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十月(八章)

2013-04-29 00:44薛菲
伊犁河 2013年6期
关键词:伊犁山楂

薛菲

伊犁十月,不下雨。天空是一柄一柄金黄的镰刀,收割云朵和粮食。

——题记

邂逅秋

每日注视。直到有一天大风倏忽来去云影堆积,雨在处暑之后点破季节的秘密,雨打湿裙裾,凉起来,再也无法遮蔽这个秘密了。浓荫被一缕金黄钻透,倏忽间叶子落下来。天凉好个秋。

西域柳

在一片秋寒里走路。一朵一朵,西域柳,曾经栽在天空边缘,将炎热划开一弯一弯清凉的路边柳树。

秋风秋雨结束蓝绿波浪线,将一片被骄阳捋顺的苍翠,揪乱了,抛掷于路途与泥土。

我惊诧于它们飘落时仍从容不迫的气度,我曾数次爱过这土地,第一次走过便想与它亲吻,它的馨香,双唇腐烂于其中的愿望,原来来自夏日晴空。

下雨了

伊犁的雨,大多数时候是个秘密。当最后一个伊犁人入眠之后,它才轻轻悄悄俯身,贴住大地细密私语。时而汩汩灌入花圃与农田,时而腾起身子越过山头,牧人一样将浑身细胞都放逐在草原。

究竟是它饮了青草上的月光,或者那片草原享受了它。一夜缠绵之后,你若还问,容光焕发的原野抿起秀气的唇角,鬓角绽放野花,眉黛莹润含情,亦不肯告诉你这个秘密。

除非——你是第一个从梦里醒来的伊犁人。黎明,微光清凉,你会看见一条银色背影在窗外一闪,便不见了,甜润的空气自缝隙涌入,如同清晨伊犁河谷第一杯酒,强行灌醉。

大醉醒来,没有雨水,只有留在脉管的酒香蜿蜒流动。

在树上

不经意走过便走过,多少日子以来,我已习惯在孤独的时光中醉生梦死。

你看不见的时候,我坐在树上,写字,或者做梦。

我在树上啜饮清露,小醉达旦。当蔚蓝的风停停落落,我观看伤痕在夜空长成的角度。

太持久,招来宇宙那一边汹涌的痛,露的酒精度太深了,即使是痛,在它神奇的液体浸泡中,也荡漾着微醺。

可是你在一棵秋天的槐树下唤醒,整个林荫道都在筛落晕眩的雨,你的头顶却是蔚蓝,目光跟随语言放跑整个晴天。如一双试探的手,拧亮一个瞬间。

光自四个方向下降,光指向心灵的瞬间,我只得垂下眼角,眼睁睁看着羞涩奔跑在雨水中,幻觉便如那双红色鞋子,起起落落间踩出一条小路来。

塞壬歌声

曙色挑破窗帘袭击了我,那种光斑窜入被隙,像蚊子,瞬间进入皮肤,隆起通红的包。

我知道又有一种摧残即将开始,头埋在枕间不想出来,照见一切骨骼的光,请让我多听一会儿乡音,在故乡的月色下多走一会儿。

塞壬歌声是我的选择,那些青翠忧伤的林稍,带领我穿越纸张与纤维内部,捡拾对岸的石头。

有一天,我会搭建属于自己的小屋,在里面睡眠。写字。喝水。或者想念你的脸。

现在明白自己为什么喜欢元夕灯火了,原来渴望那种面庞,明亮。温润。在夜色中发出暧昧光焰,具备缺失心灵者的纯粹。

惧怕日光下的灯火,虽然看似坚韧持久,可以放射不灭的光,但即使拼却终身,不过一抔土,或者成为土本身。

在斯大林街与解放路交叉处与人群拥在一起,温和平稳的西部小城,日场夜场的灯火,忽然一阵惘然旁逸斜出,再来不及拔除,虽然知道兰州与伊宁都是来不及迷失的森林。

我太喜爱被阴云遮住的光,穿越黑与厚,乍然吻住地面与青草,连同它的呼吸,每一处毛孔。我喜欢这样的爱情,宙斯与赫拉,或者太阳神与月桂树,健康丰沛具备人的热量。

赛里木湖

10月30日,等待温暖。想起,跌入那片海子时,顺手摸了一把水温,深海的水长久地握住我的手,深秋冷风之下,我被来自西域以外的视野捂热了。

海来自大西洋或其它,这一片深蓝诱惑瞳孔深处的渴望,我想再次上路,向着小黄花逶迤过的地方走。我要一直走一直走,找到回家的路。

可是你,温情的赛里木湖,只婉转了一个眼神,便收拢鸟儿的翅膀。

你无所顾忌扎身于祖国最西端,平静、安稳,洪涛大浪缄默地附身于深蓝衣履之下。我附身你的衣履之下。躲在蓝色袖管里,写诗。

十月情郎

捻一枚六十六团的山楂,在高处眺望伊犁以外,每座城都布满你。

喜悦,西天山下,土地如此硬朗,不再适合寻觅。

噙一枚六十六团的山楂,没有咬破的勇气,我怕果儿甘甜,心中酸涩。轻易咬噬会玷污清白……恨如同伊犁河的水,逆向行驶,抵达你之前先伤了自己。

深秋路过山楂林,树梢划痛侧脸。

阳光是外婆床头那座老钟,从睡梦深处响起,滴答。滴答。滴答。

想起最后一次相爱,明白原来爱是一项深深守望的仪式。站在岁月末梢的阳光下,守望不会归来的阿廖沙。

泪流满面的姑娘,站成一株山楂,用一些皲裂的纹路,拒绝轻浮的时光轻易品尝。

在果子沟

一代汗王的征途如此之长,在这里又被崇山峻岭加深。

很多年前马儿路过的时候,衔走了青草,人在马背上摘完了果子。

在这之后叩关前来。躲过繁忙的路桥建设,目光闲下来的时候,开始咬噬没有果子的沟,马儿走了,铃声还在,人去了,果香还在。

在这样的果子沟,不想为人。我想成为奔跑的小兽,或是一头黑白相间的小牛,故事里听到的那种,白天在山坡上吃草晒太阳,晚上,哈萨克人家都熟睡之后,我在月光之下反刍。让枯干的树为此丰盈,或者死去的草原路返回,抛弃中亚或者更远的欧洲,只在这条神圣的沟里,再生。

舀出一瓢一瓢月光,乳香飘溢,细细泼洒,我有我的小私心,我想土地被晕染,绿得像成吉思汗的队伍还未曾来过,文明亦未曾发生过,果子累满枝头,四野静谧,只有自由奔跑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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