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雪小说二题

2013-04-29 08:44吴晓雪
中国铁路文艺 2013年6期
关键词:蓝桥中意儿子

吴晓雪

请想我七天

蓝桥感觉自己是鬼附身了!整个晚上都在做同一个梦:在桥的一边,满目的花儿红的耀眼!漫无目的地走,隐隐的似乎有呼麦的声音传来,压抑抑地漫过那些花儿,像风一样涤荡开来,卷着的发髻就在这个时候散落,纠结着咸涩的泪水,如情人柔软的食指,寂寥的划过唇边……

这该是个不同寻常的忌日吧!蓝桥穿了那件酒红色的长裙,看着镜中的自己:苍白,纤细。蓝桥认真地做了淡妆,唇彩却是醒目的朱红!这是阿藤喜欢的颜色,阿藤对红似乎有一种莫名的痴情!一如蓝桥对那海天一色的钟爱……

长河,落日,晚舟……全都拖着长长的影子,似乎是一位拖着婚纱的新嫁娘,迤逦的背影,完全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悲伤……蓝桥就在这暮色中委婉地笑了!她把车停在河边,然后沿着河堤走,她要经过那座桥,去到河的对面燃放那只船。那是一只两端嵌着星星的船,星星缀着涂了蜡的触角,忽忽闪闪的如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蓝桥就目送着它走,婆娑着一双泪眼,任凭那咸涩的泪水一次次划过那牵强的、微笑着的脸……

这里是起点,也是终点。阿藤曾经从桥的那一边匆匆地走来,如一簇绚烂的烟花,潇洒的洋溢着青春飞扬的脸,在蓝桥欣喜仰望的同时,优雅地陨落了……

阿藤是蓝桥的意外!一颗硕大的西瓜犹如从天而降,砰地一声落在了蓝桥的车前!飞溅起的猩红的汁液犹如生动得人的脑浆,迫使蓝桥的车子愕然而止!砰的一声!阿藤的车子追了上来!阿藤追的可是“软坦克”,机器盖犹如沙皮狗一般地起了皱褶,阿藤愤怒的想要骂人!他怒冲冲地上前敲着蓝桥的车窗玻璃示意蓝桥下来说话,蓝桥却在哭!痴呆呆地凝视着 那腥红的汁液,直哭得荡气回肠……阿藤就在俯身的那一刻呆住了!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和自己长得如此相像的人!但是却真的遇到了。后续的事情自然都是阿藤处理的,包括送蓝桥回家。

蓝桥似乎是受了惊吓,状态很不好,一直在哭,阿藤也不知该怎么劝,就只好由着她去。电梯到十六楼的时候蓝桥终于停了那哭声,用一种近乎无声的音调说:“谢谢!你请回吧。”阿藤就松了搀着她胳膊的手:“你没事吧?自己行吗?”蓝桥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在说没事,还是在说自己不行。蓝桥的发髻在走出电梯的那一刻突然松散了开来,一袭湖蓝的长裙,优雅!别致!阿藤就想起了那棵郁郁生长的树……他不知自己怎么就落泪了!咸涩,清凉,这让阿藤感觉很好笑!上一次落泪是哪一年呢?多么久远啊!是爸爸抛弃自己和妈妈的那个午后吗?不是,好像自己根本就没有落泪,虽然那时很小,但是依然用了愤愤的眼神去面对了!那么,是妈妈纠结在那根该死的绳子上的时候吗?更不是!那天的晚霞格外的绚烂,暖暖的橙色,被解下来的妈妈软软的依在那儿,头发有些凌乱,舌头却倔强的往外伸着,紧紧地闭了眼,就像是有好多的话还不曾说完似的,想哭,却是没有一滴的眼泪!心里突然间掏空了,没有了疼痛!没有了悲伤!甚至连那长久以来的仇恨也一齐融化掉了!阿藤就以为自己的泪腺坏掉了!坏掉了的泪腺如今突突地往外涌着陈年的老泪,迫使着阿藤不由自主的想了很多,很远……

初次见面就以这种不吉利的方式剪了彩!阿藤感觉应该是有故事的,蓝桥却浑然不知,甚至在电梯里,把头倚在人家肩膀上了,蓝桥也没有正式地看阿藤一眼,她只是感觉自己特别的累!走起路来轻飘飘的,像在飞!像在飞的蓝桥整整昏睡了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前一天的西瓜汁就在她的梦里演绎成了一朵朵大的血红的花朵,如一个个重彩的朱唇!呵呵得咧着直至笑出声来!

修车用了四天的时间,蓝桥就开始诅咒那颗该死的西瓜!没有了代步的工具,蓝桥干脆就连手机都关了,她在接近中午的时候去东面的街角吃一种很传统的牛肉面,然后步行五分钟去南边那个河景公园,她沿着水流的方向碎碎地走,就感觉自己真的被跟踪了,在面馆的时候那个人就在,蓝桥没有回头,但是她感觉的到自己的身上有一双眼睛游来移去的,她以为是自己多疑了,现在不同了,公园里没有几个游客,那个人就分外的显眼,现在,在两个人的中间,有一座桥,蓝桥感觉自己的手心已经出汗了,她知道自己不会游泳,如果失足落水了,那肯定是必死无疑!她更后悔把手机扔在床上了,或许现在可以打个电话啥的,不论打给谁,都可以给自己壮壮胆啊!还有啊!怎么会大中午的跑到这个冷清的公园里来呢?冷丁的就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妈妈说过的,说是中午不可以去有水和有树的地方,有红鬼的!蓝桥被自己的想法大大的吓了一跳!因为她看见了自己水中的倒影,酒红的长裙,披散的头发……她的失态似乎波及到了对面的人,他迟疑了一下,径直往蓝桥的身边走来,蓝桥感觉自己的心正一点点的往下沉,豁出去了,就算被淹死,也不能被吓死啊!她索性扬了头,迎了来人的目光,就那么一瞬间,她惊呆了!天那!蓝桥感觉自己的头忽的晕了一下,险些栽倒!来人紧走了几步,伸手揽了她的腰:“怎么了?你没事吧?”蓝桥怔怔的望了对方的脸:“你是谁?想干嘛?”两双眼睛对视着,蓝桥挣脱了他的手臂:“你到底是谁?”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她的心已经跳到嗓子眼了!太像了!那毛绒绒,好看的眼睛,挺括的鼻子,微微上翘的嘴角,和那凝脂般的肤质,除了性别不同之外,似乎连身材都很接近呢,蓝桥1.73米,那男孩子该有1.78米的样子。男孩子冷冷地笑了:“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几天前,我们不是亲过吗?”一边说着,一遍又呵呵地笑了起来,蓝桥惊呆了:“你!你说什么啊!”男孩子愤愤的样子:“沃尔沃!还是你厉害!害得我还要掏自己的腰包哦!”蓝桥诧异死了:“哦!那天追尾的是你啊!你叫什么?什么树?”“什么树?是藤!我叫阿藤。”“阿藤?你是说,你姓阿?怪!从没听说过!”阿藤认真地盯着蓝桥的眼睛:“你不记得我了?你那天没有认真看我吗?我可是觉得我们俩长得好像呢!你不觉得吗?”蓝桥扭了头去看水:“所以你就跟踪我?我还以为你是他老婆的打手呢!吓死人了!”“他老婆是谁?他又是谁?”

那天,阿藤陪蓝桥一直走回了她的家,阿藤没有送蓝桥上楼,他(她)们在电梯门口告的别。阿藤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我们可以吗?”蓝桥轻轻地摇头:“不可以!你不知道吗!近亲不可以相爱,生弱智!”两个人就一齐笑了!阿藤就很真诚的笑了:“做我的亲人行吗!”蓝桥也笑了:“行!”转身的时候阿藤感觉眼睛涩涩的,但是他明白自己什么都不能去想!只能往前走,不可以往后退!

蓝桥一直想有一套只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套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以随便进出的处所,她在心里暗暗的想了好久,但是她不想用别人的钱来完成这个宏伟的心愿!她想自己努力!她被这个宏伟的计划激励着,迫切的想找一份适合的工作去干,当然,这个计划她只跟阿藤说了。他(她)们是在QQ里聊的。多半的时间蓝桥是自由的,那个男人每个月只来那么两三天,比那个啥还准时呢,他买给蓝桥必须的生活用品和一笔可观的钱,两百平的房子寂寥空荡,沃尔沃代步的时候蓝桥就总是走思,似乎嗅到了男人陈年腐朽的味道!三十岁的差异,该是一道怎样的沟壑呢!自从邂逅了阿藤以后,蓝桥就有了一种异样的想法,阿藤目光深邃,感觉好有深度!他陪她在网上聊,有一次蓝桥晚上睡不着,就给阿藤发短信,问能不能陪聊一小会儿,结果阿藤拾衣而起,那简直就是个人才艺展示!他扣着耳麦给她唱歌,居然可以模仿呼麦的声音,抑抑的气息,直把个蓝桥崇拜的不得了!聊啊,唱啊,逗啊!天都不知不觉的透亮了!

蓝桥终于找到了一份薪金丰厚的工作!是一家物流公司,办公的地方富丽堂皇,老板憨厚阔气,讲起话来磁性十足!一切手续都是认真的,光体检就浪费了蓝桥整个上午。蓝桥学的是酒店管理,虽然不是很对口,但是公关总还是得心应手的。她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阿藤,她想等干一段时间稳定了就搬出来住,彻底脱离了那个老鬼再说。蓝桥也才二十二岁,总不能把自己吊死在那棵老树上吧!蓝桥幻想着未来的一天,自由行走的痕迹,禁不住咯咯地笑出了声!

蓝桥接到了老板温和的电话,说是让她转天去单位,随副总和会计出去检查工作,蓝桥问具体的行程和时刻,说是开车出去,时间不定,继而蓝桥的账户就上了三万元。说是路上的个人开销,回来后再给三万,而且一再说明不准走漏消息,因为是突击查账,所以不能有任何闪失。蓝桥感觉好笑:又不是什么军工厂!感觉像地下党!呵呵!好玩!管他呢,反正钱是挣了,有这么几次下来,还害怕挣不到钱?

蓝桥就在这个晚上接到了阿藤的短信,短信说的很笼统,说是最近几天单位考试,不能和蓝桥联系了,等考完了试就带她去看房子。面积不大,但是位置很好,格局也不错,字里行间就像是过家家似的,还说愿意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借给蓝桥,等她什么时候有了再还。蓝桥就抱着枕头哭了,哭过了摁回拨,已经关机了!

蓝桥整个晚上都在胡乱地做梦!梦见好多的花儿,好多的树,好多的藤,相互牵制着,纠结着,撕扯着,就有挖心的痛的感觉!蓝桥惊醒了之后就感觉心跳的厉害!起来喝了一点热水,就怎么也睡不着了,好不容易挨到了天亮,却又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阿藤变成了一只优雅的蝴蝶,呵呵的笑着飞起来!长长的睫毛居然有泪!他的眼神扑朔而迷离,呆呆地看着蓝桥的脸,那么的依依不舍……

阿藤没有看货,只是马仔去看了,回来说鲜活灵动,受体也一同去了,很满意!三十万给的是现金。阿藤感觉困乏,就依了沙发靠背闭了眼睛。脑袋发蒙,却睡不着,他已经做了决定,这一单做成之后就收手不干了!他最近总是做梦,一个个鲜红的物体在眼前晃来晃去,有的还在滴着血!这让他不厌其烦!他迟疑了许久,拨通了电话:“余下的单都不做了!收手!”对方诧异的声音:“藤哥,已经有两个配了型的,其中一个已经在路上了,款都过来一半了……藤哥……”

阿藤关掉了手机!他想好好的想想,想什么,自己也说不清,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远远地,就看见那座桥了,他不知道蓝桥为什么要取个桥的名字,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阿藤,他觉得世界上有那么多搞不懂的事,蓝桥和自己长的那么像,会不会是异母兄妹呢!风流的父亲到底有多少个女人?总也该遗下个一儿半女吧!谁知道呢!他又是怎么死的呢?只是说死了,就像是听外省的天气预报一般,回过头去,竟忘得一干二净了……

蓝桥怎么了?手机关机,屋里没人!她去哪儿了?阿藤满世界地找,竟如人间蒸发了一般!她的车好好地在那儿!打开网页,她的QQ灰着一张脸,她在说什么?什么物流?天哪?什么体检?阿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天哪!不会吧?他因为着急,手抖得厉害!坏了!坏了!他疯了似地奔跑着!“天呢!不要!不要!”

阿藤没时间解释,他往下拽那个人的时候就如同一个疯子!眼睛都红了,他使劲地把那人推下去,然后驾车狂奔而去!报警!车型,路段,去向……

阿藤的车如飞一般!砰地一声!车子直接撞碎了大门:“停!停!”阿藤的出现如一枚炸弹!在场的人都愣住了!三个白大褂,直愣愣地呆立在那儿!“听我说!快走!警察!”阿藤气喘地说不出话来:“快走!你们是我兄弟!我不能害了你们!快走……”

阿藤不容分说,让那三个人脱了白衣赶快离开!但是晚了,啸叫的警车已经把整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阿藤这时侯看见了蓝桥,安静地伏在那儿!睡着了一般……有一处刀伤,应该是第一刀,印红的血汩汩地涌出来……阿藤顾不了许多了!他迅速的戴上了手术手套,娴熟地拿起了针……:“蓝桥,你别怕!别怕!我在这儿!没关系的!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保护你……你的肾没丢!没丢……”

外面的声音嘈杂而湍急:“屋里的人,不许动!把手放到头上!把手举起来!不许动!”其余的三个人都举起了手,阿藤没有停止,他整个身心都在蓝桥的身上!刀口挺长,血流的也多!怎么那么多血呢!阿藤的双手已经满是鲜血了……阿藤想起了第一次,供体是个很阳光的男孩,应该是个大学生吧!据说是家在山区,妈妈病了没钱治,急需一份工作……还有那个闷闷的北方汉子,壮实的如一头牛,憨憨的跟着来了,三万块钱,带着剩下的一只肾艰难地回去了……阿藤长长地吁了口气!他到底做了什么,呵呵!他笑了,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结尾!壮烈!但是一点都不精彩!自己还不曾对哪个女孩动心过!也不准备对谁动心!结果就遇见了蓝桥!冤家路窄!她竟然自己送上门来!自己竟然破天荒的没有亲自验货!老天啊!她到底是谁啊?这么轻而易举,就把自己的命抵了她的肾!难道说,自己竟是她的一只肾吗?蓝桥动了一下:“哦!”她的叫声渺茫如幻觉,但是阿藤听得到!她把她揽进自己的怀里,一双沾满鲜血的双手也来不及处理:“蓝桥!你醒醒!你醒醒!”

“报告!人质重伤!歹徒双手满是鲜血!”

“蓝桥!你听得见吗?你会记得我吗?如果我走了,请想我七天好吗?等到了第七天,我走过了那座桥,就不会记得你了!那样,你就也把我忘了吧!我都不记得你了,你还记得我干嘛啊!蓝桥,你听……”抑抑的声音,由远而近……蓝桥的一滴清泪正慢慢地滑落腮边……

阿藤的唇温热而饱满!就永远永远的定格在了那一刻!蓝桥听见了狙击手的枪声,凄厉的划过她的腮边,阿藤那小子,就这么走了……

喜 妹

塞北的初春真是有着剪刀般的风呢!喜妹吭吭哧哧的码好了货,就已经快中午了。早饭还没有来的及吃,直饿的挖心挖心得难受!新货的颜色真漂亮,蛇果有着酒样华美的红,微黄的大梨慈祥和气,绚烂的草莓鲜嫩欲滴,还有那穿着白色网络的厚重的柚子和严谨的香蕉甜蜜地偎依着,不屑地奚落这那数量众多有着金玉外表的橙子……喜妹满心的欢喜就堆积在脸上,漫过锈蚀的皱纹,细密地纠结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来!

身后三十几米处就是一家乌兰花羊杂碎馆,膻烘烘的杂碎味道丝丝缕缕地袭击着喜妹的味觉,她就感觉胃里丝丝拉拉的疼,真想爽爽地吃它一大碗,多放些辣子!再加一个现烙的大白饼子……或许,还可以要老板再给加些杂碎汤……喜妹侧身望着杂碎馆门前炉子上那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努力地隐忍着,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还是不吃了吧!人们说吃杂碎不好!会高血脂!还会诱发心脑血管病……”白饼子是不单个儿卖的,喜妹就拐到靠边的那家菜铺子,一袋馍片一块钱,还比较抗饿,喜妹看见馍片就感觉嗓子干噎,但是没有更便宜的东西可以做早点了,她伸手进裤袋里摸索了半天,甩了皱巴巴的一沓零钱过去,菜婆子就撇了嘴用鼻子哼她:“真抠!赶明儿个死了都烧了去!估计得烧个十天半个月的……”喜妹一脸的无辜:“哪有钱呢?有钱了我还会这么迫着命地干?也不会一家人挤那两小间公厕……阴天下雨的,可返味儿了……”喜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儿……“孩子们都大了,闹腾好几回了!都不敢把同学往家领,唉!都怪我没本事!委屈了孩子了!”她的手皲裂得厉害!像那老树的皮,胡乱地在脸上蹭那么几下,眼角立马出了几道细密的划痕,觉着疼了,就翻了袖口轻轻的蘸那么几下……

中意蜷缩在车后座的左手,戴了一副足可以遮住大半个脸的墨镜,他远远地注视着妈妈,心里乱乱的……隐隐地,他感觉妈妈挺可怜的!没明没夜地干,连个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可是大头说的也对,老妈拼命得干为个啥?还不是为了给自己多攒两个钱!不过是提前预支罢了!别人都有苹果手机,单反相机,手提电脑……自己却是啥啥没有!鞋子衣服都是几十块钱的地摊货,全身行头加一块儿,也不抵人家一样值钱……开车的小子外号儿叫墨鱼,是中意同学的朋友,他把吸剩的烟头隔着车窗撇了一地,看中意半天没有动静,转回头不耐烦的催促着:“这可是你自己决定的事,到底能不能行啊?”

中意肿胀着一双眼泡:“哎……打吧!”

菜婆子的嗓门浑厚而悠长:“喜妹!找你的……”喜妹刚刚出了菜铺子的门:“找我?谁找我?”一边往回折,一边把剩的馍片碎渣一气倒进嘴里。电话里丝丝拉拉的听不太清楚,但是喜妹眼睛已经直了:“啥?你说啥?妈呀!”她直愣愣的呆立在原地,脚像生了根,一动也动不得……

菜婆子着急的问出了什么事,喜妹直着声儿哭泣道:“中意!是中意!他被人绑架了!”喜妹急匆匆的往外跑,直撞得两扇门噼啪乱响!菜婆子感觉蹊跷,寻思着是不是该报警,就追出来喊:“喜妹,你往那跑,赶紧报警啊!”喜妹刚跑了两步,骤然听见要报警,立马就哭出了声:“不能报!不能报!报警就完了!中意的命就没了!不能报……”喜妹失魂落魄的往家跑,一边嘴里念念叨叨地抽泣着,一车的水果,此时就好像跟她没了关系似的……

菜婆子也没了主意,慌乱地转了两圈之后才想起来儿子,赶紧打了电话,一边招呼了几个邻居把喜妹的一车货推到了菜铺子近前。喜妹赶过来的时候菜婆子的儿子也刚好赶回来,细问了经过,菜婆子的儿子感觉事情蹊跷,怎么才要一万呢?这么少,没听说过。哪有绑架一个人才要一万的,难不成是小孩子胡闹吧?喜妹却不这么看,要一万,要多了也给不起啊!她坚持不让报警,哭哭啼啼地守在电话旁,过了好半天,电话响了,告诉了一个银行账号,让马上存钱。喜妹坚决不听别人的劝阻,毅然决然的去存了钱,就像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壮举,满脸的泪痕,却不再哭了。她呆呆地坐在摊后那个破凳子上,热切地盼望着她的儿子马上回来……

中意那儿敢就这么回来啊,他忐忑地磨叽着直等到夜很深了,喜妹收了摊子,才躲闪着进了院子,他摸着裤兜里硬硬的薄薄的手机,害怕要是被搜出来怎么办?结果就碰翻了脚边的一袋塑料瓶!喜妹跑出来看,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死孩子!你跑哪去了?啥人闹住你了?遭枪打的,他们没咋你吧?”一边说着,一边就头头脚脚地摸过来,生怕儿子少了啥!

中意厌恶地躲闪着:“行啦行啦!你每天就关心你的水果吧,我好好的死不了!”

喜妹怔怔地望着中意进了里间,心里拧着劲儿地难受了那么一下!也说不清是心疼钱还是心疼人……也不知是怎么了,中意的脾气可是越来越怪了,整天往外跑,回来了也不说一句话,谁问顶谁,就没个顺气的时候。十七八岁的人了,却越是不懂事了,整天跟一些富家子攒,满身的烟味儿,眼看着就要高考了,却还是不急不燥的,喜妹耐心地说了几次,却没有一点效果!

喜妹就想起了自己那个岁数的时候:她的娘家在一个偏僻的农村 ,在喜妹成长的岁月里,那里不通汽车不通电,喜妹却一年四季不得闲!夏秋的清晨会跑到山上去挖药材,甘草、党参啥的喜妹认得不少,回来晒到半干了拿去供销社后院卖掉;正午的时候喜妹会跑到小河边去洗衣服,洗了晒到河中央的石头上;下午的时候喜妹就收罗了散碎的布片纳鞋垫,密密的针脚,纳去了她美好的岁月:十六,十七,十八……不过喜妹最喜欢的却是冬天,冬天她可以挣到不少钱!供销社杀鸡总少不了她,她干活麻利,杀一只鸡三几分钟,连杀带开膛破肚,收拾得干干净净。她一天可以杀一百多只,每只三分钱,到过年的时候喜妹就存了一百多块了!她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她的喜悦,生怕那厚厚的一沓在哪个时辰忽的一下子飞了去……直到哥哥娶媳妇的时候,那些个块块毛毛的就被集体盖了房子了,具体变成了哪块砖、哪块瓦,喜妹不愿去细究,但是她是高兴的,她知道,在那两间不怎么宽敞的平房里,有着她的心血呢!

菜婆子说的一点没错!喜妹自从四十岁生了那个女娃之后,一切就都变了:自己原本是一个事业单位的临时常用保洁员,工资不高,但是待遇不错,搞福利分东西都给她分,可是人家不愿担超生这件事,就委婉地把她劝退了,原本男人是一家企业的电工,因为超生的事,也自动离开了,曾经借住的单位宿舍也退还人家了。几经周折,喜妹一家终于找到了一份看自行车的差事,是一个单位的楼后小院,有一间住房,但是要每月四百的房租,自行车看一个一毛,不许多收,合计来合计去,最终还是舍了那间屋,选择了这间废弃了的公厕……水冲厕所呢,填填整整了就没味道了!喜妹乐呵呵地跟家人如是说,却惹得十几岁的女儿哇啦啦地哭叫:“我不想住厕所!我要住楼房!住厕所,臭死啦!”喜妹懒得理她,小小个人,整天攀攀比比的,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啥出身!唉,没得办法!

喜妹真是不敢往回看,不知不觉一晃就奔五十了!她没有同龄人的硕壮!有人说她从后看十八,从前看八十!八十倒不至于,但比起那些爱抹画的人却是要沧桑一些,一根马尾辫一梳就好多年,主要是省了修剪头发的钱,化妆品也基本不用,自己觉着挺满足的,有吃有喝就行了,住的差点,但是总比那没住的地方的人要强些!

喜妹不知道儿子遭了什么人的道儿!她在里间门口徘徊了好几个圈圈,想问,又怕羞着儿子,快二十岁的人了,再者说马上就要高考了,可千万别再有啥事了!唉!怎么这么乱呢!一万块钱!需要卖多少水果啊!喜妹越想越睡不着,辗转了一个多时辰,才迷糊着了!恍惚就听见打雷的声音,忽地一下坐起来,就感觉眼前有个人影在晃,喜妹失声叫了起来,等开了灯,才看清是儿子在这屋晃!喜妹心咚咚咚跳着:“中意,你咋啦!是不是不敢自己睡?吓死我了!”中意木木地盯着母亲看:“我找水喝!”却也没见拿着水,迟疑了一下,转身回里间去了……

喜妹晚间休息不好,总是头疼,就自己买了去痛片来吃,时间长了胃也不太好了,总是隐隐地疼,她还不想去看,她要为儿子女儿积攒一些上学的钱,有可能的话再为他们攒一些结婚的钱,可是也不敢往深里想,啥啥都那么贵!不知道那时候钱会贬成啥样子?会不会像老妈临走时塞给她的那两百一样,那时存一辆自行车两分,现在长成五角了,翻了二十五倍……

这是喜妹这几天来接到的第三个电话,中意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妈,你的卡被我给锁了!”喜妹感觉头嗡的一声!卡!天那!那张积攒着全家人希望的银行卡它怎么了?它不是在那个衣柜的最底层躺着吗?天啊!它怎么会跑到中意手上了呢?喜妹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儿子在干嘛?直觉告诉她不是好事!赌博?涉黄?吸毒?天啊!喜妹直觉得天旋地转……

喜妹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初步诊断她是贫血,需要加强营养才行。喜梅四下里循着中意的影子,却没有找到,孩子他爹问咋就晕倒了,喜梅只是说休息不好,她不想把有关卡的事情说出来,那个卡的密码在她那天取了一万块钱之后自己竟鬼使神差的修改了……想到这些喜梅不觉得出了一身冷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防着谁,总之心里是有了个疙瘩!几天的医院花掉了喜妹几千块钱,她感觉难受极了!她背着人悄悄地抹了好几回眼泪,她心疼儿子,该不会是孩子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了吧!要不然咋会做那种事呢?自己攒钱还不是为了他吗?他咋就不明白呢?

中意是在喜梅出院那天傍晚回来的,耷拉着脑袋,沮丧的样子就像是打了败仗。瞅着没人的时候他把那张锁死了的银行卡扔到了喜梅的肘弯里,看着喜梅的脸嘟囔着:“至于吗?又没损失啥,还把你吓这样儿!”喜梅的心就生硬地疼了一下,她像打量陌生人似的直勾勾地盯着儿子的眼睛看了许久……末了微微地叹了口气……外面起风了,夹杂着斑驳的尘埃,肆意地钻进喜妹的鼻子,眼睛,嘴巴……门前的街角已经不再像从前那么热闹了!据说有好几个单位已经搬到新区去了,小区的住户也变动很大,好多人都把房子租出去了,租房的大都是打工的年轻人,没什么闲钱,对一些高档水果根本就不闻不问。喜妹就感觉脸上热辣辣的难受!她突然想笑:儿子,女儿,谁是谁的谁啊!到底是谁欠了谁的?多会儿才还的清啊……儿子的话就如那二月的春风呢:“妈,不是我说你,咋一提钱你就不吱声啊?跟你要几个钱,咋就像扒你的皮呢……”

街角依旧清冷,注定了还要长久地站下去呢!要是有个废旧的沙发闲置在那儿就好了,没人的时候就可以偎在上面眯一觉,喜妹突然就想起了儿子很小的时候,有一次在一个小超市里,喜梅怕儿子要东西,就在进门之前用围巾蒙了儿子的眼睛,谁知乖巧的儿子却从衣兜里掏了什么出来,扬着粉嫩嫩的小手:“妈妈,妈妈,我有钱!你想吃啥?我dei(给)你买!”躺在儿子稚嫩手心里的,是一张崭新的一毛的钞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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