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说话

2013-04-29 17:50姚家明
延安文学 2013年6期
关键词:翠玉桂兰哈尔滨

姚家明,陕西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长江文艺》《雨花》等。著有长篇小说《守望》、中短篇小说集《永远的玫瑰》。

丹江源于秦岭东坡,始是一涓细流,一路兼容并蓄,二百五十华里,行至杨桥村,涓涓细流变成了泱泱大河。

杨桥村背倚青山,前临大河,风景如画,日子却过得十分紧巴。大河边上,耕地稀少,且十分贫瘠;加上封山育林,山坡地不让耕种,家家户户要生存,只好把挣钱的目光投向外面的世界。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杨桥村就有到外地打工的。早期是到北方去挖煤。挖煤很挣钱,干上两三年,就能挣回一座楼房。可是,下煤窑相当危险,杨桥村一家父子三人,竟然在一次煤窑冒顶事故中全部被塌死。这个事故把杨桥村人吓坏了,挣钱就是为了活命,倘是为了挣钱把命都搭上了,挣钱还有何用?后来,听外面人说,到南方打工同样挣钱,而且那里活儿轻,只要碰到好老板,照样能发财。于是,杨桥村浩浩荡荡的打工大军一部分又折向南方。几年下来,在南方打工的,有挣了大钱回来的,有两手空空回来的。一问原委,在南方打工的,年轻漂亮的姑娘很吃香。

刘桂兰的女儿杨翠玉初中没毕业就回杨桥村了。翠玉是块上学的好料,本应走考大学的路子。可是家里穷,供不起学费,只好让她做出牺牲,家里好全力供应弟弟杨宝宝。

女大十八变,翠玉在家乡生活了两年,渐渐出落成一个美女,温柔可人,羞羞答答,像出水芙蓉一样清纯可爱,附近不少人家的小伙子都托人说媒求亲。

刘桂兰对求亲者一一都经过了掂量,掂来掂去,她发现这些邻里乡亲的家底都不怎么殷实。好马配好鞍,好女嫁好男,女人一生的幸福,就看是否嫁了个好男人。大河边上,她是穷怕了的,她决不让女儿走她的老路。

刚好女儿也想和村里其他几个姑娘一块儿出去闯闯,刘桂兰同意了。临出门时,刘桂兰告诫女儿说:“在外面可要小心,不要和死猫烂狗样的男人沾边,提防上当受骗;但要是有合适的,就不要错过。”

翠玉也不小了,她当然知道妈妈的心愿,妈妈是想让她在外面挣钱的同时,努力寻个好对象。

刘桂兰对女儿充满了希望,她已经和女儿谈好了,在外面打工挣的钱,一半留给自己花费,一半寄回来供弟弟上学,因为村子里许多家庭都是这样的。翠玉当时也满口答应了,挣下钱她就汇过来。

谁知过了两个月,翠玉不仅没把钱汇回来,反而写信让家里给她汇去500元钱——说外面工作不好找,无论在哪儿打工,老板都让先交一定的押金。翠玉的信写得很诚恳很可怜。刘桂兰没有办法,只好像从身上割肉一样把500块钱寄去了。她希望女儿工作安定下来之后,就能给家里寄钱回来。

几个月过去了,翠玉不仅没寄钱回来,反而失去了音信。杨宝宝在镇初中寄宿,每周都要花钱。翠玉竟然一分钱也没给家里寄。刘桂兰心里非常生气,就按原先女儿提供的地址,写信去催,一连写了三封信,都没回信。刘桂兰非常愤怒,认为这是女儿故意的,不想给家里钱。可静下心来仔细一想,心里不觉怕了,女儿的脾性他们是了解的,女儿在家里一直很孝顺,她要是挣下了钱,是不会忘记给家里的。要么是身上没钱,要么是让人给害了。一想到这里,刘桂兰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要是女儿让人害了怎么得了!

腊月到了,杨桥村显得比一年任何时候都热闹。从腊月初开始,在外地打工的就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每个人回来都是一个新闻,有的发了财,有的找到了好工作;有的小伙找了个好媳妇,有的姑娘找了个好婆家。

刘桂兰始终不见女儿的消息,她这时真的怕了。女儿要是还在人世,咋会年终不回来呢?刘桂兰就一个个地打听,只要是在南方打工的,不管是在哪个城市,她都要去仔细打听。谁知问了十几个,没有一个人知道翠玉的下落。和翠玉一块出门的几个姑娘,起初她们是在一起的,后来都四下分散了,也不知道翠玉跑到哪儿去了。不过她们安慰刘桂兰,翠玉不会有事的,肯定在哪里挣钱。

听了这句话,刘桂兰心里才稍稍踏实,就天天到村头的杨树林旁边守候女儿回来。

这片杨树林是在一个凸起的山岗子上,站在这里,可以远眺四、五里远的地方。杨桥村这几年打工的日渐增多,这片杨树林就成了迎来送往之地。一批批打工的,就是每年正月初在这里被亲人送走的;每年腊月,一批批长年在外奔波的人,也是在这里被亲人盼回家的。这片杨树林还是大集体时生产队栽种的,大集体解散后,这片杨树林就成了柴林,谁家没柴烧了,就来砍。所幸杨树生长得快,头年砍,第二年又长出老高。

刘桂兰整个腊月都在这片杨树林里等候女儿翠玉回来。

春节过了,杨翠玉还没音信。刘桂兰想,女儿肯定是被人拐卖了,要么是被人谋害了。就准备到县上报案。恰在这时,邮递员送来了一封信,信是女儿杨翠玉写的,翠玉告诉家里,她现在一切都好,她准备四月间回家一趟。从邮戳上,刘桂兰看到,信是从哈尔滨寄来的。女儿明明是在南方打工,咋会跑到老北老北的哈尔滨呢?问了村里几个有见识的人,都说哈尔滨是个繁华的大城市。这样刘桂兰就放了心,女儿在繁华的大城市肯定是找了份好工作,或者是寻了个好人家。因为在信上,她说“我们一块儿回来”,“我们”指的是谁?是不是翠玉找的女婿?要是在哈尔滨找了个女婿,应该条件差不了。此时,刘桂兰灰暗的心情才稍稍变得朗润起来,她盼望四月快快到来,女儿快快回来。

刘桂兰长到四十多岁,还从没到过任何大城市,她不知道哈尔滨有多大,她听说哈尔滨是黑龙江省的省会。既然是省会,那一定是繁华得不得了。女儿要是在哈尔滨找到了工作,以后的日子肯定好过了;说不定,到时还会把她老两口接去长住。于是刘桂兰逢人便说:女儿翠玉眼下正在哈尔滨工作,四月间就回来了。

杨桥村没有一个人去过哈尔滨,他们只是从电视的天气预报中看过哈尔滨的一个画面,画面上的哈尔滨金碧辉煌,霓虹灯闪闪烁烁,像是电视剧《西游记》中的天宫一样。村里人就对杨翠玉生出十二分的羡慕,在天宫一样的地方找到了工作,真不简单。

日子就在刘桂兰的期盼和憧憬中流水一样滑过去了。

四月中旬,当杨桥村的夜空中到处传唱着麦黄鸟婉啭的歌喉时,一天夜里,女儿杨翠玉突然出现在面前。刘桂兰开始以为是外人,当杨翠玉喊了一声“妈”时,她才知道是女儿,当下惊得张大了嘴巴,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年多时间,女儿竟变成这个样子——头发乱七八糟,衣服皱皱巴巴,憔悴的脸上布满了忧伤,身材也变得松松跨跨。这哪里像十八、九岁的女孩,简直就像一个三十几岁的农家妇女。刘桂兰和丈夫杨大山像傻了一样,陌生人一样看着朝思暮想的女儿。

杨大山叹了一口气,把正吃饭的碗“砰”地一声放在锅灶上。夫妇俩一言不发,呆呆地看着从远方回来的女儿。这哪里像是从大城市回来的,简直就是从监狱里放回来的一样。

刘桂兰还没张口,杨翠玉突然扑腾一声跪了下来,低声说了一句:“爸、妈,我对不起你们。”

刘桂兰心里顿时一沉,她大约已经知道女儿想说什么了,便板起脸问:“你一年多时间没音信,一开口就是这话,你究竟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

翠玉低下了头,说:“我把他领回来了,希望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为难他。”

这时黑暗中走出一个黑瘦黑瘦的男人,他肩上背著一个包包,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他挪了几步,棍子一样戳在翠玉旁边。

刘桂兰似乎听到了身上骨头咯咯嚓嚓的碎裂声,她感到一股黑血一下子涌到头顶,眼前顿时金星乱窜。她打了个踉跄,扶住锅台才站稳。

刘桂兰扑上去照住女儿的脸就是几耳光,然后破开嗓子吼道:“你滚,我没有你这样丢人的女儿,你滚,滚呀!”

这时,那个男的也跪了下来,他用赵本山一样的普通话说:“我和翠玉已经这样了,孩子也有了,你要认我们,我们就留下。要是不认,我们马上就走人。”

刘桂兰和杨大山气得直哆嗦,面对这种木已成舟的局面,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一连几天,刘桂兰和丈夫杨大山都羞于出门,不争气的女儿不仅没有挣下钱,反而干下了丢人现眼的事情,还没有结婚,就生了孩子。这在农村是大忌,谁不笑话呀!

杨翠玉也知道羞耻,天天圪蹴在家里不出门。可是婴儿的啼哭声就是信号,就是这啼哭声,把村子里一个又一个长舌妇引来了。这样,刘桂兰就是想把这件事包住但也无能为力了。

刘桂兰心里的气无处发泄,就只好骂人,当着女儿的面,她把心里的气话,全都倒了出来。村儿里人便清清楚楚知道了,杨翠玉找了个烂婆家,男人也是个打工的,家里穷得叮当响。人们真不明白,哈尔滨这样的大城市,为啥也有穷得叮当响的人家?可仔细想想,又想通了。杨桥村不是出了名的穷村吗,可村里不照样有家产几百万的富人。常言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尽管哈尔滨是个繁华的大城市,里面照样生活着穷光蛋。但村子里人还是不明白,你说这杨翠玉,好歹也是个初中生,模样又生得那么好看,为啥就寻了个比杨桥村里还穷的男人呢?

刘桂兰一连生了几天气,坚持不招理那两货。她不说话,也不让丈夫杨大山和那两货搭腔。她终日板着脸,撅着嘴,见鸡骂鸡,见狗骂狗,见了啥子不顺眼的东西就指桑骂槐。刘桂兰骂人在杨桥村是出了名的,不仅话语刻毒,而且声音宏亮,和她骂仗的人,没有不败下阵来的。可是杨翠玉和她从哈尔滨领回来的小子却来了个不吭声,不管刘桂兰骂得再凶,再难听,两人就是躲在房里不出来。刘桂兰以为这两货是被她骂怕了,就从门缝里偷偷向里观察,这一看,当下把她气死——这两个东西竟然在屋里抱着亲热,对待她刚才的谩骂,他们竟然耳旁风一样。

刘桂兰想想骂终究不是办法,就把女儿杨翠玉叫到她的房间,仔细审问她为什么嫁了这么个烂男人。

翠玉开始不说,但经不住她的凌厉逼问,只好说出了原委:她和他是在一处打工认识的,他们租的是同一家房东的房子。为了省钱,他们几个打工的又同一个锅灶吃饭,接触多了,有一天他就把她哄到床上去了。

刘桂兰一听,就骂了一句:“你就那么没用,一哄就把你哄到床上去了?”

翠玉说:“我不同意,可他力大,我扭不过。”

“你就不晓得喊人。”

“我怕人笑话。”

“怕人笑话,你就依顺了。”

“……”

“后来呢?”

“后来他就和我住在一起,后来我就有了。他说他在哈尔滨住,说那里很繁华,我就和他一块回他家去了。谁知他们家穷得很,全家五个人住两小间房子。他妈很厉害,天天骂我们,那里住不下去,孩子刚满月,我们就——”

刘桂兰气得浑身发抖,她用指头狠狠地戳了一下女儿的额头,骂道:“你让我怎么说你,你咋这么不争气?你羞先人,你是想把我往死处气呀。”

“我对不起你们。”

“光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你们下来咋办?总不能就赖在这里,让我养活你们吧。他叫啥?”

“谁?”

“还有谁,你带回来的那货?”

“胡来。”

“胡来?咋叫这么个名字,他真是个胡来。他爹妈看来就不是个好东西,给儿子取下这个名字,他不胡来才怪呢。你对那个姓胡的说,给他三天时间,让他仔细考虑考虑,然后给我一个答复。我养一个女儿不容易,不能就这样白白送人了,这是一。其二,问他有何打算,赖在这里不是长法,要他想出一个挣钱的门路。在这里住短时间还可以,时间久了,我是不会答应的。”

杨翠玉低声说:“我一定把这话转告给他。”

杨桥村海拔低,气温高,其他地方麦子刚泛黄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开始收割麦子了。

刘桂兰想,既然那两货在家闲着,不如让他们也帮忙收麦子。刘桂兰对女儿杨翠玉说了,并把两把磨得飞快的镰刀和两顶草帽拿出来,让他们今天就把丹江边那四分地的麦子割了。

杨翠玉去叫胡来的时候,胡来还卧在床上睡懒觉。

“妈让我们上午割麦子。”杨翠玉说。

“我不会割。”胡来说。

“我给你教。”说着,杨翠玉就去扯胡来的手,硬把他拽了起来。

胡来从床上起来,极不情愿地从杨翠玉手上拿过一把镰刀,问:“就用这割?”

“嗯。”

“要是割了手咋办?”

“你小心一点不就得了。”

“那好吧,走。”

“把草帽戴上。”

“戴草帽干啥?”

“一会儿太阳大了,遮遮阳光。”

胡来就戴上草帽,提着镰刀,松松跨跨地走出门。一到太阳地里,他就缩了一下脖子,说:“我的妈呀,这大太阳,咋整?”

刘桂兰已经听见胡来说的话了,她装作没听见,她就是想让这个家伙出出力,流流汗,这个杂种白白骗去了她的女儿,一想起来,她心里就堵得慌。

杨翠玉领着胡来来到丹江边他们家的麦地里。这面坡上共有三户人家的麦地,其中一户已经把麦子收了。

杨翠玉指着前面的麦地说:“妈说了,今天我们要把这块麦子全割了。”

胡来一瞅瞅,说:“我的妈呀,这么多!你爸妈咋不来?”

“他们有其他活儿。”

“什么其他活儿,他们是在偷懒,却让我们在太阳地里受苦。”

“你少胡说,我爸妈正生你的气呢,你还不好好表现表现。”

“那好吧。”胡来便贴在杨翠玉身边,看杨翠玉怎样动刀把麦子放倒。这虽然是很简单的活儿,可胡来以前从来没有干过,所以干起来非常吃力,勉勉强强干了一个钟头,麦子没割多少,他反而把手指割了一个口子。

翠玉心软,见胡来这么难受,就说:“你一边歇去吧,我一个人割。”

胡来巴不得离开这块麦地,随着日头的升高,麦地里似乎是火炉一般,他全身都在冒汗。

胡来马上扔下镰刀,跑到旁边一棵桐树下乘阴凉。乘了一会儿阴凉,身上还是热,就用草帽不停地扇。这时他看到,杨翠玉始终撅着屁股不停地割麦子,腰连伸都没伸一下。

太阳越来越厉害,四周的山石在阳光下泛着白光,热气一股一股直往身上钻。一切都静默着,只有一些知了忍受不了炎炎夏日,贴在树叶上有气无力地呻呤着。

胡来烦躁地立起身。四下热气腾腾,这树下也无法待下去了,到哪里去呢?这时他一眼看到了山岗子下面的丹江河,便马上跑了下去。一走到河边,胡来就脱了衣服,一头扎进水里。清凉的河水一下子消去了身上的炎热,他舒服地嗷嗷地叫着。

胡来在河里不知洗了多长时间,直到筋疲力尽,肚子感觉饿的时候才爬上岸。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打量山岗上的杨翠玉。一看不打紧,把他吓了一跳——杨翠玉的妈刘桂兰正站在岗子上。胡来迅速穿好衣服,一路小跑到麦地里。

胡来看到,杨翠玉已经把小半块麦子割倒了,太阳把她脸晒得通红通红的,可她仍然不停地割着。

胡来不好意思地拿起镰刀,准备割麦。

“叫你来割麦,你咋跑到河里去了?”杨翠玉的妈问。

“我热得受不了,去洗一洗,凉快了再割。”胡来用一口普通话解释说。

刘桂兰没办法,她只怪女儿太窝囊,管不了哈尔滨来的这个杂种。

刘桂兰不再说什么,也开始割麦。阳光下,三人都不言语,只有镰刀割麦时发出的喀喳喀喳的单调声响。

胡来被刘桂兰、杨翠玉拽着,勉勉强强干了三、四天活。第五天,他说啥也不干了,便对杨翠玉说:“这真比要命还难受,你去对你妈说,我们不在这里住了,我们到公路边开个司机餐馆。”

“开餐馆,那得多少钱?”

“要不了多少钱,一万块钱就够了。”

“说的轻巧,你到哪儿弄一万去?”

“贷款嘛。”

“上哪儿贷款?”

“让你妈想办法去。”

“我妈肯定不干。”

“她不是让我找挣钱的门路吗?这不就是门路,她咋会不同意?你去说,她肯定同意。我们一挣下钱就把贷款还了。”

杨翠玉只好去找她妈。谁知话一出口,就挨了一顿臭骂:“亏你想得美,叫我去给你们贷款,没门!。”

翠玉可怜巴巴地说:“他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你不帮忙贷款,他的生意就没法做。他说了,他只贷几个月,钱一挣下,马上还贷款,决不给你找麻烦。”

女儿这样一说,刘桂兰心也动了。她总不能让这一家三口成天吃住在这里,得给他们找一个养家糊口的行当。

夏收结束后,刘桂兰就托熟人,在信用社贷了八千块钱的款。

刘桂兰让女儿领着胡来在城郊跑了两趟,最后把地点定在距县城五里地的五里铺,那里刚好有一家司机餐馆要转让,胡来和杨翠玉就接了手,一年向房东交6000元房租。

刘桂兰把八千块钱交给胡来,一字一句地说:“这可是贷的款,你们要心疼着花,钱一挣下,马上把贷款还了。”

胡来接过钱,感激地说:“我知道,你放心,钱一挣下,我就把贷款还了。”

刘桂兰为了让女儿一门心思和胡来做生意,主动要求女儿把孩子留下,她照顾。

杨翠玉非常感动。两人忙火了六、七天,把该置的用具都买全了,然后便开业了。

杨桥村许多人前几天还在讥笑杨翠玉没眼光,领了一个那么差劲的男人回来。这时见两人竟然在县城边开起了餐馆,便看法大变,说到底是大城市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刘桂兰很后悔让女儿把孩子留给她管。她一天本来就很忙碌,除了种田,做饭、洗衣、喂猪……家里一应大小事,全都是她的。丈夫杨大山只干些力气活儿,家里的活儿,横竖不粘。这就忙坏了刘桂兰,一早起来,就忙着做饭,饭刚做好,婴儿就啼哭起来,她只好给小东西弄吃的,冲奶水,然后一勺一勺地喂。这孩子生个贫贱家庭,还死娇气,奶水热不得,凉不得,一点不好,就把喂下去的奶水喷出来。好不容易把孩子哄好入睡,已经半晌午了,这才想起自己还没吃早饭,猪还没喂,一大堆尿片、屎片还没洗。白天忙不说,受罪的主要是晚上,不知道啥原因,这孩子瞌睡少得很,她白天忙,晚上困,可这孩子就是不睡,他不睡,也要有人哄着,要不就大声啼哭,一哭就没个休歇。她只好抱起来,手拍着,走着,哄着,直到二、三点才安静下来。天天如此,夜夜如此。刘桂兰本已上了年纪,如何受得了这般折磨,十天下来,她已瘦了一大圈,脑壳昏昏沉沉,身子飘飘轻轻,走路摇摇晃晃,干活丢三落四。刘桂兰着实害怕了,这样下去,非把她整死不可。就捎信让女儿回家一趟,她实在领不了了。

女儿杨翠玉接到信就从餐馆赶了回来。

一见女儿,刘桂兰气不打一处来,劈头就说:“我真是前辈子造了孽,你说我养你图个啥?给你贷款,还替你养孩子,你今天把孩子带走,我领不了。”

杨翠玉一见妈这样,只好可怜兮兮地说:“妈,你再照护几天,我们才开业,人手缺,等服务员招来了,我就把孩子领过去。”一面把一百块钱掏出来,说:“妈,你受的罪,我晓得,你先担当着,我以后报答你。”

刘桂兰见女儿也很憔悴,当下态度就软了。她把女儿的手挡了回去,说:“谁要你的钱,要是图钱,七、八百块钱一个月我都不干。你把钱用到刀刃上,才开业,花钱的地方多。”

杨翠玉死活不干,一定要把一百块钱给她妈。

刘桂兰恼了,用力把女儿的手一打,说:“谁跟你拉扯,把钱收起来,再这样,我真把孩子丢给你不管了。”

杨翠玉见妈这样,只好慢慢地把钱装起来。

杨翠玉在家住了一晚上,给妈讲了她那边的情形——餐馆开业之后生意不错,每天都有好几十辆过路车在他们那里吃饭,夜晚还有司机在他们那里住宿。她和胡来一天忙到晚,又是忙于在路边挡客,又是忙于上街买菜,没有一点闲工夫。

忙就是钱,在这个世道,不怕忙坏,就怕闲坏。听到女儿讲到那边生意这么忙,刘桂兰身上似乎一下子来了气力。就再也不让女儿把孩子抱走了。心想,女儿挣下大钱了,开个商店,找个营生,在县城里落个户,她在村里脸上也光彩了。第二天送女儿走时,刘桂兰说:“妈再苦再累也受得了,你好好经营你那边,孩子你就不要再挂念了。”

杨翠玉流着泪走了。

刘桂兰下大决心要替女儿照看好孩子时,这孩子却慢慢变得乖起来——吃奶粉不刁钻了,夜里也不吵人了。一哭闹,她就把自己的奶塞进他口里,这小东西,吮着她的瘪奶,竟然马上好了。看来,这孩子开始认生,现在熟了,就顺贴了。

刘桂兰心里一下畅快了,就抱着孙子在村里四下走动,见人就说女儿女婿在城郊开司机餐馆的事。

村子人听到刘桂兰说她女儿女婿的生意那么好,一天收入上千元时,无不露出羡慕的神色。他们开始还笑话杨翠玉找了个穷光蛋女婿,这时却不得不佩服人家还是有眼光。

“你女儿成天做好吃好喝的给过路司机,你为啥不到女儿那里去,好好吃几顿,也不枉了你一番辛苦。”有人对刘桂兰说。

刘桂兰说:“路远,怕动。等女儿挣下钱,在县城里安下家了,我再过去住。”

一听说刘桂兰的女儿准备在城里买房子安家,一些人更吃惊了。议论说:这个杨翠玉真行,瞅下个哈尔滨人敢折腾,开司机餐馆不说,还要在城里买房子安家。看看村里其他女孩子寻的男人,一年到头只晓得打工,干些体力活儿,挣点小钱,这就是大地方人和小地方人的不同呀。

有人把这话吹进刘桂兰耳朵里,刘桂兰心里甜蜜蜜的,这话她喜欢听。同时她心里也嘀咕,看来哈尔滨这个叫胡来的小子,不是她原来想象得没用,长相差了点,但是有本事,下次回来,她一定做顿好吃的款待款待,算是偿还一下她原来对他的态度。

一天杨翠玉突然回来了,说是要把孩子抱走。

刘桂兰这时已对小外孙有感情了,说:“孩子现在乖了,就留在我这里,你那儿人手缺,哪有时间领孩子。”

杨翠玉说:“我们请了三个服务员,买菜,洗菜,挡客,都不消我们出面了。”

“请了三个服务员!一个人一個月开多少钱?”

“管吃管住,一个月八百。”

“妈妈呀,一个人一月八百,三个人一个月不就得二千四,还有厨师的工资,你们一个月得给多少?你们一月能挣多少钱?你们咋这不会算计?”

杨翠玉说:“我说过,服务员多了,让他少找一个,可胡来不听,说是心疼我,不让我累着。”

“他这是胡整,他哪是心疼你,他是给别人做好事。”

见妈生气了,杨翠玉就说:“妈,不要紧的,我们一天能挣几千块,养活得起。这样也好,我把孩子领着,也能给你减少麻烦。”

刘桂兰见女儿执意要把孩子领走,就不再强留。杨翠玉吃了一顿午饭,下午就走了。

临走时,刘桂兰对女儿说:“你们贷的款要早日还,钱长脚呢,利息高,早还早轻松。”

杨翠玉说:“我这次回去就对他说,你放心。”

女儿走了,看到女儿的背影,刘桂兰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之感。女儿的脾性她知道,人太善,太怯懦,她是管不住胡来的。她都忘记问了,他们招的女服务员是不是漂亮,要是漂亮的,那可就糟了,现在的女服务员,有几个不跟老板有瓜葛?她对女儿很生气,她为啥就那么斯斯文文,一点也没有遗传她身上的厉害劲儿,女人管不住男人,男人就会闯祸,而男人闯下的祸,遭殃的还是女人。

刘桂兰担着惊,受着怕,天天祈求女儿能看住胡来,与胡来好好过日子,好好做生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都平安无事,女儿那边也没传来任何不好的消息。刘桂兰心里的石头才稍稍落了地,她想,也许是自己担心多余了,人家胡来就不是她想象得那种人。她准备过几天把家里的几块腊肉拎过去,她听女儿说过,胡来喜欢吃腊肉。

一天,杨翠玉抱着孩子回到娘家,还给家里买了一些东西。

刘桂兰问胡来为啥不来。

杨翠玉说餐馆里忙,走不开。

刘桂兰见女儿神志有些异样,前几次见女儿,累是累,但精神气在,这次见女儿,神态很恍惚,眼睛瞅着她,心里却想着别处。刘桂兰很担心,就问那边咋样。

“好着呢。”杨翠玉说。女儿不吐露那边情况,刘桂兰就不好刨根问底了。但女儿背着她的叹气声像刀子一样扎在她心里,她猜想,女儿肯定是遇到事了。

夜间,趁女儿熟睡时,刘桂兰悄悄走进女儿的房间。这晚月光很明,月光透过窗口,女儿睡着时痛苦无奈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刘桂兰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她轻轻地揭去女儿身上的薄被。一看她吓了一跳——女儿的身上,有几处乌疤。刘桂兰忍不住了,当下把电灯拉亮了,灯光下,伤疤看得更仔细了。

杨翠玉被灯光刺醒了,一睁眼,见妈妈定定盯着自己身上。她马上手捂住伤口,坐了起来。

“告诉妈,你这是咋回事?”刘桂兰冷冷地说。

“不小心,摔的。”杨翠玉说。

“别骗妈了,是不是和胡来打架了?”

见妈这样问,杨翠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浑身抽动着,显得十分难受。

刘桂兰的心像是被谁砍了一刀,一滴一滴地在滴着血。

“他是不是和服务员胡搞了?”刘桂兰问。

杨翠玉说不出口,只是点了点头。

“这个畜牲,我明天就去找他算账。”刘桂兰气愤地说。

“你别去,你去我更糟了。”杨翠玉说。

“我不去咋办,你这懦弱包子,你能管得了他?”

“我给他说了,他要再跟那个狐狸精好,我就和他拼命。”

“那个狐狸精叫啥?”

“陈玲。”

“现在还在你们那儿?”

“胡来说他下个月就让她走。”

“还下个月,明天就让她走,留一天是一天的祸害,你明天回去,立即就让这狐狸精走。”

杨翠玉轻轻点了点头。

刘桂兰教训女儿:“你以后放厉害些,不要一天到晚低眉顺眼,畏畏懦懦的。胡来是见你懦弱才敢胡来,你放厉害些,他就不敢了。”

女儿又走了,也把刘桂兰曾经有的一点好心情带走了。

她再也不敢随便在杨桥村说女儿那边的事了,但愿女儿能够说服胡来,以后不要与女服务员好了。不然事情闹大了,传到杨桥村,她的头就抬不起来了。

杨宝宝的中考成绩出来了,680多分,下半年将要到县重点高中上学。高中入学,报名费及其它费用就得二千多块,刘桂兰家里没有任何其它收入,原来也没啥积蓄,只好向亲戚借,东揍西借,只借了七八百元,还差五、六百。

刘桂兰没有办法,只好把希望寄托于女儿那里。她让宝宝拎上她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五十个土鸡蛋,坐车到五里铺去看看他姐姐,让姐姐给弄六百块钱。

杨宝宝早上去的,当天下午就回来了。

刘桂兰见儿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就问他姐给他弄到钱没有。杨宝宝从身上摸出一卷皱巴巴的纸票说:“就这些。”

刘桂兰拿过来一数,才二百多块。心里就很生气,骂道:“狼心狗肺的东西,才给这么点钱,不是说生意好吗,不说别的,我给你领孩子的工钱都不止这么多!我真是上辈子造了孽,养下了这么个女子。”

“姐姐向他要了,他说手头没钱,姐姐还和他大吵了一架。”杨宝宝说。

刘桂兰叹了口气,骂道:“这个姓胡的就不是个人,是个畜牲,想一想,他的餐馆是咋开的业?让他给五百块,都舍不得。”刘桂兰越说越生气。

杨宝宝见妈妈生气,就说:“妈,你不要生气,有钱了就上,没钱了我就出门打工。再说,考上大学又咋了,花一大堆钱不说,毕业后没后门还是找不下工作。”

刘桂兰听儿子说这话,仿佛身上被人抽了骨头,她看了看儿子,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整个夏天,刘桂兰一面为儿子上高中找钱,一边挂念着女儿杨翠玉。夜里做梦,几次梦见女儿被人杀了,血淋淋的,非常怕人。她把这个梦对丈夫杨大山说了,要丈夫到女儿那里去看看,她对这个女儿总不放心。

杨大山不仅不去,反而笑她脑子进了水,一天尽想些乌七八糟的事,这和平世道,谁杀翠玉干啥?翠玉平时那么善,又没得罪人。

男人的话有一定的道理,可刘桂兰心里还是不踏实,她有一种感觉,女儿那里肯定要发生事,要不她一天到晚身上总是没劲儿,像是掉了魂似的。

老天爷卯足了劲儿似的,把所有的热气往出喷发,让人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充分感觉热的存在。整个天地就像是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到处热气腾腾,让人躲也无处躲,藏也无处藏,人们就只好认命,去忍受老天的摆弄。这个夏天真是太漫长太难熬了。

这天夜晚,上天终于挤出了几滴眼泪,降下一阵小雨,热气像是被过滤了一道,人们终于能睡个踏实觉了。

刘桂兰最害怕热天了。她脾气大,火气旺,一到暑天,她不是烂嘴,就是脸上长痘,一天到晚心上是搁了一盆火。今年天热,加上心里有事,她更是觉得这个夏天是她的末日了,整天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头脑昏昏沉沉。她觉得自己是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只能翻着白眼,苟延残喘地维系着微弱的生命。

好了,终于来雨了,来风了。

这天晚上,刘桂兰早早吃过晚饭,然后早早地睡下了,为了怕受影响,她和丈夫分开了睡,她要把损失的觉补回来。

睡到下半夜的时候,她突然被窗子上发出的响声惊醒了。

朦朦胧胧中,她听到谁把窗子拍了两下,并用一种阴森森的声音叫道:“开门。”刘桂兰感觉头发蹭地一下竖了起来。睁开眼,她看到夜色像鬼魅一样,影影绰绰的,其中一个黑影正贴在窗户上。刘桂兰吓得几乎要惊叫起来,正抖作一团时,窗户上又叫了一声:“妈,开开门,我是翠玉。”

翠玉!刘桂兰这才放下心,可是翠玉怎么这个时候回来?她的心口莫名地跳起来。

“你是翠玉吗?”刘桂兰坐起身不放心地问。

“是我。”

“你咋这个时候回来?”她压低声问。

“……”

“咋不说话?”

“求你把门开开。”

这时刘桂兰听到了一句小孩的呢喃声。原来,翠玉还抱着小孩!刘桂兰更不敢怠慢了,她迅速起床,把灯拉亮,趿上鞋就去开门。

门一开开,翠玉就抱着孩子闯了进来。刘桂兰不知道女儿咋了,闩上门,就回到房里。

女儿的头发散乱地披着,双手紧紧抱着孩子,一对惊恐的眼睛失神地望着她。

刘桂兰感到心里发毛,定神一看,女儿的白衬衣上有斑斑的血迹。

刘桂兰心里更害怕了,她一步步走近女儿,指着她身上的血迹问:

“你身上是什么?”

杨翠玉看了一下自己身上,身子激灵了一下。随即平静地说:“妈,我杀人了。”

“你杀人了,你杀谁了?”刘桂兰惊鄂地问。

“胡来这狗东西。”

“你把胡来杀了?”

“是的,我把他杀了,”杨翠玉笑了一下说,“我把他杀了,终于把他杀了,我再也不受他欺负了。”杨翠玉用脸挨了一下怀里的孩子。

一个声音在刘桂兰耳边说:“翠玉完了。”刘桂兰愣了一下,她知道这是自己对自己说的。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望着瘦弱的女儿,泪水哗哗地流了出来。

杨翠玉倒出奇地冷静了,她轻轻地把孩子放在床上,从身上掏了一个包包,又从包包里取出一沓子钱。

“妈,这是一万块钱,其中八千块是信用社贷的款,还有二千块是给弟弟上高中用的钱,你收下。”

刘桂兰的哭声更大了,骂道:“你这死女子,你咋这糊涂呀!你和他离婚就行了,谁让你杀他?杀人是要偿命的,你让我以后咋活呀?”

这时杨大山闻声也起来了。听到妻子和女儿说的话,他什么都明白了。

“妈,爸,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把我养这么大,我没孝敬你们一天,都怪女儿无能,下辈子我再好好孝敬你们。”杨翠玉跪下哭着说,“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把这孩子养着,等他长大了,让他上学……”

刘桂兰不停地哭着。

杨大山也泣不成声。

杨翠玉突然站起身,拔脚就走。

“你上哪儿去?”刘桂蘭问。

杨翠玉不语。

“你是不是想跑?”刘桂兰问。

杨翠玉低下了头。

杨大山说:“跑吧,或许能跑掉。”

刘桂兰马上把杨翠玉刚才给她的钱掏出来,说:“你带上它跑。跑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不,我不要,用不上。那是你担保贷的款,我再不能连累你了。”

“现在还说那话有什么用,你快带上钱跑,再迟一会儿就天亮了。”

杨翠玉就依了妈妈的话,把那钱拿了一半,揣上就准备去开门。

这时外面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

刘桂兰顿时跌倒在地,哭着说:“你就老老实实待着吧。我咋就这么命苦哇。”

杨翠玉睁着一对绝望而惊恐的眼睛,疯一般地准备往出跑。

刘桂兰两步扑上去,紧紧拽住了女儿,说:“你跑不掉了。”

杨翠玉不顾她妈在后面拽着,死活要走。

刘桂兰生气地扬起手,照着女儿的脸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骂道:“你这不争气的东西,你要是敢走出这屋子一步,我就和你拼了。”

杨翠玉顿时像一团软泥一样倒下了。

责任编辑:高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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