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军礼
舅爷从老家宁夏领了个花奶奶(年轻貌美的女人我们这里称作“花”),这里的人纷纷前去看个稀罕。
当然我也去了,舅爷就得意地向大家介绍着自己领来的女人。
我看了这个新来的花奶奶委实感到吃惊,当时舅爷已经是个五十六岁的老头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这位新来的花奶奶有多大呢?才满十六岁!我当时二十三岁,就按我当时的那个年龄来娶个十六岁的少女,都会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别扭与尴尬,何况是个年近六旬的老头。当时是1994年,这已不是封建社会,社会已相当文明了,为啥还出现这样的事呢?真的让我和很多人感到不可思议。
舅爷从十九岁时就与我前一个舅奶奶结婚,因舅奶奶不生养,后来就抱养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但这两个孩子却与舅爷自小就不投缘,也没共同的语言,他俩却和舅奶奶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等孩子长大了,家里的矛盾却更加激化了。养子尔斯玛娶了媳妇,不知是为什么却和舅爷长期对峙,一个家,就显得有些支离破碎了。终于有天养子尔斯玛与舅爷发生争执并动了手,舅爷被打得鼻青脸肿,他此时便感到没有自己真正血统的孩子,迟早是养虎为患。一怒之下,他找了几个家门的长者,私下里给了舅奶奶一笔钱,就把她给休了。和舅爷一起生活了三十六年的舅奶奶,就这样带着养女,从新疆千里迢迢地去宁夏投奔娘家了。接下来舅爷给养子尔斯玛分了点地,给了些牛羊,在村西头买了个居民点,盖了房,让他另立锅灶。这样一来,舅爷似乎像宋太祖赵匡胤般来了个“杯酒释兵权”,消除了隐患,心里便安然了许多。抱养孩子没能使舅爷歇到阴凉,反而招致了许多不幸,舅爷决定要发展自己的骨肉。
舅爷是个有些家底的人,早年很能干,身体也硬朗,如今家里牛羊满圈,五谷丰登。早年实行土地包产到户时,他在生产队里任队长,借此就给自己多弄了些田地,后又承包了队里两千多亩没人敢接受的盐碱荒地。起初并不理想,连年亏损,但经舅爷的大力改造,昔日的荒地已成了良田。地里种什么成什么,收成非常可观。早年一亩才十几块钱承包的土地,因他续了三十年的合同,现在每亩便成倍对外承包,光这两千多亩地的承包费就够舅爷消受了。加之他还在承包地周围栽种了几万棵钻天杨,杨树在我们这儿可是抢手货,舅爷便成了我们这儿富甲一方的小地主了。
舅爷休了不生养的舅奶奶,又用染发剂染黑了头发,还将下巴上那一撮山羊胡给刮了个精光。没有了胡须,并没使舅爷显得年轻,而让见了他的人总觉得有了一种别样的空洞与滑稽,总觉得舅爷身上忽然少了什么不可言状的物件似的。但舅爷却对自己所做的一切似乎很满意,整天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人看了很纳闷。
这个马长腿到底要干什么呢?好多人在这样问着。
舅爷姓马,他长得人高马大,一条腿因髌骨受损,常年僵直地辅助行走。舅爷走路,远远望去,像一个人有意在跨着大步丈量土地,似金鸡点头,一走三晃,甚是滑稽。因此人们给他个绰号——“马长腿”。此绰号的意蕴:一是指生理缺陷,二是指好滋事生端。也有人称他为“马瘸子”。
舅爷常对人们说:瘸子不瘸上天呢,哈(瞎)子不哈(瞎)成仙呢。
舅爷的这些话确实也有些道理,舅爷所做的事,往往都是出乎人们意料的。
按人们的猜测,舅爷休了舅奶奶若再续弦,不是哪个墙旮旯里无人问津的老寡妇,就是离了婚还带他个一男半女的二房女人。
但事实并不像人们猜想的那样,舅爷竟领了个含苞欲放的少女,并且还是个有些姿色的女人。舅爷的这些举措,在我们这里简直就是个石破天惊的新闻。据统计,中国现阶段的男女比例失调,男性要多出女性三千万之多,也许是中国男多女少的缘故吧。在我们这个村子里,一辈子娶不上女人的老光棍也大有人在,就是有些年近不惑腰缠万贯的老板也在领略着光棍的“风情”。而舅爷不知碰到了什么仙人指路,竟交了如此的桃花运。
有人说,这个马长腿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艳福,啥茬茬都顺溜溜的。敢承包没人要的荒地,敢生吃蛇肉(舅爷在1960年低标准时因饥饿吃过蛇),敢娶十六岁的黄花闺女,没有这老叫驴不敢做的事,这尕地主把福给享了啊!真是瘸子不瘸上天呢,哈(瞎)子不哈(瞎)成仙呢。
也有人说,娶黄花闺女呢,哼,我看他是火烧乌龟肚子里痛,他怂会有多大个能耐?当今的男人早让地里的化肥和农药把钢刃给卷了,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外强中干。年轻力壮的关键时刻都在打滑,他个老怂莫非还有什么特异功能不成。
没有金刚钻想揽瓷器活,我看好戏还在后头呢!
谁家的娘老子这么缺德!竟把娃娃往火坑里推呢!
人们就这样七嘴八舌地宣泄着自己的嫉妒、失落与不满。
但舅爷哪里能理会这些闲言碎语,他正兴致勃勃地做着发展骨肉的宏伟蓝图呢。
舅爷从口里回来的当天,就请阿訇给自己与妻子马法麦念了妮卡哈(结婚证词)。并宰了只羊,请阿訇隆重地念了个索尔。因老夫少妻,舅爷也不好大张旗鼓,就这样按穆斯林的传统风俗简单地过了个事。晚上舅爷家聚集了一大群耍床(闹洞房)的人,咱们这儿,结婚三天没大小,耍床习俗相当浓厚。这三天中的新娘与新郎,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成了耍床者的“阶下囚”。耍床者高高在上,只要他们不做过于出格的事,便可为所欲为。经舅爷再三推辞,还是遣散不了这些人,舅爷只好入乡随俗了。耍床的人不时用眼扫描着娇嫩俏丽的新娘,个个流露着一副艳羡、攫取与猎奇的笑意,还滋生着一些不切合实际的非分幻想。舅爷在人们的前呼后拥下,便与新娘做着大家授意的各种潜意识的床头戏。
有人说:台湾是个岛,岛上长满草。要想解放岛,必须用大炮。
接着大家让新郎说上句,新娘说下句。
台湾是个屌,屌上长满草。舅爷这样生涩机械地说道。
舅爷是个文盲,也许没听清台词,把“岛”说成个“屌”,引得人们哄堂大笑。
接着人们让舅爷怂恿新娘说下句。
舅奶奶在舅爷的引领下说着下句。
舅爷给舅奶奶传授下句话时又把“岛”错说成“屌”字。
新娘就婉婉约约地说:要想解放屌(岛),必须用大炮。
接着下面的人们笑得前俯后仰。
这时有人又说:一溜溜,两行行;我搬开,你放上。
要求还是新郎说上句,新娘说下句。
这次两个新人也听出了点端倪,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舅爷让大家重换一个节目,但人们执意让他俩完成。
舅爷无计可施,只好照本宣科。
等舅奶奶羞羞答答嘤嘤嗡嗡地说完“我搬开,你放上”时,人群像炸开的锅般顿时沸腾了起来。
新娘的这个节目要重演,我只听到新郎说了“我搬开”,咋就没听见她说“你放上”呢!这时大嘴麻子恶作剧地故作不满的嚷嚷道。
狗屁,咋让你个大嘴麻子“放上”呢?你要“放上”了,新郎干啥去?扁头尤奴斯故意移花接木地戏谑道。
人们听了,又是一阵浪笑。
这时大嘴麻子出了个节目:火车倒挂钩。
大嘴麻子的口技在这里堪称一流。这个节目是这里每个结婚者必做的重头戏。
大嘴麻子讲着节目要领:这个节目,新郎和新娘要背靠背蹲在一起,各自将右臂从裆下穿过,然后新郎和新娘在裆下紧握对方的手,待我嘴里发出火车启动的声响时,新郎和新娘要随我嘴里火车运行的节拍,一起一伏地默契配合着晃动身子,并在裆下不停地做摩擦运动。若有人违犯规则或者偷懒,还要重做一次作为惩罚。听到了吗?
舅爷听了便善意地笑了笑。
接着舅爷和舅奶奶背靠背地蹲在一起,两人从裆下握紧了手,随着大嘴麻子嘴里发出火车的启动声,两人便有规律地晃着身子,紧握的手在两人的裆下不停地摩擦。大嘴麻子还惟妙惟肖地学车站广播员,用普通话和维语播报着每一个经过的站名,引得人们开怀大笑。随着大嘴麻子嘴里火车运行频率的增加,舅爷和舅奶奶也在人们的喝彩下运行了起来。到高潮时,大嘴麻子嘴里的火车运行频率逐渐减弱,舅爷和舅奶奶也就慢慢运行了起来。最后只听大嘴麻子嘴里发出一阵火车的长鸣声,继而便是长长的刹车声,接着说道:宁夏直达乌鲁木齐的“73次”特快列车进站了,请各位旅客准备下车。
舅爷便与舅奶奶完成了节目,人们一阵欢呼。
舅爷的浑身大汗淋漓,舅奶奶的脸上一片潮红。
接下来扁头尤奴斯又出了节目:二龙戏珠。
扁头尤奴斯先用两个长长的鞋带,隔着裤子分别扎住舅爷的两条大腿。然后解开舅爷的裤带,把一个晶莹玲珑的玻璃弹放进了舅爷的裤衩里,让新娘从新郎的裆里取出这个玻璃弹就算完成任务。
此时舅奶奶显得有些犹豫。
人们就一个劲地推搡着舅爷,让他促使新娘来完成。
舅爷就给舅奶奶使出一个求援的神色,并把舅奶奶的手牵引到自己的裆里。在众目睽睽下,舅奶奶便窘迫地在舅爷的裆里摸着那个玻璃弹。
下面的人们喝彩了起来。
新媳妇,你可要当心哟,裆里有三个玻璃弹,你可不要摸错哟!赵虎子挤眉弄眼地笑道。
有两个玻璃弹已经没钢气了,只有一个是硬的,你捏捏就知道了。柿子要拣软的捏,捏完后,哪个硬就把哪个掏出来吧。大嘴麻子咧着大嘴,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牙,鼓着一对牛卵子般的大眼兴奋地吼道。
在人们一阵阵地喝彩下,舅奶奶心慌意乱地摸遍了舅爷的裤裆与两个裤腿,终于满面通红地找出了那个玻璃弹。
人们又是一阵欢呼。
接着扁头尤奴斯又让舅爷用鞋带扎住新娘的裤腿,把那个玻璃弹放进新娘的裤衩里。
舅爷拿着玻璃弹往舅奶奶的裤衩里放时,舅奶奶不让舅爷当众解她的裤带,舅爷便殷勤地悄声做着舅奶奶的思想工作。
人们便一个劲地催促与起哄,并异口同声地说道:如果不按要求做,今晚就不让新人睡觉。
舅奶奶便勉勉强强地答应了。
舅爷当着大家的面,遮遮掩掩地解开了新娘的裤带,并把玻璃弹放进了新娘的裤衩里。
接着,舅爷就在舅奶奶的裆里摸着那个玻璃弹,下面的人们沸腾了起来。
舅爷笨拙地在新娘的裆里摸了一阵,竟没摸到。
可能钻进新媳妇的洞里了,赶紧用手在洞口找找。干龙伊乃玛阴阳怪气地浪笑道。
说来也怪,经这一说,舅爷还真摸出了那个朱红色的玻璃弹。
舅爷拿着玻璃弹向大家炫耀似的晃了晃。
人们又一下子欢呼了起来。
看,上面还带血呢,莫不是真进去了。大嘴麻子咧着大嘴,望着朱红色的玻璃弹故意这样渲染道。
人们听了又是一阵哄笑。
经过一阵热热闹闹地折腾,最后耍床代表巴色总结性地出了最后一个节目:炕上的桌子地上的柜,你们走了我们睡。
舅爷说了上句,舅奶奶说了下句,耍床就此落下帷幕。
人们闹完了新房,便个个心满意足地散了。
耍床之间,我看到舅爷被戏耍的人们挟持着,在新娘身上僵直机械地做着各种不合时宜的娱乐动作但我自始至终并没看到新娘的黯然伤神,她很配合地与舅爷“例行公事”。
耍完床,人们还要按习俗听床。
新婚之夜的听床在这里是一种特权,在这天夜里听床者无论演绎出什么闹剧,都会被人们一笑了之。
舅爷的房前屋后到处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人影。因他俩是老夫少妻,这就使许多人更感到好奇,于是听床的人就多了起来。
舅爷也深知这一乡俗,他想图个喜庆,也就不好多加阻止,也无法阻止,因为这种事在这里已成了一种约定俗成的乡规,人人都觉得这是一种进入洞房后应该履行的程序,是一种健全婚姻的见证。
这时已过午夜,家家熄灯入梦。星星在浩渺的苍穹神秘莫测地飘忽闪烁。茫茫的太空中,偶尔还划过一颗耀眼的流星,昙花一现,稍纵即逝。
此外便是一片漆黑。
树上的猫头鹰寒光闪闪地注视着脚下的一切。一只田鼠鬼鬼祟祟地钻出巢穴,探头缩脑,游目四顾,小心翼翼地四处觅食。忽而一只猫头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个风驰电掣般的俯冲,接着又一个凌厉迅疾的蜻蜓点水,便爪不着地地扬长远去。随之上空骤然传来了一阵凄厉尖锐的鼠叫,那声音很快便隐没在了浩瀚的夜空。
几只健硕的野兔在村子四处警惕地游走,不时还偷食着草垛上的苜蓿。一帮凶悍骚动的野猫,似一杆杆对天而立的唢呐,发出一声声长短不一、缠绵悱恻的哀叫,从一些断垣残壁上频频掠过,几处圈舍里的雁鹅便被惊吓得叽叽嘎嘎地喧嚣了起来。在一阵穷追猛打的角逐之后,一只获胜的雄猫在一只雌猫身上疯狂地宣泄着情欲。时而传出几声喑哑空洞的犬吠,让人感到有一个掉光了牙的老人,正蠕动着干瘪的嘴巴,似在无休无止地重复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怎么样了?有人小声地向另一个在窗户上俯首帖耳的人问道。
这是村子里听床大王巴色的声音。
还没呢。
扁头尤奴斯像个狙击手般眯着一只眼,通过一条窗棂上微小的裂缝,用另一只犀利的鹰眼窥视着屋内。他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目标,一边用一种“怕得鱼惊不应人”的手势,无声地回答着巴色的话。
这老叫驴莫非在回来的路上就把小婆姨那个了吧。巴色不悦地低声说道。
绝对不会的,阿訇今天刚念了妮卡哈,马长腿是啥人?他是个懂教门的人,他能干违背教门的事吗?阿訇没念妮卡哈若那个了就是哈拉姆(禁忌)。扁头尤奴斯一边盯着屋内的那个热炕,一边小心翼翼地这样说着。
没有那个就好,这才有个听头。巴色激动地说道。
咋还没动静呢?这数九寒天的,把人的耳朵都快冻掉了,这老怂在干啥嘛?快快完事了也好让咱回家。大脚片子玛尔不停地搓着手,他边往冰冷的双手上哈着热气取暖,边这样焦急地说着,还大有那种跺脚取暖的态势。
巴色用手向大家示意,别惊动屋里人的好事。
大家看到巴色的手势,以为屋里有动静了,都兴味盎然地踮脚扬臂,屏息凝视,侧耳倾听。
听了半天屋里仍寂然无声,只有新房里的炉火在呼呼地轰鸣着。大家便神情异常,面面相觑。
可能这老怂不球行了,要是个年轻的这会早上了好几回了,真是鲜花插在狗屎上了。大脚片子玛尔这样黯然地说道。
应该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咋说话呢?真是肚子里没货。赵虎子瞪着大脚片子玛尔,乜斜着眼不屑地这样更正道。
不球行了还娶这么年轻的婆姨干啥吗?活受罪呢。还不如让球给我……“光棍元老”苕福来愤愤地这样说道。
你咋知道人家不行,不行娶球个小婆姨做啥呢?我看你不球行,快五十的人了,还找球不上个婆姨,只有个听床的份。大嘴麻子这样抢白着苕福来。
窗外你一言我一句地小声辩论着,几乎骚动了起来。
这时做晨礼的邦克声从各个清真寺里相继唤起。星星不知什么时候已抖落了好多,天空顿时显得空旷而寂寥。嘹亮古朴的邦克声在小村上空袅袅回荡,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出家门,双手交叉在袖筒里,低着头,猫着腰,迈着仓促的步子,向各自的寺里走去。
舅爷此时在新房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便将炉火通得更旺,他将一罐水放在炉上,然后窸窸窣窣地穿起了衣服。
人老的没事(不行)了,还霸占球个年轻媳妇干啥嘛,这世上有多少光棍把头都等白了,还娶不上个寡妇,他个老怂,唉——
这个碎媳妇也是个瓜子(白痴),放球着多少个年轻力壮的不跟,偏偏就跟球了这么个秋后的蚂蚱。
这老怂今儿个晚夕也就这么罢市(结束)了。这小媳妇没尝到甜头,明儿个不摔碟子砸碗还怪呢。
你个马长腿再有钱也买不来年轻人的那一杆子东西啊!
今晚马长腿可能顾虑得多了,怕咱们听到什么,可能明儿个晚夕里放展了干呢。
干屁呢!老怂没劲长(力气)了,要是个年轻的哪还管外面听床的人呢,先把事办了再说,谁还能等得急!这是个等的事吗?老了,老了!怂货!
卖球了一晚夕的冻肉,把心肝都冻成冰棍了,啥都没看上,啥都没听上,听球了一辈子床,还没见过这么个怂货,明儿不对了还得上医院,划球不来死了。
……
外面听床的几个人此时便这样气急败坏地低声咒骂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几人便骂骂咧咧地消失在晨雾中。
小村在一夜的寒风肆虐下终于皈依了平静,漫山遍野的积雪变幻莫测地反射着万道晨曦,小村的一切忽而显得绚丽多彩。小村四周炊烟缭绕,家畜们此起彼伏地呼唤着主人来添草添料。起先,鸡鸣鸭闹,牛叫马嘶。随之,一辆长途班车的喇叭发出一阵长长地鸣叫。真是“一波才动万波随”,不知是谁家的一头叫驴也肆无忌惮地引颈高吭,酣畅淋漓地宣泄着一夜蓄积的能量与无限的寂寞。接着满村子里的叫驴竞相嘶鸣,顿时,畜叫声、禽鸣声、呼唤声、吆喝声、劈柴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混响成一片,构成了一幅栩栩如生的清明上河图。轻盈灵动的小麻雀们展动着翅膀,轻捷兴奋地在树枝上相互嬉戏。几只乌鸦将暗红的爪子拢于腹部,冷峻地展翅低飞,时而还发出一声声苍茫落寞的啼叫。
此时,舅爷的院墙周围隐秘地闪动着几个人影,他们像特务般时而支棱着双耳,时而窥视着院里的一切。
舅奶奶梳洗完毕,系上围裙在锅灶上忙碌了起来。她一会儿将脏水倒在外面的空地上,一会儿给鸡鸭喂食。不一会儿功夫,屋里便溢出一股浓浓的肉香。
舅爷拿着铁叉将草垛上的几捆草撂在牛棚下,随即将这些草均匀地撒在槽上,牛羊们争先恐后地抢食起来,圈里骤然律动起一阵铿锵悦耳的咀嚼声。舅爷双手交错地筒在袖子里,望着这些家畜们津津有味的食相,满脸洋溢着无比的快意。
院墙外面的几个人看到这一切,便惊疑不定地相互对视着,每张怪异的脸上竟是那么的不可思议。
这个马长腿啊!
那几个人不知谁这样小声地长叹了一下,便索然无味地相继离散了。
吃过饭后,舅爷受到亲朋好友们的邀请,便领着舅奶奶在村子里走亲串户。这一老一少极不协调地走在路上,便引得过往行人与周边房舍里的人们竞相注目。让不明真相的人一看,会认为爷爷领着孙媳妇或孙女,很难跟夫妻串联在一起。舅奶奶也许隐约地感觉到了什么,走路时半低着头,显得极为窘迫。舅爷却将头高高昂起,一时竟显得格外荣耀。
就这样他俩在村子里晃悠了一天,当有些人们再次看到他俩走过时,却没了先前的惊讶与叹息,那种“鲜花插在牛粪上”的意念竟莫名其妙地从心里消失了许多,都觉得这是个很正常的事了,是真主的拨排和定夺,仿佛舅爷就该娶这样的人了。
但有些人望着那娇小玲珑的碎媳妇还是在一个劲地摇头。
晚上,舅爷与舅奶奶吃了一顿清炖羊肉后,舅爷将一条麻黄色的大狼狗拴在牛圈旁,便早早地熄了灯。
这时听床大王巴色和扁头尤奴斯以他们特有的手段悄无声息地弄走了那条狼狗,接着几人便偷偷潜入舅爷的窗前。
咱们这儿结婚三天没大小,人们可尽情地嬉闹。三天过后,一切将会恢复正常,再不会有人来没完没了地闹了。
今天是第二天,所以这些听床嬉闹之事便被视为正常。舅爷很信任那条尽职的狼狗,就放心地当新郎了。
晚上,外面依然漆黑一团,寒风依旧漫天怒号。
此时,新房的香炉里袅然地燃起檀香,一股淡雅温馨的薰衣草般的气味氤氲弥漫。炕边的炉火袅娜曼妙地闪动着火焰,熠熠生辉,映得屋内暖意融融,暗香盈动。
巴色几人透过这些暗红色的亮光将屋内的一切看得既朦胧又真切。
舅爷靠在墙上,将舅奶奶拥在怀里,不住地用手抚摸。舅奶奶便迷醉着双眼,享受着无限的爱意。
巴色和扁头尤努斯几人各自占据了有利的地形,竭力向里面张望,并将一只只耳朵警觉地支棱着,显得异常诡秘与兴奋。
舅爷就这样用粗糙的大手在舅奶奶浑身游走,舅奶奶并没反抗,却显得格外亢奋与迫切。
舅爷的大手在舅奶奶那对刚刚耸起的乳峰上不停搓揉时,舅奶奶便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呻吟。随之,舅爷的手慢慢往下移动,舅奶奶丰腴柔嫩的小手便吃力地按在了舅爷那只经脉突兀的大手上。只是片刻,舅爷那只大手便固执地进入了舅奶奶最隐秘的领地。舅奶奶似被电击般地全身波动了起来,舅爷便迅速脱去了自己与舅奶奶的衣裤。这时,外面的每个人都看到了舅爷那杆巍然兀立的物件,也看到了舅奶奶那对隆起的雏乳与蓄满无限生机的芳草地。
扁头尤奴斯小声地叹道:这个马长腿,原来是个深藏不露的独臂老人,关键时才露手呢。难怪这小媳妇要跟呢。
小媳妇就是小媳妇,那地方也不知有多美呀!大嘴麻子馋涎欲滴地叹道。
可惜让个老汉把窝给占了。干龙伊乃玛无限惋惜地说道。
……
在舅奶奶迷醉之际,舅爷只一下就轻车熟路地进入了舅奶奶的灵魂深处。随之舅奶奶便一改刚来时的拘谨,竟含糊不清地说出了许多令人难以想象的情感呓语。屋外听床的几人顿时热血沸腾,魂飞魄散,迫不及待地纷纷向自家的热炕头奔去……
以后就再也没人去听他们的床了。这里的新婚只能闹三天,三天过后有人再兴风作浪,就会受到各种不成文的约束与鄙视。
但听床的那几个人见人就说:马长腿的那个碎媳妇不得了啊!骚的没个数数。马长腿是人老心不老,快成精了,不得了啊!那晚上呀!那晚上呀……说的人就这样抑扬顿挫、一惊一乍、神神秘秘地隐喻了起来,听的人却沉浸在无边的神秘与遐想中。
没参加听床的那些人听到这些话悔得捶胸顿足。“听床别动队”们一见这些人的悔相,更加添油加醋地大肆渲染了起来。
就这样,舅奶奶在三四年间生下了一女一男。
但村子里的有些人始终在为舅爷和舅奶奶的一件事争执不休。
听床大王巴色凭他多年听床的经验断定:舅爷和舅奶奶在阿訇念妮卡哈前就发生过夫妻之事,但也有很多人否定巴色的观点。因为要真是那样,按穆斯林的传统那就是个不得了的事,生下的第一个娃娃就成了哈拉姆,这个孩子用一生的虔诚也换不来主的宽恕,是注定要下地狱的,这事非同小可!
听床大王巴色权威性的判断一出,顿时满村的人们便纷纷扬扬地渲染起了此事。
这天中午,村里的一伙人又云集在大队的桥头上高谈阔论起了舅爷。几个二杆子眯着眼,边说还边喷着烟圈在取乐。
这时清真寺里做撇什(午礼)的邦克声庄严地唤起,大寺里的马萨东阿訇便从一家念完索尔,匆匆出门。
忽而有人悄声说了句马阿訇过来了。有几人便慌忙地将烟罩进自己的袖筒里,悄无声息地用手指在袖筒里仓促掐灭。
大家赶紧齐声给过来的马萨东阿訇说了个“色俩目”,问了声好,想着打发阿訇快快离去。
马萨东阿訇接了大家说的色俩目,便心事重重地放慢了脚步,他怅惘地望了望正午的太阳,又焦虑遗憾地望了望桥头上的人,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这时一股刺鼻的烟味与焦糊味在这伙人的周围弥漫,马萨东阿訇微微蹙起眉头,警觉地回头望了大家一眼,这几人便立即装出一副安闲的样子。马阿訇只是狐疑地看了看,便冷峻威严地径自向寺里走去。他所过之处,人们纷纷谦恭避让。随着他的渐渐远去,他的身后便遗下了一路的敬畏与肃穆,桥头上的几人便有了片刻羞愧的宁静。
阿訇走过后,大家舒了口气,并相互窃笑着做了个怪异的鬼脸。
麻子,你后面的衣裳着火了,这时有人大喊了一声。
大家的目光一下子向大嘴麻子的后背望去,只见他的后背正冒出一股股青烟,后背的羽绒服被烧了个大洞。
大家七手八脚地弄灭了火,大嘴麻子忽而感到一阵凉意从后背的那个洞里涌入。
可惜了我这百十来块钱的衣裳了,到中午我不做撇什,还蹲在这里抽烟,这是真主把我给罪了。大嘴麻子沮丧而又恐慌地说道。
阿訇刚来时,你咋不把烟灭掉?赵虎子幸灾乐祸地诡笑道。
来不及了,我再明目张胆地弄灭就被阿訇识破呢,所以我就用手指夹着,将燃着的烟头朝下,背到后面的羽绒服里掩盖了起来。我想就一阵子的事嘛,谁知道给烧了呢。这是个灾池,躲也躲不掉。我本身就不宽裕,连烟都快抽不起了,麻绳总要从细处断呢!真是瘸腿上拿棒敲呢。大嘴麻子苦笑道。
麻子,你把衣裳烧了,今儿回去妈吃你娃的肉呢!杨利民学着大嘴麻子老妈妈那种浓重地道的家乡语气戏谑道。
人们听了杨利民惟妙惟肖的模仿,个个身临其境般地笑逐颜开。
阿訇刚才嘴里想说什么,但又没说,是不是阿訇发现了麻子身后的火,想提示呢?也许他想到我们这群不进寺做乃玛孜的烟鬼很生气,就没管。赵虎子若有所思地说道。
阿訇刚才的意思是说:唉,我的朵斯提(同胞)们啊!到做撇什的时候了,你们快快进寺做乃玛孜吧!你们咋还昏聩地在这儿晃悠呢?把你些披着穆斯林人皮的东西啊!大脚片子玛尔便故作高深地学着阿訇的腔调与神态演绎道。
接着大家又是一阵开心的大笑。
人们的笑声还没来得及荡开,有几个人就戛然而止了。
大脚片子玛尔还在手舞足蹈地不断卖弄,却被赵虎子悄悄捅了一下,人们又是一阵静默。
大脚片子玛尔猛一抬头,看到他的父亲不知何时已怒容满面地到了跟前。大脚片子玛尔此时似一只偷嘴的猫被人不动声色踩住了尾巴,不禁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抑。单老汉那种居高临下的怒视,使大脚片子玛尔显得有些猥琐与狼狈。
单老汉是大寺里的学董(寺管会最高领导),也是这个村里有名的民间画家。他擅长大尺寸的山水油墨画,堪称一绝。单老汉此时目光凌厉地将儿子瞪了一眼,大脚片子玛尔便像个罪犯般地低下了头。
把你个大蹄子东西,不走正道,和这些不三不四的坏怂搅和在一起干啥呢?咋不到寺上做乃玛孜(礼拜)去?!你们这些不做乃玛孜不害怕胡大的二杆子,整天抽烟喝酒,说三道四地干啥呢?看看都像个啥?胡日鬼捣棒槌的些东西!鬼眉鬼样的,把你们也是个人?唉——
单学董便这样神情悲凉地长叹了一声。
大脚片子玛尔显得诚惶诚恐,低头垂目地受训。
桥头上的几人神色暧昧地相互对视了一下,便猝然有了一种尴尬与落魄。高大魁梧的黑子从裤兜里抽出了斜插的双手,一时收敛了那种昂首挺胸的雄姿,脸上泛着一种迷茫与阴霾。赵虎子怒视着单学董,嘴唇愤愤地蠕动了几下,便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抵触情绪。大嘴麻子躲在大家的后面,也不知为什么却忍俊不禁地掩面窃笑。巴色双手交叠于腹部,笔直地站着,笑容可掬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其他几人极不自然地或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或装腔作势地故意转移视线望着别处。
阿辈(大伯),我们啥坏事也没干,大家在一起说说话,解解闷,相互交流着发家致富的门路,商量着到哪里去挣钱呢。巴色便为大脚片子玛尔与桥头上的人们解围,也对单学董片面的训斥发出了一点隐晦的抗议。
巴色,你整天洋洋干干地胡扯啥呢?我听到了你很多违反库夫热(禁忌)的话!你咋能空口白牙地就背谈人家亚孤(马长腿)老汉的娃娃是哈拉姆呢?《古兰经》上讲背谈人的罪有多大你不知道吗?你这话是要遭雷殛呢!这么严重的话也能从你嘴里出呢!这是个出人命的话,你可要小心!这世上有些不该说的话,宁可带进坟坑里也不能乱说!闲话到任何时候,对自己和别人都没有法依德(益处)。把你些日鬼怂,就知道偷鸡摸狗,搬弄是非,这就是你们一伙子人的干办(勾当)?单学董抖动着一束雪白的髯须不悦地怒斥道。
阿辈,您听我说,我听了一辈子床了,那些个寡妇和丫头结婚时的表现是不一样的。巴色摆出一副博学多才、满腹经纶的派头辩解道。
听到这儿,大脚片子玛尔便知趣地向寺里溜走了。
咋个不一样?单学董不悦地质问道。
寡妇结婚时第一次与新女婿同床很随便,而丫头就不同了,她们的第一次很有些看头,新女婿若不使尽招数就不会轻易得手。咱这儿,虽说相亲是两厢情愿,但相亲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少,所以新婚时好多新人还生分呢。就是谁家买个新机子,也不可能当天就到地里去犁地播种,也得有个磨合期嘛。马长腿多大年龄的人了,咋就把一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说睡就随随便便地睡了呢?那晚俩人一唱一和地圆了房,他俩若不是在口里老家有什么事,那晚会有那么随便吗?
在场的人听了都觉得言之有理,大家一时便沉默了下来。
若真是这样,他没请阿訇念妮卡哈怀上的第一个娃就成了哈拉姆了,真主呀,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事。余大嘴惊慌失措地说道。
可怜的娃呀!这不是你的错,但你无常后注定是要下地狱呀!
有人这样为舅爷的第一个孩子而不平。
这个马长腿真不是个东西!咋能祸害后代呢!有人这样愤愤地怒斥道。
单学董听了巴色的辩解,他怅然地说了声:真主啊——,便怀着一种极为复杂的心绪向寺里走去。
单学董走远了,赵虎子心中的不快便慢慢泛上了心头。
这老怂咋说话呢!你想训你那个大脚片子儿子,可以背过人教训嘛!在我们这群人跟前使球个啥狠呢!我们又不是你亲生的儿子,说我们一群是不三不四的二杆子,这也揽得太宽了吧!还说我们鬼模鬼样的,把我们说没了!我们到底咋了?不就是站在桥头上了吗?这真是奇了怪了,这桥头上还不敢站了,谁站了就麻达(麻烦)了!老封建!赵虎子这样愤愤地说道。
蹲在家里本来就把人窝喑哑了,再不到桥头上和大家说个话,那还不窝成个神经病才怪呢!黑西麦抑郁地说道。
这些老人们啊,就想着让每个人都安分守己地窝在家里,他们的心里才会安然。只要谁一出门,他们的心里就有十二分的担心与不满,总觉得年轻人搅和在一起就不是个好事,就要出乱子。黑子怅然地说道。他边说边鼓着腮帮使劲地吸着烟,随着他频繁地吞吐,一小股浓烟从他的鼻腔与口内冉冉上升。黑子被这股烟熏得一只眼眯缝了起来,另一只睁着的眼里也被熏得盈满了泪水,并被呛得干咳了几下。
这个莫合烟的劲也太大了!啥球难过,这把狗屎东西,不抽也不行,抽也不行。为抽这狗屎东西,不知和家里的老先人淘了多少气啊!烟熏火燎的,干球啥呢!到了后世,还要到朵则亥(火狱)里清算这些古纳亥(罪过)呢。他这样不满地说着,接着又猛吸几口,将剩下的小半截烟朝身后一弹,烟头便抛出一个优美的弧线,轻盈地坠入路边的积雪中,随之那里便嘶嘶地发出一阵轻微的声响,并升腾起一缕缕蒸汽与烟雾。
接着人群里便相继发出了一阵叹息与不满,大家争相倾诉着自己在家的种种“遭遇”。
行了,行了,人家是寺里的学董,说了就说了嘛,我们在桥头上抽烟说闲话也不是个啥光荣的事嘛。人老了就是这么个样子嘛。你老了以后那些年轻人还要骂你老封建呢,人就是这么一代骂一代呢,老人骂年轻人不安分守己,年轻人骂老人封建思想。大嘴麻子数落了起来。
大家正争论着,看到寺里做完乃玛孜的人们涌了出来。
巴色忙对大家使了眼色,悄声说道:都回家吧,那帮人过来也不知还说啥呢。
唉,我们这帮人东躲西藏地过球的这是个啥日子!连桥头上都不敢站了,呜吧哩(可怜)死了!我们简直成了那个小品里偷着生娃的“超生游击队”了。马占权的哈格晃着个干葫芦头长叹道。
桥头上的几个人便牢骚满腹地立即群鸟作散了。
人们对舅爷的那些事一直耿耿于怀。
这些事竟然成了那次听床者们探讨的主题,有些没参加听床的人也踊跃研讨。人们还质疑舅爷是怎么娶到一个十六岁的黄花闺女。后来这些事竟成了全村人们关注的焦点。
为此,满村子里的人对舅爷有了一种异样的眼光,甚至流露出一种不屑与憎恶。人们看舅爷的第一个孩子时,目光里竟充满了同情、狐疑与恐惧。
后来这事还是水落石出了。
解铃还需系铃人。舅爷在强大的舆论攻势下,还是将自己一段鲜为人知的隐私说给了几位老友。
原来舅爷休了前一个女人,就到宁夏同心县窑山附近的石塘岭妹妹家去走亲戚。舅爷向妹妹说明自己的苦衷,就让妹妹保媒续个香火。没过几天,舅爷的妹妹就把庄子里的几个寡妇带来,比较年轻的嫌舅爷老,上了年纪的舅爷又不要,因此就一个个走了。舅爷妹妹又从窑山好不容易领来了个姓田的寡妇,这寡妇虽年龄偏大,倒也眉眼周正。见面后舅爷觉得很勉强,怕这女人年龄大了,生娃时经不起折腾。但考虑到自己的年龄,就勉强应承下来了。经双方商讨,田寡妇让舅爷出一笔彩礼钱。因为她家里非常困难,就是几个破窑,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丈夫早年得肝癌病逝,因看病欠了一屁股账。娘家与婆家也没人来接济她,家里还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和一个丫头。两个儿子都快三十了,常年在煤矿里下井,挣的钱还不够还账与糊口。因为穷,娶不起媳妇。一个碎女子只有十六岁。本来有五个孩子,碎女子上面的两个孩子先后夭折了。
舅爷跟着田寡妇到了窑山,进了她的家才知道田寡妇所说的话一点不假。家里只是几眼不值钱的土窑,炕上铺着一张褪了色的凉席,几条历尽沧桑的被子缀满了补丁,一口不大的耳锅旁摆放着为数不多的炊具。屋子里的光线明明灭灭,幽幽冥冥,让人无形地滋生出一种恐惧之感。
这就是田寡妇的家。
田寡妇听了舅爷在新疆的家业,就愿意跟舅爷上新疆,但又舍不下三个还没成家的孩子。眼下家里几乎是揭不开锅了,债主们三番五次地到家里催账。田寡妇要求让舅爷带她们一家上新疆,一来可以躲债,二来可以谋生。但舅爷考虑到养子带给他心头的创伤,更怕自己将来年迈时受到威胁,就断然拒绝了。
田寡妇就向舅爷索要五千元的彩礼。
当时在偏远的农村,正是流行万元户的年代,那笔钱在当地也算可观了,舅爷没有拒绝,随即就支付了这笔钱。田寡妇接了钱,在临走时,又舍不下三个孩子。三个孩子离了母亲还不成一盘散沙。债主们听说田寡妇要远嫁躲债,纷纷前来闹事。两个儿子也不愿意让娘走。债主们不由分说地从田寡妇手里瓜分了那五千元的彩礼,剩下的零头账,债主们眼看无望都说不要了,就算从此两清。田寡妇想用这点彩礼给大儿子张罗个媳妇,但事与愿违,此时她两手空空地坐在破窑里犯愁。
我走了这个碎女子咋办呢?这两个儿子的媳妇咋娶呢?田寡妇的心里不停地思忖着。
忽然她的心头翕动了一下,她想起了碎女子法买。家里实在没任何办法了,我一个老寡妇值几个钱呢?再说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嫁个人还能凑合,若生个娃那不是在赌命吗?就算我跟了这人,眼下还是不能解决问题。干脆把碎女子给了这人,一来可以换些彩礼给两个儿子娶媳妇,二来碎女子到这人家里也在享福,首先吃穿不愁。咱穷人家道,还能干什么呢?现在啥都讲个门当户对呢,碎女子若嫁个年轻些的人,按常规彩礼肯定是多不了,并且还要受穷。只有嫁这个有钱的老汉,也等于救了咱全家的命呀!干脆把碎女子嫁给这个老汉算了。不知碎女子愿意吗?田寡妇就这样在心里盘算了好久。
她先把这些话背过碎女子给两个儿子说了,没想到两个儿子高兴地直跳,还夸母亲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只要那人肯出钱,法麦就按您说的办。一来还清了账债,二来我兄弟俩也有了媳妇,三来法麦也享了福,您在家就等着抱孙子,这是多好的事呀!我们全家就彻底解放了。二儿子兴奋地说道。
大儿子听了也一个劲地点头。
田寡妇将此意给舅爷秘密地说了,舅爷先是吃惊,接着像孙悟空进了蟠桃园似的亦真亦幻地迷醉了起来。
彩礼在两个儿子的筹划下要了两万。舅爷二话没说,当时就从马甲里掏出了所需的钱。拿了钱,田寡妇的两个儿子将舅爷像神一样的供奉了起来。
随即田寡妇和两个儿子做碎女子的思想工作,碎女子的思想工作做得很不顺利。碎女子嫌舅爷老,两个哥哥就说,等他无常了,你继承了他的财产还可以再找一个年轻漂亮的男人嘛。
两个哥哥怕舅爷有变,连忙找来了个阿訇,就给舅爷和碎女子念了妮卡哈。当天两个哥哥借故去别处,让舅爷和他们的妹妹圆房。
田寡妇给碎女子的茶里放了安眠药,让舅爷在套间屋里做该做的事。这时正是中午,田寡妇锁了套间的门,她在外间房里边纳鞋底,边给两个入洞房的新人守门。她还不时在套间门上倾听,小声告诫舅爷要注意分寸,千万别弄伤了碎女子。
天快黑的时候,碎女子还没醒,舅爷就满面春光地出来了。
田寡妇进屋检查了碎女子的一切后,就对舅爷说,人已经是你的了,今后我的碎女子在半路或在你家跑了,就是你的事。那是你没本事拢住,不关我们的事。你的年龄大了,要多体谅碎女子。舅爷听了高兴地一个劲点头。
晚上田寡妇的两个儿子没回来,舅爷就睡在碎女子身边,夜里碎女子醒了,看到舅爷和她赤身裸体地缠绕在一起,惊吓得大叫起来。
法麦,今天就是你俩的结婚日子,你就安心地和新女婿睡吧。田寡妇在外间屋里向碎女子说道。
舅爷听了又是一阵激动,他生龙活虎地又来了一场。说来也怪,这一次碎女子竟然也激动了起来。
外面的田寡妇听到里面的动静,在不断地叹息,不断地流泪。
第二天,舅爷买了两只大羯羊与一些生活用品,在田寡妇家置办了宴席,又请当地的阿訇给田寡妇的丈夫念了个索尔,祭奠了亡人。因情况特殊,怕生事端,他们没好大动干戈地操办,前来参加的就是舅爷妹妹一家人。完成婚宴,田寡妇的两个儿子就借此到了煤矿。舅爷就在田寡妇家甜甜蜜蜜地当了三天新郎,碎女子在这三天里竟对舅爷有了一种别样的依恋。
舅爷还想在田寡妇家住几天,想在田寡妇的驯化下,让碎女子死心塌地的跟他,以免以后逃跑。又听人说田寡妇没与亲戚商量,私自做主将碎女子嫁给了老汉,她的娘家与婆家非常气愤,要前来闹事。舅爷怕夜长梦多,便背着两个儿子私下给田寡妇塞了叁千元的零用钱,就带着碎女子悄悄回新疆了。
就这样,舅爷带着碎女子顺利来到了新疆,来到了自己的家。在家舅爷又一次请阿訇念了妮卡哈,补办了婚礼。
原来舅爷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不是哈拉姆,是符合穆斯林道义的。人们知道了舅爷与花奶奶的这些原委,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舅爷的两个孩子都能上学了。
花奶奶一天天地竟娇艳了起来,而舅爷却日趋衰老。
舅爷曾经那一双敏锐深邃的大眼,却在岁月的磨砺下变得混沌无光,眼里还经常溢着擦不干的泪水,这自然不是舅爷玩世不恭、悲天悯人的产物。而是不知为何,遇到冷风寒流异常气候,或受到一点媒介物的刺激,泪水就禁不住涔涔外涌。由于舅爷的不断擦拭,他的两眼的光泽已荡然无存,两眼空洞迷蒙、暗淡无光,竟变得有些阴鸷狰狞了起来。
舅爷常年戴着一副茶色的石头眼镜,并用一根粗线绳系住两个镜脚,将线绳置于脑后,使这副价格不菲的眼镜牢牢固定在头上。在这副镜片下的那对眼球像遭受了什么极刑似的,竟异常恐怖地凸起来。舅爷的背也驼了,牙也落了,本来就不灵便的腿脚,此时在拐杖的辅助下踟蹰蹒跚地移动。“北风卷地白草折”,“秋风一夜催人老”,舅爷经过几年的打磨,已彻底成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
原来人老了竟是这般落魄!曾经倔强硬气的舅爷在自然法则的驱使下,竟成了这副摇摇欲坠、卑躬屈膝的模样!舅爷的全身快成了一具风干了的木乃伊。若让一个没有思想准备的人忽而碰到,定会本能地产生一阵恐慌与颤栗。
其实这时舅爷才年过七旬,按说也不算太老,村里和他一般年龄的人,竟还在地里利利索索地干活,而舅爷也不知为什么衰老成了这样。
舅爷与舅奶奶在结婚几年后就有了矛盾,后来矛盾也在不断升级。舅奶奶经常怒斥着舅爷,一张口就是老不死的。舅爷却显得理亏,每次都避其锋芒,不予理会。舅奶奶的脾气越来越大,经常在家指桑骂槐,摔碟子砸碗的。有时她当着舅爷的面就指着家里的一头黑叫驴骂道:你还不如这头黑叫驴,叫驴每天都能攒劲地晃着自己的鞭杆吼几声呢!你个尿不出尿的废物能干啥呢?我跟上你个老怂活守寡呢!
有时在舅奶奶的极端挑衅与辱骂下,舅爷便挥着拐杖抡了过去。舅奶奶也不躲闪,还歇斯底里地叫嚷着:你个没本事的老怂东西就这样使狠呢!打死我呀!我本来就不想活了,打死我吧!这日子有啥过头?活着与死了有啥两样呢?
舅爷的拐杖只抡了一半便停了下来。
继而舅爷又温和地说:法麦,我也活不了几年,我若有天归真了,家里的一切不都是你和娃娃的吗?家里现在有那么多存款呢,你想吃啥没有呢?你想穿啥没有呢?光那两千多亩地的承包费,一年都差不多接近百万了,啥都有呢,你还干啥呢嘛?
存款顶个狗屁!存款还不如个黑叫驴的鞭杆值钱。你要有黑叫驴的那一个鞭杆,就是穷的穿不起裤子我也跟你。我想要的你能给我吗?舅奶奶说这话时眼里像在喷火。
舅爷听了却颓丧地低下了头。
随后,舅奶奶出门的次数渐渐频繁了起来。有时出门给舅爷打个招呼,有时竟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出门就是几天。
舅奶奶自从有了手机,便整天忙着与人在电话上拉扯。手机的铃声相继不断地响着,舅奶奶像个日理万机的业务员,在电话上忙得不可开交,有时与人一聊就是几个时辰。
舅爷便忙着给舅奶奶每月成百成百地续交着电话费。
舅爷静观着舅奶奶的一系列异常变化,忍气吞声地竭力克制着自己,听之任之,委曲求全。
只要不离婚,只要她好好照看这两个孩子,她想干啥就由她干吧,我已经这把年龄了,还能把她怎么样呢。这十几年,自己几乎都填到这个无底洞里了,还能续填些什么呢?唉,干啥呢!舅爷经常这样边想边摇着头。
但舅奶奶却日益骄纵,为所欲为。
舅奶奶曾无论干什么事都要征求舅爷的意见,但后来竟变得肆无忌惮了。走亲串门或上街游逛,都是随心所欲,来去自如。
一次舅奶奶出门有半个月了,也没给舅爷与孩子做任何表白。半月后舅奶奶给舅爷打了个长途电话,说她在一家蛋糕店学手艺,学到手艺就回来开个蛋糕店。
舅爷不满地说,咱家的钱早就够你和娃娃花了,你还开店干啥呢?
舅奶奶听了没做任何解释,就强行挂了电话。
自此舅奶奶便没了音讯。
好多人说,马长腿的女人可能是跟上野汉子跑了。
但过了半年,舅奶奶便珠光宝气地衣锦还乡了。
舅奶奶的穿衣戴帽与言谈举止已有了很大变化,人一下子洋气了好多。
舅奶奶回到家,与舅爷站在一起,简直让人不敢想象他们就是夫妻。
回来了就好,舅爷也感到高兴。
她的心里还有这个家,有这两个孩子。舅爷这样暗自庆幸地想着。
舅奶奶回来后,家里又有了喜色,两个愁眉苦脸的孩子有了热菜热汤,竟活泼了好多,家里一下也变得温馨整洁起来。
但舅奶奶的电话却更加变本加厉地频繁起来。
这媳妇出去也不知干了啥了?这是个不得了的媳妇!出门连个男人的口唤(允许)也不要,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呢!没男人的口唤出门,按经典上讲,那罪也不知有多大呢!真主不饶恕啊!村里的一些女人们这样恐慌地议论着。
但舅奶奶却丝毫也不理会人们对她的白眼与猜忌,还趾高气扬地在路上炫耀般地打着电话,无所顾忌地与人聊天。
在她经过的地方,有些女人露出一脸的不屑与惊异。云集在桥头上聊天的有些“歪瓜裂枣”们对她挤眉弄眼,有时还给她打一个风骚的口哨,发出一阵淫荡的笑声。
老人们见了她,不禁皱起眉头,眼里涌起一阵惊疑与厌恶。
但舅奶奶对人们的种种反应却显得不屑一顾,她有时还给那些打口哨的歪瓜裂枣们回头暗送一个意味深长的秋波,弄得那些人竟不知所措。
真是人没脸了鬼都害怕呢!有些人见舅奶奶这样放荡,便愠怒地骂道。
舅奶奶要开个蛋糕店,舅爷便极力反对。舅爷怕这女人一旦出笼,定会干出出格的事来。
舅奶奶不顾舅爷的阻拦,在县上开了个蛋糕店,还雇用了村子里的三个俊俏伶俐的小媳妇。没过几天,她的生意竟做得顾客盈门,高朋满座。
舅爷此时已完全失去了对舅奶奶的有效控制,整日神色颓唐地在家里叹气。
舅奶奶几乎不回家,昼夜在店里。
舅爷与舅奶奶就这样名存实亡地过活着。
终于有一天舅奶奶带了一笔钱不知去向,舅爷便不断四处托人寻找。
有天舅爷让我写个状子,要告一个跑长途的司机。舅爷说就是这个常来咱们这儿往老家拉人的司机,经常拉你花奶奶到老家探亲,是这个耗瓦尼(波斯语:畜生)拐走了你的花奶奶。
舅爷,舅奶奶已经给您生了两个孩子,已经完成了您当初的意愿,现在舅奶奶走了,两个孩子还在,这是多好的事,您还告什么呀?就算到法院,让人一看,您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舅奶奶才三十而立,让法官怎么判?现在实行的是婚姻自由,您当初和舅奶奶又没办结婚证,人家现在想干什么您能管得住吗?就算办了结婚证又能干什么呢?强扭的瓜不甜,想跟您的人是撵不走的,想走的人是留不住的。人家把多少青春献给了您呀!每个人会有几次青春?我认为她早就还清了您的账债,算了,让她自由吧。您不是得到孩子了吗?
舅爷不停地抖动着嘴唇,吃惊地望着我,久久没说出一句话来。
舅奶奶走后,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们到处都在声讨她:
没自己男人的口唤,按经典上讲,你一个女人到哪里都是哈拉姆!
没自己男人的口唤,你一个女人和谁生下的娃都是哈拉姆!
婊子,破鞋,不要脸皮!
跟野汉子的骚货!
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嫁二男!
没良心的害人精!
心真歹毒,连亲生的娃娃都能舍下!
就算不跟自家男人了,也得把男人的口唤要上,让男人答应了,前世后世都好办了。没自己男人的口唤,你就是个下地狱的货!
……
人们就这样一浪高过一浪地声讨。
后来舅奶奶蛋糕店里雇佣的那三个小媳妇也相继不知去向。小媳妇的亲人们找不到舅奶奶,就来找舅爷兴师问罪,舅爷望着前来的人,便声嘶力竭地吼道:你问我,那我问谁去呀?!
前来问罪的人看着舅爷这副怒不可遏的神态,便面面相觑,知难而退。
后来那三个小媳妇一个个满怀愧色地回来了,但回来不久都闹起了家务。
舅爷每天拄着拐杖,向远处无限神往地远眺着。
要是她能像那三个小媳妇回来该多好啊!即便闹闹家务,但总归还是个完整的家。舅爷望着自己那两个神色黯然的孩子,时常在这样想着。
从那以后,便再也没了舅奶奶的身影。
舅爷此时便想起了曾被自己休了的那个女人,心里想着她在怎样打发自己的晚年。我毕竟还有两个亲生的孩子,而她因为没有生育能力,却什么都没有了。想着想着,舅爷便常是一副“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的样子,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舅爷还是那样每天立在大门口张望。
舅爷有时在大门口竟还这样怪异地想着:要是现在两个女人中回来其中一人,我一定会接受先回来的那个女人。
舅爷便又托人寻找他的前一个女人,几经打听,才知道曾被舅爷休了的那个女人,早就改嫁了,日子过得非常美满。
舅爷听了,心里竟充满了疑惑与失落。
从那以后,那辆跑老家的长途客车再也没来新疆,听说改了路线,跑兰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