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宜英 张佳颖
当物毁人亡,久远的往事了无痕迹,唯独气味和滋味长存。
──普鲁斯特《追忆逝水年华》
打从普鲁斯特拿起法国东部洛林区的传统甜点“玛德琳”小蛋糕,沾上一口红茶,沛然莫之能御的文思立即泉涌,逝水汇聚成漫漫七大卷追忆;而今往后,还有哪个知道点法国文学、稍微也舞文弄墨的人能不向往吃上一口沾了红茶的“玛德琳”?兴许缪思女神会因此翻你个青眼呢。
但当作者闵蕙莲拿起那一小块扇贝形、有点湿又不太湿的金黄色甜点,不禁失望、脱口喊道:“吓,太过分了吧?就是这不起眼的小家伙,引诱普鲁斯特写出永世流传的名作?”
这样的经验,还发生了数次。闵蕙莲在《巴黎,官能之味》一书中,就从这些表面的小失望、不理解,甚至反感(做成保险套的鱼子酱、没做成鹅肝酱的那些直着脖子惨死的鹅)中,一一剖析法国美食背后的奥秘,体会一个让全球大多数人都风靡的民族,究竟有什么迷人(甚至极度性感)的道理!
“食、色,性也。”因为“色”之不可、不能也不该常常求之,转而以“食”来展现人性之大欲,发挥无以伦比之热情,既理直气壮,又可博得“深谙生活品味”令名。何乐而不为?彻底力行此一信念者,法兰西民族忝为马首(事实上,他们是二者得兼不悖)。作者甚至说法国人是“掐着脖子也要坚持享受美食美酒的享乐文化继承人”。一如有人评论法国人是“口腔发达”的人种,法语里就露骨地用“嘴”来描述诸多重要部门或官职。
二战后,法国政府更是有意识地推动刺激口腔期欲望的愚民,标举“政治交给我,你们关心其他事物就好”,成功地把民众的眼光转向饭(美食)岛(度假)爱(不言而喻吧)。
人类学家利瓦伊史陀认为“料理”连结着人类最基本的需求。这位现代大长今,自青春少艾负笈巴黎后,生命从此全部绕着法国转。不止成为十足的法国迷,俨然法国美食代言人,甚至曾经为了一亲火焰薄饼芳泽,忍辱被误为日本人而不辩白,更在韩国戮力推广法国菜肴,开了家“小法国”餐馆,开业迄今十六年。写了本《人一辈子一定要去一次巴黎》,还为了重现法国美食原味,每年千里迢迢到巴黎采买“盐巴”(“其它食材还能求个大概,只有盐巴必须‘利落纯净”)。满满一箱又一箱的盐巴不止超重罚款,还要屡屡被误为“毒品”而遭海关拦截盘查。
但是,作者并不仅止于分享自身品尝经历、分享心得,或单单爬梳历史、拾人牙慧,她为了一窥葡萄酒堂奥,毅然决然重返校园,研究“葡萄酒发酵”而取得生物工学博士!西餐配酒,总说红葡萄酒配红肉,白葡萄酒配海鲜,作者不仅止于听信口诀,也亲口舌验、细心领略,并且诉诸科学,加以证实(见本书《解开葡萄酒与料理的方程式》一文)。
法国人是最理直气壮的民族,所以引领风潮,不美也惊艳,美食亦如是。鹅肝酱是多么残忍才能生成的食物,那一只只三个月大就被禁锢,直着脖子,灌到不能吐,中风有之,瘫痪有之,破喉而死的更是不计其数,但没听过多大指责。虽然近年渐渐有动保人士开始疾呼,所有主厨却始终坚持将鹅肝酱列入菜单。
作者原本抗拒食用鹅肝酱这一充满非人道色彩的食材,尤其韩国人老是被指控吃狗肉,两者相衡,谁敢说哪样比较不邪恶?然而,当朋友拿了伊肯酒庄苏玳酒相佐,闵蕙莲高喊万岁之余,只能软弱地举双手投降,承认“我们果然是野兽”。
关于哪种美酒搭配何种食材,法国真是太在行了。却也因为装备了这两项武器,引起邻国觊觎,例如和英国打的“百年战争”,最后目的是葡萄酒产地波尔多!而德国每次占领巴黎,最先搜刮的一定是地窖里的葡萄酒。当然法国人撤退也会先运走葡萄酒。德军不愿破坏巴黎,则除了美丽的城镇、葡萄美酒,还包括法国的美食与文化,他们通通都要。
因此,除了二战踏上法国的美军,返国后纷纷成为崇尚法国者,海明威、费兹杰罗更是流连巴黎久久忘返;不瞒各位,敝社责任编辑也在本书付梓后,决心加入法国葡萄酒的品饮学习行列。
闵蕙莲最羡慕法国料理的一点,其实是他们延续了饮食文化的血脉,法国人拼了命努力守护,今天全欧的饮食文化才得以维护。“好几世代都过着吃好穿好的国家,果然连基本思考方式都不一样。”这就不只是中国人所讲的富过三代才知穿衣吃饭了。
然而,所谓的“味道”,实际上是大脑透过鼻子和嘴巴去感受所创造出来的印象;所有感官皆是如此。同样的饮食,在黯淡日光灯下,或者烛光摇曳、音乐环绕下享用;或者在高档餐厅和讨厌的人一起吃,怎么也不如和心爱的人分享一锅方便面。
书末列了十种巴黎美食之最,我个人最感兴趣(不见得想吃)且提两项先飨看倌:“青蛙料理专门店”和“奶酪和葡萄酒怎么搭配”。Bon appéti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