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为肉食,或为猛兽

2013-04-29 08:01林懿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13年10期
关键词:安吉拉卡特女性

摘 要: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1940-1992)文风奇诡多变,她的短篇小说常常通过改写古老的童话传说来表现父权社会中女性被物化、被剥夺人性的现实。本文选取卡特两部短篇《主人》与《老虎的新娘》进行并置分析,试图阐明卡特如何通过女性化身为兽的情节来表现女性在父权社会中完整人性的丧失。

关键词:安吉拉·卡特 女性 人性丧失

上世纪60—80年代,欧美女性主义发展得轰轰烈烈。许多关注女性的著名论著在此期间相继成书,如1970年凯特·密莱出版《性政治》,1977年肖瓦尔特发表《她们自己的文学》,1979年《阁楼上的疯女人》成书。这些论著观点大胆,雄心勃勃,影响深远,已成为女性主义文学文论中的经典。

正是在这样的激进时期,与《阁楼上的疯女人》同年出版的,还有英国女作家安吉拉·卡特的评论性著述《萨德语境下的女人》(The Sadeian Woman, 1979)①。作为“最早与女性主义批评和妇女运动相契合的英国女作家之一”②,卡特在这部著作中以令人瞠目的犀利言辞分析了萨德作品中反映出的女性被物化、被消费的屈从地位。她在书中指出,在一个女性受压迫的社会,女人或者被物化为商品任由男性利用、消费甚至吞噬(一如案板上的肉),或者通过自己的反抗为自己挣得权利,而这时她又会被迫变成野兽恶魔。反抗或不反抗,女人的完整人性总是得不到承认,她永远难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安吉拉·卡特的创作风格奇诡,极富张力,特别是她70年代的作品,在女性主义蓬勃发展的影响下,将突兀嶙峋的暴力意向与极尽妖娆的色情暗指杂糅,且与远古传说或是代代相传的童话模型紧密相连,象征寓言色彩浓厚,令人读起来深深沉醉却难以理解作品用意。要理解卡特这一时期的创作,《萨德语境下的女人》中提出的女人完整人性的丧失这一主题可以说是一把关键的钥匙。

本文试以卡特的两部短篇小说《主人》与《老虎的新娘》为例,探讨卡特作品对这一主题的表现。其中,《老虎的新娘》出自短篇集《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与《萨德语境下的女人》同年出版;《主人》出自五年前出版的短篇集《烟火》。

《主人》:由“肉食”向“豹女”渐变的女性

《主人》可以被视为《鲁滨逊漂流记》与南美洲“豹女”传说杂糅后的创造性改写。故事描写酷爱施暴与屠杀的白人男性深入南美丛林猎杀猛兽,并买下一个土著少女随行。猎人在堕落荒淫中大肆杀生,同时不断凌虐土著少女。少女在这段时期渐渐学会用猎人的枪,并在凌虐之下逐渐变形为美洲豹,最终猎杀了猎人。“豹女”的故事清晰表现了女性丧失完整人性的两个极端:先是在男性强权的砧板下成为可以随意被享用与吞噬的赤裸肉食,再是奋起反抗之后成为野兽,取代男性成为施虐与猎杀的非人性角色。

故事中的猎人如同萨德笔下的施虐狂恶魔,少年时代的他“把新来男生的头按进马桶,冲水淹没他们咕噜咕噜的抗议声”,或者“用牙齿、指甲,有时还用皮带,在年轻女人苍白躲闪的身体上留下一道道伤口”③。成年后由于不满足“这些色调浅淡的放纵”,猎人深入原始丛林屠杀猎物,成为拥有至高权力的魔王。他买下土著少女,“他管她叫‘星期五,因为他是在星期五买下她;他教她说‘主人,让她知道那就是他的名字”④。故事中猎人从头至尾没有名字,或者就像题目中所指出的,他就是“主人”。而土著女“星期五”对“主人”的任何暴行只能逆来顺受,如同萨德作品中无助的受虐女性。卡特在《主人》中高度仿效萨德作品中的“施虐—受虐”题材是有深刻用意的,她在《萨德语境下的女人》中肯定了萨德色情作品的价值,认为其中描写的性行为正是社会中“人对人所犯下的行径的隐喻,且往往是最残酷直截的隐喻”⑤。卡特强调男女之间的性关系不仅只关乎个人行为,更是“他们在所处社会的权力关系的直白显现”⑥。《主人》中骇人的暴力意象,正是用以揭示男女两性主奴关系的实质。除了遭受萨德式的暴力,《主人》中的土著女“星期五”还遭受了一系列的物化对待。她被视为可以随意交换的商品,猎人用吉普车的备胎就把她从父母处换来。猎人看待她,“只看见自己没花什么钱买来的珍奇肉体”⑦。此外,《主人》中的女性常与“肉食”的意象联系,比如猎人的向导“时常带一个(土著女孩)到空地边的灌木丛里,当下就把与自己为伍多年的淋病传染给她。之后他会津津有味地边回想边舔舔嘴唇,对猎人说:‘棕色的肉,棕色的肉(meat)”⑧。

有批评家已经指出,卡特的许多作品中“食物与身体具有同等强烈的象征意义,对食物的利用如同对身体的利用,都能反映强烈的权力关系”⑨。在《萨德语境下的女人》中,卡特专门强调了“肉身”(flesh)与“肉食”(meat)意指上的区别,指出若将“肉身”换为“肉食”,所有与人性有关的内涵意义便消失了,人的躯体就会被动物化(animalise)为案板上任人宰割的肉质。⑩ 然而,女性的躯体却和非关人性的“肉食”极为相似,被男性视为可以随意攫取享用和吞噬的肉类。《主人》中猎人残酷压迫的土著少女常常与被猎杀、剥皮的猎物并置,并在夜间与它们的幽魂为伍。她并不被当作一个完整的人,反倒如同那些被剥皮的动物死肉一样,被降级为肉食。

然而,土著女“星期五”被视为肉食只是故事的一半,她在与猎人为伴的时期渐渐和强大的主人同化,获得反叛的力量。土著少女最初“从不杀生,只吃食物的根”,俨然柔弱待捕的食草动物,只等猎杀者将其变为果腹之肉。在猎人的教导下她开始吃肉,“起初并不喜欢,但还是乖乖吃下”?輥?輯?訛。直到她身上猎杀者的野性越来越明显,“一定要趁主人看不见时用爪子直接将生肉撕下骨头”,最后化为完完全全的食肉野兽美洲豹。土著少女开始不会用枪,却在单纯的摸索中逐渐掌握了猎人射杀的工具,“不久便成为比他更优秀的猎人”。土著少女的日益强大使她与猎人的关系发生变化,“她越来越像他,也越来越憎恨他”?輥?輰?訛,直至最后“猎物射杀了猎人”,化为豹子的她一跃离去。

在一般的豹女传说里,豹女们被男子亲吻后变为豹子,将亲吻她们的男人撕为碎片。《主人》则颠覆了古老传说,使土著少女变为豹子的不是男人爱抚的亲吻,而是不堪忍受的性虐待。卡特看穿了两性关系中的压迫与剥削,在她看来,男性爱抚的亲吻与残暴的虐待其实拥有同样的实质,都是男性将自己的欲望强加在女性肉体之上。卡特敏锐地体会到豹女传说中暗含的女性抗争精神,将男人伪饰的爱抚置换成残酷的迫害。把古老的叙事化为己用,这正是卡特短篇小说最为人称道之处。《主人》的另一处反讽在于,同为猎杀者,更残忍更堕落的猎人安然维持着人类原形,而强大起来的少女却变成了野兽。卡特在评析萨德笔下掌握着性主动权的女人时说,“在一个不自由的社会,自由的女性会变成魔怪”?輥?輱?訛,她们会被放逐到人类社会以外。这些女性为了获得自由,在极端情况下会伤害甚至杀害其他人,就像行侠仗义的人会杀人一样。《主人》中化身为兽的少女正是这一极端境况下女性的代表。她反抗、杀人,她获得的力量使她不由自主地被剥离人形。她的人性被否定,最后只能与野兽为伍。

和短篇集《烟火》里许多其他小说一样,《主人》的叙述充斥着骇人的超现实感,像噩梦般的寓言,直指人的潜意识。卡特日后接受采访时回忆说,“那时(写《烟火》时)的我十分严肃,那时我是个严肃的女孩”?輥?輲?訛。与卡特五年后更为圆熟的《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相比,《主人》的文风稍显冷酷凌厉,其中的女性抗争表现得激进有余而润色不足,然而它已经充分体现出卡特的写作特点,明确表现了女性在不平等的两性关系中被剥夺完整人性的主题,不失为卡特短篇中的杰作。

《老虎的新娘》:当“美女”主动变为“野兽”

如果说《主人》的文风稍嫌瘦骨嶙峥,到了《老虎的新娘》,其文风已经出落得骨肉婷匀。在更丰满的情节

安排与细节刻画中,女性的抗争被表现得更深沉也更

易被接受,《主人》里突兀骇人的意象也被巧妙嵌入文

章的幽默感取代。《老虎的新娘》是带给人阅读愉悦的小说,然而它表现的女性被物化、被剥夺完整人性的主题并没有被削弱。同样的女人变兽情节,《老虎的新娘》更进一步,强调了女性的主动选择:文中的美女主动留下与野兽为伴,褪去软弱的女人外皮,变成老虎。

小说是对童话《美女与野兽》的颠覆性改写。与童话中的慈爱父亲和柔顺女儿不同,《老虎的新娘》里的父亲是个嗜赌成性的莽夫加酒鬼,女儿则意志坚定而清醒,一直用“冷峻而又讥诮的叙述声音”?輥?輳?訛把自己对父亲的轻视和他的愚蠢讲述出来。美女很清楚自己被物化的处境。小说开篇一句就是:“父亲玩牌把我输给了野兽。”其后美女又不无反讽地为父亲开脱,“千万别误会我父亲,别以为他并不把我当作价值连城的宝贝,但也只是价值连城而已”。看清自己被当作可以随意买卖转手的商品后,美女当即打算用自己的肉身攫取利益,“如今这身肌肤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资产,今天我将做出第一笔投资”?輥?輴?訛。小说中的野兽意义独特。他并不凶猛可怖,而是忧郁又滑稽。他是老虎,却要套上人的衣服,戴上人的面具,头上顶着扑粉假发。野兽并不适应这套伪饰,他的身形显得粗糙笨拙,“仿佛得努力与自己交战才能保持直立,其实他宁可四角着地行走”。野兽这一形象正是美女真实身份的映射。美女与野兽同类,在人的外皮下暗伏着猎杀者的野性本质。在小说的结尾,美女离弃父亲和野兽结盟,与野兽双双脱下人类衣冠,并在老虎的舔舐下褪去“人世生活的所有皮

肤,剩下一层新生柔润的光亮兽毛”?輥?輵?訛。

美女和野兽的结盟并不是一蹴而就,而是经历了一个对自我身份的重新认同的过程。在小说的开始,美女敌视野兽,把他视为与父亲一样的压迫者,自己则与被迫害的柔弱“被食者”身份相认同。她时时想起保姆为吓唬她而讲的“虎男”传说:“要是这位小小姐不乖”,虎男就会直奔过来,“然后大口吃掉你!”当野兽谦恭地请求观看美女的裸体时,美女不了解野兽寻找相互认同的愿望,误认为野兽是要享用她的肉体。直到野兽首先脱下衣饰,还原自己的形象,美女才逐渐认识到自己应与野兽站在一起。“世上所有高人一等的宗教一律明确宣言:野兽和女人都没有(灵魂)……我是个年轻女孩,是处女,因此男人否认我有理性,就像他们也否认那些不与他们完全相同的生物有理性。”?輥?輶?訛既然被排除在完整的“人”的定义之外,在被享用的“羔羊”与充满威慑的老虎之间,美女选择与后者为伍,并争取获得自己的力量:“老虎永远不会与羔羊一同躺下,他不承认任何不是双向的合约,羔羊必须学会与老虎一同奔驰。”?輥?輷?訛

在处理女性丧失完整人性这一主题时,《老虎的新娘》与《主人》有许多共通之处,却比《主人》更进一步:与无知而无法自控的土著少女不同,《老虎的新娘》的女主人公对自己的处境始终有清醒的反思,并且能做出自己的选择。野兽不能逼迫她脱下衣服,社会的纲常也不再能禁止她离开父亲,最后的变形也是少女认清处境后的主动选择,不乏英雄气概。这样一种乐观构想是《主人》所没有的。

《老虎的新娘》对“美女与野兽”的童话原型还有多处别具匠心的改编。如童话里的父亲是因为想给爱女捎回一朵白玫瑰而触怒野兽,被迫将女儿抵给他;而小说中野兽直接给了美女一大把白玫瑰,父亲则哭哭啼啼地向美女讨要一朵,以表明自己得到原谅。童话里野兽给了美女一面魔镜,美女后来在镜子中看到奄奄一息的野兽,赶去救了他的命;而小说中的美女通过镜子看到的却是父亲,他正因为得到野兽的大笔馈赠而高兴得又换新衣又刮胡子。各处改写与原童话形成的反差不但强化了女性被利用的实质,还让读者忍俊不禁。整篇小说在保留卡特一贯的奇诡华丽文风的同时,又不失犀利有趣。

对于中国读者,卡特在很长时间以来“是一个早就应该、但迟迟未被系统译介到中国内地的英国女作家”?輦?輮?訛。这样的局面在近几年,特别是在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卡特的《焚舟纪》《明智的孩子》《马戏团之夜》等一批重要作品之后有了很大的改观。卡特文风多变,她的小说语言前期奇诡华丽,后期则转向世俗化的狂欢与孟浪,还有许多地方可待批评界挖掘研究。

① 卡特的The Sadeian Woman目前没有中译本,在提及这本著作时还有人译成《虐待狂的女人》,或《萨德式的女人》,这里采用黄昱宁译的《萨德语境下的女人》似乎更为合适。

② Elaine Showalter,A Literature of Their Own,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

2004:p.325.

③④⑦⑧ [英]安吉拉·卡特:《烟火》,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59页,第99页,第99页,第98页,第99页,第102页。

⑨ 武田田:《食物、食人、性与权力关系——安杰拉·卡特20世纪70年代小说研究》,《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2年第2期,第101-105页。

⑤⑥ Angela Carter,The Sadian Woman: An Exercise in Cultural History,London: Virago Press,1979:p.19,

p.23,p.161,p.30.

Anna Katsavos,“An Interview with Angela Carter”,Review of Contemporary Fiction,14:3,1994(Fall):

p.11—17.

王腊宝、黄洁:《安吉拉·卡特的女性主义新童话》,《外国文学研究》2009年第5期,第91-98页。

安吉拉·卡特:《染血之室与其他故事》,南京大学出版社2012版,第97页,第114页,第107页,第109页。

黄昱宁:《“这里有蓝胡子!”》,见《阴性阅读,阳性写作》,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1—38页。

作 者:林懿,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文系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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