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董解元诸宫调》在“西厢故事”的传播过程中具有转捩之功。作者塑造的不同于前代男性形象的主人公张珙,具有爱情主导化、功名淡漠化、才能世俗化、言行的市井化的鲜明特征,体现了金元以来男性价值理念的蜕变。这种转变与女真民族信守盟约的传统、自主择偶的习俗以及诸宫调的通俗文艺性质密切相关。
关键词:《董西厢》 诸宫调 传播 男性价值理念
“西厢故事”肇端于唐人元稹的《莺莺传》,极盛于元人王实甫的《西厢记》,而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在两者之间起到重要的转捩之功。对于这一点,前人早有共识。明人胡应麟云:“《西厢记》虽出唐人《莺莺传》,实本金董解元。董曲今尚行世,精工巧丽,备极才情,而字字本色,言言古意,当是古今传奇鼻祖。金人一代文献尽此矣。”① 郑振铎亦持有此种观点:“自从有了此作,崔、张的故事,便永远脱离了《会真记》,而攀附上了董解元的此编了。董作是崔、张故事的改弦重张的张本,却也便是崔、张故事的最后的定本。此后王实甫、李日华、陆天池诸人的所作,小小的所在虽间有更张,大关键却是无法变更的。”② 谭正璧等也指出,“这故事后来所以成为家喻户晓的原因,全在于《西厢记》诸宫调作者的改易原来主题,把毫无意义的男女私情,发展而为一对青年男女为了争取婚姻自由、终身幸福而与封建卫道势力做坚决斗争,由突破礼教樊笼而自由私会,一直到自由私奔”,第一次“赋予了这个故事以新的生命,使它永久不朽”③。《董西厢》改编的关键在于男主人公张珙不同于前代男性形象的价值理念,从中也可以折射出金元以来男性传统价值理念的蜕变。
一、《董西厢》展现的男性价值理念
金代诸宫调所演述的故事以唐宋传奇为主要蓝本。《董西厢》开篇即云:“也不是崔韬逢雌虎,也不是郑子遇妖狐,也不是井底引银瓶,也不是双女夺夫。也不是离魂倩女,也不是谒浆崔护,也不是双渐豫章城,也不是柳毅传书。”④ (卷一)考察其中列举的作品,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出唐人小说成功塑造了一大批性格鲜明女性形象。但作为女性形象衬托的书生群体,则不仅不能与那些光彩耀目的女性相媲美,而且往往是女性悲剧的制造者。直到金代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才出现了真正意义上主导婚姻幸福的男性形象。围绕着“功名—爱情”这个核心追求的转变,男性的整体文化特征都相应地发生了蜕变。
第一,爱情主导化。在传统的男权社会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男性应该承担的社会责任,爱情这种私人化的情感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这一点在元稹的《莺莺传》中表现明显。《董西厢》中的张珙则将爱情至于生命至上。如张生诗邀莺莺不成,因爱生病,即想要投环自缢:“沈约一般,潘郎无二,算来都为相思事。莺莺你还知道我相思,甘心为你相思死。”“把一条皂绦梁间■,大丈夫死又何悲,到黄泉做个风流鬼!”“张生是日心将碎,猛把残生弃。”(卷五)张生中了探花,想要迎娶莺莺时,被郑恒横刀夺爱。张生、莺莺又要一同自缢:“生不同偕,死当一处。” 爱情已经成为他生命的核心价值所在。与《莺莺传》中张生对“性”的追求不同,《董西厢》中的张珙显然将“情”的流连变成了主要内容,并将缔结婚约作为二人始终追求的目标。在这个过程中,张生不再是利用性别特权的悲剧制造者,而是以生命和功名为代价的美满婚姻的追求者。
第二,功名淡漠化。与传统男性对功名仕途的热衷不同,张珙四海云游之时,就未曾对功名刻意萦怀。及普救寺遇到莺莺,一见动情,“自兹厥后,不以进取为荣,不以干禄为用,不以廉耻为心,不以是非为戒。夜则废寝,昼则忘餐。颠倒衣裳,不知所措。盖慕莺莺如此”。“不以功名为念,五经三史何曾想。”(卷一)他因莺莺的拒绝而卧病,亦未以功名为奋起之动力。此时大师劝道:“以一女子,弃其功名远业乎?”生曰:“仆非不达。潘郎多病,宋玉多愁,触物感情,所不免矣。”(卷五)不过,张珙对自己的才华颇具信心,视功名如探囊取物,甚至对老夫人有“今日蒙圣天子下诏,乃丈夫宝贵之秋,姑待来年,必期中鹄”之语。最后,张珙也在老夫人的要求之下走上了科举之路,但他对莺莺传语道:“烦为我言之:功名世所甚重,背而弃之,贱丈夫也。我当发策决科,策名仕版,谢原宪之圭窦,衣买臣之锦衣,待此取莺,惬予素愿。无惜一时孤闷,有妨万里前程。”(卷六)可见功名对于他而言,只是婚姻获得的一个工具和途径而已,至于最后的“万里前程”,也是包括了莺莺在内的二人共同之前景。他到京城高中解元后,想的第一件事便是报知莺莺:“见妻儿、太君都传示。但道我擢高第,教他休更许别人,俺也则不曾聘妻。相烦你,且叮咛寄语,专等风流婿。”(卷七)即便是已经风云际会,张珙担心的还是莺莺被更许他人。张珙在回到蒲州之后,面对老夫人转将莺莺许给郑恒的情况,顾及到郑尚书的情面也有所犹豫:“郑公,贤相也,稍蒙见知。吾与其子争一妇人,似涉非礼。”但最终还是在莺莺的感召和法聪的鼓励下求助于杜确争回莺莺。在这里,金代士人的人生美学已经呈现出与唐宋完全不同的风范。究其原因,一方面与政权的异族统治和科举的不受重视有关,另一方面也与诸宫调这种文艺样式有关。原有的书生意气已不适合金代社会中的大众传播,人们更愿意接受一个重情重义的男性角色。
第三,才能世俗化。《董西厢》中的张珙,绝非“百无一用”的书生形象。唐传奇《莺莺传》中张生追求莺莺,无外乎以诗传情、逾墙私会两个方法,但《董西厢》中张珙追求莺莺的手段可谓多矣。他对崔莺莺一见倾心,马上与寺中法本大师商谈租赁下一间僧房,表面上说是温习功课,实际上是为了接近莺莺。他坚持缴纳一定的费用,“由是僧徒知生疏于财而重于义,过善之”(卷一)。几日不得再见莺莺后,他又能利用去崔相国殡葬仪式的机会以为父亲“分功德”为名义追求莺莺。
在“孙飞虎兵围普救寺”一节中,张珙世俗化的才能得以充分展示。在崔莺莺面前一向鲁莽的他,在这时表现得很有计谋。他先是赶紧修书传给好友杜确将军求救,这边又坐观法聪等和尚的失败,一直到逼得莺莺要跳楼时,他拍手大笑,发狂言揶揄众人。寺僧苦苦追问,他却不言具体办法,直逼得老夫人亲自出面央求,他才好趁机要挟:
【小石调】【花心动】“乱军门外,要幼女莺莺,怎生结果?可怜自家,母子孤孀,投托解元子个!”张生闻语先陪笑,道:“相国夫人且坐。但放心,何须怕怯子么!不是咱家口大,略使权术,立退干戈。除去乱军,存得伽蓝,免那众僧灾祸。您一行家眷须到三五十口,大小不教伤着一个。恁时节,便休却外人般待我!”
夫人曰:“是何言也!不以见薄为辞,祸灭身安,继子为亲。”(卷二)
唐传奇中的张生解救崔家只是出于姻亲关系,而张珙则直指婚姻,功利目的很明确。应该说,张珙追求爱情婚姻的动机显得更加纯正,但具体做法上却显得非常狡猾。尽到遭到摧折,在强烈情感的驱使下,他还是不断用圆熟的社交技巧寻求着机会。他懂得如送礼说好话结交红娘,也知道利用生病的机会博取崔莺莺的同情,更知道如何与法聪打交道借来定金,还能在向白马将军杜确求救时说得情辞俱佳。在与杜确的沟通中,他巧妙地隐瞒了幽会的私情和老夫人的偏心,说:
【渤海令】那夫人,感恩义,许莺莺与俺为妻。幸天子开贤路,因而赴帝里,也已高攀月中桂。不幸染尘疾,风散难医治,淹延近一岁。谁知个,郑衙内,与莺莺旧关亲戚,恐吓使为妻室,不念莺莺是妹妹。夫人不敢大喘气,连忙拣下吉日。只争一脚地,大分与那畜生效了连理。
【尾】是他的亲姑舅要做夫妻,倚仗是宰臣家有势力,不辨个清浊没道理。托付你个慷慨的相识,别辨个是非,与俺做些儿主意。看那骨胀的哥哥近俺甚的!(卷八)
张珙时时刻刻将对崔家的恩情放在心上挂在嘴边,寻死觅活也是常用的伎俩。在社会交往中,他能够以自己的诚挚逐一打动周边相关人物,并以丰富的社会经验获得广泛的支持,编织起一个成就婚事的关系网络。可以说,《董西厢》中的张珙已不再是一个单纯为情感左右的书生,而是一个能够有办法为自己争取婚姻幸福的新形象。
第四,言行的市井化。这一点有必要和《莺莺传》中的张生对比来看。张生尽管是一个“逾墙私会”“始乱终弃”的不道德文人,但总体上还是保持着优雅的言行舉止。而到了《董西厢》的张珙这里,骨子里一腔赤诚却也难掩其浮浪的行径。崔莺莺偶尔出门拈花怨春,被张生撞见,登时便情欲难禁:“手撩衣袂,大踏步走至根前,欲推户。”(卷一)偷听到莺莺和诗后,“张生闻语意如狂,相抛着大地苦不远,没些儿忌惮,便发狂言。手撩着衣袂,大踏步走至根前。早见女孩儿家心肠软,唬得颤着一团,几般儿害羞赧!”(卷一)受到莺莺诗召后,他又是莽撞造访,结果遭到训斥和冷落,连红娘也奚落揶揄他。他却对红娘说:“如今待欲去又关了门户,不如咱两个权做妻夫。”(卷四)他还一厢情愿地以俚俗的想象解释莺莺的反常行为,梦到莺莺来与他私会:“生惊问:‘适何遽拒我?莺莺答曰:‘以杜谢侍婢之疑。生拥莺至寝。”他相思病重,托红娘传语:
【南吕调】【一枝花】红娘将出门,唤住低声问:“孩儿,你到家道与莺莺,都为他家害得人来病。咱家干志诚,不望他家,恁地孤恩短命!我见得十分难做人,待死后通些灵圣。阎王问‘你甚死,我说实情。从始末根由,说得须教信。少后三二日,多不过十朝,须要您莺莺偿命。”
【尾】“待阎王道俺无凭准,抵死谩生断不定,也不共他争,我专指着伊家做照证。”红娘曰:“休攀绊!”去无多时,红娘曰:“夫人、姐姐至矣。”生亦不顾,但张目而已矣。(卷五)
这里的张珙非但不像读书人,简直是一种市井无赖的口吻。当被老夫人的外交辞令算计后,他也不免骂道:“是俺失所算,谩摧挫,被这个积世的老虔婆瞒过我。”(卷四)他因法本大师的疏忽害他白等了一夜而骂出“秃■”,却由借钱而被法聪斥为“措大”。这些言语,在他而言是不以为意的。
二、金元男性价值理念蜕变的文化意蕴
作为新型书生形象,张珙的出现有深刻的文化因素。异族的统治给汉族文人的仕进之路本来就罩上了浓重的阴影,加之金代前期科举制度长期荒疏,宋代高高在上的士人在整个金代郁郁不得志不说,还经常受到无端的凌辱和责罚,这个巨大的落差使得金代文人开始质疑传统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要为自己的这个群体寻找新的美学风范,在这个时候,新的文化风尚迅速影响到他们的精神追求。
第一,信守盟约是女真民族的传统文化内核之一,而婚约问题也是《董西厢》创设的关键情节。在女真与辽、宋的军事斗争中,盟约问题始终是焦点议题。而金代北方文化中,“礼”的恪守让位给“义”的张扬也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董西厢》创设了老夫人许婚有赖婚的前提,给了张珙和崔莺莺以道义上的合理性,最终红娘也是借此回击了老夫人的震怒,改变了二人的命运。正如牛贵琥先生所说:“董解元正是依照守信用报恩德的原则创作《西厢记》的,为莺莺和张生的‘倚翠偷期赋予合法性,得到当时人们的认可。他并没有否定礼,只是更强调君子之道,不以守义而忘恩,不因礼而不酬德。”⑤ 张珙应邀赴约被莺莺斥责后病重,莺莺自责:“莺之罪也!因聊以诗戏兄,不意至此。如顾小行、守小节,误兄之命,未为德也。”(卷六)这才以身相许,暗结连理。张珙最后回归蒲州,除了与崔莺莺的深厚情感外,守婚约、重恩义也是重要的文化落脚点。因而,整个故事在“方表才子施恩,足见佳人报德”(卷八)中落下帷幕。
第二,女真乃至北方民族女性自主择偶的习俗、开放的爱情婚姻观念也成为《董西厢》“大团圆”式爱情产生的土壤。孟子有云:“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⑥ 但女真旧俗却与此不同:“贫者以女年及笄,行歌于途。其歌也,乃自叙家世、妇工、容色,以伸求侣之意。听者有求娶欲纳者,则携而归,后方具礼来女家,以告父母。”⑦ 这种民俗影响了文学创作,也影响了大众接受。在这种背景下,“裁剪就雪月风花,唱一本儿倚翠偷期话”(卷一)也无伤大雅。这种重性情和通俗化的趋势,在金代各体文学中普遍存在,如元好问的《梅花引》即吟咏了一对民间男女自由恋爱的故事:
【梅花引】词序:泰和中,西州人家女阿金,姿色绝妙。其家欲得佳婿,使女自择。同郡某郎独华腴,且以文采风流自名,女欲得之。尝见郎墙头,数语而去。他日又约于城南,郎以事不果来,其后从兄官陕右。女家不能待,乃许他姓。女郁郁不自聊,竟用是得疾,去大归二三日而死。又数年,郎仕,驰驿过家,先通殷勤者持冥钱告女墓云:“郎今年归,女知之耶?”闻者悲之。⑧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事件都是在民间流传,并为士大夫热情题咏,反映了一种当时普遍的民风和文风。并且,由于女真质朴民风的影响以及金代儒学观念的松动,我们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对这些私情所持的宽容态度,以及对情欲的肯定和叙事的热情,这些都是文学因子向戏曲和小说运动的迹象。
第三,诸宫调的通俗文艺性质,是《董西厢》中人物形象转变的必要条件。诸宫调作为一种说唱文学,具有直观性和趣味性的特征,符合大众的审美趣味。德国文艺社会学家西尔伯曼在《文学社会学引论》中作过论述:“通俗文学”这个概念有助于至少缩小不同社会阶层之间的距离和差异。因为从社会学立场出发,无论哪种文学,通过其效果范围总是使得社会的广大阶层和一般阅读文化的接受消化相联系,甚至是一体化的手段之一。⑨
作者董解元常年混迹于“秦楼谢馆鸳鸯幄”,自称“醉时歌,狂时舞,醒时罢,每日价疏散不曾着家,放二四不拘束,尽人团剥”。正因如此,张珙身上的某些性格明显带有下层文人董解元的影子,不同于长期以来传统文人形成的刻板印象。通过董解元的改编,将原本极富女性色彩的婚恋追求也赋予了男性主人公张珙,这本身极大地丰富了男性文化的内涵。自此以后,爱情成为与功名并行的男性人生理想,开启了后世通俗文学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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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杜丽萍,文学博士,中国传媒大学博士后流动站艺术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戏剧戏曲学。
编 辑: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