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艳
摘 要:入声字在古诗词中大量存在,形成平仄,并因其急促、压抑的特色,通常被用于韵脚以表达孤寂、抑郁、悲愤的情感。柳宗元的不少诗歌选择入声韵作韵脚,使表面上看似恬淡闲适的诗歌,内在却蕴含悲切和孤寂,于淡泊中透出悲凉,可谓浩浩长歌,戚戚之尤。但入声在普通话中已经消失,人们在赏析诗词时常常忽略从入声体会诗歌的情感。文章从押入声韵这一角度,探讨入声韵对柳宗元诗歌悲情抒发的作用。
关键词:柳宗元 入声韵 孤寂 抑郁 悲愤
柳宗元的诗歌绝大部分作于谪居永州、柳州之时,由于他长期被弃置南蛮,过着远离尘世的困顿生活,地域的荒僻,文化的异质无不让他有被抛弃、被囚居的悲切感。他投迹山水、学佛参禅,种花植树,以寻求解脱,但政治失意的巨大痛苦时时萦绕于心。因此,他的诗歌表面上看似恬淡闲适,内在的情感却非常复杂,忧思和激愤常常流露于字里行间,于淡泊中透出悲凉。文人学者对这一特色的研究更多的是从身世、思想、心态和诗歌的意象创设上做出探讨。从语言方面,尤其是从入声方面分析较少,本文拟从押入声韵这一角度探讨柳宗元浩浩长歌中的戚戚之情。
一、押入声韵的本质和声情效果
1.韵脚——情感表达的载体
押韵是中国古诗词的特色。它不仅使诗歌产生铿锵悦耳的音乐效果,读之朗朗上口,而且还能更好地表达情感。袁枚《随园诗话》说:“欲作佳诗,先选好韵”{1}。所谓“好韵”,即选择与诗情诗境相切的音韵。周啸天在《诗词精品鉴赏》中谈到音情的配合时说:“古代诗人在创作中往往根据内容情绪的要求,选择相宜的声音,不仅仅限于字义的斟酌。其高妙者,不啻能以语言声响传达生活的音响,最常见的是在选韵上。”{2}因为不同的韵调具有不同的情感意义和审美效果。
2.急促——入声字的声音特色
入声是古代汉语和许多现代汉语方言的重要语音现象。入声的韵尾以塞音[p]、[t]、[k]收尾,气流被堵在发音部位之后,声音不能延长,形成短促特色,入声叫促声。入声的声调是同平上去三种声调形成区别的一种调。入声归为仄声,短促低沉,声调高低变化较大。其实,入声调和入声韵是一回事,一个入声字从韵母看,有塞音韵尾,特点是气流突然被截断堵死,有一种戛然而止、压迫急促的感觉。从声调上看,也有不同于平上去三声的特性,特点是短促、低沉。
3.悲切——入声韵的声情效果
就每个入声字来说,生活中都会用到,无所谓情感表达,但把他们作为诗词的韵脚,在诗词中循环往复地出现,形成回环,入声就有了美妙的情感表达作用。入声声调念起来急促低沉,塞音韵尾[p]、[t]、[k]的阻碍使清晰响亮的主要元音不能延续,没办法造成明亮、高亢的音响效果,语句显得沉闷、压抑,也使连续的语流显示出强有力的顿挫。所以用入声字来押韵,句与句之间有明显的顿挫梗塞感,句末的语气凸显沉闷、压抑、悲切,适合表达孤寂、抑郁、悲愤的思想感情。
二、柳宗元贬谪时期的心理状态和入声韵诗
柳宗元参加永贞革新失败后,远离京城,待罪南荒。“自余为人,居是州,恒惴栗”{3}是他忧惧不安心情的真实写照。柳宗元为摆脱此心态曾积极实行自救。但是,由于他仍执著于“兼济天下”的抱负,政治失意被贬南荒的巨大痛苦时时激荡于心,各种解脱的方式仅仅带来片刻的欢愉,复而陷入更沉重、更巨大的悲哀中。他最终没能从贬谪的阴影中走出来。政治失意、事业蹉跎的悲哀一直困扰着他,伴随他走完漫长而寂寞的后半生。
柳宗元现存诗歌一百六十多首,其中押入声韵的诗歌有十三首之多。在同时代的诗人中,入声韵诗的比例应该是很大的。诗中所押的入声韵应该是作者精心安排的,在言辞意义之外,更好地表达出作者的孤寂、抑郁、悲愤之情。
三、柳宗元诗歌中入声韵的声情
1.渔翁喻情
《江雪》《渔翁》同是柳诗中的名篇。妙的是这两首诗同押入声韵,且都是首句入韵。
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山、径、舟、江、雪,被绝、灭、孤、独、寒这些词连缀在一起,展示出一片荒寒冷寂,再以“绝、灭、雪”入声相押回环,利用入声的急促骤变来表达孤寂之情。诗人当时所处的恶劣的政治环境和人生际遇与他所要营造的寒风凛冽、万籁俱寂的萧索氛围相契相合,诗人当时抑郁、悲愤的心态与入声韵的急促、哽咽相配相谐。全诗写景没有一个字关涉到诗人的感受,但诗人的孤独凄苦却又隐含在荒寒冷寂的寒江独钓中,隐含在沉闷、压抑的入声韵里。景也是情,韵也是情。
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风人,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渔翁》是柳宗元山水诗当中很特别的一首,后人认为颇有隐逸之风。柳宗元真的像他笔下的渔翁那样释然了吗?真的就有隐士风范吗?固然是没有。诗人并不是真正的渔翁,柳宗元的渔翁欠缺了一些发自内心深处的快乐,也没有全然放下的轻松。入声“宿、竹、绿、逐”的反复出现,已经让我们领会到他那很难全然抛却的儒家理想,入声的强烈顿挫、压抑、沉闷让我们体悟到他越想自我抚慰、回避现实、隐逸自娱,越是无法摆脱悲愁的心境。
2.山水寓情
在谪居永州期间,柳宗元纪行山水,寄清俊高洁的品性和悲愤抑郁的情思于山水之中。在游记散文中,他尽情描写永州山水的美,描写自己陶醉其中不知回还的快乐,他试图从自然中获得情感的依托和心灵的慰藉。但出游山水,观赏景物所带来的那点愉悦稍纵即逝,极为短暂。诗歌也是寄情深远,在那些表面看起来疏朗恬淡的风格下面,往往蕴含强烈的压抑、悲愤之情,《溪居》就是其中一篇具体描写自己生活现状的诗篇。
溪居
久为簪组累,幸此南夷谪。闲依农圃邻,偶似山林客。
晓耕翻露草,夜榜响溪石。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
这首诗写他迁居愚溪后的生活。诗中说:我久为做官所羁累,幸好有机会贬谪到这南蛮之地,解除了我的无穷烦恼。闲来无事,便与农家为邻,偶行林间,便像个山林隐逸之士。清晨在田间耕作,晚间划船而游。独来独往,放声高歌。如此看来,作者虽贬谪蛮夷,却是其乐无穷,他的闲适让人感觉不到郁闷和忧戚,但柳宗元的贬谪历程和他所选用的入声韵,不能不让人思考,难道他真是因谪居而寻出乐趣来?由入声韵律去推究柳宗元当时的心境,推究他的情感,其实,诗人表面的闲适却隐含着孤独、忧郁。说什么久为做官所“累”,说什么贬谪南夷为“幸”,实是蕴含着痛苦的笑,苦涩的味。“闲依”是投闲置散后的无聊,“偶似”说明他并不像陶渊明、王维那样真正具有隐士的淡泊、闲适的心境,“来往不逢
人,长歌楚天碧”也正是他沦落天涯,抑郁孤寂的印证。沈德潜指出“愚溪诸咏,处连蹇困厄之境,发清夷淡泊之音,不怨而怨,怨而不怨,行间言外,时或遇之”{4}。正是道出了其间真意。入声韵的沉闷、压抑和强烈的顿挫,恰好凸显了他“不怨而怨”的悲情。对一个兴趣在兼济天下,致力改革时政的诗人来说,这种恬淡闲适本身不就是一种郁闷吗!柳宗元正是运用入声表达了心中无言的痛。貌似欢乐的“长歌”却过于悲哀的“恸哭”。
其他三首山水诗,《夏初雨后寻愚溪》《秋晓行南谷经荒村》《郊居岁暮》更是在叙事写景之后吐露心曲。无论是写景叙事还是伤怀,入声韵都伴随其间。入声韵深化了其沉郁悲凉的意境,凸显了作者在强作欢颜下的苦楚,使诗歌中透出更浓烈的苦味儿。
3.咏物抒情
咏物言志在古诗词中早已有之,柳宗元贬居期间,用以排遣苦闷、忧郁的方式还有种植花木。花木本无情,作者以情视物,物象就有了作者的品格、性情。
早 梅
早梅发高树,迥映楚天碧。朔吹飘夜香,繁霜滋晓白。
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寒英坐销落,何用慰远客。
柳宗元此诗也以“高树”、“迥映”、“楚天碧”烘托出梅花的高洁、挺立。北风吹打,严寒相逼,梅花仍然在寒风中散发出缕缕芳香,依然在浓霜中增添着洁白的光泽。早梅傲视风霜的风姿,隐喻着诗人高洁的品质。后四句折梅“欲为万里赠”,但却因“杳杳山水隔”而无从实现,只能徒然地坐看梅花枯萎凋零,感叹自己将用什么去慰问远方的亲友?透过字里行间,人们不难体会到诗人的孤独无慰和忧伤。如果把北朝陆凯《赠范晔》:“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与柳诗相比,都是叙写对故人的思念,但诗人写诗时处境和心情不同,情趣也就各异,陆诗洒脱,柳诗沉郁。且二者选韵也不同,陆诗选用押平声的阳声韵,心绪宁静、快慰,而柳诗却选用梗塞、压抑的入声韵,满含诗人内心那难以排遣的怅惘和忧伤。
柳宗元的《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住精舍》共十八句,是一首古体咏物诗,其中仅一句韵脚“邈”不是入声,其余皆是。诗中的桂树历尽劫难,备受摧残,而无人同情和顾惜。桂树的处境和遭遇,与作者的被贬谪、被困辱而无人援救的经历太相像了,桂树凝聚着柳宗元深深的幽怨之情。这种幽怨源自于字里行间,也源自于声韵特色。
4.悯农言情
柳宗元在长达十四年的贬谪生活中,常将关注的目光投向艰苦的民生。他目睹了劳动人民的贫困和疾苦, 目睹了现实中吏治的黑暗与暴虐,写下了著名的散文名篇《捕蛇者说》和诗歌《田家三首》。其中《田家三首》其二、其三也全选用入声韵。在第二首诗歌中,“蚕丝尽输税,机杼空倚壁”传达出农民心中的无限辛酸。“里胥夜经过,鸡粟事筵席”,说里胥作威作福、经常骚扰。在里胥饱餐后的一番看似温和的恐吓以后,农人“迎新在此岁,惟恐踵前迹”。这首诗没有《捕蛇者说》中悍吏下乡的“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哗然而骇者,虽鸡犬不得宁焉”的描写,也没有“赋敛之毒,有甚是蛇者”的议论,语言平淡质朴,情感却极其沉痛。钟惺在《唐诗归》中说“诉得静,益觉情苦”{5}。周敬说:“本实事真情以写痛怀,如泣如诉,读难终篇。”{6}情苦”和“如泣如诉”从何而来?情感沉郁、压抑的入声韵正好体现了眼前现实的凄苦、悲惨,农人心境的迷茫、恐惧。柳宗元抱着“兼济天下”的政治抱负参与永贞革新,改革时弊,落得贬谪南荒,此时看着眼前的民不聊生,他更坚信了自己的政治主张。然而,他的政治主张在贬谪环境下不可能被采纳,他自身的不幸和农人的悲惨交织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选用入声韵脚,用入声韵叙写凄苦悲惨的现实,抒写理想渺茫的哀伤,强化了作者心境的沉痛、悲凉。
《田家三首》其三,描写荆棘满道,蓼花盖堤,池水寒冷,榆柳叶落,梨枣成熟的悲凉秋景,最后以“今年幸少丰,无厌与粥”表明尽管丰年,热情的农人也只能以粥待客,荒年的悲惨情景可想而知。诗中萧索的秋景,农人的叹息、行人的同情,无不与入声韵的梗塞、压抑相切相和。
5.禅境释情
柳宗元的母亲卢氏好佛,柳宗元自幼受其影响,对佛教有所倾心。他到永州后,对佛学有了更深的体会,更喜与僧人交往。他试图在佛的光环中得到呵护,抚平心灵的创伤,获取心灵的宁静。柳宗元在与佛教僧人交往中始终抱着认同、理解、欣赏的态度。《禅堂》一诗描写禅房的恬静、幽寂,表现他对佛家超越尘世、空灵淡泊境界的追求。《赠江华长老》赞誉僧友的修行境界。而《晨诣超师院读禅经》更是描写诗人自己“闲持贝叶书”平和宁静的心态,“步出东读”悠然缓慢的步态,更有“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中对佛家经义有所得后的愉悦满足。这些诗歌中,柳宗元抽身退步,多了些放旷豁达,多了一点自解自慰的超然,似乎找到了皈依之所,诗歌也常呈现出平淡幽远的意趣,与佛教禅宗所标举的淡泊、凄清、冷峭的生存境界相合。但是,柳宗元无法识破红尘,无法不对拘囚的真实生活耿耿于怀,因而即使想超然也难以超然得成,佛仍无助于他解脱尘世的痛苦。他寄身佛理盼望归田的时候,正是他心灰意冷最感绝望的时候。正是由于此,我们说这三首禅境诗,正是用入声韵表达了超然洒脱的言辞下那不可言说的酸楚和悲痛。看似超然实为沉痛,看似抛却,实为更深层次的孤独与寂寞。
柳宗元曾说:“嘻笑之怒,甚于裂眦;长歌之哀,过于恸哭,庸讵知吾之浩浩,非戚戚之尤者乎?”{7}表面的“浩浩”与内心的“戚戚”完全相悖,反映在他的作品中,多是看似恬淡,有着陶、谢、王、孟的自然、清新、明净之风,却是含蓄、深沉,蕴含着悲切激愤之情。元好问《论诗绝句》中“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却是当年寂寞心”指出柳诗比谢灵运诗深沉、丰厚,往往有弦外之音——“寂寞心”。在表现那颗“寂寞心”时,入声韵无疑在山水的情景交融、农人的心理刻画、咏物的悲愤情感中,起着相切、相和、相融的作用,可谓句句入声、韵韵入情、声声戚戚。但普通话中入声消失了,柳诗中的入声韵脚在普通话中已有近一半的读阳平或阴平,没有了仄声的味道,更没有入声的急促、压抑了。这是语言发展的常态,同时也应是文化文学的遗憾。我们已经没办法从诵读的韵律上感受入声给诗词带来的美感和情感表达作用,但至少应该知道由入声表达的音响效果,情感色彩,这对更好地理解诗词的内涵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对柳宗元诗歌押入声韵的进一步探讨,对古诗词押入声韵的进一步关注,对于解读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传承中国传统文化,无疑具有不可忽视的现实意义。
{1} 袁枚.随园诗话[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110.
{2} 周啸天.中国历代诗词精品鉴赏[M].四川:国际文化出版公司出版,1996(4):92.
{3} 尚永亮,洪迎华编选.柳宗元集《始得西山宴游记》[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10):242.
{4} 沈德潜.唐诗别裁卷四[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1981(5):62.
{5}{6} 转引自尚永亮,洪迎华编选.柳宗元集《田家三首》其二[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10):140.
{7} 尚永亮,洪迎华编选.柳宗元集《对贺者》[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7(10):183.
作 者:胡 艳,成都学院(成都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现代汉语。
编 辑:郭子君 E?鄄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