班丹
也许世上还有比雄巴的风更凌厉、更狂烈、更恐怖的风,譬如,南极、北极和第三极地西藏高原其它高海拔地带,或者内蒙、新疆一些沙漠地带的风。但我不曾遭遇。当然,这不见得是件幸事。
领略了雄巴的风,我就不必再见识别处的风。因为雄巴的风包容性很强,集热带、温带以外内格迥异、姿态万千的风集于一身,依着不同季节而尽情展示不同的姿颜,潇潇洒洒地掠过山川河流,给荒原以蓬勃生机、磅礴气势和雄浑力量。
我不知道雄巴的风是随着地球自转而来的风,还是源于大气层扰动形成的风。但我清楚地知道雄巴的风,和很多海拔4500米以上地方的风不大一样,轻易不会停歇。
雄巴的风所赋予的鲜明特点在于,有耐心、雄心和恒心。它从每年十月底、十一月初起,每天如期光临雄巴原野,从清晨忙碌到深夜,以横扫一切的气概席卷每一个角落,持续至来年的五、六月份。
夹着刀刃的雄巴风,呼啸着肆无忌惮地向山野草地袭来,除夜间短暂的几小时,似乎没有个停歇的时候。它的最大贡献显然是,延长高原本来就漫长、寒冷、萧条的冬季,将稀疏的植被一口一口地啃食,脱去草原美丽的衣裳,剥蚀其滑嫩的肌肤,让繁衍生息于斯的牧人的家园,在无尽的风声中无休无止地颤抖、摇曳、萎顿,呈现出满目荒凉、萧瑟、凄婉的景象。
我管雄巴叫做“风的乐园”、“风的世界”,管雄巴的风叫做“草原杀手”、“疯子的情妹妹”。
那天,我们冒着遮天蔽日的狂风,穿越戈壁滩,翻过满布石头的山坡、沟谷,走进一顶又一顶帐篷,走访一家又一家,与牧民促膝攀谈,问寒问暖,目的只有一个——掌握第一手资料,了解当下牧民群众最真实的生存状态,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完成该完成的任务奠定基础。
走进牧民家,我发现六七十岁的妇女和小孩儿蜷缩在四面透风的狭小(七、八个平方米)的帐篷内,忍受着尖锐的风声,木然望着我们一行不速之客,一副无奈的神情。年纪轻点的和个别体质好点的老年人把我们迎进帐篷,生炉子,或者给炉子加火,招呼我们坐下喝茶。他们蓬乱的头发和汗毛战栗的脸颊,特别是看着就像是冰冻过的鼻子、耳朵,向我们讲述起风的卓越功勋。不论走到哪一家,其情形大同小异。
在走访25家牧民,返回驻地途中照相时,裹着灰沙的风一股接一股地贴着地面从我们跟前扫过。凉风飕的钻进我的领口、袖口,使我全身像掉进冰窟里似的直打哆嗦。我花去12万多日元,刚刚从东京秋叶原买来,还没有拍过几张照片的佳能(canon)牌DSl26281相机的镜头盖被强大而威猛的风非常友好地刮跑了,弄得我直到今天还耿耿于怀。
12月16日上午,我们驻多仁村工作队和驻巴措村工作队的部分成员,与雄巴乡副乡长、巴措村党支部书记格曲、乡综治干部仁增到雄巴乡属多仁村多仁作业组与巴措村丁孜作业组交界处调解一桩由草场纠纷引起的民事案——打架斗殴事件。
我们的车子或抄搓板样的土路,或踩着荒滩、冰川,吭哧吭哧地向目的地进发。在耗时两个多钟头后,终于到达多仁村多仁作业组与巴措村丁孜作业组交界处时,多仁村村委会委员、草场纠纷当事人多卓玛和村民、村兽医罗布等七八个人在一片光秃秃的大坝上搭起帆布帐篷,生起炉子等候我们的到来。
我们走进帐篷,烤了五六分钟的火,还不见当事人、巴措村丁孜作业组的达杰波到场,格曲就差人骑摩托车去接他。
达杰波一到,调解会议便伴着呼啸的狂风,在晃晃悠悠、摇摇欲坠的帐篷内拉开了序幕。
小小的帐篷内挤满了人。寒风在帐篷外狂啸。我的面颊和额头被炉火烤烫了。而腰部、后背、左腿和双膝被大风冷冻,凉凉的,麻麻的,感觉马上就要冻裂、冻烂、冻僵,冻得最终失去知觉咧。
正当一拨人七嘴八舌地嚷嚷的时候,我强行打断大家的话,说,请各位允许我讲几句。我的话还没有讲到一半,帐篷的柱子和烟囱比赛似地往一边倾,帐篷险些垮塌。所有人都 站了起来。我也只好跟着站起来,继续讲我要讲的话。可是,我的话还没有讲完,一阵更加猛烈的风把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帐篷掀翻,架在中间的烟囱和支棍(柱子)倒向一边。见状,有人提议挪个地方。于是,我们就挪到离那儿七八公里远的达杰波家。这才躲过了一阵强似一阵的大风,调解工作亦得以顺利进行。
年前(藏历新年),即2012年2月10日下午,因我的所有队员均不在岗,便在巴措队的三个队员、多仁村村官白玛仓决和多仁组副组长伦珠的帮助下,我顶着呼啸而至的风尘暴,对多仁村6l户贫困户进行慰问。
都怪帮我们拉慰问物资的乡政府一驾驶员在从巴措村返回的路上拣拾牛粪磨蹭,瞎耽误时间,迟迟不把我们的慰问品送过来,使得原定上午举行的慰问仪式不得不推迟到下午。而这天恰巧一整个上午都没有刮风,偏偏等到下午两点左右那位驾驶员的车慢慢腾腾开过来后起风了。
风,自南而北迎面刮来,仿佛一盆盆冰冷的水朝面向群众发表慰问讲话的我泼来。我的身子冻了,双手僵了。头发一根根向上竖起,不久前用2480元人民币,特地在北京配的变色近视+老花镜蒙上一层厚实的灰尘,看不清群众的脸,只见天地间黑压压一片。慰问结束后,我洗出了一头灰尘,盆里的水变了个色。
听巴措队的队员讲,有人发现从厕所里飞出手纸,很是愕然,说,这风也太过分了,把厕所里的脏纸也请了出来。听到这话,他们的队长便说,这纸是我的。说真的,每每如厕时,风打着旋儿从厕所坑口往上吹,非但能把你刚丢下去的手纸顶出来,而且还能把你的屁股冻成冰冷冰冷的,叫你回到房间后赶紧烤火。您应该相信这是事实,而不是传说。因为,雄巴这地方一起风,被人随手丢弃、散落在房前屋后各个角落的塑料袋、塑料瓶、手纸、卫生巾、畜毛等等以垃圾的名义立马离开地面,飞向空中,发出喀喀嚓嚓的声响。满天飘舞,旋转着,又落回到地面,把能弄脏的地方全弄脏,令人目不忍睹。那次,我们照常到乡政府大院南侧那口水井打水。出乎意料的是,水井虽用玻璃棚子罩着,但无孔不入的风把大量的垃圾从敞开着的小门往里送,将井水污染成黑乎乎的,水里浮着厚厚一层灰尘,井口周遭还躺着沾有粪便的手纸。看到这一幕,我们谁也不敢保证擦过屁股的手纸就没有掉入井中。这一不能不说是具有重大意义的发现迫使我们不惜油料,开车到离驻地2公里远的地方打泉水。而没有条件提取泉水的乡干部们只能饮用很有可能被脏东西污染了的井水。
由于风大,太冷,我们不得不生炉子取暖,顺便烧烧水,偶尔也煮煮牛羊肉,熬熬糌粑粥。而生炉子,烧的只有稀缺的羊粪蛋和牛粪。焦炭,太贵,我们烧不起。这羊粪蛋一经风吹,火势旺盛,房间里的温度即刻就会上升,要不是那股膻味不太好接受,热乎乎、暖洋洋的,叫你舒服个够。美中不足的是不耐烧,特费,一桶羊粪顶多管二十来分钟:牛粪,火小,远不及羊粪蛋,烧老半天,房间里也不会有多少温度。再者,雄巴牦牛太少,牛粪十分有限,极难买到。权衡之下,我们更愿意烧掺杂着羊毛、塑料、布片、狗屎、骨头等不洁之物的羊粪蛋。你用纸箱或别的器具储备起来的羊粪蛋一旦烧完,就得顶着大风、寒气到院子里提。每次提一桶羊粪蛋回来,你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沾满灰,俨然刚被考古学家挖出来的出土文物。不过,你还别说,这倒是给我们枯燥的生活平添了不少乐趣,令有洁癖的人伤脑筋。
雄巴,风灾频频,使得草原正在一点一点地退化,变成可怕的沙漠。由于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生态环境脆弱,入冬后,每天听得到的几乎全是狂风大作的声音,看得到的尽是遮天蔽日的尘土、光裸的山野和沙土,却不见多少草株,仅有的一点枯草也被大风卷走,导致牲畜觅食困难,过冬越春十分艰难,还极大地影响着幼畜的成活率。正因为风灾在那里成了家常便饭,干部群众就欣然接受这一算不得大灾大难,却能把老百姓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向贫困边缘,难有脱贫之日的事实,显得有些麻木——习以为常,不足挂齿。而我们这些外来的旁观者巴不得为防风防沙,使沙漠变成绿洲做点什么。但又爱莫能助,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呼噜噜狂啸不止的雄巴风叫着,吼着,回荡着,到处乱卷,横扫一切,似要把人和牲畜卷到另一个世界;又如毒蝎蛰身,恨不能把我们撕碎,一口一口地吞噬:像醉鬼乱撞,让我们住处的门窗和室内的铁炉咣咣作响,震落了房前暖廊的顶棚及窗户的玻璃,扭折了院内的路灯杆,吹掀了房顶的烟囱和电视接收器,挂断了乡里的电线,撕碎了横幅和路旁的经幡,吹弯了人们的身板……使得我一听到很不友好的风声就想大喊大叫,都快要发疯了。
我们天天与横行肆虐的雄巴风作伴,面对它的强悍、凶猛,我们除了用一些恶毒的词语咒骂几句,就别无他法。雄巴的风,给我以凄凉至极的感觉,它使我常常联想起传说中的寒冻地狱。也不知是长时间受冻着凉之故,还是另有原因,在雄巴半年多的时间里,我的双腿膝盖骨每天都隐隐作痛,腰部也感觉凉飕飕的,很难受。鉴此,回到拉萨没几天,在女儿的“催逼”下,我到西藏自治区藏医院看医生。还好,经对抗O阳性和类风湿因子的检查得知,我患的好像是普通关节炎,而不是类风湿性关节炎。这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平静了许多。
在这不能不说的是,雄巴的风奇寒,冷得我时常希望自己是个女人。这样我就可以放声大哭,还可以跟家里人撒撒娇。雄巴的风,从早刮到晚,像残暴的君王横行霸道,猖獗无度,我烦那里的风。
当然,与当地老百姓相比,我们在雄巴的寒风中所吃的苦、受的难是暂时的,实则微不足道。可是,那里牧民长年经受着风沙的侵袭,本来就极为脆弱的生态变得愈益脆弱,赖以生存的畜牧业濒临绝境,使他们的家园失去养丽的颜色……
离开雄巴一年后的今天,不知停歇的“草原杀手”似乎还在我的头顶张牙舞爪地扑腾,我的心仿佛仍旧被它的手紧紧攥着拽着。啊,雄巴风,已然深入我记忆。
雄巴的狗
平生很不喜欢狗且怕狗,更不懂得以养狗来培养性情,陶冶情操,获取乐趣,打发时间的我,或在生活中,或在影视片中,见过的狗——藏獒、牧羊犬、哈巴狗、猎狗、杂种狗、狼狗、狮子狗等等,国内外家犬野狗不计其数,却不曾见过像雄巴那种令人心颤、令人心寒、令人心痛且无法从记忆中抹去的狗。
坦白地讲,我不喜欢,甚至讨厌狗,或许这跟小时候多次被狗撵得屁滚尿流,情急之下,借之以石头、土块反击,结果被狗主人戏谑、嘲讽、打骂,以及成人后两次被狗咬伤有关系吧。但这肯定不是主要原因。凶猛是狗的特征,是与生俱来的本性,如不具备这种特征,便不成其为狗。而最要命的原因,恐怕是我打小就接受不了狗的奴性。因为,我自己在别人强势的压迫下,自步入社会,走进机关起,便成了一个奴性十足的人。另外,也许我看到的狗的危害比好处多,诸如,它污染环境,制造噪音,传播疾病,伤害人畜……还有,假定成立的话,跟另一件没意思的事儿有着紧密关系。30多年前,在我从内地毕业,由格尔木搭乘西藏农垦厅车队一师傅的解放牌货车返藏途中,为了狗,与同车的拉萨皮革厂一络腮胡采购员大叔发生争执,被他骂得狗血喷头,还险些挨他一顿揍。
那天早晨,汽车驶离那曲地区安多县,在坑坑洼洼的公路上吭哧吭哧地朝那曲镇方向行驶。没多久,见一条牧羊犬在离羊群不远处的草地上游移。采购员大叔望着那条狗深情地赞叹着给我讲起狗的卓越功勋。一开始,我像个爱听故事的孩子,静静地听他侃。听着听着,我感觉不对劲,很不舒服。于是,我抬起杠子,他讲一句,我反驳一句。我至今分明记得自己在驳他的时候说的一句话,引起了他极大的反感。我说,您把狗夸得比人还好,那么通常人们在指责他人的品德和行为时,为什么把人比作狗,甚至不如狗?为什么主宰这个世界的是人而不是狗呢?我说这话的本意不过是跟他理论理论,丝毫也没有激怒他的意思。可他却火冒三丈,愤然回击我,指着我不容侵犯的鼻子说,你个没良心的家伙,难道不知道你吃的全是狗的食份儿吗?我纳闷,反击道,我吃的是人通过劳动创造出来的食物,跟狗没有任何关系。他啐我一口,呸,傻瓜,还大学生哪。没有狗,世上就不会有现在的人。我好奇地问,为什么?他说,人为了生存,抢了狗的粮食,从此获得了食物。
他要是心平气和地跟我讲道理,说狗是人类的朋友,人们的生活离不开狗,我们要爱狗疼狗保护狗,像对待人一样善待狗倒也罢。可他却像是受到了多大的伤害,气势汹汹地喝斥,用不堪入耳的话攻击我,这让我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以至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心仍在隐隐作痛。其实,我当时就觉得他的回答不能令人心服口服,未免有些牵强附会。
后来,我从时任西藏自治区文联副主席、西藏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著名民俗学家、作家塔热·次仁玉珍(已故)老师,于1995年8月18日赠与我的她的文集《我和羌塘草原》之《狗年话狗》一文中,获得了有关人食用的粮食来源于狗这一民间传说的信息。她在文中用通俗的语言,向我们讲述了狗给高原人带来的最主要食物——粮食的故事:
高原上刚出现人类的时候,还没有粮食这一作物,人们只能以捕猎为生。一天,食物神出于对猎人的怜悯,从每种粮食里取一粒交给乌鸦,一再叮嘱乌鸦,把这些粮食撒在人间的地里,并嘱其用“愿长出累累果实,人间充满粮食,吃了人能永生不死”这句话来祈祷。乌鸦将粮种含在嘴里飞往人间。可飞了几天几夜,却没有到达人间。这时,乌鸦又累又饿,实在飞不动,便吞了几粒粮种,把余下的粮种含在嘴里继续朝人间飞行。当飞至人间上空时,因为这一路太辛苦,就气冲冲地把粮种撒到人间的同时祈祷。撒下的粮种都长出来,结满了麦穗,使人间充满了粮食。可是因为乌鸦没有按照食物神的吩咐去祈祷,故意把最后一句说反。因此,人照死不误,粮种也因被乌鸦吞食而不全。后来粮食太多,人们吃不完就用来玩,撒得满地都是粮食。这一做法终于激怒了食物神。他差一位天将把人间的麦穗掐光,只留下麦杆供牲口吃。那位天将从麦杆根部往上掐麦穗,掐到杆尖最后一穗时,狗跪在天将脚下哭着求情,说它从来没有糟蹋过粮食,主人给我多少,我就吃多少,恳求把最后一穗麦赐给它。于是,天将把正在掐麦穗的手缩回来,将麦杆上还没来得及掐掉的最后一穗留给了狗。这就是后来的粮食。然而,没有粮食的人,把狗的那份粮食抢来,据为己有。
狗,多么善良,多么伟大啊!
因了这样一种传说故事,加之狗这种尤物给人们,特别是给农牧民的生活带来了诸多帮助,因而,我的同胞中,除了个别像我一样不喜欢狗的人,绝大多数人都喜欢养狗,这使得青藏高原的狗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多。
盘点狗的行为,我也能夸赞它几句。譬如,它们一生与人为伴,忠于主人,帮人看家护院,守畜捕猎,保护人的生命财产,给人以安全感,并对人的生活增添许许多多乐趣,狗确实有很多优点。但是,我就是不喜欢狗,更别说接纳它。
不喜欢归不喜欢,可是见了雄巴的狗,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都会萌动恻隐之心。
雄巴的狗本非居无定所,无依无靠的流浪狗。只是,被那里的牧人把它们逼到了无家可归,流落荒野的绝境。它们因得不到足以维持生命的食物,而被无奈的主人满怀希冀地带到乡上,不幸沦落为无家可归的野狗;又因乡上30来户贫困牧民和20几个年轻干部不能给它们充足的食物,而不得不忍受饥馑,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从早到晚为觅得一口食物,哪怕是一小块被同类啃剩的骨头而奔波、流浪、争斗。它们长期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活得很艰辛、很疲惫、很痛苦。
我们驻革吉县雄巴乡多仁村和巴措村的工作队一拨人到达雄巴乡时,映入我们眼帘的第一道风景线,当属一群又一群或蜷缩而躺,或缓慢而动的狗们。其中,十来只狗不请自来,随我们一同入住多仁村扶贫招待所,成为我们的座上客。他们为我们所做的事,自然是看护我们的住处,一见外人走进我们的大院,尤其是着藏装的牧民,就嗷嗷吠叫着扑过去,不让他们靠近我们的房间;我们一出门,它们就像尾巴似地跟在我们屁股后头,直到被我们用石块友好地赶回住处大院,以履行护卫我们的职责。而我们能为它们做的事情,仅仅是把所剩不多的饭菜外加少量糌粑糊糊端给它们,而极少考虑到是否填饱了它们的肚子。即使想到了,又有何意?“僧多粥少”是个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我们总不能把我们的粮食、酥油和肉食全部分给它们吃吧?
住进招待所后,那群狗死死地堵在招待所暖廓门口,仿佛一群集体上访者,我们一动,它们就跟着动起来,我们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讨一口食物。每次我们提着橡皮桶,清倒炉膛里的灰烬,顺便提取羊粪蛋的时候,那群夜宿羊粪(燃料)堆中的狗们猛然从羊粪堆里爬起来,摇着尾巴,欢天喜地地蹿到我们跟前,希望从炉灰里蹦出点可以塞入嘴里的东西。可惜,我们的炉灰只会让它们失望。最令人难受的是,我们上厕所,它们也会紧紧跟着。通常多数狗守在厕所门口,胆子大点、霸道点的索性跟进厕所,站在我们面前,抬起下巴,将混浊、哀怜的目光投向蹲坑的我们,企盼我们将排泄物施舍给它们。
我们看着饿鬼样的狗群,纷纷抒发各自的胸臆。
“天哪,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瘦的狗。”一个队员唏嘘着说。
一个队员的眼里流露出惊讶的神情,“这些狗真够可怜的,你看它们饿得肚皮都贴到脊梁骨上了,好像很长时间没有吃到东西。”
“要是有一支枪,我就把这群狗全部打死。”一个队员像是跟那群狗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而且,后来他反复多次重复过这句话。虽然直到他撤离驻地也没能动狗一根毫毛。
那位决心消灭狗群的先生拣起几块石头,去把狗们撵到院门外的工夫,大家瞪大双眼,小声嘀咕着,发表起对他的意见。
“打死它们难道要摆狗宴呀?”一小伙子眼里透着鄙夷的光亮。
另一小伙子应和着,“真要是弄到枪,他的手下得去吗?”
“他一点也不像个藏族人。”一个队员把嘴唇往下撇一撇,慨叹道。
打死这些落魄落难的狗算哪门子英雄好汉?尽管我不喜欢狗、怕狗,对狗压根不感兴趣。但不知何故,一听说要打死那群狗,心里不禁打起寒颤,对那人顿生厌恶感。啊,一个没有慈悲心肠的人,是多么可悲可恶可怕呀!
过了几天,几个小伙子在给狗喂食的时候,我听到他们用他们起的什么“领带”呀、“北极”啦的奇奇怪怪的名字亲切地喊狗们,好像那群狗是他们家的,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兄弟姐妹。
我们每天用剩饭剩菜和糌粑喂那群狗,至少喂三次。也不知是狗们的惨境触动了他的某个神经,那位扬言要除掉野狗的先生,也偶尔端起盆子把狗们请到大门口喂食。而喂得最勤,喂得最到位的是我们队的一位女队员和另一个队的一个小伙子。为了狗们吃得饱,吃得舒心,他俩回拉萨返回驻地时带来了几大袋糌粑。喂了个把月,初见成效,喂出了名堂。那几条抢食抢得好的狗们毛色变了,虽说不上油光锃亮,但也比先前好看多了;多数狗也有了起色,至少干瘪下垂的肚子挺了起来。尤为可喜的是,经过我们的努力,一条黄不啦唧,奇丑无比,被我叫做“斯日”的小狗,终于从死亡线上挺了过来。起初,它干瘦羸弱,形同枯槁,走起路来,歪歪斜斜,颤颤悠悠,俨然醉鬼。多亏了大家的悉心照料,它变得精神,有了那么点狗的神采。它因受到我队一小伙子的特殊关照而对小伙子产生了深厚的“感情”。一见他,就跳着蹦着围着他转圈,像小孩一般对他撒欢,他走到哪里,它就如影随形地出现在哪里。因此,我常常开玩笑,戏称它是他的忠实保镖。不幸的是,后来它的一条腿被汽车轧伤不能着地,走路就只好劳驾其它三条腿了。
值得回想的是,在雄巴期间,我们与那群流浪狗抑或野狗们之间发生了很多故事。不妨择取一二与您分享:
有一段时间,我的两个队友到狮泉河镇采购招待所设施;驾驶员到拉萨办事,驻地只剩我一个人。连自己的温饱问题都难以解决的我,不到饿得肚子咕咕叫的份儿上,是绝不会想起比我更饿的狗们的。
有天晚上约莫22时许,因怕我吃不到饭,协助我们的队友到狮泉河镇采购的村官给我打来电话,问我吃饭没有。我说还没有。她主动替我让一家茶馆老板娘给我熬糌粑粥。
过了一个多小时,她又给我打来电话说,糌粑粥已经熬好了,赶紧过去吃。由于我的胃很不舒服,就婉拒说,我没有一点食欲,谢谢了。
这个村官令我感动。感动之余,我突然想起了院里那群饥肠辘辘的狗。
从伙房里抓起一个盆子,挼了一大盆糌粑,把我家里托人捎来的火腿肠掰碎,掺入到糌粑里,团成一坨一坨的,一边拿着棒子把强壮点,有点霸气的大狗撵开,一边抓起糌粑,从弱小的狗开始喂。一盆糌粑哪里喂得饱十来只狗?我又抓了一盆糌粑给它们吃。
我敢肯定,狗们,特别是弱小的狗一定没有吃饱。可我没有更多的东西喂给它们。
次日早晨,在倒洗脸水时,那群狗照例从羊粪堆里爬起来,三两步蹿到我跟前,向我讨食。
我不忍心让可怜的狗们饿肚子,就揉了一盆糌粑喂它们。长期得不到充足食物的狗们是不是填饱了肚子,我不得而知。但看得出他们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
一天,爱狗爱到骨子里的那位女队员敲我的门。她让我看一条黑白色狗崽,问我它会不会死?我看了看那条躺在地上的小狗,说,这小狗恐怕活不了。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肚子有些饿,便煮了一碗面条。那位女队员帮我洗了根葱。我准备吃面的当儿,女队员把小狗抱到她的宿舍,对我说,老师,这小狗快要死了。
我还没有把这一碗面吃完,她又跑过来敲我的窗玻璃,哭着对我说,老师,小狗死了,快来一下。我放下碗筷,赶忙到她宿舍,看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小狗,劝她不要哭。我仔细一看,小狗还真的断气了。她边哭边对我说,我给小狗喂了“然纳桑培”。我对她说,喂“然纳桑培”,就当是给它一口临终的舍利了。她哭着说,可它大口大口地吐着,深深地呼口气,就不动了。说着说着,哭得更加厉害。我安慰她,你别哭,有那么多狗正在饿死,仅凭你一个人的力量救得过来吗?这时一男队员从他的宿舍出来问怎么啦,看看小狗说,它是不是病了?女队员回答说,是的。男队员说,哦,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说完,便回到房里,顺手关了门。
那位女队员说,狗死后,要从狗的脑门上扯一根毛。这样,狗的灵魂就可以出窍,有利于超度。我说,可能是这样的吧。她接着说,要给死狗献条哈达,把它埋了,还问我的手干不干净。我说,我的手干净着,刚刚洗了头。
我回到宿舍,把剩下的面吃完后,跑到她的宿舍看她。这时她正在给他的丈夫打电话,讲述小狗死亡的经过,还就善后处理事宜请教了他。她丈夫好像对她说了要把小狗的死尸火化,否则埋到地下会生虫之类的话。
我回到宿舍正要洗碗,隐约听到诵经声。我走到那位女队员宿舍近处一听,果然是她在为小狗念经。她可能是要给小狗超度吧。
过了好一会儿,我接到县“活动”办一个电话,通知我们派人参加强基惠民活动经验交流大会。因我的手头事儿多,不能参会,便去找那位女队员,问她能不能参加经验交流会。
这时我发现她把小狗的死尸从房子里搬到外面的窗子下面,还庄严地盖了一条哈达。
两天前,我听那位女队员和一男队员说,三天前另一个男队员抓着这条小狗崽的脑袋狠狠甩动过,他还说,要把它带到拉萨。
巧的是,打那以后这条小狗崽再也不能进食,病恹恹地在招待所大院西面的羊粪堆里躺了三个昼夜后断气了。
其实,很难说那条小狗的死与那个男队员有着直接的关系。因为另一条小狗也瘫倒了,天知道能不能保住小命。后来这条狗也夭折了。
说到底,这两条小狗多半是被女队员的慈悲心喂死的。这两条狗崽子的死,验证了之前我提醒那位女队员说过的话——不能喂得过饱,不然会撑死的。
打那群瘦巴巴、满眼饥色的狗光临并驻扎我们的驻地起,它们每天走进我的眼睛,死死纠缠我的心,给我带来不曾有过的悲凄感。看这一群群流浪狗,就知道多仁村百姓日子有多艰难,雄巴乡干部吃的有多差。这些可怜的狗们既让我联想起饱受战争磨难,在战乱带来的苦难与恐惧中挣扎的那些国家和地区的难民。同时,又令我想起2011年8月份,到那曲地区巴青县本塔乡参加“西藏作家那曲笔会暨第六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时,领略到的野狗们的风采和它们享有的幸福日子。那里的狗,与其说是狗,还不如说是肥猪——肥头大耳,油光滑溜的,足见乡干部和附近百姓吃的有多好、日子过得有多滋润。
回到拉萨后,每次吃饭时看到剩饭剩菜,特别是肉和带肉的骨头,我就不由得想起雄巴的狗。
雄巴的狗,老是搅乱我的宁静,让我思绪飞扬。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