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王,1979年生。现居吉林长春,供职于某文学期刊。有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多种作品发表。小说集《第四个苹果》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邂逅是一件天大的事》入选2012年《中国短篇小说年选》一书。
甲
你想了解我?你已经很了解我了啊。里里外外你都了解过了。况且,你刚刚又了解过一次了,你还了解得那么深。呵呵……你真的不了解我?不了解我你爱我什么呢?不是你虚伪,就是爱虚伪。唉,我愿意相信你是真心的,这不怪你,你说爱的时候恐怕连爱是什么也不知道。人总是这样的,确信着自己根本不知道的东西。比如说爱啊,神灵啊,又比如自己。我不确信,我不确信任何事,包括我自己,所以我也没法给你讲清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有的时候,我很绝望,我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了解自己了,我不知道我是掌握在谁手里的,反正不是我自己。大概是魔鬼吧。你刚才在我身体里有没有见到魔鬼?见到了啊?哈哈,它对你说什么?……我才不信呢,魔鬼不会爱任何人,它只会戏弄人。它不只戏弄了你,它也在一直戏弄着我,还有其他所有人。世上的事没有真相,因为都是魔鬼随心所欲的把戏。
我的第一次?男人总爱问女人的第一次,以为知道第一次就掌握了一把钥匙,解开她心灵的秘密。真愚蠢。“一”没有任何意义,很多事情在第一次以前就开始了,只是谁都无法看到。你真的也要做个愚蠢的人?哎呀,好吧好吧,我总是舍不得拒绝你。我的第一次呢,应该说是个挺悲惨的故事,从哪里说起呢……
我跟你说过,我是个苦孩子。我从小就没了爸爸。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从小跟我妈相依为命,受尽了欺负。我妈又很漂亮———这你从我身上就看得出来啊,呵呵———就老是有人故意来找我们家的茬儿,想占我妈的便宜。我们那个破村子哪有人能配得上我妈?其实我爸也配不上,我妈那么漂亮的女人搁在城里,就是大款夫人,或者官太太。我妈就硬撑着,愣是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了。我上学晚,九岁才开始上小学,初三就十七了。我妈想让我接着念,考上大学,考进大城市,以后就能留在大城市工作,嫁个好人家。可是高中的学费高,她实在是供不起我了。村里有个包鱼塘的,就是我们村最有钱的人了,姓刘,也是早年死了媳妇,一直惦记着我妈,有事没事就往我们家跑,常送鱼给我们吃———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我家那么穷,我还能长这么水灵,因为我天天有鱼吃,呵呵———但是我妈一直没对他松口。那时为了能让我读高中,而且想想自己也快老了,有个人照应也好,还有,吃了人家那么多年的鱼,我妈她一直觉得对姓刘的挺愧疚的,这些原因加在一起呢,我妈就决定要跟姓刘的过日子了。但是说要等到我考上高中了再结婚。
姓刘的当然答应了,乐得屁颠屁颠的,大大的脑门儿都整天放着光儿了。得了我妈的允许,他就几乎天天往我们家跑,不像以前在门口递了鱼就走,而是越来越像个主人似的,在我家里吃饭,顿顿还要喝点小酒。时间长了,我和我妈也确实觉得跟他亲近了,甚至他要是实在软磨硬泡,我妈也会同意他偶尔住在我们家了。
他们住东屋,我住西屋。我有时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想着我妈为了我,跟一个浑身鱼腥味的男人睡在一起,就觉得做个女人真的很可怜。可是我却发现,我妈跟他睡了几次之后,却开始变得在他面前千娇百媚的了,整个人鲜亮了不少。我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姓刘的有两个孩子,老大是个女儿,已经嫁到外边去了,还有个小的,是个男孩,叫小栓儿。跟我差不多同岁,老早就不上学了,但是脑袋却挺好使,很小的时候就能帮他爸算账,大了些他爸就把账都让他管着。没事的时候,他也常到我们学校去,跟学校里的一帮男生在一起玩儿。我早就认得他,但从来都不答理他。只是我妈跟姓刘的好了之后,我心里隐约觉得应该对他稍好一点才对,见到了就会对他笑笑。后来他也常跟他爸到我家来吃饭。他很有数学天赋的,没学过初中的数学,看我的书就能懂。我数学特别差,他有时竟然还能给我讲讲。我就对他有了些好感,开始来往多了些。有时他爸不来,他也一个人来我家。我妈不喜欢他,跟我说他没文化没教养的,长大了也就是顶他爸的班包塘养鱼什么的,不会有什么大出息,让我别跟他来往。我说他有没有出息跟我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你跟了姓刘的,我连话都不会跟他说。我这样一说我妈就放心了,不再盯着我们俩。可是她一不盯着就出事了。
有一天,姓刘的吃完了晚饭就钻进东屋和我妈黏黏糊糊的。小栓子帮我捡了碗筷跟着进了西屋,我们坐在炕上玩儿扑克,他说,谁输了就要让对方摸一下。我不干。他说要不我不给你讲算术了。我就同意了。第一把他就赢了,他摸了一下我的手。第二次他又赢了,他摸了一下我的脸。第三次我赢了,我在他脸上打了一巴掌。他说打人不行,下次他赢了要摸我两下。下次他就赢了,第一下他摸了我的大腿,第二下他就一下子伸进里面摸了我的屁股。我差点叫出来。我嘴里骂着他,但我却更想跟他玩儿了,我想一直都让他赢。于是他就一直赢。等他爸和我妈从东屋里出来,他把我全身都摸遍了。我妈推开门儿,看到我们俩在老老实实玩扑克,就舒了口气。小栓儿就起来跟他爸回家了。
那天晚上,我自己又把自己摸了一遍。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懂得想男人了。后来有一天,我妈上临村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没听见声音,就见小栓子呼地撩开门帘进来了。我一看到他,身子就有些发软了。他问我,还玩扑克吗?我说不玩儿。他说这回我让你赢。我说我才不稀罕呢。我扭头就往屋外走。他一把拽住了我,说不玩就不玩呗。我就回来坐着。我们俩呆坐了半天,小栓子突然说,我想看看你,你,你不穿衣服的样子———他都结巴了。我说不要脸。可我觉得身上舒服极了,就像有太阳从里面刷地一下升起来一样。小栓子哀求着,说就看一下。我一扭身子,将后背对着他。他却一把把我的衣服从后面撩了起来,就像撩我们家门上那门帘似的。后来,他就把我脱光了。我已经完全软了,我躺在床上由着他在我身上看啊摸啊,想我妈跟姓刘的肯定每天做的都是这样的事儿。后来小栓子把他自己也脱光了,他身上那个东西像个小棍似的不断戳在我身上。我捂着脸,不敢看。小栓子把我的腿掰开,分向两边,把脑袋趴在中间仔细地看,还用手扒拉着,像在找东西。我问他,你在找什么啊?他说你不知道我在找啥?我说我哪知道你要找啥。他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过了一会儿他很高兴地对我说,找到了。我也很高兴。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我以为我那里面长着金银财宝呢,呵呵。他也不说话,把他那个对准我下面狠狠戳进去。我疼得大喊起来。小栓子捂着我的嘴,一边戳一边说,一会儿就好了,你别喊,你别喊。等我实在疼得受不了推开他的时候,已经晚了,血已经流出来了。我以为自己受了伤,一边哭一边想找什么东西把下面包扎起来。小栓子结结巴巴地劝我,说,没事的,一会儿就好了。血果然不再流了,可是根本就不是“一会儿就好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好不了了。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这是一辈子的阴影你知道吗?你非要我讲,让我往伤口上撒盐呢。女孩子的第一次是多么重要啊,可是我却糊里糊涂地就被夺去了。你还笑!还有更惨的事情呢。
后来我们就常常偷偷在一起做那事儿。终于有一天我肚子鼓起来了。我肚子鼓起来的时候孩子已经快三个月了,可是我们都不懂。是我妈突然发现她已经有两个月没看到我洗月经带了。她又想起我特别能吃,还偶尔恶心,站在院子里干呕。也不用检查,她就知道肯定是那么回事儿了。她问我是谁,我就说了。我妈二话没话,径直去到老刘家,把小栓子拖到我家,关上门,抄起鸡毛掸子就没头没脸地一顿狠打。姓刘的莫名其妙地跟到我家,看我妈打他儿子,就劝,问什么事啊什么事,别打了,有话好好话。我妈也不听,就是打。姓刘的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抢过我妈手里的鸡毛掸子横在腿上掰折了。我妈没了武器,却没停下来,抡开胳膊还是打。小栓子一声不哼,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姓刘的急了,吼了几声吼不住,扬手就给了我妈一巴掌。他打我妈,我怎么能让他呢?!我冲上去,就对着他拳打脚踢。他便拎起我来用手里的半截鸡毛掸子打我。小栓子算有良心,他一下子蹿起来去拽他爸的手,姓刘的把他甩到一边儿继续打我。他便扑过来,一口咬住他爸的手。我妈一边护着我一边用手去挠姓刘的。我们四个打成了一团。后来还是姓刘的先反应过来,住了手。他一停下来我们就都停下来了。他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我妈指着我的肚子说,你王八蛋儿子干的。姓刘的呆了一阵儿,终于反应了过来。眨巴眨巴眼,抬手就给了小栓子一下子。然后他就笑了,他说,我当是多大个事儿呢,正好,咱俩办完就给孩子办,他们俩办完咱们俩就等着抱孙子。多好的事啊,打什么啊打?!我妈盯了他半天,把他盯得直摸脑门儿。我们四个像四个桩似的戳在那儿。我看到我妈都快把眼睛盯出血了,然后她的眼珠终于转了,转向外面,她走过去,把大门打开,指着外面说了一个字儿:滚!姓刘的愣了一阵,见我妈的手指坚定不移地横向院子,只好拖拖拉拉地往外蹭,小栓子也赖着,还想说什么。我妈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滚!爷俩儿才排着队勾着脑袋走出去了,像两个俘虏。呵呵。从那以后,我妈再也没让姓刘的进我们家门儿。她领着我到城里做了流产。孩子太大了,我疼得受不了,就使劲地挣,我说求求你们了,我不做了,我生下来行了吧。大夫也不跟我说话,又叫了人过来死按着我。我的恐惧感一下子就上来了,好像要被上刑,要被弄死。结果我发疯了一样挣,终于弄破了子宫壁,大出血,差一点儿就死在手术台上。所以,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姓刘的不明白为什么我妈可以嫁给他,我却不可以嫁给他儿子。他让他家大女儿回来,给我送来了手术费和住院费,帮着我妈照顾了我几天。我脱离危险那天,我妈就在我床边儿心平气和地对他大女儿说,翠儿你回去吧,你妹儿没事儿了,我一个人忙得过来。你回去跟你爸说,这个婚我们不能结了,就算我们这辈子没那个缘分。孩子的事儿你妹儿也有错,我也不怪小栓子了,让他爷俩以后跟我们娘俩远远的就行。我妈守了我几天几夜没睡觉,脸黑得吓人。她就那么平心静气地说,小翠却在旁边哭。我迷迷糊糊地听到我妈的话,也闭着眼睛哭。小翠姐劝了半天我妈就是一声不吭,她像没听见似的只是拿块毛巾不停地给我擦眼泪。后来小翠就走了。话肯定是带到了,姓刘的再不敢跟我妈提结婚的事儿,在哪儿见到我妈都小心翼翼的,垂着两手,哈着腰,像面对一个女王。我挺同情他的,说到底这件事跟他是没关系的。可是也怪不得小栓子,要怪就怪我自己贱。小栓子不久以后就出去打工了。但姓刘的还往我们家送鱼,自己不敢来了,让伙计送。头一回让我妈给扔了,他托人带话说,是给孩子的,孩子刚做完手术得补补。我妈就收下了。她一边儿狠狠地刮鱼鳞,一边儿对我说,咱们就是这贱命,让人祸害了还得吃着人家的东西!你这不要脸的东西,我苦了大半辈子,就盼着你好好念书,将来嫁个好人家,别再吃苦,也让我过两天好日子。你就作死吧!我妈天天骂着我伺候着我,骂着老刘家做他家的鱼给我吃。从那时候我就觉得,谁也别说谁,谁也不比谁高贵。人人都是贱命一条。你别笑,你也一样!中考就是在这时候。我没参加上考试,当然也就没上高中。等我好了之后,我妈让我重念,我不干。破罐子当然得破摔了,你还能指望它盛得住水?我不想再好了。就跟着村里出来打工的姐妹们跑到这儿来了。
你不信?你问来问去的,跟你讲了你又不信。不过你不信也是对的,我说过了,世上的事没有真相。……我真的没上过大学。高中都没有读过,上什么大学啊。都是以后我自己自学的。英语?英语是跟一个老外男朋友学的。在床上学的。最先学会的是“fuck”。哈哈。
还想知道什么?后来?后来我就四处打工啊。我挺聪明的,一边儿打工一边自学英语什么的。工作越换越好,越来越有钱,就慢慢变得跟城里人一样了。也交了几个男朋友。后来?后来就遇到你了呀。你都知道了。几个男朋友?哈,那我可不记得。反正有过好多吧。啊,你弄疼我了。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现在真的只爱你的。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不说。就不说。说了你又要生气。唉,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你说女人跟男人上床是为什么?对我来说,这似乎是一道门,你推开一道道门,就看到一个一个世界,不推开这道门,看的就永远是门。男人都会伪装,他装得再好,在床上也暴露无遗了。床品如人品,哈哈。一个男人就是一段人生。坏人?我不管他是好人是坏人。我又没有钱,又不怕他谋财害命。色也用不着骗,我给他了嘛。我肯定是一般意义上的坏女人了,但我感觉你会理解我的。
乙
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不是罪犯。是,我是犯了罪。但他妈的,我不是罪犯!……对不起,请给我支烟……可以让她出去吗?我只想对你一个人说。我不是交代罪行,我要说的比你们要得到的多得多,我需要有人倾听。也许,也许不久我就死了……谢谢你,谢谢你能听我说。
你相信爱情吗?呵,请原谅。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在审讯室里谈论爱情。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你是相信的。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心里好像也藏着一团苦,但我没有权力问你,我也没有资格跟你说什么谈心了。我有感觉,我们从前如果遇到,肯定会成为朋友的。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什么资格都没有了,连抽一支烟都要请求你,连命也要交出去了。也许还会被人骂,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我死成一个笑话了,死成一个荤段子,一个小报消息了。哼,人人都是贱命一条,我也一样———她可真是先知。……你今年多大了,顶多三十五岁吧?你是副队长?年轻有为啊,真好……可是我的路就快走到尽头了。我刚才说的是什么?噢,爱情。嗬,这东西我早就不相信了,我有过很多女人,但很久没有过爱了。可是我认识她之后又相信了。我控制着控制着,还是爱上了。她说我可能根本就不知道爱是什么东西,也许吧,可是谁知道呢,还不是都爱来爱去的。我不喜欢听别人讲爱情,觉得真是可笑。但谁的爱情是可笑的呢,只有自己知道这东西是多么苦。你也不感兴趣吧,但你得听下去。我因为爱她才杀了她,我要交代杀她的过程,就得交代爱她的过程。爱就是我的杀人动机。……我,想再要一支烟……谢谢……你不知道她是多么迷人的女人。她身上的每一寸都诱惑着我,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让我爱得发疯。我现在知道了,这个女人身体里真的是有魔鬼的,从我进入她的那天起,魔鬼就从里面拽住了我。我爱她,可是她最终却毁了我!我这么说不是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开脱。这是事实!你们都已经掌握了,我是个好人。我一向遵纪守法,而且也是个有地位的人啊。我有妻子有孩子,有个基本上算是美满的家庭。
她与众不同,这样说是挺笼统的,但是如果你认识她,你就会理解我所说的了。她跟我讲过她的身世,很苦,从小跟着母亲相依为命,中学没毕业就跑出来打工。可她身上竟然没有一点儿俗气,她高傲,可是又低贱。她身上有股邪恶的劲儿,但她又邪恶得那么单纯。她不知道自己的好,也不知道自己的坏。是的,她是很漂亮,但这不是主要的,比她漂亮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尽管她给我讲了很多她以前的事儿,但我还是总觉得她身上充满了谜。我想弄懂她,可越走近我越发现她像玻璃似的透明,好像我什么都早已经看到过了似的。可实际上呢,她又不透明,她是一堵墙,不,是一座城。你懂我的意思吗?唉,我也说不清。她就是那样一个女人。她什么事都告诉你,却让你更加弄不懂她的心思。她只是一个小职员,尽管工资不低,但是还是过得不怎么样的。可她从来不要我的钱。我只好给她买礼物,买很贵重的礼物,每一次她都感动得不得了,她流着泪说让我别对她这么好。但是那些礼物呢,那些钻石项链啊,金表啊,她却很少戴,我看到她随便把它们放着,她又根本不太在乎。她是不在乎礼物呢,还是不在乎我呢?我问她,她却说她是爱我的,是最爱我的。我也感觉她是爱我的,女人做爱的时候那身体是假不了的———妓女做的假其实男人都能看出来,但是乐得自己骗自己罢了———她的每一个部位都是向我打开的,都是疯狂的。有时候她会做着做着就流出泪来,她狠狠地抱着我,不停说着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那时候她身上的气息告诉我她说的是真的。
可是,她却还要有别的男人。是的,我不能给她婚姻,我老婆是个很好的人,我忍不下心。可是我的心全给了她了,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家人长得多,我可以一辈子照顾她,这跟结婚有什么分别呢?而且后来,我真的已经动摇了,已经在做着要娶她的打算了。我把我的想法告诉她,让她别急,给我点时间。她也不说什么,她有时候点头,有时候摇头,但她不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是我自己是心虚的,我不能过分要求她对我忠贞,毕竟我能给她的还只是一个口头承诺。而且,我也虚伪,我不能承认我被她完全控制了。这怎么可能呢?我什么女人没见过?我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只有她们乞求我服从我,我怎么可能被一个女人控制住呢?我不能接受,我容不得自己变成个小男人样。我说服自己,告诉自己无所谓,用不着对她太在乎。于是我装作很大度,装作不以为意,忍受着她的所有男人,老情人,新情人。她的男人多得让我简直要发疯,我真不理解她要那么多男人做什么,她对他们也不图什么,对我也是,她似乎只是对男人充满热爱,她简直乐此不疲。她说性和爱是不一样的,可是我自从有了她,就没兴趣再碰一下别的女人,甚至跟我老婆都分房睡了。我都已经为她这样了!这我很想告诉她,但你知道,我又是绝对不会说的。
她这个魔鬼,她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她经常会在床上跟我讲起她别的男人,有时候讲他们的好,更多的是那些可笑的事。我假装着,好像我也不在乎,我笑着听她讲,其实心里很恨。恨谁呢?恨她,还有那些男人,更多的是恨自己。恨自己怎么就没法不爱她。只要不喝酒,我都能忍得住,这么多年,我什么都经历过了,已经有很强的控制力了。酒我也是可以控制的。可是不行了,她让我渐渐把握不了自己了,酒也喝得多起来。有时候喝多了,就管不住自己了,我骂过她,狠狠打过她。她就哭着哄我,照顾我,任由我打骂。有一天我甚至把她绑了起来,我是那么憎恶她的身体,给了那么多男人的身体,我掰开她,用手狠狠地撕她捅她。她哭,我也哭。我就哭着那样做,感觉自己无能透顶。第二天我酒醒了,看到她在旁边睡着,可是她的手还被绑在床架上,身上全是我弄出的伤痕。我心里就被刀子剜了一样疼,我解开她,吻醒她,我想扑在她身上求她,我想跪在地上求她,我想让她狠狠打我,可我竟也忍住了。我只是抱着她道歉,说对不起,我喝多了。我故作镇定,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我一直在发抖。我想我将永远失去她了,我心里怕得要命,我后悔,甚至感到了绝望。可是你知道怎么样吗?她竟然对我笑了,她搂着我,反而劝起我来,像妈妈一样把我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哄我,直到我不再抖。后来我想她心里大概什么都知道的。可是知道了她为什么仍然那么狠心地对我?笑就是狠心!不生气就是狠心!我有时候觉得她那是在鄙视我!
她那里被我弄伤了,好几天不敢坐着,不敢走路。可她仍然像以前一样对我,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像那只是她自己不小心碰伤的,跟我无关。她不要我的钱,也不要求我娶她,而且也从来没有求过我办什么事情,她似乎不需要我,却又不离开我,哪怕我给她那么大的伤害也不离开我。这又是为什么啊?这难道不是因为爱吗?这么想的时候我就又觉得她是爱我的。我就这么被她折磨着。一会儿觉得她爱,一会儿觉得她不爱。你了解那滋味吗?
……好吧,那天的情况是这样的。下面,也许就应该说是交代罪行了。你可以做笔录了。
我出差几天,特别想她,那天晚上回来的时候就直接去她那里了。我看到里面有灯光,知道她在,就用钥匙打开了门。我听到卧室里有声音,一开始还以为是电视机呢,仔细一听却是她的声音———她在叫床!我当时就蒙了,虽然我知道她会和别的男人做爱,但是撞在眼前了还是让我受不了。我本来想冲进去,但是我稳住了,我当做没事儿一样,关好门,把旅行袋放下来,把外套脱掉,甚至还走到厨房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吃的。这时候里面的声音停了,她喊我的名字,问是不是我回来了。我说是我,你干什么呢?她竟然嘻嘻笑起来了,她又喊道,你先在客厅里坐着,我一会儿就好。我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听到那男人好像要走,可她说没事儿的,我还要。我还要!她居然说我还要!这个婊子。我还硬撑着,我不信自己会被她左右。我若无其事的,还假装幽默地大声对她说,你忙你的。我本来可以走的,可好像又有种力量拉着我不让我走,我在门口站了半天,就是迈不出那个门。于是我便走到阳台上,站到那里去望风景。我尽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去看楼下的车,看远一点的万家灯火。但是我却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耳孔里涌进的只有她的声音,眼前只有她光着身体取悦别人的样子。我做了无数次的深呼吸,可也无济于事,我就哼起了一支歌儿,很大声地哼起了一支歌儿。我就那样很悠闲自在的样子回到客厅里。我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有一个水果盘,盘里满满地装着一堆苹果。对,是苹果。我愣愣地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些是苹果。于是我就拿起一只削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了,那把刀总想往自己的腿上扎———我的腿也抖个不停。
我终于还是忍过去了,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坐在那里削苹果,我有点儿为自己高兴。她打开门出来的时候,我还能对她笑。她跑过来搂着我,亲我,我厌恶地想到她或许刚刚给那个男人口交过,可是我还是迎合着她。她说想死我啦,我说我也是啊。这时候那个男人从里面出来了,我尽量不去看他,可是还是忍不住看了。他很年轻,也不算太年轻,大概跟你差不多。他一开始看到我的眼神里还有些愧疚和恐惧。这样的眼神让我心里好受一些了。可是她说话了。她过去把那男人拉到我面前,笑呵呵地把他介绍给我,说,这是小马,我昨天去他们公司办事认识的。那男人怔了一下,然后表情就变了,变得很坦荡,还有些高傲。他竟然向我伸出了右手。他竟然想要跟我握手!我身上所有的血都涌到头顶上了,以前总听到人说这句话,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那时候我算体会到了,我只觉得浑身冰凉,头却轰地炸开了。我手上还拿着那个水果刀,我已经在削第四个苹果了,削好的三个都整整齐齐地摆在茶几上,在等着它们的第四个兄弟。我放下第四个苹果,也伸出手,不过我手上还带着那刀,我将那带着苹果味儿的刀狠狠地扎进他肚子里了。噗的一下就进去了,我觉得很畅快,他没有防备,所以身体放松,我几乎没感到阻力。我忽然就想起她说过的话,她说是魔鬼在她身体里控制她。我知道魔鬼跑到我身体里来了,那一刀让我无比快乐,我都想大笑了。我真的就哈哈地笑了,然后又扎进去第二刀。如果那男人不倒,我还会扎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可是他第二刀就倒下了,真是个孬种。他双手握着我的刀柄,我拔了一下没有拔出来,他就带着那把刀轰地栽在地上。血很快流出来。我想起了家乡的小河,想起小时候写作文说小河欢快地流淌。他的血在我眼里就是在欢快地流淌。我停不下来了,魔鬼在我身体里大呼大叫。于是我就冲她大呼大叫。她呆呆地站在一边,连喊都没喊出一声,只是瞪大了眼睛愣愣地站着。我把她抵到墙上,掐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往墙上撞。我冲她喊,爽不爽啊?爽不爽?你不是还要吗?不是还要吗?我给你。我给你……她一点儿也没有挣扎,在我手里像个布娃娃似的,那么顺从和柔软,跟做爱时一样,好像我只是在跟她做爱。她看着我,眼睛里连惊恐都慢慢没有了,变得那么平静,不仅是平静,还是温柔。她那个样子,她竟然是那个样子,她应该哭,应该求我,应该说她爱我,可她竟然是那个样子。她连死都不在乎。她不怕我,这个时候也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一直掐着她的脖子,把她的头一下又一下撞在已经变红了的墙上。她身子彻底软了,眼神里突然透出一种异样的光,怎么说呢,是幸福,是幸福的光!是真的,你若看到就会相信我说的话,真的是幸福的光。我停住了,我想仔细看看她,我想看清那道光。可我刚一松手她就顺着墙滑下去了,她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光了,更不会再有我。我突然意识到她死了,那一刻我身上的魔鬼好像一下子就跑掉了,他杀了人,却把我留下来顶罪。我无能为力。我瘫在她旁边,想大声地哭,可是却一点哭的力气都没有。我想跟她一起死,也没有力气杀死自己了。我就那么呆呆地坐着,脑袋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有声音,是那个男人,他醒过来,他还没死。他从身上摸出手机,拨了120。他问,120吗?我就忍不住笑了。呵,他拨的是120,不是110。他不急于让警察惩治我,他要先救自己的命。我也确实不会跑,而且我看到他醒过来,连再去补一刀的想法都没有。我爱的女人都死了,我还杀他有什么用。我对他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他爱活就活着吧,最好长命百岁。我不恨他,也不想杀人灭口。我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了,我绝望了,把自己全交出去了,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我只想快一些死,警察同志,我申请判我死刑。我要早点儿过去陪她,这下好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我有的是时间了解她了,我要问问她,她到底爱不爱我,我要问问她,临死的时候她是不是真的觉得很幸福。我只是觉得对不起家人,父母,妻子,孩子,如果可能的话,请对他们隐瞒些吧,就说是仇杀,或者说我是误杀,唉,总之不要让他们抬不起头来,求求你们了。……是的是的,我知道结果要听法院的判决,我知道,剩下的就不是你们的事,我知道,我知道……什么?她没有死?真的吗?那她现在怎么样?还能醒过来吗?不好说?什么叫不好说!我要见她!我要见她!……如果她没有死,我是不是也就可以不死了?……你误会了,我不是怕死,我是怕没有她。我要跟她在一起,至少得在一个世界上。……你说什么,小马死了?哪个小马?小马是谁?是那个男人?!怎么会?!我明明看到他醒过来,自己还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来的时候他还清醒着。到医院就死了?!啊,果真是个孬种……
……等一下,等一下!警察同志,如果她醒来了,求你转告她一句话,就说———我恨她!……不,不不,告诉她我爱她。我至死都爱着她。那样,她才会更痛苦!
丙
你不认识我,但你以后会认得的,等你醒来之后,你就会认得我。先从认识我的声音开始吧,以后我每天都会对你说很多很多话。医生说,要不停跟你说话,刺激你的大脑,你才会早点儿醒过来。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如果你醒着,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敢对你说这么多话。我已经很长时间没对什么人说过心里话了。我每天说的,都是在刺探别人心理的话。要讲方法,讲策略,要软硬兼施,要攻心战。其实我一边攻着别人,一边也在攻着自己。我打击罪恶,罪恶也在打击我。其实我根本就没把罪恶怎么样,倒是罪恶把我打击得七零八碎了。我对这世界越来越绝望了,没有美好,罪恶遍布每个角落,似乎人人都可疑。等把你们这个案子彻底移交,我就申请辞职了,有了这想法之后我很轻松,我就想来对你说一说。
我还有事情想跟你说,这件事一直捆得我透不过气来,我以为时间能让我忘了它,可是却越捆越紧。我不能对别人说,只能对你说,而且只能对现在的你说。这样等你醒过来,你就会看到一个干净的我了。尽管罪恶不会因为说出来了就不存在了,但是我希望你听了,能求上帝赦免我的罪。你现在昏迷着,看不到尘世,是离上帝最近的人,就替我传个话吧。我不是基督教徒,我原本什么也不相信,可我现在宁愿相信有上帝。最好有上帝,否则谁救我呢?
我开始说了———我握着你的手你不介意吧,这样我才有勇气说。
我在警校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孩儿。其实我高中的时候就很喜欢她了,我们是同班同学,可是那时候还小,也没有什么太多的表示,只是偶尔献献殷勤什么的。上大学之后,我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她没有回信,可是却直接跑到学校来找我了。她见了我,半天才说了一句话,她说,我同意。我在信上问她,可以做我女朋友吗?她同意,就证明她是我的女朋友了。我们就开始谈恋爱了。我爱她爱得不得了,我嘴笨,没法表达,就总想着最好我们在公园里啊或者在什么地方啊能遇到一伙坏人,要欺负她,然后我就冲上去把他们全打倒———我那时已经学了不少功夫,擒拿格斗什么的,很自以为是了———但是就算我打不过他们,让他们打死我也情愿。我就能让她知道我有多么爱她了。我是可以为她死的。后来我警校毕业,分到了一个派出所,她毕业之后在服装厂做会计。我想好好奋斗几年,调到分局或者市局去,然后我们就结婚,一辈子的路就会那么平平稳稳地走下去了,多好啊。可是她却变心了。然后一切也就都变了。我的路变了,她的路也变了,还有另一个人的路,也变了,变得更大,变成死路了。
她跟我提出分手,是因为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我不是歧视离婚的人,只是我对她彻头彻尾死心踏地地爱了这么多年,我在她心里还不如一个斜刺里插进来的半老男人,这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可她铁了心要离开我,竟然辞了工作奔那人去了。那男人在山里开了一个小煤矿,她去帮他管账目,简直就把自己当成老板娘了。她不回心转意,我就只好从那男人身上下手了。我开始暗中调查他。我知道这样的小矿主大多身上不干净,多多少少有些事。一查,果真是的,他矿上曾经死过两个工人,是出现了小塌方,活活被憋死的———煤矿设施根本不符合国家安全标准。这两个人,有一个的家属来闹过,他指使打手们将他们关了两天,连恐吓带哄骗,只给了五千块钱。另一个还一直瞒着,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却被我查到了。我本可以把他揭发出来,但我怕他后面有人撑腰,我一个小片儿警不能把他怎么样,什么事没办成,反而毁了自己的前途。于是我就决定自己解决这件事———我手里捏着他的把柄,只要他把女朋友还给我,我就可以不再追究。
像我预料的一样,他没有拖泥带水,很痛快就赴了我的约。我在电话里没有抖出这件事,我只告诉他我是婷婷———噢,就是我女友———的男朋友,想找他谈谈。他大概认为我就是想敲他几个钱才肯放手,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也没有带什么人,一个人大摇大摆地来了。混账王八蛋,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靠在一棵树后面,天已经快黑了,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得到一个肥胖的身子像鸭子一样踱着方步。我心里突然又涌上那种难以控制的忿恨,婷婷竟然宁愿跟这个让人恶心的家伙!就是因为他有几个臭钱?人就可以这么贱?我走出去,强压着怒火,假装心平气和地跟他谈判,好像在做某种正当的交易一样。可是果然跟我想的一样,他根本就不怕这个!他说有能耐你就告去好了,我要是没那金钢钻也不会揽这瓷器活儿。哼,你以为这煤矿是谁都能开得起来的吗?你当我是吃素的吗?你要真敢太岁头上动土,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让你警察都当不成,我让你全家哭都找不到调儿。呵,他还跟我一套一套的。我心里恨,却又觉得实在好笑。就笑了。他见我笑,大概以为我怕了,是在讨好他呢。他轻蔑地看着我,把一叠钱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手上敲了敲,啪的一下扔在了我面前。然后他也笑了,说小伙子,想开点儿,婷婷呢也是想过好日子,你一个穷小子,当一辈子警察能挣几个钱儿,不够我给她零花儿的呢。我挺喜欢她的,不会给她亏吃,你放心好了。拿上钱赶紧走,别等我后悔!———我现在想起来,他这几句话还像就在我耳边说的一样———我没说话,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我就走过去了,弯下腰去捡,不过,我捡的不是钱,是一块砖头。我冲过去就给了他一砖头,那一下又准又狠,他一下子就给摞倒了。我接着砸,不等他发出声儿,他就永远也不能发声儿了。我探探他鼻孔,然后拔出了腰上别着的一把刀,这把刀很普通,是在批发市场买的,遍地都是的式样,没法儿追查它是从哪儿来的。我擦去刀上的指纹,把它放在那男人的手里,然后在自己身上找好位置,握着那男人的手一刀扎了下去。拔出来,又向肩膀划了一刀。就这样,我让自己负了重伤。我在警校学过人体解剖生理学,知道扎哪里最能唬人又没有生命危险。做这些的时候,我都没有犹豫,简直可以说是一气呵成,天知道我是怎么做出来的。那天去之前我根本也没有做过什么计划,我也没想过要杀他,更没想过捅自己。我只是下意识地带上了一把刀,一把查不出底细的刀。我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在瞬间就发生的,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就是你说的魔鬼在支使我吧。
救护车来的时候我昏过去了,醒来之后我就成了一个英雄。众所周知的事情经过,是我在暗中调查黑煤矿的事被矿主知道,矿主约我见面,想要收买我,但我不为所动,心黑手辣的矿主便掏出了刀子,向我下手。我身受重伤,仍然奋起反击,终于将歹徒击毙。出了事之后,那个小煤矿的黑幕迅速被抖开。人已经死了,没人会傻到为一个再没有用处的死人撑腰的地步,加上死去的那两个矿工的家属坐在政府门口哭天抢地,当官儿的、当差的都唯恐自己沾上嫌疑,根本就没有闲暇顾及一些小小的疑点,比如我一个片儿警,为什么突然去查一个辖区之外的煤矿,又比如为什么我查到了情况,却不向领导汇报。很快小煤矿就被查封,没收非法所得,而那矿主只能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他的前妻早恨他入骨,儿子尚小,现任女朋友苏婷婷也绝不会提出什么异议。于是这件事便这样了结了。以比我预想的更好的方式了结了。我直接被调到了市局刑警队。苏婷婷呢,彻底没了靠山。而我却突然长成了一座山,我被嘉奖,被重视,前途无限光明。她只能回到我身边,这是她当时最好的选择。她在我住院期间每天不分白天黑夜地照顾我,她摸着我腹部一圈一圈的绷带求我原谅她。可就是在那时候,我突然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我突然就不爱她了,我讨厌她,恨她。
但我还是娶了她。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为了她受了这么大的折磨———不是说肉体上的,那种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是精神上的。从那以后,我就被捆上了,我是一个杀人犯,一个受不到惩罚的杀人犯,我的罪恶没有人知道,它就在我自己的肚子里发酵,让我觉得自己浑身都散发着恶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因为她的背叛,因为她的虚荣、她的无情———我怎么可能放过她呢!我不爱她,我也不会让别人去爱她。我要霸占着她,等她人老珠黄,再把她一脚踢开!
……啊,对不起,我攥疼你了吧。手腕都被我捏紫了。对不起,我太激动了。这些话,我一辈子只能说一次,就是这一次了,我知道你不会对别人说的,除了上帝。你会替我保密的。说出来我觉得舒服多了,接下来就看上帝肯不肯原谅我了,原不原谅我都理解,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以后我也不会再伤害任何人。苏婷婷,我也并没有狠下心来再伤害她。一年之后,我就跟她离了婚,而且把局里分的房子给了她。
我不想再爱别的女人了,天下女人都是一样的,虚荣又虚伪。那天,我审讯他的时候,他跟我提到了爱。以爱的名义杀人的案子我见过多了,并不新鲜。———我原以为杀人的原因,无外乎两种,不是因为爱,就是因为恨。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还可以因为冷漠。爱,恨,冷漠,都成了杀死一个人的原因,这世界越来越可怕了。———他说他不喜欢听别人的爱情故事,他以为我也会厌恶,觉得肉麻和可笑。可是我却是愿意听的。我喜欢听所有的爱情故事,我听了太多的罪恶,我不能不再听到一些美好。而且我对别人的爱很好奇,我想弄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可是每多听一次,我就更绝望一点,知道肯定是徒劳。那天他说到了爱,他爱你,可是他到最后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的爱他。他真是可怜。你也可怜。唉,其实我又何尝不可怜?又有谁不可怜呢?那些犯了罪的人,那些被罪恶杀死的人,那些自以为没有罪恶傻乎乎地活着的人……他请求我听他的故事,他说到了你。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的爱一下子复苏了,我感到自己竟然爱上了你,爱上了一个他讲述中的你。爱这东西太可怕了,它毫无规律,也一点不讲道理。就那么一瞬间,我就觉得自己跟你亲密无间了。虽然你对我来说仍是一个陌生人。我们都是有秘密的人,我的秘密听起来可怕,其实没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一个“恶”字,你不一样,你的秘密更深,深到你自己都看不到真相。
我传染上了他的病,我也想破解你这个谜,想了解你。我有自己的办法,于是我又动用了我的职权,偷偷调查了你———你是我调查的最后一个人,这是对我刑警生涯最好的总结,想起来觉得挺幸福的。你跟他说你从小没有了父亲,跟母亲相依为命,可是我却找到了你的父亲。当然,也找到了你的母亲———你放心,调查是秘密进行的,不会让你父母知道的,至少暂时不会,能瞒多久瞒多久吧。他们年岁大了,知道你这样,恐怕经受不了打击———你根本不是什么农村来的打工妹,也没有什么不幸福的单亲家庭。你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在同一所学校教书。你家境很好,父母和睦,而且他们都很爱你。你从小品学兼优,是最听话的学生。你可以被保送你父母所在的大学,可是你没有去,自己考到外语学院读书。毕业后你没回到父母身边,也没有留在北京发展,而是选择了这座城市———我想,你大概就是想到这样一个没有人熟悉你的地方吧。从小到大,你像公主一样,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打击,一切都顺顺利利。我让医生给你做了全身检查,你的子宫壁很光滑健康,也从来没有破裂过。也就是说,所有悲惨的故事都是你自己编出来的。你把它们讲给你的男人们,朋友们,他们都讲给我了,他们都当真了,他们都说你是个可怜的女孩儿。可是他们每个人讲的都不一样,呵,你编的故事还真是多,想象力也够丰富的,一个比一个悲惨。我调查清楚了你的情况,可是我仍然调查不到你的灵魂。甚至,我是越调查越糊涂了。我不是很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做,但似乎又有一点明白。我想如果你知道,等你醒了,你会告诉我的。告诉我你真正的内心,就像我今天告诉你我的内心一样。如果你自己也不知道,那就让我们共同来找答案吧。
说了这么多沉重的,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一个食人族的酋长,感到身体很不舒服,就去看医生。医生给他做了检查之后告诉他,你得注意饮食,以后要吃素才行。于是呢,酋长就不再吃人了,改吃植物人了。呵呵,真有意思,我是在上周的晚报上看到的。那天的晚报还刊登了你们的这起案子。那些记者很烦人,缠着我采访,我讲了案情,他们又让我讲得详细一些,还要来拍你的照片。我就火了,把他们臭骂了一通。我可以阻止他们写你,但我阻止不了记者去写他。毕竟你是受害者,而他只是罪犯。人犯了罪在其他人眼里就不再是人了,没犯罪的人急切地想把他与自己区别开。其实他们———那些记者———又何尝不是罪犯?报道铺天盖地,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事,就算奇迹发生,他不被判刑,他也不可能再在这座城市生存下去了。他母亲突发心肌梗塞病危,他妻子已经有些精神失常被送进了精神科,他女儿还小,却在学校待不下去了,休学被接到了姥姥家,听说整天只是发呆,一句话也不说。你瞧,这难道不是跟杀人一样吗?他们杀的人更多,他们敢说自己没有罪?每个人都是有罪的,可多数人看不到自己的罪,都敢于向别人“砸石头”。我这样说别人,更是在说我自己,我每天在那里把别人调查来调查去,审讯来审讯去,可我有什么资格审讯别人呢?我正是一个最需要被审讯的人,是一个需要惩罚的人,一个应该被石头砸死的人。可我却在那里伪装成正义的代言人。多么可笑的事情!现在好了,我将要辞职了。我要用我今后的生命好好爱一个人,拯救一个人,补偿我的过失。也可以说,让我们互相拯救吧。可以吗?
亲爱的———原谅我没经你同意就这样叫你———你想到你有一天会变成植物人吗?你以为变成植物人就安全了?哎呀小傻瓜,食人族的酋长改吃素了,改吃植物人了。你还是早点儿变回人的好。
我希望你能快点儿醒过来,你醒来的第一眼就会看到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是你最亲的人了。
(选自《钟山》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