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生活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处于国家转型初期的城乡交叉地带的人们大量呈现在路遥的作品中,他们的精神奔走在城市和故土之间,面临在城市还是农村发展的选择,他们的爱情常使自己困惑,他们在内心的矛盾和困惑中蕴藏着一种执著进取精神。
关键词:青年 事业 爱情 困惑
一、在何处发展——城市还是农村
20世纪七八年代,中国处于改革开放初期,大学的校门仍是绝大多数农村青年难以跨进的门槛,路遥笔下中学毕业的农村青年都面临着同一个问题:留在黄土地还是离开黄土地?
路遥小说中城乡交叉地带的人们由于受到两种文化的熏染,他们的精神实际上已经形成了两个系列:农村系列和城市系列,它们时而矛盾,时而统一、交织。一方面他们摆脱不了农村根深蒂固的影响,另一方面他们又不愿受农村诸多条条框框的局限,因而必然表现出一种混合型的精神气质,即既不是纯粹的城市型,也不是一种纯粹的农村型。
高加林本来准备立足家乡,运用所学知识发展的理想被现实打得粉碎,他“不满于农村落后的现实,不满于父辈固守土地的生活方式,想改变自身的生存环境”①。高加林对德顺爷和父亲说:“你们有你们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不愿意再像你们一样,就在咱高家村的土里刨挖一生……”这是他理想、追求和强烈的自我意识的表露,也是他当时的困惑。高加林如愿以偿,进城工作,他憎恨走后门但自己却从“后门”进城,他崇尚美好自由的爱情,却置真爱于不顾,以另一爱为手段试图加固自己在城市的地位,新的矛盾和困惑不时纠缠着他,使他的灵魂不能安宁。因走后门的东窗事发,高加林被迫再次回到曾被他嫌弃的黄土地,百感交集的他面临着新的困惑和选择。
《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薛峰是路遥笔下另一位城乡交叉地带青年的典型人物。他刚进入大学时,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决心学成之后一定要回到他深深热爱着的家乡和父老乡亲中间去,“到一个艰苦的地方去创造不平凡的业绩”②。但由于周围同学的不理解甚至嘲笑,他的农村文化观很孤立。他开始困惑,开始慢慢接近那些城市青年的生活,有时甚至与自己固有的农村文化相对立。与相恋多年、执意回乡工作的女友郑小芳分手,完成了从质朴、坦率、真诚的个性到察言观色、谨小慎微、说假话、拉关系、走后门的蜕变。
高加林、薛峰的困惑,让人联想到《风雪腊梅》中身上穿着工不工农不农的肮脏衣服的康庄。他们为了能够在城市生存下去,不得不违心地干一些自己不愿干的事。他们在实现自己的愿望后,内心却很空虚,他们心底潜在的、扎根于乡土的观念常常显现,既不能彻底摆脱农村文化的影响,又不能完全皈依城市文化,他们的生活在城市与农村两种不同文化及价值观的交叉地带,时常处于精神流浪和灵魂失重的状态。路遥笔下城乡交叉地带青年的特殊的性格心理,反映了中国七八十年代这一特定历史时期中国社会的某一个层面的现实情况。
二、路遥笔下青年的爱情困惑
路遥以爱情为窗口,透视城乡交叉地带青年独特的爱情心理,在路遥的笔下呈现了三种爱情形态,一种是农村淳朴的爱情,一种是城市青年的爱情,还有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城乡交叉地带青年的爱情。当然,路遥没有将着三种爱情隔绝,而是让在它们之间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路遥笔下的这些青年的爱情观与纯粹的农村青年的爱情观和纯粹的城市青年的爱情都有差异,也多了一些困惑。
《平凡的世界》中的兰花、《人生》中的刘巧珍和马栓、《月夜静悄悄》中的大牛等,是地地道道的农村青年典型,他们几乎没有接受过文化教育,很少接受城市文化,但单纯,质朴,对爱情专一,尊重和羡慕有知识的人。他们的爱情因与城乡交叉地带的青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困惑。刘巧珍敢于与高加林同骑一辆自行车去县城,与高加林的恋爱使她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她的困惑是发生在高加林这位城乡交叉地带的知识青年到城里工作后,一方面她心爱的高加林开始嫌弃她身上的土气,而更重要的是高加林与城里姑娘黄亚萍开始恋爱后所表现出的对自己的疏远和抛弃,她幸福的爱情遭受重创。兰花与自己的丈夫王满银生活了几十年,她的困惑在于不满足于在農村务农的丈夫离开家乡数十年在外胡逛,甚至把野女人带回家,她的爱情受到了打击和侮辱。马栓的爱情困惑在于对刘巧珍的爱情因巧珍爱上高加林而无法表达和进行,但在他的心里始终保存着这份美好的感情。路遥用农村青年的单纯、质朴、宽容、善解人意来处理这些遭遇爱情困惑的人们,是他对劳动人民传统美德的歌颂。刘巧珍、兰花、马栓以宽容的态度对待所爱的人对自己的伤害。当高加林被遣送回乡后,刘巧珍恳求姐姐与她一同去求姐姐的公公高明楼让高加林再去教书。马栓在刘巧珍遭受失恋的打击后,冒昧地去求婚,正是基于对她深挚的爱,他要让巧珍从阴影中迅速走出来,让她有一个温暖的家。兰花毅然从爱情的困惑和打击中站起来,默默地带着两个孩子,没日没夜、里里外外操持着这个穷家,等着王满银回来。
路遥笔下城乡交叉地带的青年,虽然受到城市青年的影响,有追求奢华城市生活的倾向,但是农村文化从潜层制约着他们。扎根于黄土地的道德观、价值观仍然保留在他们的潜意识中。这就是为什么高加林慢慢意识到他看不惯黄亚评的颐指气使、以自我为中心的小姐派头,最终认识到刘巧珍才是自己的真爱。薛峰后悔与贺敏的恋爱是不小心踏进了烂泥塘,与她终止了恋爱关系,回到故乡去找自己真正的爱人郑小芳,承认错误,请求原谅,找回了失落的真爱。刘丽英在如愿以偿地嫁给卢若华后,认为自己幸福无比,但是就在蜜月中她就觉得卢若华更像一个具有绝对权威的上司,卢若华的女儿像一个不可侵犯的贵族小姐。她在这个所谓的新家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她处心积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讨好他们,她自己既不像妻子,也不像母亲,而像一个奴仆,在这个家里收到非人的压制。她想把自己无私的母爱给自己与前夫高广厚生的刚几个月的儿子兵兵,终于无法忍受,冲出这个“丈夫不像丈夫、女儿不像女儿”的牢笼般的家。她不再留恋高档入时的家具、漂亮的衣服、有钱有地位的老公,甚至施舍给她的不错的工作,她要回到儿子身边,回到宽厚、善良的丈夫高广厚身边去。
《平凡的世界》中田润叶的爱情困惑不同于以上城乡交叉地带青年,路遥对她具有农村和城市两种文化烙印的心理进行深刻的探索和挖掘。田润叶虽然进了城市,并在城市里有一个不错的工作,但保留着淳朴的乡风民情。面对城市青年李向前的追求,她没有因为他的父亲是县革委会副主任、母亲是县医院的书记这样的家庭背景而改变自己的立场。她痴情地爱着孙少安,没有因为他那穷困潦倒的家和农民身份而嫌弃他,但城乡之间的差别如不可逾越的鸿沟,永远把他们两人隔开了。孙少安因为自己的农民身份、贫穷的家庭与田润叶反差太大而不敢接受田润叶的爱,使田润叶陷于极大的爱情困惑之中。田润叶在失望之余,为报答她的叔叔田富军一家的养育之恩,违心地嫁给了李向前,但她拒不同床,最后还干脆调到外地工作。田润叶的行为是对世俗的反抗,也是对爱情的绝望,她的心中深深眷恋着故乡古朴真挚的人性和自己永远得不到的少安哥。田润叶与李向前婚后过着名不副实、畸形的夫妻生活,又使得深爱她的李向前陷于痛苦、绝望的爱情困惑之中,烟酒不沾的李向前开始沉溺于烟酒当中,在一次酒醉后独自驾车送货的路上不幸出了车祸,双腿被压断,绝望的他终于同意与润叶离婚。而田润叶也在痛苦的心路历程和困惑中顿悟,回到李向前身边,挽救了身心皆残的李向前,在共同的生活中润叶细细品尝着李向前对自己滚烫而诚挚的爱情,让他重拾勇气和希望,支持他摆摊钉鞋,自力更生,重新恢复了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和尊严。
在路遥的笔下,在造成爱情困惑的过程中担当另一角色的是一些地地道道的城市青年。与城乡交叉地带的青年相比,他们有着优越的家庭条件,没有经历过什么苦难,过惯了安闲自在的日子,往往以自我为中心,很少想到别人的利益。《人生》中的黄亚萍对待人生的态度很不严肃,在选择爱人时可以出尔反尔、随心所欲,不惜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别人的痛苦之上。她明知克南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也与克南明确了恋爱关系,却因为突然出现的高加林而断然与克南分手;明知高加林在农村大队已有心爱的刘巧珍,却根本不顾巧珍的情感会受到伤害而横刀夺爱。贺敏一边与薛峰谈恋爱,同时还与另外一位城市青年拍拖;杜丽丽声称自己既深深地爱着自己的丈夫同时又与一名诗人保持关系;岳志明以及《风雪腊梅》中的地区招待所所长的儿子以貌取人,在比自己社会地位低的人前摆足了派头。在路遥的作品中不乏这样的人物,他笔下的爱情困惑因此而更加复杂,更加合理。
三、历史的记忆
路遥认为“特定的历史和社会环境中不同的人生活究竟怎样,这正是文学应该探究的”。事业与爱情始终是他小说中的线索③,他本人即为城乡交叉地带的人,对这个人物圈的感受颇深,小说中的困惑他在当时也经历过,他是以文学创作的形式再现或描写刻画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历史记忆。
鲁迅先生说:“文艺要反映人生社会,清楚地显示出生活的优点和缺陷,更鼓舞人们改造社会,达到圆满的境地。”④ 路遥面对当时纷繁复杂的社会,力图在小说中真实地反映它,同时在情感上赞美那个时代的美与善,鞭策那个时代的丑与恶,小说对20世纪七八十年代城乡交叉地带的社会形态通过文学的各种手段活灵活现地表现出来,俨然就是那个时代一幅画卷或一组纪录片。路遥以一种责任感冷静地观察着他笔下的青年在这种社会形态下的学习、工作、生活、情感、困惑,这些是真实的,我们在阅读路遥的作品时会觉得作品中的人物在这样的社会形态下所呈现出的面对事业的选择和情感的纠结而表现出的困惑很合理。路遥在生活中确实发现了一批值得讴歌、赞颂的人,他们成为他小说中的建设者脊梁,路遥将他们塑造成一个个具有理想人格的崇高形象,他希望这些性格趋向完美,对人类怀着终极关怀情感的人物能够启示民众,指引道路。
路遥创作20世纪七八十年代城乡交叉地带的青年形象,描写他们对事业、爱情的困惑和纠结,包含着他对那个时代的审美理想及审美追求,融合在所创作的小说形象体系中。路遥认为中国的农村和城市“还将会在更大程度上交叉在一起。而且在未来某个时候,他们的界线甚至会变得模糊不清……”⑤ 路遥坚信我国广大农村落后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落后的生活观念和陈腐习俗会被彻底改变,城乡之间的沟壑会被填平。他主张农村青年在吸收城市文化时不要盲从和照搬,而是根据自身特点取其积极因素加以改造,使之成为自己的东西,还明确指出城市人不要一味地嫌弃和指责农村,因为中国城市的繁荣也是以广大农村作为自己的强大后盾才能发展起来,他提倡应该俯下身来做点实事,加速城乡文化的融合。路遥对20世纪七八十年代青年困惑的刻画和思索,是对历史的真实诠释,是亲身经历那个时代、身处其中的人们的历史的记忆。
① 李星:《深沉宏大的艺术世界》,《当代作家评论》1985年第3期。
② 路遥:《〈路遥小说选〉自序》,《路遥中短篇小说·随笔卷》,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54页。
③ 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小说〉自序》,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87页。
④ 林志浩:《鲁迅研究》(下册),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8页。
⑤ 路遥:《〈路遥小说选〉自序》,《路遥中短篇小说·随笔卷》,山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53页。
作 者:何永明,博士,新疆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中国语言文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