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沧桑的跨国姐妹情

2013-04-29 19:06周亚萍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5期

摘 要:著名华裔女作家闵安琪的小说《中国的珍珠》讲述了两位女性之间悠远沧桑的一段跨国姐妹情谊。在她娓娓生动的叙述中,赛珍珠坎坷而非凡的一生被呈现在读者面前。沧桑的姐妹情中隐含着不同的中西文化内涵。古老的中国和中国人是作家“自我”与“他者”观照下的形象。

关键词:闵安琪 《中国的珍珠》 跨国姐妹情 中西文化内涵

太阳渐渐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照射在远处的山和近处的树林里,山的轮廓逐渐映入视野中,树叶也因为被阳光涂抹成了明亮金黄的颜色而十分耀眼。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蹒跚着独自行进在林间的小路上。她有一张中国人的面孔,额头上布满了沟壑纵横的皱纹。她已经很老了,腿脚显然不利索,只有那一双眼睛依然透露着一种执著和坚毅。在林中小溪的另一边她停了下来,一个竹林后的墓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慢慢地挪动着身子走过去,一瞬间全身力气似乎尽失,禁不住跪倒在地。墓碑上只有三个篆刻的汉字:赛珍珠。这个不远万里在暮年之际赴美的中国女人是赛珍珠一生的挚友——杨柳。这是著名华裔女作家闵安琪的小说《中国的珍珠》中的一个片段。这一段深沉的跨国友谊以悲怆而忧伤的结局收尾。两位女性,从童年到暮年的命运一生相连,品尝了不同历史背景下的人生百味,几许起起落落,几度浮浮沉沉。在这里,历史作为一个客观存在,见证了两个女人之间深厚的忠贞不渝的姐妹情谊。他们的人生经历、情感历程都让我们感受到了作者对于爱和善良的宣扬和赞赏。在她的笔下,女性可以忽略或超越来自于国家、种族、文化和阶级的差异,在特定的历史阶段建立一种牢不可摧的联合阵线,来保护和捍卫女性之间的姐妹情。

一、一个女人的史诗是寂寞的

选择以赛珍珠为小说的主人公显然具有极大的挑战性。赛珍珠是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她的一系列描写中国题材的小说如《大地》三部曲、《东风·西风》、《龙子》、《群芳亭》等在世界范围内曾引起过轰动,尼克松总统亲切地称她为“沟通东西方文明的一座人桥”。她的成功,很大一部分是得益于她前半生在中国度过的岁月。从三个月时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到1934年回到美国,她在中国生活近四十年。镇江是她的中国故乡。《中国的珍珠》中的故事正是以这个城市作为背景展开的。在镇江的乡村,赛珍珠和其他村里的中国孩子一起成长。她的保姆王阿妈给她讲了数不尽的中国神话故事,私塾孔先生的关于儒家道德文化的教导,也为她以后的写作奠定了基础。她情感丰富,经历坎坷。她后来名噪一时的文学作品之所以那么深入人心,是因为她接触到的来自于农民大众的苦难以及自己不为人知的痛苦和忧伤是那么真切而丝毫不显矫揉造作。她的父母亲在中国的传教事业也成了她家族史诗的一部分。闵安琪为了写作真实的赛珍珠,曾多次拜访她幼年待过的镇江小村,尽可能还原真实的历史面貌和赛珍珠的成长足迹。

赛珍珠在自己的自传《我的中国世界》中说:“我在一个双重世界中长大——一个是父母的美国人长老会世界,一个小而干净的世界;另一个是忠实可爱的中国人世界——两者隔着一堵墙。在中国人的世界里,我说话、做事、吃饭都和中国人一样,思想感情也与其息息相通。身处美国人世界时,我就关上了通向另一世界的门。”①在双重的文化世界里长大,赛珍珠是快乐的,然而又是困惑的。她的文化身份认知在之后随着时间和空间的变化也有改变。虽然她金发碧眼,外貌跟中国人有很大的不同,可是内心深处,她认为自己同中国人没有什么两样。她的童年是中美两种文化的混合体,她对中国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美国。因此,从本质上讲,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中国人。

由学者们撰写的多部赛珍珠传记从不同的角度对其一生有客观而具体的阐述和考究。比如彼得·康的《赛珍珠文化传记》就从她的出生写到去世,更多地从文化的角度观其一生;希拉里·斯波林的《埋骨:赛珍珠在中国》主要摘取了早年她在中国生活的经历对她创作的启发和影响。这些在很大程度上都有助于读者洞悉并理解她是如何成就一个女人的史诗的。然而,传记的基于真实的事实基础上的叙述,并不能让整个史诗的细节得到完美的呈现。况且,一个女人的史诗是寂寞的。在《中国的珍珠》中,杨柳——一个从孩童时期起就和她一起成长的中国女孩——她的娓娓诉说,使得赛珍珠的一生恍如一场电影,从黑白到彩色,时光交错中一切都化作了历史的尘埃,唯有对中国不变的情谊、对挚友的爱和呼唤永久地存留了下来。当然,杨柳并没有成为另一个史诗。她的加入让故事有了叙述的载体,也增加了故事的可信度和吸引力。赛珍珠在自传中提到她儿时曾不以为自己是中国小伙伴们所说的“外国佬”,她和中国人生活在一起,在学会英语前讲的第一语言是汉语。中国人的孩子成了她最初的朋友。在之后历史的变迁中,她在中国遭遇到针对外国人的迫害,是善良的中国人冒着生命危险救了她。在杨柳的身上,有着诸多中国人的影子。她是一个真实的合成体——是赛珍珠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所拥有的中国朋友的形象和特性等的综合。在真实与虚构中游走,闵安琪将两个女人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连接她们的是爱,是她们共同分享的困惑、梦想、渴望、抉择、束缚、苦闷等多种复杂的情感。

二、沧桑的姐妹情

小说一开始是对童年的杨柳的家庭背景的介绍。这个四岁就失去母亲的孩子身世悲惨。父亲不求上进,好逸恶劳,带着她以偷窃为生。她小小的年纪就成了一个惯偷。她的生活发生改变是从偷窃赛珍珠父亲的钱包后被赛珍珠发现开始的。更多的接触和了解后,两个孩子逐渐亲近起来。虽然没有像《雪花秘扇》(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中百合(Lily)和雪花(Snow Flower)那样结成“老同”——以一种精神契约的形式守护彼此之间的情谊,也没有通过女书来传递女人之间的闺房秘语,但她们的友谊却在贫穷落后的乡村发展得越来越浓厚。作为一个传教士的女儿,赛珍珠衣食无忧,家里还有佣人王阿妈帮忙打理。她本也可以选择住在外国人集居的地方,跟其他白人的孩子一块儿玩。如果是那样,也许以后文坛上不会有赛珍珠的名字。她的纯真、善良、坦诚和机灵,还有那颗对中国底层人民充满怜悯的心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的种族和身份。两个女孩在动荡的岁月里渐渐长大。

杨柳十四岁的时候跟一个残暴的男人订婚,之后做了他的小妾。这段痛苦的婚姻没有给她带来任何的快乐。男人的家暴甚至令她失去了腹中的孩子。她在赛珍珠父母的帮助下逃离到上海开始接受教育。与此同时,赛珍珠在美国读大学。她们靠鸿雁传书来交流彼此的情况。不久,赛珍珠也结婚了。然而丈夫的漠然、无趣和不理解让她的心沉重起来,她开始沉溺于写作,让自己郁闷压抑的情感在文字中得到缓解。两个好朋友惺惺相惜,彼此的倾诉和理解让她们越走越近,直到后来发生的两件事情,令她们的友谊经受了前所未有的考验。

徐志摩是当时有名的浪漫主义诗人,是众多女性梦寐以求的对象,杨柳也不例外。在未见他之前,她就为他倾心。奈何造化弄人,徐志摩被赛珍珠的才气所吸引,两个人迸发的激情很快使他们陷入热恋之中。这让杨柳心碎不已。她一方面嫉妒她的好友,一方面又不由自主地帮助他们安排见面的时间地点。一方爱情的享受成了另一方痛苦的源泉。这是这本小说中唯一提到的爱情故事,它所带来的矛盾冲突并没有终止两人的友情。杨柳作为一个第一次体会到爱的甜蜜、羞涩、期盼和不安的女人,却无缘享受爱情,更无勇气亦无企图与好友竞争。她为此备受折磨,但最终没有沉沦在自己的失意中,而是接受了徐志摩的一个朋友狄克的追求。

在遭遇爱情时,女人往往变得很不理智。她们可能会背叛友情,做出疯狂的举动,依着自己的内心去追求和维护自己的情感。闵安琪安排了这第一次冲突,一方面表现了两位女性失败的婚姻背后对幸福和快乐的渴望,另一方面,也凸显了友情在女性心目中的重要性。她们不仅能够跨越这一情感冲突对彼此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而且在相互的沟通和交流中,她们的友情有增无减。

另一次冲突发生在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大革命”期间。那时赛珍珠已经回到美国。由于她著作中“不恰当”的表述和她在美国公众面前直率、不加粉饰的关于中国的言辞,她在中国遭到了全面的禁封。当时,江青了解到杨柳跟赛珍珠依然在秘密通信,便威逼利诱杨柳发表批判赛珍珠的言论并宣布跟她划清界限。在生命受到威胁后,杨柳没有妥协。她被发配到了生存条件恶劣的边远地区劳改。此后不久,她正当仕途的丈夫也受到了牵连,被迫害致死。那是一个人人自危的白色恐怖时期,稍有不慎便大祸临头。杨柳的坚持和忠贞让她们的友谊之花开得更加绚烂。

三、姐妹情谊中隐含的多种文化内涵

因为小说以杨柳作为叙述者,更多的是从“我”这个角度去观察她,观察周围的人们和周围的世界,因而使得赛珍珠在故事中相对醒目地突出出来,而弱化了自身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作为小说中一个地位低下、贫苦家庭出生的孩子,杨柳一开始并没有多少话语权。她的单纯和真挚赢得了赛珍珠的友情。贯穿在小说中的是杨柳对赛珍珠的浓浓的关爱和至死不渝的维护,即便是目睹自己喜欢的男人与最好的朋友热恋,她最终也说服自己跨过了这道心坎。赛珍珠回美国读大学的四年,她的母亲凯丽日益病重,是杨柳一直在陪伴和照顾她。在杨柳的父亲出于怯懦而向已自成军阀的土皇帝告发赛珍珠一家的住处时,她无限憎恨他。她情愿牺牲自己也不愿背叛朋友。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忠、孝、仁、义等一直是中国所推崇的传统美德,而这一点在杨柳和她父亲身上得到了极大的体现。她的父亲在赛兆祥死后,带领镇江当地的民众把教堂的基督教精神继续传承下去,直到临终。而在初遇赛兆祥的时候,他还是个顽固不化、好逸恶劳的男人,没有信仰,靠偷窃为生,跟在赛兆祥后面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在患难与共的日子里,他一点一点地改变。他的身上既有基督教徒的虔诚,也有小农阶级的狡黠,还有儒家的义、佛教的禅等。他是一个小人物,却是故事中不容忽视的形象。

毋庸置疑的是,闵安琪在真实和虚构中用传记小说的形式把赛珍珠的生平尤其是在中国的经历呈现给读者的同时,她也把中国和中国人的形象如实地传达了出来。按闵安琪自己的说法,她写这本书的初衷是想打破主流及畅销书中那些对中国人丑陋、小气、自私和残忍的误导性刻画。因为这样的不切实际的想象和描写,会让不少读者误解甚至对中国人产生厌恶和畏惧。她希望通过再现赛珍珠在中国的人生历程,重新塑造中国人的形象,改变西方那种惯有的偏见和歧视。的确,除了杨柳和她父亲,书中许多其他人物也被刻画得栩栩如生。比如丁香和陈木匠这对夫妇,在艰难困境中对赛珍珠无比忠诚,不抛弃,不放弃。又比如杨柳的奶奶,一个烟花柳巷里走出来的女人,她对家人的爱、对“神”的虔诚、对帮助她的凯丽的感激之情以及对孙女和儿子知恩图报的教育都让人印象深刻。在她的身上或多或少能看到闵安琪自己的奶奶——一个裹着小脚的勤快善良的女人的影子。闵安琪在一次访谈中称自己在作品中创造女性角色时潜移默化地受到奶奶的影响,她更注重从人性的角度出发去关注她们情感和人生的变化。

不容忽视的是,闵安琪所创造的杨柳这个角色在一定程度上也没有脱离其他华裔女作家在反映中国和中国文化的作品中所共同构建的女性形象特征——贫穷、传统、善良、勤劳、驯服、逆来顺受等。西方眼中作为文化“他者”的中国似乎无法摆脱被格式化和简约化的命运。而主人公赛珍珠却成了中国式的女英雄,被极力地美化和抬高。镇江民众听闻她即将来访之后群情高昂地在大街上翘首企盼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而事实上,1972年尼克松访华邀请赛珍珠同行时,中国的“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由于国内对赛珍珠的负面宣传和批判,大多数人唯恐避之不及。即使在闵安琪为写这部书时在镇江的采访也极不顺利,因为她发现四十多年前种下的仇恨依然存在。“文革”的回忆不堪回首,许多人甚至不愿谈及赛珍珠。闵安琪的这一构思,固然是为了更加凸显主人公赛珍珠的光辉形象,而另一方面,不得不让人怀疑她是为了迎合美国读者的口味。此外,从书中多处细节的描写中也能让人感觉到这一趋向。比如,在赛珍珠一家被杨柳父亲出卖而即将遭遇土皇帝杀戮的千钧一发之际,美国舰队从天而降,及时挽救了他们的性命。赛珍珠发出由衷的感慨:“Thank you, America.”又比如在依然笼罩在“文革”阴影下的镇江教堂里,杨柳父亲偷偷藏了一个收音机并与众人一起收听“美国之音”的节目,由此获悉赛珍珠即将来华访问的消息。这个描写,也是极其夸张的。那个人人思危的年代,有多少人能甘愿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去收听当时的“反动帝国主义”宣传呢?至于在后来尼克松访问镇江小镇,民众高呼“请让赛珍珠来华吧!”这个场景就更像建立在虚拟而无现实支撑的基础上了。

总的来说,不管是闵安琪还是赛珍珠,她们笔下的中国都是“自我”与“他者”相互观照下的形象,这一形象既渗透了自己的理解,又包含着她们所在国(美国)对中国的“集体性想象”。但无论如何,《中国的珍珠》通过这一段沧桑悠远的跨国姐妹情谊,拉近了东西方的距离。也许,这距离在将来会越来越近。

① 赛珍珠著,尚营林、张志强等译:《我的中国世界》,湖南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9页。

参考文献:

[1] Ancheen Min. Pearl of China[M]. New York: Bloomsburry USA, 2010.

[2] Hilary Spurling. Burning the Bones: Pearl Buck in China[M]. London: Profile Books Ltd,2010.

[3] 高鸿.跨文化的中国叙事——以赛珍珠、林语堂、汤亭亭为中心的讨论[D].福建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

[4] 范若恩. “全球姐妹情谊”的幻与灭——《雪花秘扇》的后殖民女性主义与新历史主义解读[J].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2(2).

[5] 侨报网http://epaper.usqiaobao.com:81/qiaobao/html/2010-05/29/content_306930.htm 2010年5月29日

基金项目:江苏盐城工学院人文社科项目“赛珍珠研究”,项目编号:XKR2010078

作 者:周亚萍,文学硕士,盐城工学院大学外语部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