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
“天马行空”与“画龙点睛”
1972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辅仁大学哲学研究所硕士班,但是我放弃不念,选择去念台大哲研所硕士班。这个选择使我赶上了方东美先生在台大最后一年的课,课名是“中国大乘佛学”。
方先生的课排在星期五早上九点到十二点。开学第一周上课时,文学院十七教室连外面的走廊都站满了人,一看就知道有许多社会人士慕名而来。只见方先生手拎一个大型公文包,由学生开道挤进教室,站上讲坛之后,神闲气定地说:“有人说要换更大的教室,我看不必了。在讲述哲学的课堂上,开始时人很多,然后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讲者一人在独白。”
方先生说对了一半,三周之后教室人人有座位了。我是哲学系毕业的,听方先生的课依然吃力,因为在辅大没有念过佛学,只有在中国哲学史的课堂上,得知一些基本概念。先生上课可以用八个字形容,就是“天马行空”与“画龙点睛”。你若是偶然经过他的教室,在外面聆听十分钟,你会以为他在介绍西方哲学,从柏拉图到黑格尔,信手拈来,如数家珍;你隔了一小时再度经过他的教室,所听到的可能是儒家与道家。但是,你若是有耐心听完三小时的课,就会知道这一切都与大乘佛学有关,因为人类探求智慧的心路历程与心得结晶,经由对照比较之后,就像钻石的每一个切面,都将散发既独特又一致的光彩。
方先生做学问,不是像蚂蚁一般储存积粮,而是像蜜蜂一般采花酿蜜。他不是埋首书堆的老夫子,而是向往“老鹫抟云的意境”,可以在学问天地中悠游自得,又能提出一系列创见以启迪后学。
方先生藏书
方先生住在牯岭街六十巷四号的台大宿舍,一出门就是著名的牯岭街旧书摊,他自然很容易在那儿流连忘返了。方师母说,她每次听到方老师自外归来,满脸惭愧地说:“我又做了坏事!”就知道他又买了不少旧书。过了这一关,方先生就一头钻进书房,专心赏玩他的收藏品,不到再三催促吃饭是不肯露面的。令人遗憾的是,方先生的八千多册藏书至今还存在国父纪念馆二楼一隅,没有开放供人使用。他当年心爱的珍藏固然得以保存,但是书本若是无人阅读,则失去薪尽火传的妙旨了。
方先生曾说:“林语堂宣称谁若是保存有辜鸿铭所英译的《论语》,愿意借他一阅的,他愿意磕头感谢。我这里就有此书,可以让他磕头来借。”方先生与林语堂先生都特别欣赏辜氏的《论语》译本,这是否暗示了“英雄所见略同”或“于我心有戚戚焉”呢?
方先生的藏书中,有一部《二十二子》,子书对于念哲学的人是最重要的,我们自然又要向他老人家借来影印出版了。然而,在1975年前后,出版这样一大套书根本不是小出版社可以胜任的。后来先知出版社因为经营不善而歇业,这与我们年轻学生只知道追求理想而不务实际的天真心态有关。我为此事而对方先生深感抱歉。
饮食用度至为节简
我因为自1973年以后,每周有幸陪同方先生赴辅大上课,所以得到许多就近观察与学习的机会。每次上完课回到方师家时,都是将近午后一点。至少有三次,方先生觉得我陪同上课很辛苦,就邀我在他府上用餐。我那时年轻不懂事,就恭敬不如从命,一起坐上饭桌了。方师母待人极为温和客气,见我也来吃饭,就赶紧吩咐帮佣阿娇多备一份碗筷,再补煎一尾小鱼。
方先生在家用餐,照例是三菜一汤。三菜中必有一巴掌大的小鱼,一人一尾,算是主菜。我那时二十三四岁,吃完了没有什么饱足感,就赶紧拜谢出门,再去路边吃碗面。用餐时,我偶尔偷瞧一眼方先生,只见他心满意足的样子,好像原本生活即是如此简单。
方先生有时也会豪兴大发,说要请我上馆子。有一次他真的请我与郭文夫去吃饭,说要考验我们的能耐。那时中华路一排房子尚未拆迁,我们三人走进“吴抄手”。方先生点了“红油抄手”,说:“这么辣的东西,你们吃吃看!”他原以为我们这两个学生会因吃不消而求饶,却没有想到我们毕竟年轻,存心赌气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看着我们吃完一盘辣馄饨,脸上的表情还真有些惊讶呢!
凡事备三
郭文夫、游祥洲、冯沪祥等人,是我在台大哲研所的学长,也是方先生较为亲近的弟子。我们有时安排到郊外踏青,邀请方先生同行。方先生出门,照例在脖子上挂了有大有小的照相机,我们请教方先生为何要带三个相机,他的回答是:“我在外头看到好的风景想要拍照时,如果只带一个相机,这时坏了怎么办?第二个相机如果又坏了怎么办?所以要带第三个。”我们接口打趣说:“老师,如果第三个相机也坏了,该怎么办?”他老人家这时慢条斯理地说:“这种或然率不太高。”在外游憩时,方先生拍照最多的不是风景,而是到处见到的可爱的小孩子。
同样的道理,方先生家里摆着三台老旧的录音机,因为当他想要聆听音乐时,万一只有一台,坏了要怎么办?这种思维模式属于童心未泯,正如孟子所说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此外,方先生因事生智的灵巧反应也值得一述。我的女儿出生后,尚在襁褓之中,我带她去拜见方先生。方先生问了名字,我不免多说了几句:“女儿的取名,三个字的偏旁是“人心至”,因为我这个做父亲的人缘不好,所以希望女儿可以好一些。”方先生听了略一沉吟,就把我女儿抱过去举了起来说:“人心至上。”这一幕我实在难以忘怀。
方师母在方老师过世以后,本来想口述一本《东美与我》的书,指定由我执笔。写成了两三篇短文,就因故停了下来。我所记得的一鳞半爪虽然很少,也是吉光片羽,值得终身感念了。
(摘编自作者的博客,有较大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