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宗广
有时学生会好奇地问我,在散文写作中选材、立意、结构和语言中哪个最重要?这就有点像比较大脑、四肢、血肉、毛发等哪个更重要一样。对一篇完美的作品而言,谈不上孰重孰轻,或者说任何方面都不可忽视。但如果一定要我进行单项选择,我会首选细节描写。细节未必决定成败,但优秀的细节描写一定会提升文章的感染力。
众所周知,朱自清的散文《背影》如果没有对体型臃肿的“父亲”攀爬月台买橘子的一连串动作描写,没有定格与放大那个宽厚甚至有些凄楚的“背影”,文章可能会沦落为一篇平铺直叙的庸常之作。因此,我在自己的创作中比较注重细节描写,大凡自己比较满意的文章,细节描写往往也是成功的。
六年前,我应某报社之约,写一篇劳动节的节庆文章。说实话,这种文章往往主题先行、感情基调有所限定,笼统赞美劳动者要么大而不当、华而不实,要么为文造情、矫揉造作,并不太容易写好。经过几天的冥思苦想,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就写我那当了一辈子乡下中学教师的父亲好了。他正直、朴实、执拗、勤劳……不正是千千万万劳动者的代表吗?于是,《父亲的节日》便一气呵成了。在这篇1500字左右的文章里,我写擅长书法的父亲为学校出黑板报,几乎每年都能领到镇里颁发的奖品;父亲利用业余时间写春联、卖春联,赚点辛苦钱补贴家用。前者为公,后者谋私,父亲均凭借辛勤的劳动赢得了承认与尊重。我写父亲不平则鸣,喜欢就工作问题与领导吵架,但干起活来不讲价钱,有时在黑板上一“挂”就是一天,弄得脸上和衣服上都是粉末和颜料。再比如,他初次卖春联放不下知识分子清高的架子,硬着头皮去集市,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偶尔他的同事或者领导经过他的摊子,他似乎有点窘迫地笑一笑,说几句玩笑话,也就变得坦然了许多”。其中父亲收工回家的那段比较有趣。
天快黑了他才回到家,来不及洗那红彤彤、黑乎乎的手,一屁股坐在餐桌旁,匆匆扒上几口饭,便在黯淡的灯光下清点那一把揉得皱皱的收获。有时摸着一张大票感觉不对,他着了慌一般把票子举过头顶,凑到灯光下仔细地瞅里面伟人头的水印。等到确认没有任何问题,才舒展开紧皱的眉头,对我们大声宣布:“今天我挣了半个月的工资。”我们几个孩子也很兴奋,装模作样地去看书,讨他的高兴。可看书的时候老是走神,想象着这个春节家里会添置哪些东西。而父亲,又在他的房间里写啊写的,明天他要赶下一个集市。
在这一段里,我通过神情、动作、语言、心理等不同层面的细节描写,突出了父亲的朴实、勤劳和劳动的激情。文末写退休后的父亲执意要摆摊卖水果,“卖水果就卖水果吧,只要父亲能获得劳动的乐趣,那他的每一天都是我们应该庆祝的节日了”,含蓄点题。这篇文章作为头条发表,编辑有心刊载了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应该说,文章与绘画相得益彰,可谓互识、互证、互补。现在想来,我的那篇文章之所以成功,可以说与精心的细节描写分不开。
我的另一篇文章《四月二十六日的晚饭》,通篇几乎都是刷碗、拖地、炒菜等日常生活的描写,写得非常细致甚至唆,初看算不上太出彩的细节描写,有点像鲁迅《社戏》里等待名旦小叫天演出那一段:“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 ——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一个大男人为什么津津乐道于家庭事务,这家伙以前可不是这样啊?回家的妻子发现“异常”,于是我对她道出了实情:“下班回家的路上,一辆卡车失控冲到人行道。我离它是那么近……”读者懂了,原来如此,与死神擦肩而过,再琐屑的生活也是美好的,先前的诸多细节描写就不是可有可无的了。
有太多关于细节描写的论述。《佛典》云:“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金圣叹说:“一花、一瓣、一毛、一鳞、一焰,其间皆有极微。”细节不可谓不重要,但又不能为细节而细节,假如细节无益于主题思想的阐明,游离于作品的整体,成为罗丹的巴尔扎克塑像中那双多余的手,实在是没有存在的意义。我比较欣赏孙绍振先生提出的“细节共同体”这样一个概念,他指出“细节的共同体要互相呼应互相制约”,这是深得散文创作三昧的。但愿我们的散文都有精心构建的细节共同体。
作者简介:江苏省苏州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