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奋 整理
20世纪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哲学家李泽厚是中国思想界的一位先锋人物。他的著述,如《批判哲学的批判》《美的历程》《中国古代、近代、现代思想史论》曾影响了“文革”之后中国的知识界和整整一代学人。90年代初,李泽厚移居美国,淡出中国思想界,他的学问与影响力也渐被“80后”的中国遗忘。每年秋天,李泽厚依惯例回国,小住几个月。在他的北京寓所,我与他有闲散对谈。记得一年前,我曾拜访正在北京度假的李先生。当时他裹着件花纹的棉睡袍会客。今年,虚岁已八十的李泽厚,举手投足似乎更精神, 记忆力饱满。
令自己自豪的事情
我是1992年1月份出去的。从1993年开始,每年回国一次,还没有破过这个例。每次回国,媒体的采访邀请很多,但我能回避就回避。随便谈谈可以,但我不上电视,那些正式的东西我不干。我觉得,这么些年,有两件事情让我感觉自豪。第一件事情,就是我20年、30年前出的书,现在还在卖,而且卖的不错,到现在还有人在读。我的书没有任何炒作,没有任何宣传,有的还是经常挨骂的,居然能够保持20年、30年的生命力。《批判哲学的批判》是1979年出版的,《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也是1979年出版的,《美的历程》是1981年出版的,几部思想史的书也都是80年代出的。
第二件事情,让我自豪的,是我61周岁出国,到了美国还要给学生上课。出国时,我英文也不好,最怕的是,学生提问我听不懂怎么办,居然最后被我应付下来了,我自己也感觉惊讶。有人讲,你讲课,不要太在意英文语法错误。你就这么讲,别人能懂。美国有学生评议老师的制度。系里透露说,学生对我的评价还很不错。在美国教了七八年书,对美国学生了解中国起了些作用。我教的是一个在科罗拉多的College,没有中国学生,都是美国本地学生。我讲完最后一堂课,学生们一起鼓掌,这在学校是很少见的,20几个学生,都来跟我握手。
每年我回国住段时间,一是美国较寂寞,但回来以后又觉得太热闹,主要是调节一下。我回来也不吱声,越到后面找上门来的人越多,都传开了,有相识的,有不认识的,大部分都是年轻人,50年代、60年代、70年代,还有80年代。最年轻的一个是1986年的,他读我的书,读得津津有味,来找我。回国,主要就是跟人聊天,这是很愉快的。因为我在美国基本上什么会也不参加,我说有“三不”:不讲演、不开会、不上电视,包括国内的会议,我也不参加。
“我不是公共知识分子”
我不认为我是什么公共知识分子。我关心政治,也发表一些对政治的看法、意见,但是我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我这人不会与人打交道。我真要搞经济可以,搞政治也可以,并不是说没有这个能力,我对有些事情的判断还是相当准确的,但我不愿意跟这些东西打交道。不管搞政治,还是搞经济,总要有人际关系嘛。“文革”中间,人家认为我是搞美学的,一定跟文艺界有很多联系。那时,文艺界闹得最凶,被外调的很多,结果没有到我这里外调,因为我从来就不来往。钱学森来看过我,我住在和平里时,我没去看过他。我一向是这样的,不管你是什么人,反正我很少主动去见人。
我与外界不交往,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当时,很多大人物都看中过我,包括康生,也曾经通过我们社科院所里领导,意思是看中了我。但我不理这个茬,假装不懂,也就过去了,不然会很麻烦。周扬,后来胡乔木、邓力群也都对我不错,也看中我。邓力群还特地把我找去,让我写一篇文章,我没有当场拒绝,反正我不写,不写他也没有办法。
在美国实践“吃饭哲学”
我今年79周岁,在美国退休快10年了。平时跟外界没什么社交来往。我出国的时候61岁,教了8年的书,1999年退下来。选择美国科罗拉多,有点偶然性。1987年的时候,我从新加坡到美国,就落脚在科罗拉多。那里每一个月学生上一门课,集中教学。所以,我那时候每天都有课。其实这个制度不好,美国有一阵子都实行过,现在坚持下来的好像只有两个学校,他们算一个。短期教学对学校有利,可以请一些人来,上完就走,钱付的少。所以我在那教过一次,后来他们不断向我发出邀请,当时还有别的地方邀请,我说,我是不图名只求利,哪里给我钱多,我就到哪里去。他们给的待遇比较好,不断邀请,所以就到那个地方去了。我太太和小孩都愿意在科罗拉多,虽然比较偏僻。但好处是对老人健康最好,阳光很多,说一年300天有阳光,是夸张的,至少200多天有阳光,自然环境太好了。
今后我回中国的机会不会很多,可能越来越少。我太太根本反对我回来。但不回来太寂寞。我的书愿意在大陆出,不愿意在香港、台湾出。大陆有读者,我这个东西对他们有意义,我很高兴。你说我出国以后没有太强的失落感或“疼痛感”,觉得以李泽厚的地位,应当去美国最好的学校当教授、做研究。其实,美国许多出名的地方也邀请我去,我没去。让我讲演,我没去。哈佛邀请我了两次,我也没去,我不在乎那个东西。我在美国,什么名气都没有,这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普通人。
刘再复与我在科罗拉多是邻居。在美国生活,某些方面他更艰难些,比如用英文沟通。他很热情,比我勤奋,整天看书。他爱劳动,院子很大,当园丁,他很愉快。他很少回来,去年回来一次,20年出去第一次回来。有人问我,你后悔没有。我有什么后悔的,我非常高兴。即使你现在给我很多名誉,有什么意思呢,我觉得毫无意义。
到了美国,我是赤手空拳打天下,到现在为止,我经济情况很好,根本不依赖孩子,我精神也非常好。我从美国回来,坐商务舱,自己掏钱。自己打出天下,我很满意。我无求于人,我非常独立。我讲吃饭的哲学,自己也身体力行。现在我是自由之身。
近年来,我还买了一些基金投资,涨的很好,我买对了。我买基金,基金我也不会挑,他们有几种选择,有最有风险的,有最保险的。我买比较保险的。我经济上安排得很好,钱用不完。以前在中国生活的时候,我靠的是稿费。1961年后,我有段时间工资每个月才18块钱,但是我不怕,我有稿费,我有几千块钱的稿费。我到了美国以后,本来就是要靠自己奋斗。人活着必须吃饭,但是吃饭不仅仅是为了活着。这就是吃饭哲学的真谛。
(摘自“FT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