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曹刿论战》的“论”字教开去

2013-04-29 03:25周永祥
语文教学之友 2013年7期
关键词:庄公论战武士

周永祥

苏教版九下第四单元选录了《曹刿论战》《邹忌讽齐王纳谏》《愚公移山》《出师表》等几篇古文,它们有一个共同之处:均彰显了人物的语言艺术。或如愚公直白说理、或如诸葛亮苦口婆心、或是邹忌委婉规劝,而曹刿之“论”也如邹忌之“讽”一般在教学中受到重视。大多数教师会借“论”或“论战”来揭示文章写法上的详略安排,并归纳出曹刿这一人物形象“政治上的远见卓识与军事上的卓越才能”(教参语),或者借此分析曹刿简约却不简单的语言艺术。这还远远不够,尽管“曹刿论战”这个题目非《左传》原作所有,但笔者认为它堪称经典,只字难易,因为其浓缩了选文乃至《左传》的精髓,甚至是春秋历史的一角缩影。本文试挖掘补充“论”字的教学价值。

一、“论”字折射出人物身份:“谏”士曹刿

关于曹刿的身份有不同说法。一说其与曹沫同一人,此说尚有争议;一说他是普通百姓,乃一介平民;一说他是低级贵族“士”,或“武士”。教材对曹刿的注释也悄然由“春秋时鲁国武士”变为“春秋时鲁国人”,不过教参仍沿用“武士”旧称。这无疑增加了教学难度,“名不正则言不顺”,为曹刿正名是正确分析这一人物形象的前提。

曹刿极富口才,不只在本文,更在《国语·鲁语》对长勺之战相关论述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长勺之役,曹刿问所以战於庄公。公曰:“余不爱衣食於民,不爱牲玉於神。”对曰:“夫惠本而後民归之志,民和而后神降之福。若布德于民而平均其政事,君子务治而小人务力;动不违时,财不过用;财用不匮,莫不能使共祀。是以用民无不听,求福无不丰。今将惠以小赐,祀以独恭。小赐不咸,独恭不优。不咸,民不归也;不优,神弗福也。将何以战?夫民求不匮於财,而神求优裕於享者也,故不可以不本。”公曰:“余听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断之。”对曰:“是则可矣。知夫苟中心图民,智虽弗及,必将至焉。”

在否定庄公“小赐”(即临战之赐)、“独恭”之前,曹刿先陈述为政之道在于民本,在于德治,不惟评判庄公做法的对错,更重在以治国之道劝谏庄公。《国语》工于记言,而《左传》相关言论记载要简明得多,“小惠未徧,民弗从也”,“小信未孚,神弗福也”,“忠之属也,可以一战”,虽是简单评论之语,但“未徧”“未孚”“忠”却依然可以读出曹刿引导庄公纠己之弊,正确为政的拳拳之心,此时的他不只是作为一个行为评论者,更是一位谏者。曹刿之“论”,一论作战条件,二谏治国之法。

面对庄公对胜因的提问,曹刿展开了第二次“论”。“夫战,勇气也”,先摆出自己对作战法则总的看法:要正确保有、使用勇气。而后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以长勺之战具体印证这一法则的适用性。“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这更可视为以齐国为例总论与大国作战的规则:处处小心。这一次,他的论说方式却与上文所录《国语·鲁语》之例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这相似不只是在字面上均以发语词“夫”字开头引起议论,而是都不就事论事,更重在论理为主说事为辅、由一般至特殊的论说方法,其根本意图在于纠正庄公不当的军事指挥思想,以正确方法劝谏他,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曹刿赠与庄公的是长勺之战的胜利,更是治国统军的方略。

《左传》对曹刿的另一次记录更体现出了他勇于进谏的品质:

二十三年夏,公如齐观社,非礼也。曹刿谏曰:“不可。夫礼,所以整民也,故会以训上下之则,制财用之节。朝以正班爵之义,帅长幼之序,征伐以讨其不然。诸侯有王,王有巡守,以大习之。非是,君不举矣。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後嗣何观?”

综合《左传》与《国语》分析可知,曹刿熟知礼法,再加之精通治国之道,“晓畅军事”,可见他必定受过系统的文武兼备的教育,并凭借他的才能受庄公任用。而在“学在官府”的当时,只有贵族才有这样的机会。平民通过学习掌握知识并参与朝政是在春秋中后期社会秩序变化、私学兴起背景下的产物,所以处在春秋前期的曹刿出身不会是普通百姓。“其乡人曰:‘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由“其乡人”三字难以确认曹刿的身份,但同乡的话能说明他不是位高禄厚的“肉食者”(即举足轻重的决策者),基本可以断定侃侃“论战”的他是当时的低级贵族“士”。顾颉刚先生在《武士与文士之蜕化》一文中认为,“士”最初是武士, 其身份相当于低级的贵族, 它有统驭平民百姓的权利, 也有保卫国家社稷的义务。商、周文献中提到的“士”或“庶士”,大体是指知书达理的贵族或执掌各种事务的中下层官吏。这样的武士向文士的蜕化同样是在春秋中后期至战国时代社会变化与宗法松动的相对自由的环境中完成的,而这之前,武士的生存状态较为稳固,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与经济基础,并接受了从小学(射御礼乐书数)到大学(修身治国)的系统教育,曹刿才拥有如此文韬武略,内心担负起“保卫国家社稷的义务”。只是他选择以文谏君而非以武匡国,故而善“论”,也愿“论”。

曹刿“论”战而非“从”战,更能突显他作为武士有着别样的特质——富有敢谏善谏的“文”才。

曹刿论中含谏,正是“论”字折射出《左传》对此时的曹刿历史身份的定位:是士中谏者,而非赳赳武夫。教学中应当突出他的“谏”士身份。

二、动乱年代尊辩才

不拘囿于选文而放开眼去,在“无义战”的春秋时代,也正需要曹刿这样的事理明辩于心而言辞称辩于口的忠心之人来扶持政局。

对庄公十九年楚国鬻拳强谏楚文王而后自刖之事,《左传》中有评论,“君子曰:‘鬻拳可谓爱君矣:谏以自纳于刑,刑犹不忘纳君于善。”杨伯峻说:“君子曰云云,《国语》《国策》及先秦诸子多有之,或为作者自己之议论,或为作者取他人之言论。……《北史·魏澹传》,魏澹以为所称‘君子曰者,皆左氏自为论断之辞。清人张照则云:‘君子之称,或以德,或以位。左氏所谓君子者,谓其时所谓君子其人者,皆如是云云也,非左氏意以如是云云者,乃可称君子之论也。两说不同,俱有所偏,合之则较备。”君子或为作者,或为圣德之人与高位者。可以得出,《左传》作者乃至春秋时人对谏臣予以极高的评价,他们的谏言甚至可以左右一个国家的命运,祁侯不听三甥之谏终致亡国便是明证。

春秋时代评定人物的价值取向势必影响作者对写作素材的选择,曹刿最终以善谏为主要特征被载入史册而大放异彩。所以,“论”字除了可以折射出曹刿“谏”士的身份,还可体现出《左传》作者的情感趋向、史书塑造人物时的取舍,甚至是春秋时代人们对能言善辩的谏者普遍认同的史实。《曹刿论战》详写“论”并非偶然,而是作者刻意为之,或曰时代使然。

在教学中,“知人论世”,突出重点,方可显现出选文作者立意所在。

三、“论”出“鄙”者庄公

为庄公平反的文章多则多矣,却未必言尽有据,根本上都没有从文本角度设身处地地思考作者的用意。

“论”的主语是曹刿,而不是曹刿与庄公。显然,庄公只是“论”的接受者,所以曹刿是主角,庄公只能是配角。曹刿见庄公是因“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庄公就可称“鄙”者,他的“鄙”处显而易见,从“何以战”的问答看出他心目中百姓不在第一位,屡易其言甚至暴露他治国思路的糊涂。《左传》特别重视民本思想,如庄公三十二年记载:

神居莘六月。虢公使祝应、宗区、史嚚享焉。神赐之土田。史嚚曰:“虢其亡乎!吾闻之:国将兴,听於民;将亡,听於神。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虢多凉德,其何土之能得?”

“吾闻之”说明民为先的观点并非史嚚一人所执,而是时代思潮。从这一点来看,至少《左传》对曹刿论战时的庄公是颇有微词的,故而发扬史书实录精神,正如《史记》之“不虚美,不隐恶”,冠之以“鄙”,选文从一开始就并未想将他塑造成明君形象。

“既克,公问其故”,可以想象,庄公听了曹刿的高论会有什么反应呢?惊叹?钦佩?若有所思?不得而知,但他的指挥能力也便相形见绌了。

人民与胜仗这立国的两大支柱庄公都未能把握好,又怎能不“鄙”?“鄙”是从才能角度而论,并非人格角度,而且选文也并未意在用“鄙”给庄公下个全面的定论。《左传》里庄公优点甚多甚明,即便《曹刿论战》里也能搜寻出一些,只是庄公的“鄙”太突出,可视为是选文塑造庄公形象至关重要的着眼点。立足于《曹刿论战》写成的为他平反的文章,不少都只能算是凭依《左传》对庄公的完整记述补全选文里庄公的形象,力图绘构庄公全貌,挖掘并放大了他的优点,从瑕不掩瑜的角度褒扬他,致使遮盖了他显然的致命伤,也淡化了该文写作本意:庄公瑜不遮瑕,光一个“论”字上他就败下阵来。

解读文章应以原著为原点,就文论文、以篇话篇,生发可以,只是不能替代原意。

阅读教学效率要最大化,也应当立足原作,选好切入口,由点窥面,达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功效。同时,尽可能发掘文本的潜在价值,依选文览全著,以一人观一时。《曹刿论战》可谓《左传》叙事写人艺术的代表,也是春秋时代的缩影,而“论”字便是它的文眼,由“论”字教开去,沿途风景无限。

(作者单位:常州市正衡中学)

猜你喜欢
庄公论战武士
觉醒年代的一次公开论战
秘诀胜齐国
曹刿论战
郑庄公形象讨论
武士与龙
“武士”挡道
邓小平与中苏论战
剑龙是武士吗?
掘地见母
暗黑武士 六步接触雷克萨斯N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