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河源
大年初三,跟着朋友阿曾一家去了趟湘西。
广东连州与湖南永州之间,骑田岭、九嶷山的高速公路还有几十公里未通,迂曲的国道翻山越岭,虽然让行程多了点顿挫,但在放松的心情之下,正不妨移步换景以作调剂。
正当春节假期的中段,该回乡团聚的早在家乡走亲访友,南下北上返工的日子也还有段距离,一年之中难得路上车辆很少,视线顿感开阔。“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大年初三初四的高速公路,用两千多年前《诗经》上的句子来形容,一点都不牵强。
路牌迎面扑入眼帘,更多的视而不见,任由司机操心,但永州、柳子庙、异蛇村这样的名字,让脑海中尘封已久的句子悠然浮出:“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疾、杀三虫……”几年前去柳子庙凭吊柳宗元、探访《永州八记》的景象宛然目前。当年需要“斫榛莽,焚茅茷”的西山一览无余;当年需要“伐竹取道”、“其境过清”的小石潭边几乎人烟辐辏,屋宇接踵;当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东流”的钴鉧潭,假如不是路边一方黑色大理石上镌有说明,不过江南寻常丘陵坡地间一道溪流的拐折罢了。但哪怕柳河东笔下的山水已经沧桑得面目全无,哪怕石渠、石涧、袁家渴正好成为“看景不如听景”、“见面不如闻名”的注脚,只要《永州八记》寂寥静穆的文字还在,一代代的寻幽客照样会赶往永州城郊。柳子庙前有副对联:“才与福难兼,贾傅以来,文学潮儋同万里;地因人始重,河东而外,江山永柳各千秋。” 还真道出了“地因人重”的心理,踵步前贤,醉翁之意,原不过借山水而抒怀的嘛。
这“地因人始重”的景象,在隔日傍晚抵达的(洪江)黔阳,更是如此。
黔阳古城,王昌龄在芙蓉楼送辛渐的地方。时近黄昏,芙蓉楼面对着洪江水电站的库尾,蒙蒙烟雨之中,仿佛真有“寒雨连江”的古意。时间匆迫,楼又后起,不登也罢。古城游人倒是不多,游客严重忽略,我们一行数人,脚步叩响古城的青石板,在两壁的粉墙上都隐有回声,是此行最为难得的了。“一片冰心在玉壶”合体成了个葫芦状的城徽,镌刻在古城入口的大青石上、刷印在招徕指示的旗幡上;“洛阳亲友如相问”的文句,一遍又一遍地逼人补足“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随处都是芙蓉,自然毫不奇怪:芙蓉诊所、芙蓉牙医、芙蓉餐馆、芙蓉酒楼,就差芙蓉姐姐的代言了。不假思索,我们也理所当然住进了芙蓉大酒店,让思绪飞越千年,跟着诗仙李白牵肠挂肚:“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通都大邑,“地因人重”往往集中在地标性建筑。南昌滕王阁,因王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一序而重;像武昌黄鹤楼,因崔颢一诗而重,目无余子的李白也有“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呢;岳阳楼之重,当然因为范希文“忧乐”一记;昆明大观楼,如今绿藻横生的“五百里滇池”,远不如孙髯翁“奔来眼底”的一联让人悠然神会。地位降一等的偏远商埠府城县治,就更加一人引领风骚了。如这一路所经,柳河东之于永州,王龙标之于黔阳,沈从文之于凤凰,人与地隐然一体。“人杰”这更为耀眼的符号,为渐渐趋于一律恶俗难堪的方形建筑,多少唤回一些抵抗的信心,多少保留点“地灵”的遗痕。
潦倒的曹雪芹养了一堆红学家,不识字的慧能大师养着无数断文识字的朝拜者,所以,关注人才是正道,戴罪而贬的官宦、眼高于顶的诗骚、破衲烂钵的癫僧、布衣蔬食的隐士、乳臭未干的青年、小学肄业的兵士,都可能在几十年之后、几百年之后,成为出生地、游历地、驻留地、归老地争抢的骄傲呢。
能识英雄于草莽的红拂,自古都很稀罕,即使有那慧眼,在只争朝夕巴望立竿见影的时辰,谁也没有耐心栽下公孙树的不是?所以金尽裘蔽说秦不得的苏秦,潦倒归家之后,“妻不下机,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不中而狂歌的朱买臣,“妻羞之,求去”;所以秦琼还得卖马,杨志还得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