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荷塘月色》被删的文字谈其教学重点

2013-04-29 00:44刘红
语文建设 2013年6期
关键词:荷塘月色写景荷塘

刘红

讲授一篇文学作品,无论大学还是中小学,可以从多方面、多角度人手,这是被人们普遍认可的一个教学原则。比如,有的作品可以侧重内容分析,有的作品可以侧重形式分析;有的作品重点在阅读能力训练,有的作品重点在写作手法上的借鉴,不一而足。

但相对而言,有个问题似乎不能取“自由”的态度。这就是对作品本身的认识。古代文论中虽有“诗无达诂”的说法,但学者们普遍认为一篇文学作品有其相对固定的内涵。一篇作品既然有其固定内涵,我们就应该尊重它,不能随意妄加改动。如果我们觉得这个作品不好,就不要选人教材,一旦选人教材,就要尊重作品本身。随意的删改,不仅是对作者的不尊重,也影响对作品本身的认识。对《荷塘月色》文本的删改处理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事件。

一直以来,我们中学的《荷塘月色》教学重点仍放在对荷塘的美的描写及作者淡淡的哀愁的把握上,这一点只要浏览一下大量公开发表的有关《荷塘月色》的欣赏文章就可以知道。现在,这种倾向还在继续。教师教学用书重点还是放在文章前面的写景上,从第二页到第十五页,几乎看不到一句对文章后半部分表示重视的文字。不仅中学语文界是这样,学术界似乎也如此。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著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里说:“《荷塘月色》是他写景抒情的名篇,都体现出作者对自然景物的精确观察。”只字不提后半部分的抒情文字。

为什么出现这样的状况呢?我想和文本被删改有关。删后的文本,文学色彩最强的就属文章前半部分那段景物描写了。我现在还记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们教研组一位教师准备市公开课时,大家讨论的教学重点就放在对景物的分析上。这在当时是必然的,因为没有了那几段景物描写,这篇散文就仿佛被掏去内脏一样。

删掉的文字后来才引起人们的注意,并且重新编入教材中。这几段文字是:

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鹚首徐回,兼传羽杯;榷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

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被删的两段文字,在删者眼里可能是不重要或是不健康的。但是我们仔细阅读全文发现,被删的文字是非常重要的。第一,被删的文字本身是重要的;第二,在文章整体表意上,其重要性超过前面的写景文字;第三,为文章的艺术性增添了一种新的光彩(虚实相间)。下面分别论述:

第一,被删的文字本身是重要的。被删的文字讲的是一群少女,在江南的河边一边欢快地唱着情歌,一边采着莲子。我们可以想象笑声不断,所以作者说:“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但不要误解,作者不是想突出她们的天真无邪,而是写她们对爱情大胆的、健康的态度。所以作者说“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这句话是对下面引文的概括。梁元帝《采莲赋》的文字是对这句话的证明。“妖童媛女,荡舟心许”,少男少女们划着船默默传隋。“鹚首徐回,兼传羽杯”,船划得非常悠闲,一边划一边回头,传送酒杯。这几乎接近现代男女相爱的场面,森严的礼教诸如“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教条仿佛不存在了。而且远接《诗经·关雎》中所表现的“乐而不淫”的境界。“榷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借写划船表现男女之间依依不舍的依恋之情。随后作者将观察视角转移到写作者这里,以男性视角描写女性姿态美:“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纤腰”指杨柳细腰,“束素”指白色的绸子,可见女子的婀娜妩媚,这是静态;随后是动态,“迁”指移动步履,“延”指慢行,“顾步”指回眸自己的脚步,把江南女子那种羞涩稳重的韵味写了出来。“夏始春余,叶嫩花初”,有季节,有实物,但实际是一种比喻和烘托。“嫩叶初花”用在这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上旬的女子,看作正面烘托也很美。“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两句把笔触延伸到女子的心理,女子仿佛怕花草沾湿自己的裙子,又有些恼怒花草,因而微笑,这个“浅”字用得十分形象;又怕船倾,急忙提起衣襟。笔触细腻,刻画生动。所以作者说:“可见当时嬉游的光景了。这真是有趣的事。”

第二,在文章整体表意上,其重要性超过前面的写景文字。前面的写景文字共三段,如评论家所说“把描写对象解剖为一个一个组成部分,然后一部分一部分地去观察描写,并且从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角度去表现描写对象的形状、色彩、质地、大小、数量、气味、声音,以及它们的运动和变化”。文字之美,自不待言。但从作者情感角度分析,会发现作者笔下的荷塘不是作者要寻求的理想之所,也不是作者情感寄托所在。荷塘只具客观之美,无法与作者主观情感相融合。因此,作者在“心里颇不宁静”之时,试图摆脱日常羁绊寻求审美快感的企图宣告失败。最明显的证据是作者在描写完景物之后,说出一句冷冰冰的“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如果把景物描写看作全文高潮所在,应该说作者会非常落寞,甚至一无所获。仅此一点,就可以得出结论:景物描写不能作为本课的教学重点。仅仅关注写景,我们无法准确全面地把握作者内心复杂的情感脉络。

事实上,作者的情感追求也没有就此止步。在眼前的客观景物中寻美失败后,作者凭借自身丰厚的文学史学修养,展开精当的联想,借以拯救落寞的自我。他找到了情感寄托所在吗?找到了,这就是对六朝时期文学描写中的江南的皈依。在对六朝的江南进行文学想象时,作者选取了《采莲赋》和《西洲曲》这两个诗歌,为我们展示了江南明丽的水景、淳朴的民风和健康的恋爱场面。这才是作者情感理想所在。单纯的客观景物是死的,只有人的存在才能构成美,特别是那些表现人性美的场面。船上少女少男杯酒传情,少女婀娜的步姿、天真的浅笑都构成了美的元素。这些都是北方的荷塘所没有的。这几段文字与其说是对前面写景的补充,不如说是对它的超越,尤其就情感意义而言。另外,我们把表现作者主观情感的话前后对比,也会发现其中的差异。前面说:

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这里说:

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们现在早已无福消受了。

又说:

今晚若有采莲人,这儿的莲花也算得“过人头”了;只不见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这令我到底惦着江南了。

古今南北对比后,作者的褒贬倾向是非常清楚的。对眼前景物的静观是作者寻求审美愉悦的第一步,但是,这第一步失败了,“我什么也没有”;作者接下来在对“江南”的怀想中却获得极大的乐趣,“这真是有趣的事”。

这里的“江南”,有人认为是1927年“大革命”时期的现实江南,也有人认为是古代史实中的江南,两种观点都显得牵强附会,缺少根据。钱理群先生认为《荷塘月色》是构造“一个与现实对立的陌生的艺术世界”。请注意钱先生说是“艺术世界”,我以为这话是对的。事实上作者也只是提及两部文学作品,没有提及其他。所以从文本出发,“江南”当指文学想象中的江南。

总而言之,对文学江南的描写是对眼前荷塘景物描写的发展和超越。文学江南是作者审美理想的归宿地。也就是说,作者是在想象中完成审美体验的。这部分是作者抒情的高潮所在,也理所当然应该是教学重点。如果不对此重点分析,甚至一带而过,我们就不能深入地理解作者对人性之美的赞颂这个审美理想。

第三,为文章的艺术性增添了一种新的光彩(虚实相间)。写江南文字的重要性,不仅在于这段文字表达了作者的审美理想,而且在抒情艺术上也有新的光彩。文章前半部分对清华园荷塘景物的描写基本上是实写,是对眼前现实的如实描绘,给读者充实之感,可称之为“充实之美”;后半部分则是借助描写想象中的景物感染读者,给读者空灵之感,可称之“想象之美”。只有实写,没有虚写,文章显得太实;只有想象没有实写,则太虚。两者结合起来,一实一虚,文章给人变化多端、摇曳多姿之感。这是朱自清先生在散文艺术上的贡献,也是《荷塘月色》之所以迷人的魅力所在。忽略这一点,就不能准确定位《荷塘月色》的艺术性。当然,朱先生引用古书,与“掉书袋”不是一回事。后者给人卖弄炫耀之感,有些材料可有可无;而前者是以抒发情感为鹄的,是不可缺的。后者不必考虑材料的生动形象,而前者是必须考虑的。

总之,写江南的文字因为具备如上的优点,无疑应该设定为教学重点加以分析鉴赏。

将描写江南的文字设定为教学重点,除了对教学重点作一般性地处理外,应注意如下问题:

第一,注意准确把握《采莲赋》和《西洲曲》这两首诗歌的意蕴。首先,要排除阶级论等庸俗社会学的干扰,从人性角度把握古诗内涵。这个观点,复旦大学教授章培恒先生在其《中国文学史新著》序言中有明确表述,“将文学中的人性的发展作为贯穿中国文学演进的基本线索”,而不是“对社会政治、对阶级斗争的强调”。其次,让学生透过细节、心理描写体会人物的美的心灵。

第二,注意此描写江南部分与描写荷塘部分的联系。主要通过对文中出现的主观抒情句子的分析,把握作者对客观景物和想象中的江南的不同态度,引导学生感受作者对想象中的江南的赞颂之情。

第三,学习作者对引用手法的恰当运用,避免“掉书袋”。讲授《荷塘月色》对语文教师而言是一个富有挑战性的工作,如何全面、深入、准确地把握《荷塘月色》这篇优秀散文的内涵和艺术性是摆在教师面前一件艰巨而又愉快的任务,笔者不揣鄙陋,试着探索《荷塘月色》的内蕴,目的是希望向广大同人请教。《荷塘月色》是个老话题,但愿探出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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