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一次对“自我”的哲理性探寻之旅

2013-04-29 05:53王霞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3期
关键词:自我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

摘 要:作为纳博科夫早期创作的一部小说,《眼睛》体现了纳博科夫对“自我”的探寻,开创了纳博科夫小说此类主题的先河。纳博科夫这种探寻的表现方式既是现代主义的,同时也具有明显的后现代主义色彩。

关键词:纳博科夫 眼睛 自我 现代主义 后现代主义

在人类发展的过程中,人们尽管对世界的认知在随着实践而不断发展,但人们感受越来越深的是,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最难的恐怕不是普通的自然界,而是人类自身。古今中外,但丁、卢梭、乔伊斯、普鲁斯特、陀思妥耶夫斯基、罗布·格里耶等作家,其作品无不充满了对人类自身的探索,纳博科夫也是如此,他通过《眼睛》这部小说,用自己的方式表达了他对人类“自我”的探寻。

《眼睛》是纳博科夫写于1930年的一部小说,基本没有传统小说的情节可言;其内容主要是借人物之间的关系,实现对“自我”本性的一种哲理性探寻。

小说写“我”从俄国圣彼得堡流亡到德国柏林做家庭教师,与一个叫玛蒂尔达的女人相好,后被其丈夫卡什马林发现,卡什马林当着“我”两个学生的面,狠狠把“我”揍了一顿,“我”羞愧难当,饮弹自杀。在“我”自杀之后,“我”的灵魂得到了自由,开始想方设法四处调查研究他人对“我”死后的化身——斯穆罗夫的看法。

在小说的一开始,就透露出“我”对“自我”的迷惘。不管是在“我”从事家庭教师工作还是在“我”与玛蒂尔达相好时,“我”都没有忘记对“自我”存在的思考,“即便睡着了,我也没有停止审视自己,对自己的生存一点儿也弄不明白,又越来越着迷于千万不能停止对自己的认识这样一种想法。”那么,“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先来看看“我”在自杀之前从镜子里瞥见的自己:“一个可怜兮兮、哆哆嗦嗦、俗不可耐的矮个子男人戴着一顶圆顶帽站在屋子中央,不知怎么回事,一个劲儿地搓着双手。”这是小说中“我”形象的第一次描述。

在孔雀街五号叶甫盖妮亚、万尼亚姐妹家,第一次露面的“我”的化身斯穆罗夫是这样的:“他个头不是很高,但各部分比例匀称,显得很精干。……苍白的瘦脸洋溢青春的活力……他风度翩翩。一丝儿安静且有点儿忧郁的微笑老挂在唇边。他话不多,但是一开口总是妙语连珠,恰到好处,尽管过于微妙不会惹人哄堂大笑,但似乎打开了一扇谈话中的暗门,放进一股意料不到的清新。”他身上透露的是一种“高贵神秘的谦虚”,还有“苍白的脑门和纤细的双手”,让人以为他是属于“圣彼得堡的精英社会”。

然而,这只是斯穆罗夫刚开始给人的印象,随着他与人的不断交往,大家发现,斯穆罗夫其实是个“表面朴实安静,骨子里激情似火”的人。在又一次的谈话中,斯穆罗夫冲着万尼亚谈起自己死里逃生的经历,把自己装扮成传奇式英雄想博得万尼亚的崇拜,结果被穆欣上校揭穿谎言,斯穆罗夫又变成了普通而又惹人反感的饶舌鬼。后来在另一家人家的谈话中,斯穆罗夫被认为是表面谦虚实际上“已经对很多人的死亡负有责任”的可怕的苏联间谍。

随着“我”对斯穆罗夫形象的不断深入探寻,斯穆罗夫的形象更加复杂起来。在和平主义者玛丽雅娜看来,斯穆罗夫是一个“残暴、出色的白卫军军官”,是个“不问青红皂白见人就绞的败类”。善良的罗曼·波戈丹诺维奇认为斯穆罗夫是个“性左派”式的怪人,“常常养成一种违法的倾向”,如他“一贯对卑微的仆人投去的偷偷摸摸、激情似火的目光”、他偷赫鲁晓夫的银鼻烟盒等,都证实了这一点。在犹太人魏因斯托克看来,斯穆罗夫“是个唐璜,是个卡萨诺瓦”,是个“双料或三料特务”,是个“非常古怪的人物”,是个“由七零八碎的暗示编织起来的人,一个肚子里有秘密的人”。而在“我”最想知道的万尼亚版的斯穆罗夫看来,斯穆罗夫是那么的“富有诗意的想象”,非常善良、聪明,总是“又荒唐又迷人”。

在经过如此多的调查研究之后,斯穆罗夫的形象按道理应该逐渐清晰起来,但事实非但如此,斯穆罗夫反而越来越复杂模糊起来。正如“我”的感叹那样:“我对真正的斯穆罗夫的这种追索是多么的令人入迷,又多么的叫人无望。掩饰又有何用——我遇到的这些人没有一个是生灵,仅仅是斯穆罗夫的偶现镜像而已;其中一面,尽管我认为是最重要、最明亮的,但是仍然不会给我展示真正的斯穆罗夫的形象。”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或者说斯穆罗夫也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不过是反映我的成千上万面镜子,我多认识一个人,像我的幻象数也随之增加,他们在什么地方生活,它们就在什么地方增值。”

显然,“我”发现了这种探索是一种徒劳,“我”最终也无法寻找到真正的“自我”。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沮丧和失望,而是认为这种对“自我”的观察、刺探、监视是世上唯一的快乐。

通过“我”对斯穆罗夫形象的探寻之旅,纳博科夫似乎在告诉我们这样的哲理:人对自我的认识是多么的艰难;或者说,人其实无法真正认清自我。这种困难一方面是由于“自我”本身的复杂性所致;另一方面,人对“自我”的认识,除了靠自省之外,更多时候是通过他人的眼睛,而他人的眼睛永远都会带着主观的色彩,正如斯穆罗夫在和平主义者玛丽雅娜看来是个残暴、出色的白卫军军官而在万尼亚看来是个非常善良、聪明的人一样,这也正如同“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道理一样。当然,即便如此,人类非但一直没有放弃对自我的探索,反而乐此不疲,永不停息。

诚然,尽管古今作家对认识“自我”的探寻从未中止,但不同时代的作家对“自我”的探寻显然有着明显的区别。对于但丁来说,其《神曲》是想在神性的光环中寻找人类的“自我”,是启蒙主义式的;对卢梭来说,其《忏悔录》是想通过灵魂的自我解剖实现对“自我”灵魂的曝光,是理性主义式的;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其《罪与罚》是想通过人物心理的精雕细刻而准确地揭示人物的内心,是现实主义式的;对普鲁斯特来说,其《追忆似水年华》是想通过时间的推移以及一组组的场景的重叠而构建一个完整的“自我”,是现代主义式的; 对罗布·格里耶来说,其《去年在马里安巴》,“自我”已变成“A”、“M”、“X”等字母代号,则是后现代主义式的了。那么,纳博科夫的《眼睛》是以何种方式来探寻“自我”呢?

从创作时间上来看,《眼睛》创作的1930年代正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盛行的时代,《眼睛》显然确具现代主义文学的特点。首先,从情节处理上来说,《眼睛》跟当时众多现代主义小说一样,对情节进行了淡化处理。小说仅仅以“我”对斯穆罗夫的探寻为线索,通篇没有什么连贯的情节故事,有的只是一些人物杂乱的谈话,以及“我”为探寻斯穆罗夫的一些想法和做法。这种淡化情节的手法正是现代主义文学的典型写法。其次,从人物塑造上来说,对人物的淡化也是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传统小说特别是现实主义小说,特别强调典型人物的塑造,人物形象具有鲜明的特征。而《眼睛》尽管是以斯穆罗夫这一人物为中心,但人物形象模糊不清,人物形象扁平化倾向明显,特别是除斯穆罗夫之外的魏因斯托克等其他人物形象,与传统小说相比,其形象更是苍白无力,特征不明显。再次,尽管《眼睛》情节简单,但现代主义文学普遍运用象征隐喻的神话模式以及追求艺术的深度模式之特点在此仍有明显的表现。《眼睛》除了前小半部分写“我”如何走向自杀之外,其主要内容是写“我”对斯穆罗夫的探寻。小说以“我”与斯穆罗夫的合二为一而结束,以斯穆罗夫仍是个不解之谜而告终,这正是在深层次地告诉我们,人类的灵魂是变化莫测的;人类的要想认识自我,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后,在小说表现形式上,《眼睛》也如其同时代的现代主义小说一样,在艺术形式和技巧方面进行大胆的革新与创造,敢于标新立异。小说让“我”观察探寻“我”的化身斯穆罗夫,最后以“我”与斯穆罗夫的重合而终结,表现手法奇特,体现出明显的反传统的现代主义特征。

然而,《眼睛》在具有明显的现代主义特征的同时,却已隐约显示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特色。纳博科夫被称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创者之一。一般说来,其文学作品的后现代主义风格是在20世纪40年代到了美国开始用英语写作之后才开始有明显体现,在其《微暗的火》一书中,纳博科夫就淋漓尽致地表现了他的碎片化写作、戏拟、讽喻、拼合、解构、重构、非确定性以及敞开诠释、敞开意义等后现代式的技法。但事实上,作为一名具有开创性的作家,其文学后现代主义的某些风格早就若隐若现地存在于《眼睛》这样的早期作品中。

首先,从思想特征看,尽管现代主义文学崇尚尼采提出的“上帝死了”、“打倒偶像”、“一切价值重估”等口号。然而,现代主义文学在打倒偶像的同时,还是试图建立新的偶像;在一切价值重估的同时,试图在建立新的价值观。《眼睛》中,尽管体现出纳博科夫一定的价值取向,特别是行文中不时地流露出对苏联政权的调侃,如多次表现出对苏联间谍的反感、将小说中的人物取名为“赫鲁晓夫”,等等。但纳博科夫并没有试图去建立或者宣扬某种价值观,他对苏联政权的调侃是他特殊的人生经历以及自由主义思想导致对专制政权的本能反感的体现;纳博科夫也多次声明其作品没有任何政治性,没有任何道德和功利目的,这种思想倾向正是后现代主义文学所体现出来的思想特征。

其次,对规律的否定与对不确定性的推崇。现代主义文学已经表现出否定传统文学中所表现的稳定、明确、规律、理性的虚无主义倾向,后现代文学则更甚之。尽管《眼睛》中还没有出现我们在前文中说后现代主义文学盛行时期的碎片化、拼合、解构文本乃至消解自我等写作倾向,但其中对规律性的否定与对不确定性的推崇已显得非常突出。纳博科夫在书中甚至直接站出来表达这样的观点:“寻找一种基本规律是件傻事,甚至比找到它更傻。……幸好并不存在这一规律:一次牙疼会输掉一场战役,一场细雨会取消一次起义。一切是流动的,事事取决于机遇……”从斯穆罗夫这一人物形象来说,则明显给人以扑朔迷离的不确定之感,因为我们最终也无法按照某种规律来把握斯穆罗夫这个人物的真相。小说对斯穆罗夫的探寻也是敞开诠释、敞开意义的,每个人物都用自己的眼睛去诠释他心目中的斯穆罗夫,每个斯穆罗夫也因此有着不同的意义。

再次,《眼睛》中也采用后现代主义文学中最常见的表现手法——戏拟。正如纳博科夫自己在小说的《前言》中所说,小说整体上是戏拟侦探小说的结构的,而这种戏拟的写法,在纳博科夫后来后现代主义色彩浓厚的小说如《微暗的火》《洛丽塔》等作品中表现十分明显,这种手法也发展成为后现代文学中最常见的写作手法之一。

此外,《眼睛》中后现代文学常见的迷宫般的色彩也十分明显,“我”对斯穆罗夫的探寻仿佛是走入一座曲折幽深的迷宫,每一条道路看来都有可能,但每一条道路都无法找到出口,寻找到光明。这正如博尔赫斯《小径分岔的花园》中那样,每一条小径似乎都指向一种可能。

因此,我们可以说,《眼睛》既具有明显的现代主义文学的特色,同时又初具后现代主义文学之色彩,它已暗示了纳博科夫未来文学创作的方向。

此外,通过考察纳博科夫的所有文学创作,我们发现,对“自我”的探寻实际上是纳博科夫文学创作的重要主题,除了《眼睛》之外,在纳博科夫后来的小说中,此类主题以多种形式反复出现。在《塞巴斯提安·奈特的真实生活》中,第一人称叙述者是流亡作家塞巴斯提安·奈特之弟,与兄长分离多年,因觉得兄长前秘书古德曼所撰兄长之传记歪曲事实,便决意通过追索记忆、走访友朋、披阅兄长手稿等各种方法还原真实的兄长,穷尽努力始终难以如愿,最后却发现自己就是塞巴斯蒂安·奈特。在小说《绝望》中,赫尔曼自认为费力克斯和自己长得很像,认为费力克斯是自己的孪生兄弟,是另一个自己,以致谋杀了费力克斯之后,他自己也弄不清是谁被谁杀死。在《微暗的火》中,金伯特为邻居诗人谢德的诗歌作注,尽管其中的“前言”、“评注”、“索引”是以金伯特的名义在叙述,“诗篇”部分以谢德的名义在叙述,但实质上金伯特与谢德之间的关系相互混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洛丽塔》中,亨伯特与剧作家奎尔蒂表面上是敌对关系,实际上体现了一个人的两面性,奎尔蒂是亨伯特的另一个自我。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眼睛》中这种对“自我”的探寻,以及对“自我”的复杂性、多重性思索,正开创了纳博科夫小说中此类主题的先河。

参考文献:

[1] 纳博科夫.眼睛[M].蒲隆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作 者:王霞,文学博士,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和认知诗学研究。

编 辑:张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

猜你喜欢
自我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
从后现代主义传记戏剧到元传记:重读《戏谑》与《歇斯底里》中的荒诞性
元艺术与后现代主义
后现代主义的幻想
格特鲁德·斯泰因的现代主义多元阐释
真实的人生,完整的人性
探讨私小说中的“自我”
科幻中的美与自我
成长中的“自我”
浅谈后现代主义对服装设计的影响
鲁迅与西方现代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