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元《论语注疏》校勘价值诉求

2013-04-29 00:44胡鸣
关键词:取向校勘论语

胡鸣

摘 要:阮元《论语注疏》校勘的最终目的在于尽可能地展示最接近古本《论语》之“善本”,故先以校而不改方法复现宋十行本,再以古本之“善”校十行本之“异”。由于其取舍标准的不一,版本依据驳杂,终至其理想善本的难以实现。

关键词:《论语》;校勘;取向

中图分类号:G256.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596(2013)06-0042-03

阮刻本在多大程度上复现何晏本原貌,此从阮元校勘上可窥知。阮刻本主要由三部分组成,即何晏《论语集解》、邢昺《论语正义》及阮元《校勘记》。阮元的校勘取向则体现在校勘底本、校本、参校本的选用及校勘说明上。

一、校勘底本的选择

阮元《校勘记序》并未言明校勘底本,只是列举汉石经、唐石经、宋石经、皇侃本、高丽本、十行本、闽本、北监本、毛本九种引据本,分析此诸引据本,不难得出校勘底本。因为前五种均非注疏本,显然与校勘底本不合。后四种虽皆为注疏本,与校勘底本要求相合,但版本年代不一,善本程度有别。

十行本,南宋建安刘叔刚一经堂刊刻,刊刻具体年代难以断定,然其上下限则可考而知。其上限不早于南宋越中八行本刊行年代。因为在南宋著名四种注疏合刻本中,越中八行本首开其例。杨守敬认为,“合疏于注自此本始,十行本又在其后。”①据越中八行本《礼记》黄唐跋语,在绍熙辛亥(1191)刊刻《礼记》之前未列《论语》,由此推断,《论语》注疏本刊刻应在绍熙辛亥之后。②据王国维考证,则刊于庆元庚申(1200)之后,③此与刘叔刚接任一经堂时间暗合。从岳珂《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称其为建本上推断,其下限不晚于岳氏九经三传刊刻年代。然阮元所见十行本,已非宋完本,而是宋刻元明递修补本,正如阮元自云,“其书刻于宋室南渡之后,由元至明,递有修补”。至明正德,南京国子监尚存其旧版,因板多残缺,多修补之刊行,故亦称南监本。《天录琳琅书目后编》记载,“卷中见正德(1506—1521)所刊之页,系宋镌明印”,阮元《论语注疏校勘记序》亦云,“有一葉下边书泰定四年年号,知其书虽为宋刻,元明递有修补。”此版本殆闽本出、尤其北监本出后式微。

闽本,明嘉靖间闽中御史李元阳据南监十行本校刻,版式改为九行二十一字,字句则一仍十行本之旧。其后明万历十四年北京国子监刊行的北监本,则依此闽本翻刻。而明崇祯间汲古阁毛子晋校刊的毛本,又依北监本翻刻。可见,此四种引据本为同一源流系统的版本,“以十行本为诸本最古之册”。④

在善本程度上,阮元《校勘记序》亦有所说明。闽本“虽有订正十行本之处,然亦有不及十行本之善”。北监本、毛本“行数字数与闽本同”,但北监本“字数恶劣,误字亦多”。毛本“误字少于北监本,然较之十行本,其善处远不可及矣”。相较之下,十行本“书中误字虽多,然其胜于各本之处亦复不少”。⑤可见,阮元认为十行本最善,故无弃十行本而采其他引据本为底本之理。况且,十行本早出,其余三本晚出,且均源自十行本,亦无弃早出采晚出之理。最为有力之佐证,这一推断为《校勘记》中多引据其他八种本,独未引据十行本之例所证实,阮元亦未否认这一事实,⑥尽管其云“不专主十行本”,然只是就十三经整体而言,单就《论语注疏》,则其校勘底本为十行本无疑。此亦合乎阮元让“宋本注疏可以复行于世”之初衷。

二、校本与参校本的选择

在校本的选用上,阮元几乎选用了邢昺本之前的所有传世本乃至残本。对邢昺本之后至十行本之间的诸多传本,只选用南宋绍兴石经一种,其他诸如北宋嘉祐石经、南宋监本、越中八行本及朱熹本等均未选用。十行本之后的版本,仅选闽本、北监本及毛本,余亦一概未选。阮元作此选择,并非一时之取舍,而有其具体历史缘由。因为,阮元校勘十三经的最初动因,实由毛本而起。

其一,入清以后,世人以毛本为重,舍此无他本可求。阮元认为,“汲古阁毛氏板,乃明崇祯中用明监本重刻者,辗转翻刻,讹谬百出。明监板已燬,今各省书坊通行者,惟有汲古阁毛本。”⑦叶德辉《郋园读书志》亦云:“毛刻十三经乃风行海内,由于南北两监刻本版片日就散失,乾隆武英殿版尚未告成,一人舍此无他本可求,故为天下重也。”⑧

其二,毛本多讹谬,阮元认为,毛本“亥豕之讹,触处皆是”。毛本之讹误已多,至清朝传刻者,若不辨其谬,辗转翻刻,便漫漶不可识读,直接影响到习经治经,乃至科举取士。

阮元初涉校经,始自弱冠之时。即在乾隆四十三年(1778)阮元十五岁应童子试之后。张鑑《雷塘庵主弟子记》云:

先生弱冠时,以汲古阁本十三经注疏多譌谬,曾以释文、唐石经等书手自校改。⑨

由此可知,阮元弱冠时校经主要针对毛本之失,而以古本正之。体现的是,以毛本为底本,以唐石经为校本,以陆德明《经典释文》为参校本。此次校经,乃诸生习读经书之作,非为刊刻而作,故未成书。然对其后影响至深,以至二十余年后校勘十三经注疏时还念念不忘提及此事。

乾隆五十六年(1791),阮元二十七岁,奉敕分校太学石经。对校本重要性的认识由此次校经经历发生飞跃。此次校经,阮元籍朝廷校经之便,不仅接触到先前难以见到的诸多版本,而且确立了在以古为善基础上的择善而从原则,此为全面校堪十三经奠定了深厚的术业基础。

阮元全面校勘十三经注疏,发起于嘉庆六年(1801),时年三十八岁,在浙江巡抚任上。其立诂经精舍,延请李锐、严杰、臧庸、顾广圻、孙同元、徐养原、洪震煊等分工共撰《十三经校勘记》,自撰《论语注疏校勘记》。嘉庆十一年(1807),《十三经校勘记》繤成。嘉庆二十一年(1816),《十三经校勘记》刻成,前后历经一十五年。此次校经,比之弱冠校经,有两大变化。一是底本从毛本变为十行本;二是解决源头版本问题。这样,扩大了校本、参校本的选择范围。

阮元校本、参校本的选择取向,从《论语注疏校勘记》引据实例的统计分析上可获得进一步说明。阮元《校勘记》引例诸多,其中汉石经四十六例,唐石经二十一例,宋石经五例,皇侃本二百三十九例,高丽本一百五十九例,闽本三十例,北监本二十一例,毛本二十九例。此外,引据《仪礼》、《春秋繁露》、《史记》、《汉书》、《说文》、《白虎通》、《文选》、《经典释文》、《玉篇》、《汗简》、《困学记》、《论语集注》、足利本等共一百五十九例。

上述校勘共计引据七百零九例,涉及五百七十三事,遍布全书二十章。若再细分,从校本看,共引据五百五十例,其邢昺本之前引据本四百七十例,占百分之八十五。邢昺本之后引据本八十例,仅占百分之十五。这种比例悬殊的失衡,固然有邢昺本之后文本更接近校勘底本之因素,但决定性因素在于阮元倾向于古本的取向。从参校本看,只选择宋及宋之前文本,表明其所证底本下限止于宋,体现出参校本的取向原则,并非以古为重,而是重在择善而从。从引据实例上看,共一百五十九例,《经典释文》一百一十七例,占百分之七十七。其余只有四十二例,仅占百分之二十三。而其中《说文》又占十一例,余三十一例,其余每本平均不足三例。而且,除《经典释文》外,余参校本实例只作为佐证或备说,而不作为单独立说依据。可见,阮元对校本、参校本的取向原则是有所区别的。

三、《校勘记》显示的取向

阮元校勘体例设计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为底本引文;第二部分为校本、参校本异文及例证,有例证则案之,无例证则阙之;第三部分为案语,依据第二部分例证,可断则断之,难断则阙之。

现依此体例对五百七十三事异文七百零九例证逐一分析,其结果发现,引据汉石经四十六例,无一例不从。引据闽本三十例、北监本二十一例、毛本二十九例,共计八十例,凡无十行本之前例证并立,无一例依从。对汉以降十行本之前的其他古本择善而从。比如,,引据宋石经一十例,避讳者三例,即敬作钦、让作逊及恆作常,均径改复原。余者七例,其中五例合唐石经,二例不合,即:

《公冶长》篇“在缧絏之中”,宋石经“絏”作“绁”。阮元《校勘记》云,字本作绁,唐人避太宗讳,改作絏。

《子罕》篇“过之必趋”,宋石经“趋”作“趍”。阮元认为,趋、趍为正俗字。

再如,引据唐石经三十五例,皇侃本二百四十八例,高丽本一百八十例,同样各有取舍。此三本共同点,在阮元看来,俱有后人抄刻之伪之嫌,因而三者之间异文均不可尽从,均须综而核之。当然,三者异文亦呈现着各自的特点。以唐石经为例,比之皇侃、高丽二本,其异文特点有三。

其一,避讳字多。诸如讳殷作商,讳绁作絏,讳棄作弃,民、纯、葉、渊、诵、适皆省笔等,多达九例,而皇侃、高丽二本则无此避讳。

其二,衍脱文少。按阮元所列,唐石经异文三十五例,其中衍文四例,脱文一例,衍脱文占异文总数不及百分之十五。而皇侃本异文二百四十八例,其中衍文一百五十四例,脱文二十一例,衍脱文占异文总数百分之七十。高丽本亦类似,异文总数一百八十例,衍文一百一十三例,脱文二十七例,衍脱文占异文总数百分之七十八。

其三,异文中实字多,虚字少。

出现此并不尽从的状况,其根本原因在于阮元对这些引据本的认可程度。阮元认为,“今《释文》本又为唐宋人所乱,唐石经所校未尽精审,且多朱梁补刻及明人补字之伪”,至于从域外回转的其他本,阮元持审慎态度并不奇怪。阮元的这种校勘取向实质上仍是遵从传统的“择善而从”,但形式上采用校而不改,显得比传统更为完善。需要指出的是,阮元对底本的“校而不改”,并非完全赞同底本,更非放任其明显的差错。如《子罕》篇“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章,将“母”正为“毋”;将书中“子赣”改为“子贡”等,对这些显而易见的疏失,阮元径直改字,甚至不予校记说明。可见,校而不改,并不针对文字错误,而只针对两可之文,目的在于各存其说而已。由此可知,其改或不改的选择,完全遵从是否具有学术讨论价值的考虑,不是一味地拘泥于各存其旧的原则,亦不是偏执地信奉一文本去改另一文本,更不是力图复原邢昺本。阮元对《先进》篇“子路问闻斯行诸”章的处置,十分典型地表明了这种取向。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条下注,“皇本、高丽本之下有也字。邢疏本有也字,疑今本脱。”从邢疏“者”字语法结构上看,“如之何其闻斯行之也”当引于经文无疑,故阮元断定邢疏所据经文本有也字。显然,阮元这一推断是合理的,但其为何不复原本,而仍存其旧呢?此明显反映了阮元的校勘原则与取向,因为脱“也”字,行文上更能生动地传导出孔子对子路的反问语气,故“两可”而存其旧。

从以上分析可知,阮元的校勘取向并不主要在于复原宋刻十行本、邢昺原本乃至唐石经,而在于以古本之“善”校十行本之“异”,最终目的在于尽可能地展示最接近古本的“善本”。问题在于,不论阮元如何努力搜寻例证,终因例证来源多端,其所意指的善本难免具有驳杂之嫌,况且其未加分析地引文献引文证之,势必降低其意指善本的可靠度,而与择善而从的初衷相背。出现此种悖逆现象的原因,并非例证无据,或择善不当,而是将诸多文本之善集为一体所致。这种集善本抹杀了不同文本之历史差异,是一种理想文本的再造,这种善本不可能对应于任何一种历史文本原型。此为阮元校勘取向“善”与“古”矛盾所造成的美中不足。

注 释:

①杨守敬.日本访书志[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

②黄唐《礼记》跋云:“本司旧刊《易》、《书》、《周礼》,正经、注疏萃见一书,便于披绎。他经独缺,绍熙辛亥仲冬,唐备员司庾,遂取《毛诗》、《礼记》义疏,如前经编汇,精加仇正,用锓诸木,庶广前人之未备。”

③王国维.宋越州本礼记正义跋.观堂集林[M].北京:中华书局,1959.1036.

④⑦阮元.重刻宋版注疏总目录.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⑤阮元.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2784.

⑥阮元《江西校刻宋本十三经注疏书后》云:“元家所藏十行宋本有十一经,虽无《仪礼》、《尔雅》,但有苏州北宋所刻之单疏板本,为贾公彦、邢昺之原书,此二经更在十行本之前。元旧作《十三经注疏校勘记》,虽不专主十行本、单疏本,而大端实在此二本。”

⑧叶德辉.郋园读书志(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2010.

⑨见张鑑.阮元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5.65.

猜你喜欢
取向校勘论语
天天背《论语》,你知道它是怎么来的吗?
如何读懂《论语》?
英国国家职业资格证书制度改革的取向
浅谈“互联网+”时代的新闻价值新取向
关于民商法的价值取向探讨
赵壹《非草書》校勘研究
浅析中国音乐文献学校勘学、目录学的方法
全民阅读立法取向与价值阈定位
《文选平点》魏晋南北朝文论札记
《聊斋志异》与“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