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明代崇尚空谈的学术氛围,到了清初则提倡理学精神,注重道德修养与道德实践并重。在这样的学风背景下,《歧路灯》迎合此氛围应运而生。另一方面,《歧路灯》是继《金瓶梅》之后世情小说的又一力作,作者李绿园在批判《金瓶梅》有违道德底线的同时,还继承和借鉴了《金瓶梅》的创作手法。笔者试图以一分为二的眼光看待清初理学思潮下的世情小说及其发展状况。
关键词:清初 理学 《歧路灯》 《金瓶梅》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中国传统的文学观由于以儒家学说为理论基础,因此明显地表现出功利主义和实用性,强调文学的社会意义和教育作用,文学的娱乐作用和艺术性相对较低。到了乾嘉时期,统治者有意识地吸收儒家文化,并重用一些理学家,包括李绿园在内的许多文人都秉承了“文以载道”的理学情怀,因此理学之风的盛行,有效地推动了小说的发展,小说的教化功能在传播过程中大大地增强了。
一 乾嘉理学思潮的兴盛与《歧路灯》的创作
每当少数民族政权入主中原,都会很大程度上保留和借鉴中原文化:蒙古族建立元朝政权时保留了宋代的说唱艺术和表演艺术;金代的文化受流放至北方的中原文人的影响,汉化程度相对较高,其间涌现出的诗人、学者多师从汉人。直到满族入关,又一少数民族政权崛起,建立清王朝,统治者深知汉族文化的优越性,为更好地治理国家、安抚臣民,提倡学习儒家文化。
儒家文化传统的核心在于强调文学的道德感化和教育作用,劝人向善,这也是千百年来被统治者所偏爱的重要原因之一。在乾嘉时期,康熙帝曾颁布“圣谕十六条”,意在提倡讲理学,注重道德实践,不要一味地空谈要躬行,以实际行动印证道德标准;到了雍正年间,这一思想得以传承,雍正帝曾对“圣谕十六条”作了注解,称为“圣谕广训”,进一步阐释了躬行与实践的重要性。康熙的起居注中有记载:“明理之后又须实行,不行,徒空谈耳”,“道学者必在身体力行……考其究竟,言行皆背……朕见言行不相符者甚多……借以理学自文其陋”,诸如此类。理学之风对文学的影响甚为浓厚,最为显著的在于小说,小说起初并没有被统治者纳入文化管理的范畴,呈无序的发展状态,其主要的推动力是市井的需求和书坊业的发展。明代中后期刊印业发达,涌现了如凌濛初、李渔等书坊主兼小说家,刺激了小说的传播,而这些与官方本是无关的。直到顺治之后,统治者将小说纳入到官方文学的范畴,一方面由于市井百姓的喜爱,文化的普及性较高,利于道德教化;另一方面,许多小说本身也为统治者所喜爱。当时许多文人,乃至御用文人纷纷创作小说作品。例如,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夏敬渠的《野叟曝言》、屠绅的《蟫史》等,在官方主持整理、收集、编纂的《四库全书》中也有小说的一席之地。可见,乾嘉时期,从学风到政风,尚理之风皆盛行,且为小说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在这一时期,先后产生了世情小说的三位文学巨匠,即《儒林外史》的作者吴敬梓、《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以及《歧路灯》的作者李绿园。李绿园(1707-1790),祖籍河南新安县,名海观,字孔堂,号绿园,晚年别署碧圃老人。他经历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也曾有意仕途,并于乾隆元年考取恩科乡试举人,但此后就再无其它功名,仕途受阻。李绿园和其他知识分子一样,期待通过科举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能用一己之力报效国家,当他认识到科举的现实之后也曾抱怨道:“君不见隆中名流似管乐,抱膝长吟志澹泊。又不见希文秀才襟浩落,早向民间寻忧乐。一日操权邀主知,功垂青史光烁烁。男儿有志在勋业,何代曾无麒麟阁?”(《李绿园诗文辑佚卷之一·赠汝州屈敬止》)可见,他期待像诸葛亮、范仲淹一样成为一代英才。
尽管没有在官场争取到一席之地,李绿园忧国忧民的心从未停留,于是他开始了《歧路灯》的创作,以纸笔为媒介启迪和教化世人。文人出身、深受理学影响的他,在小说的创作中也本着“文以载道”的严肃态度,几经辍笔辗转,到老年才得以创作完成。对于《歧路灯》是否是原创,学界也曾有过争议,复旦大学的刘铭曾作《〈歧路灯〉的故事渊源考》,他认为《歧路灯》的故事源自《型世言》的第十五回,二者的人物设置、故事情节,乃至细节描绘,均有相似之处。笔者认为,这不足以否定《歧路灯》的文学价值,这部作品之所以会流传百年,并为学界高度评价,其创作动机和理学思潮下的教化意义都是不容忽视的。
二 《歧路灯》的思想性和艺术性
朱自清曾发表题为《歧路灯》的文章,认为《歧路灯》和《红楼梦》是“中国旧来仅有的两部可以真正称为‘长篇的小说”,他与郭绍虞对《歧路灯》的评价基本一致,“全书滴水不漏,圆如转环,无臃肿和断续的毛病”。
在思想上,儒家强调人生在世,要以“立德”为本,而“立德”要以“孝”为本,在家为“孝”,在国为“忠”,忠孝一体,李绿园将宣扬“忠孝”思想贯穿于整部作品始终。因此《歧路灯》中忠孝的代表“谭孝移”,由名字便可知其涵义,第一回开篇的命名也与“孝”密不可分,即“念先泽千里伸孝思,虑后裔一掌寓慈情”。第一回中谭孝移出生在书香门第,周围的朋友也都是秀才、文人,有着健康的生活状态和生活圈子,这与谭绍闻的堕落形成了对比,开篇即埋下伏笔,也呼应了开篇的批语:
话说人生在世,不过是成立覆败两端,而成立覆败之由,全在少年时候分路。大抵成立之人,姿禀必敦厚,气质必安详,自幼家教严谨,往来的亲戚,结伴的学徒,都是些正经人家,恂谨子弟。
开篇即蕴含了清初理学思想,强调个人的道德修为和实际行动,方可修炼一个人的内涵。紧接着谭孝对儿子谭绍闻的教育,希望儿子也可以遵守儒家思想的训导,成为可造之才。然而事与愿违,谭绍闻的第一任老师是个假道学,虽然俨然一副理学家的派头赫然写下了“立德、立言、立功,大丈夫自有不朽事业;希贤、希圣、希天,真儒者当尽向上功夫”的对联,向世人昭示自己的道学形象,实则不然。也正因如此,没有老师正确地引导,最终导致了谭绍闻走上了邪路,不务正业、贪图享乐。李绿园通过特定的形象表现,突出和讽刺了假道学的丑恶嘴脸。谭绍闻浪子回头的道路不是平坦的,期间有王中的忠心相助,也有不明事理的老夫人的阻挠,但最后谭绍闻还是走回了正途。这一结果除了符合小说的结局设置之外,更重要的是李绿园向读者揭示了理学就是为走上歧途的人引路的明灯这一主旨,同时紧扣住“歧路灯”这三个字的题目,理学思想在结尾得到了升华,起到了教化的功能。
文学作品的思想表达深入人心,离不开艺术技巧的运用,这便要求文学创作的主体更加贴近生活,反复揣摩人物心理,《歧路灯》在艺术成就上也不失为一部优秀的世情小说。这部小说开篇提到故事是发生在“河南省开封府祥符县萧墙街”,实际上描绘的就是发生在开封的故事。小说中从街道情景的描绘,到人们的饮食起居以及对细节的刻画,都符合开封的生活场景。作者将生活中的真实融入到文学作品中,大大增强了故事的可读性和可信度。另外,在人物形象的刻画上,作者塑造了许多典型人物。例如,浪子回头的主人公谭绍闻在堕落的时候吃喝嫖赌,极尽享乐之能事;在第十九回中“绍闻诡谋狎婢女”,将浪荡公子哥的形象刻画地淋漓尽致;再如,假道学的代表,教书先生娄潜斋在碧草轩中将道学仁义放在口中,让人们以为他是正直不阿、治学严谨的文人,实际上他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并未以道学精神规范自己的行动。像这样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除了谭绍闻、盛希侨、王隆吉这三个转变的人物以外,夏逢若是塑造地最为成功的流氓无赖的典型形象。夏逢若的形象很贴近《金瓶梅》中的应伯爵,但比应伯爵更有恶棍气息,他总是有巧妙地算计、鬼点子层出不穷、如毒蛇般难缠、如泥鳅般刁钻,让读者不得不感叹,生活中若遇如此角色,真不是什么善事。
正是有了深刻的社会主题,再融入巧妙的构思和生动的人物刻画,使得《歧路灯》为读者所青睐,为评论家所赞赏。《歧路灯》的成功绝非偶然,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对第一部世情小说《金瓶梅》的批判性继承也是《歧路灯》创作时的主要参考和重大創获。
三 《歧路灯》批判地继承《金瓶梅》
《金瓶梅》在文学史上历来褒贬不一,作为首部关注百姓生活、以家庭为核心的世情小说,它开创了中国古典小说创作的新里程碑。然而,对性生活描写得过于露骨,将一些虐待和殴打的场面描绘得过于细致,这些无疑都影响了这部作品的文学价值。
李绿园对《金瓶梅》的看法带有一定的批判性,他不赞同将生活中恶俗的一面描写得过于露骨,甚至低俗。因此他在《歧路灯》中对谭绍闻等人嫖娼的场面只是点到为止,并不作过多描述,大多都是用“勿需多言”之类的词语一言以蔽之,尽量保持文学作品的纯洁度,这也是他作为一位崇尚理学的严肃文人密不可分的。
在批判的同时,李绿园对《金瓶梅》的艺术价值并没有全盘否定,而且还大量吸取《金瓶梅》的创作经验,从《歧路灯》中不难看到一些模仿的痕迹。首先,在取材上,四大奇书之中只有《金瓶梅》是关注普通人的生活,描写市井百态的,具有突破性的意义。李绿园在创作中也选取了市井题材,勾画出一幅开封生活的画面。整部小说中出现的形象没有王侯将相或是英雄好汉,相反,作者选取了一家人的生活,从谭绍闻的堕落到浪子回头,期间穿插出场了溺爱儿子的母亲、忠心耿耿的仆人、市井流氓等人物,都是生活在民间乃至社会底层的人,他们的生活也是读者们的生活,因此更容易产生共鸣。无独有偶,在后来的世情小说《儒林外史》中也是以平民生活为主要题材,文人的笔触由上流社会转向关注普通人的生活。其次,在小说的结构设置上,《金瓶梅》采用了以一个家庭为中心、单线发展的结构模式。《歧路灯》在创作中也采取了同样的方式,整个小说以谭家为中心辐射开来,期间穿插和出现的人物都与谭家有关。例如,教谭绍闻读书的假道学家娄潜斋、和谭绍闻一样浪子回头的朋友盛希侨、谭绍闻堕落之时围绕在身边的帮闲人物夏逢若,他们都是围绕谭家的生活与其密切相关的人物,他们的行动与谭家相依相生。再次,《歧路灯》中的人物设置和细节描写也在相当程度上借鉴了《金瓶梅》。例如,在第十二回中谭孝移死后入棺的场景在《金瓶梅》和后来的《红楼梦》中均有相似场景出现;再如,在帮闲人物的设置上,《歧路灯》中的夏逢若就是《金瓶梅》中应伯爵的翻版,这类人物都从小混迹市井底层,学会了偷奸耍滑、投机取巧,并能左右逢迎,这些人物能够增强小说的趣味性,推动情节向前发展。
综上所述,尽管坚持理学思想的李绿园并不认同《金瓶梅》创作中过于世俗的一面,但也没有全盘否定其艺术性。在《歧路灯》的创作过程中也多处向世情小说的鼻祖致敬,从题材的选择到结构的铺设,再到人物形象的刻画,两部作品均有相似之处。世情题材的普及为小说创作开辟了新的天地,为后来的小说提供了借鉴价值,加上《儒林外史》,乃至后来的鸿篇巨制《红楼梦》,世情小说的阵容不断扩大,艺术性日臻提高。
四 结语
清初理学之风盛行,从学风到政风均提倡以实际行动饯行儒家的道德标准,加之首部世情小说《金瓶梅》的出现,《歧路灯》综合了两方面的因素,对《金瓶梅》进行批判地继承,同时融入了理学劝导教化的思想,以小说的笔触表达作者自身的忧国忧民情怀,因此这部作品在思想上和艺术上都为后来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借鉴价值。
参考文献:
[1]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
[2] 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3] 李绿园:《歧路灯》,华龄出版社,2000年版。
[4] 董作宾:《李绿园传略》,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
[5] 杜贵晨:《传统文化与古典小说》,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6] 刘铭:《〈歧路灯〉的故事渊源考》,《阿坝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年第4期。
[7] 刘铭:《儒家“心性”说对〈歧路灯〉写人艺术的影响》,《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9年第3期。
作者简介:李碧,女,1987—,黑龙江绥化人,黑龙江大学2010级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