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伟
郭昕对我说:“李小强被他爸爸倒着吊在树上。”
“真的?”
“吊了一天了。”
我和郭昕攀援在李小强家院子的围墙上,往里看,果真如此。
李小强家院子里有一棵杮子树。正是冬天,枝丫光秃秃的。李小强脚上绑着绳索,头朝下,吊在树杈上。他的样子看上去非常惊恐。
李小强看到我们,向我们凄惨地笑了笑。他的两只手也绑着,头像一条上岸的鱼一样上下颠了颠。我猜是叫我们过去。
我们跳下围墙,研究李小强倒挂着的样子。由于倒立,他的脸涨得通红。不过,也许是西北风吹的缘故。
“喻军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我和郭昕严肃地点点头。两天前,李小强把路边的生石灰砸到喻军的眼睛里,砸瞎了喻军。李小强的爸爸非常生气,以此惩罚他。
李小强无声地抽泣起来:“我真的不是有意的。他怎么会瞎了呢?这可怎么办?”
我蹲着,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倒挂着的李小强的脸让我感到陌生。他的五官撮在一起,他的鼻孔朝天,看上去又大又黑,鼻毛从鼻孔里长了出来,像两支冒着浓烟的烟囱。我倒转头去看他,这样他看起来才正常些,我看到两只被他的大鼻子遮挡着的眼睛。那眼睛看上去相当迷茫。
李小强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他目光警觉,自尊心特别强,好像随时提防着有人会攻击他。
“你爸爸要惩罚你到什么时候?”我问。
他摇了摇头,又哭了,他的眼泪向额头流去。他的头发直直地刺向地面,发尖有亮晶晶的东西。我摸了一下,那是泪水化成的冰珠子。
“喻军真的瞎了吗?”他又问。
他仿佛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心,关心的还是喻军。
第二天,李小强被他爸从树上放了下来。那时他已昏死过去了。是李小强的妈妈用上吊的方法相威胁,他爸爸才把李小强放下来的。
李小强被送进医院,两个小时后才醒过来。医生说,要是再迟点,李小强就没命了。
李小强从医院出来,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霸道了,他变得有些畏畏缩缩的,对谁都低三下四,好像谁都是他的债主。
不过,他没有再提起喻军。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西门街玩自制的火药手枪。那段日子西门街的孩子热衷于自制火药手枪。李小强微笑着走近我,对我说:
“你知道吗?麻雀是倒挂着睡觉的。”
我从来没听说过。我对麻雀倒挂着睡觉很好奇,想见识一下。当然更关键的原因是我手中有把火药枪,我可以把睡着的麻雀打下来。
李小强带我来到永江的闸门间。在闸门间的一根电线上,我看到一排黑色的东西倒挂着。
“看到了吗?它们睡着了。”
我拿出火药手枪,对着那排黑东西射了一枪。射中了一只,别的都飞走了。看到黑压压的一片飞走,我知道那不是麻雀,而是蝙蝠。
我走近射中的一只看,果然是蝙蝠。李小强谦卑地说:
“我看错了,把蝙蝠当成麻雀了。”
我为自己击中一只蝙蝠而高兴,我仔细看了看蝙蝠,它确实很像老鼠,但比老鼠黑得多。我说:
“听说蝙蝠没有眼睛,是瞎的,但辨得了方向。”
李小强没吭声。黑暗中,他的目光亮得有些破碎,嘀咕道:
“要是喻强愿意,我可以把一只眼睛割给他。”
我发现李小强竟然和“白头翁”李弘混在一块。
李小强过去心气高傲,喜欢独来独往,一般人不入他的眼,更何况小小年纪便是一头白发并且有着兔子一样双眼的李弘了。
李弘现在和医药器材厂仓库保管员王麻子在一起。王麻子旧社会在城隍庙练把式,自称有气功,李弘相信王麻子能把他的“白头翁”的病治好。我曾经一度相信王麻子功夫了得,会飞檐走壁,和李弘一起跟过王麻子一阵子,但自从王麻子被一帮进入仓库的小偷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我不再相信他是什么世外高人。
我问郭昕:“李小强为什么现在和李弘成了朋友?这不像他啊?”
“你不是也曾和李弘打得火热?他们都说你脑子起泡了,李弘的皮肤像脱壳的蛇皮,又白又粗,多可怕,见了就叫我汗毛倒竖。我都怀疑他是一只蛇变的。”说完,郭昕夸张地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说:“我是看他可怜,你们都不肯同他做朋友。”
我说起一桩王麻子的事。我跟他练功夫时,他让我和李弘给他管仓库,他一个人偷偷溜出去,半夜没回来。有一天,我发现他去找寡妇金嗓子去了。
“他实际上是个流氓。”我说。
“他只要有钱就去。”我补充。
郭昕严肃地点点头。好像这种事面前,他必须有一副正人君子的表情。
“我跟着他练功夫时,王麻子自己吹嘘,他会开飞机,从前他还训练过国民党军队的飞行员。他实际上是个反革命。”
“王麻子是在吹牛。”郭昕说,“他嘴巴能跑飞机。”
这时,我看到李小强哭着走在西门街。他几乎是号啕大哭。我以为李小强又被她母亲打了,后来发现他不是从家里出来的,而是刚从医药器材厂仓库那边来。
有人说李小强喝醉了,在发酒疯。我猜是王麻子给李小强喝了酒。王麻子喜欢喝酒,他过去也给我喝过。
我们过去时发现李小强倒立在墙上。我问他为什么哭?他神志倒是清醒的,他说:
“我把一个人弄瞎了,我不是有意的。”
我们都知道李小强不是故意把喻军弄瞎的。都是那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惹的祸。因为争那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他们俩人在街头打起来了,打红了眼。李小强想都没想,拿起路边的生石灰砸向喻军的双眼。生石灰生热,喻军的两只眼睛被生石灰烧瞎了。
喻军瞎了后,不再来学校上课。他害怕见人,把自己关在屋里。喻军曾是我的好朋友,想起他成了一个瞎子,我无比伤感。我说:
“你别难过了,这事都过去了。”
李小强倒立着,只顾哭,与大地接触的头部转了转,算是摇头。
“你为什么倒立呢?”我又问。
李小强说:“倒立使我放松。”
郭昕后来对我说,李小强这是在惩罚自己。
后来我问“白头翁”李弘:“李小强为什么跟着王麻子,他也在学气功吗?”
李弘说:“是的,他想把喻军的病治好。”
我说:“这不是疯了吗!喻军瞎了怎么还能治得好?连你的病都治不好。”
我的话显然让李弘感到刺耳。李弘一脸正色,不想再理我。自从练上气功后,李弘不再自卑,变得自信满满,经常对人不屑一顾,用李弘最新学到的话说像我这样的人属于没有“慧根”。
我没放过李弘,问:“那喻军的病怎么治呢?让喻军也跟着王麻子学气功吗?喻军都不肯出门,他会去吗?”
“庸人之见。王师傅可以远距离发功给喻军。”
我觉得这是个笑话,以不屑的微笑还之以李弘的不屑。我说:
“你在讲故事。”
“街区卫生院的嬷嬷不是说嘛,耶稣就能让瞎子看得见。”
“王麻子不是耶稣,再说,现在连耶稣都没人信了,嬷嬷不是不做修女了?不是在街区卫生院做医生了?”
李弘不想再理我,独自走了。
李小强跟着王麻子后,染上了两个毛病:一个是倒立——我不清楚是否是练功的一种,或许和他被父母倒吊在树上不无关系;一个是经常说一些深刻的话——我不知道是李小强自己悟出来的还是得自王麻子真传。很显然倒立和深刻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
我经常看到李小强倒立。上体育课时,他在墙上倒立;没人的时候,在西门街的小巷子倒立;有一天,他还在西门街那废弃的自来水塔上攀援着钢梯倒立。倒立令人很烦。可以好好地站着,为什么要倒立呢?难道李小强傻了吗?
有一次,我讥讽李小强:“你睡觉是不是也倒立着?”
李小强摇摇头,说:“不,我只是倒立着思考。”
“你思考什么呢?你不会是思考全人类的解放事业吧?”
“不是。”李小强一本正经地说,“我思考人生。”
“有结论吗?”
“我们所有的想法都是错误的。”李小强说。
“是吗?那毛泽东思想呢?”
李小强没吭声。
过了些日子,郭昕对我说:“李小强越来越反动了,他说,王麻子这个反革命是个大人物。”
我们问李小强,为什么这么说。李小强那会儿正倒立着,他说:
“人的表情都在脚上,他怎么走路,他就怎么个身份。”
接着,他又说出更加反动的话:“王师傅的步子迈得像毛主席那样有气派。”
我的脑子里出现王麻子走路的情形,王麻子得意的时候走路确实很气派,腰板挺直,仿佛他真是个大人物。
怎么能赞美这么一个反革命流氓呢?怎么能把一个流氓同毛主席相提并论呢?这样胡言乱语还了得。郭昕把李小强的反动言论报告给老师。
那时候李小强的爸爸去新疆了。是他主动要求的。喻军爸爸是他的领导,儿子把喻军弄瞎了,他深感不安,就打报告要求支边。我们西门街的人认为他这属于犯了错误被发配充军了。
但李小强毕竟是一个警察的儿子,老师认为问题不在李小强,而在王麻子。于是,把王麻子抓到学校,让孩子们批。王麻子显然不是第一次被批斗了,他一点也不介意,把批斗当成娱乐。连高帽子他都是自己备的。
我们用革命的语言批判王麻子模仿毛主席走路,还试图腐蚀两个“红小兵”的革命意志。我们越批越激动,革命的语言让我们膨胀成了巨人,我们铁拳在握,感觉可以把王麻子之流碾成齑粉。
我本来想批王麻子找寡妇金嗓子的事,但没好意思批出口,说出来的依旧是革命口号。
这时,李小强嘀咕了一句我们听不懂的话:“你们说的话全都一样,都是毛主席说过的话。”
“什么?”我被他打断了。
“其实你们是哑巴,因为你们很难说出自己的话。”
王麻子被批斗后,李小强还是去王麻子那儿。李弘去在我的预料之中,这家伙走火入魔了,李小强这样实在是匪夷所思。
王麻子只要身上有点钱,就往寡妇金嗓子家跑。有一天,他心满意足地从金嗓子家出来,我们拦住了他。
“王麻子,你又去了一次天堂吗?”郭昕说。
王麻子舔了一下嘴唇,嘿嘿一笑,说:“小鸡巴知道个屁天堂。”
我们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王麻子唱着样板戏走远,心里恨恨的。
“你说王麻子哪来那么多钱?他每晚去金嗓子那儿。”我问。
“看来还得好好再批斗他一回。”
李弘也开始倒立了。现在我们街区倒立的人有两个了。我经常看到他们倒立在墙上,目光明亮。李弘平时严肃,但倒立时不像李小强那样一本正经,而是欢天喜地,好像这是个很大的乐子。
这很吸引我们。我和郭昕忍不住和他们倒立了一会儿。有阵子,倒立这一游戏风靡于西门街的孩子们中间。
我倒立时看到行人的脚步,他们每个人走路的方式不同:有的很轻,你会感到这个人要像一根羽毛一样飘起来;有人走路坚实有力,气势豪迈,仿佛要把地球踩出一个窟窿。确如李小强所说,每个人的步子都不一样。步子有自己的表情。那年月人们脸上往往没有表情,但步子有表情。
李小强又发明了一个游戏。有一天,他对我们说:
“倒立着看电影,会有新发现,就好像你看了一部新片子。”
西门街放露天电影时,我和郭昕在银幕背后,也倒立着看了一部叫《回故乡之路》的越南电影。是一部老片,我至少看过五遍。但这次看感觉确实是全新的。这是一部炮火连天的电影,美国飞机像羊拉屎一样拉出无数的炸弹。原本炸弹是从空中落下的,倒立着看时,发现地球变成了一块吸铁石,炸弹是被吸上来的。一切都是反的。我看的时候很担心电影里的人会随时坠入天空,坠入无限的深渊。
有一天,李小强看完《卖花姑娘》后,说出另一句箴言:
“最富有的人其实是最贫穷的人。”
我们觉得李小强的话很深刻。我和郭昕偶尔会讨论一下李小强说出的话。我问:
“郭昕,你是富有的人吗?”
郭昕说:“我是穷人。”
“那你就是最富有的人。”
“那喻军呢?”
“他是个富人。”
“那他就是最贫穷的人。”
和李小强玩倒立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光西门街的孩子同他玩,别的街区的孩子也过来同他玩。不过,这些人都有这样那样的残疾,有的是聋子,有的是瘸腿。他们全都围着李小强,玩倒立。瘸腿的倒立不太稳,老是摔倒,便引来一阵笑声。
这群孩子玩够了,李小强就让他们排好队,然后像变戏法一样,变出白馒头来给孩子们吃。
“他这是干什么?他成了个活雷锋了吗?”我不解。
又说:“李小强哪来那么多白馒头?”
我和郭昕去问李小强。李小强说是他爸从新疆寄来很多面粉。新疆地多人少,他们吃不完。
想起白白的面粉,我直流口水。我因此对新疆很向往,打算以后像李小强爸爸一样支边去。
“王师傅说,只要积德,功力就会增强,还能给人治病。”
“他骗你的。怎么可能呢,李小强,你是不是被你爸倒吊在树上后变成了一个傻瓜?”我说。
李小强并不辩驳我们,只是笑笑。好像他说什么,我们这些愚钝的人也不会明白。
天突然下起了雪。
每年这个时候,就会有附近的农民进城要饭。
那一年来永城要饭的人特别多。要饭的人说,年景不好,闹了水灾,粮食吃完了,过不了这个冬了,只好来要饭。
要饭的人里有很多瞎子和瘸腿。他们每到一户人家,就吹拉弹唱。唱词都是吉祥话。有一个瞎子这样唱:
这位官家菩萨的心,
慈悲为怀大善人,
一轮红日东边升,
毛主席思想放光明。
晚上的时候,那些瞎子和瘸腿就蜷缩在鼓楼的门洞里,将就着睡一觉。李小强带着他的那些残疾朋友,给这些外地人东西吃。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有米饭,发霉的饼干,麦芽糖,还有忆苦思甜用的糠饼。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的。
街区的基督教堂现在改成了街区卫生院。二层唱诗班后面的房间空着,堆放了一些杂物。李小强问卫生院的嬷嬷,是不是可以让外地人住在那儿,天这么冷,他们会冻死的。嬷嬷做过修女,心肠好,就拿着钥匙把基督堂的门打开了。嬷嬷那一刻目光明亮,夸赞李小强是个好心人。
“你将来会进天堂的。”嬷嬷几乎是嘀咕。
郭昕听到了这话,学着王麻子的口气说:“小鸡巴懂什么天堂。”
嬷嬷也从家里拿了一些食品给外地人吃。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外地人在吃一个馒头,我和郭昕都有点愤愤不平。凭什么啊?我们的肚子阵阵痉挛,恨不能塞一个白馒头到肚子里。我说:
“李小强怎么突然变得品德高尚了呢?他想做楷模吗?”
“他这是在赎罪。”郭昕说。
“为喻军吗?”
“为‘富人。”
我们都喜欢嬷嬷。嬷嬷是我们西门街的大众母亲,嬷嬷总是知道我们的心思,很会安慰人。当然嬷嬷的养女很漂亮,我们也喜欢。见嬷嬷这么热心,我们也加入了李小强的队伍。我们偷偷地从家里拿了吃剩的食品给这些外地人吃。我得承认,帮助人是愉快的,仿佛我们像李小强一样快挤进天堂的门了。嬷嬷说得对,天堂的门时时敞开着。
我们校长听说了李小强的事迹,觉得李小强是继鬈毛之后又一个少年楷模,想报到教育局,再树一个光辉典型。
李小强断然拒绝,说:“我不配。”
我们持续地为那些外乡人付出我们的爱心,不亦乐乎。
有一天,我看到王光芒向我们走来。即使在冬天,王光芒依旧穿汗衫。我们看得到他手臂上的文身,在阳光下发出异样的光芒。
王光芒是西门街最牛皮的人。我和郭昕都很崇拜他。自从他在手臂上文了一条龙后,我们更敬仰他了。我和郭昕前段被另一个街区的两个小流氓打了,这事被王光芒知道了,让我们领着他,把那两个小流氓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手下有很多人,我和郭昕也希望他能把我们收罗进去。但他不答应,把我们痛骂了一顿:
“你们想干什么?眼屎大的人也想做流氓?”
王光芒来到李小强跟前,把倒立的李小强扶正。王光芒看了一眼我和郭昕,说:
“你们俩他妈给我滚远一点。”
我们就屁滚尿流地跑了,在不远处停下来往那边看。
我们看到王光芒在对李小强指指点点的,脸上挂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我们听不清王光芒在对李小强说什么。
“是不是王光芒看中了李小强,想收李小强做徒弟?”郭昕问。
我觉得很可能是这样。我因此很羡慕李小强。
“凭什么?”郭昕有点不服气,“就凭他会倒立吗?”
一会儿,王光芒走了。从我们身边经过时,停了下来,说:
“你们俩听好了,别学流氓,否则饶不了你们。”
我和郭昕都感到不服。只许他做流氓,就不许我们做?这本身就是流氓行为。
我们跑过去问李小强,王光芒为什么找他。李小面露神秘的微笑,说:
“这是江湖上的事,同你们没关系。”
“什么?”我听不懂。
“我做了一个梦。”李小强说,“我梦见喻军的眼睛又看得见了。”
“梦是反的,喻军再也看不见了。”我说。
“你们不懂。”说完,李小强离开我们。
我和郭昕讨论了一会李小强刚才说的话。我说:
“‘江湖上的事,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李小强这是‘嘴上跑飞机,像他的师傅王麻子一样。”郭昕说。
不久,孩子们中间流传这么一种说法:王光芒及手下在西门街偷东西时,老是看到李小强像一只蝙蝠那样挂在树上,坏了他的心情。有一次,王光芒的手下偷东西出来,看到树上挂着一只大蝙蝠,吓得小便失禁。
我觉得此说不无道理。
“那确实挺吓人的,这么大一只蝙蝠。”我说。
“听说了吗?李小强现在能像蝙蝠一样倒挂在树上睡觉。”
“李小强越来越神了。”
雪持续地下着。整个西门街成为一个白色世界,那些雪仿佛是从大地里长出来的,整个大地发酵成了一个雪白的馒头。
那些留在基督堂里的外地人继续享受我们的施舍。
校长不顾李小强的反对,决定先在学校隆重地表彰李小强。我们正在寒假中,老师挨家挨户来通知我们明天去学校开会。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踏雪去了学校。我们站在学校的操场上。操场上都是雪,西北风刮得我们一个个缩着脖子。有人开始骂李小强,把别人的眼睛弄瞎,摇身一变倒成了个英雄。
一会儿,李小强被校长押着上了台,他虽然胸口挂着一朵大红花,却没有一点喜色,相反脸色苍白。他低着头,用余光看台下的我们。他那狼狈的样子,简直像一个被我军俘获的国民党残兵,一点不像一个高大的英雄。台下发出持续不断的欢快的笑声。
就在校长即将要鸿篇大论讲述李小强光辉事迹时,李小强的妈妈从校门口怒气冲冲地跑了进来。她走路的样子,简直像一只母豹,两只眼睛就像两只火球,正往外蹿出火苗来。
果然,来者不善,李小强的妈妈不经校长允许就蹿上讲台,揪住李小强的耳朵,然后一声哭叫:
“你不学好!”
她扯着李小强的耳朵往校外走。
校长试图拦住她。她狠狠地推了校长一把,好像一切过错都在校长那儿。校长不明所以,愣在那儿。
我们都是爱看热闹的人,都跟着李小强的妈妈。李小强的妈妈进了自家院子,就把院门关住。我们有的趴在围墙上看,有的透过门缝往内张望。李小强的妈妈把李小强用绳子捆着,又倒吊在了那棵柿子树上。李小强的妈妈一边哭泣,一边训骂。李小强的爸爸在支边,一个女人撑着一个家,难免孤单,她呼天喊地,不但骂李小强,还骂了李小强的爸爸及李家祖宗十八代。
“你怎么可以干出这样丢脸的事?我的老脸都让你丢光了。”
不久,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简直不能相信,李小强竟然在做小偷!
李小强妈妈的娘家过去是开珠宝店的,她出嫁时嫁妆里有一块欧米茄金表,她一直舍不得戴,藏在花妆盒里。那可是值钱东西。有一天,她下班路过金嗓子家,看到金嗓子竟然戴着和她一模一样的手表。回家才发现自己的金表不翼而飞。于是她报了警。
先是金嗓子被抓了起来。接着是王麻子。王麻子开始抵赖,后来就承认了:金表是李小强从家里偷出来送给他的。
后来,从王麻子那儿搜出很多东西,都是街区失窃的物品。当然这些东西都是李小强和他那些残疾小伙伴偷来的。
李小强还被吊在树上。晚上,我和郭昕翻墙进入院子去看他。郭昕对李小强说:
“你不知道吗?王麻子用你偷来的钱找女人,他把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
李小强哭了,他说:“喻军的眼睛治不好了。”
“本来就治不好的呀。”我说。
“我以为能治好的。”
“你怎么会相信这种事。”
“王麻子告诉我,他曾治好过一个瞎眼士兵。气功能治百病。”
“你偷那么多东西就为了学气功?”
倒挂着的李小强摇摇头,说:“不是,我只想帮可怜的人,行善积德……”
李小强白痴一样看着我们。
第二天,李小强的妈妈终于把他从柿子树上放了下来。
李小强从此变得沉默寡言。他不再去王麻子那里练功了。
有一天晚上,郭昕对我说:“快去看,王麻子和李弘被倒吊在闸门间的梁上,看上去像两只大蝙蝠。”
我爬到闸门间的窗口上,往里张望。果然如此。王麻子和李弘口中塞着破布,他们只能哼哼,叫不出来。
“听说已经被吊了一天了,刚刚才被发现。”郭昕说。
我觉得这事可能是李小强干的,我们就去问他。
李小强正在替他妈妈择芹菜。他开始不理我们,后来淡然地说:
“人们以为自己是行走在大地上,其实他们只是倒挂在地球上。”
喻军瞎了后,大约有一年时间,不来上学,也不肯见人。
我听说他性情变得十分古怪,他每天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还养了一条蛇,和蛇生活在一起。有人说,养蛇是为了报复李小强。
有一天,喻军妈妈找到我,对我说:
“你去看看喻军吧,我很担心他,他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问:“他怎么了呢?”
喻军妈妈说:“他整天不和我们说话,偶尔说话就把我们吓一跳。”
“他说什么?”
“他说他什么都看得见。”
“他真的看得见吗?”
“医生说全瞎了,但喻军至今不能接受。”
喻军倒没有拒绝我的探望。我进去时,他非常敏捷地转过身来,他的耳朵像一只兔子一样耸立着。我看不见他的眼睛。他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但我总感到他注视着我。
没等喻军妈妈开口,他就叫出我的名字。我很吃惊。喻军的房子并不黑,也没有看到传说中的蛇。
“你们小哥俩玩一会儿吧。”
喻军妈妈充满感激地看了看我,然后出去了。
我问喻军:“你怎么知道是我?”
喻军没有回答我,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
我不知道对喻军说什么。我本想同他说说学校里的事,但我怕这可能会刺激喻军。要是他主动问,我倒说说无妨。
屋子里一阵难堪的沉默。
这时,我看到窗外,李小强刚好经过。他向窗内投来迷茫的一瞥。
我想起李小强把喻军弄成瞎子后,李小强的爸爸把李小强吊在一棵树上,吊了整整一个星期,差点儿小命不保。想起传说中喻军对李小强的仇恨,我试图劝慰他。我说:
“喻军,李小强真的挺后悔的。他不是有意把你弄瞎的,他自己都不知道会抓起路边的石灰砸你,他是一时冲动。”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谁瞎了?李小强又是谁?”
看到喻军不耐烦的表情,我倒吸一口冷气。我想,喻军真的有病了。这病已从他的眼睛转移到脑子。这病比瞎了更严重。怪不得喻军的妈妈这么担心。
“你背着书包?”喻军“注视”着我,好像他真的看见了一只书包。
“是的。”
“我听到你书包里的声音,弹子的声音。你拿出来让我瞧瞧。”
我拿出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递给喻军。喻军把玻璃弹子放到眼前,对着室外的阳光,仿佛这会儿他正在仔细辨认。
“确实是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我看到了光谱,从左到右是黄、绿、青、蓝、紫、红、橙。”
这倒没让我吃惊,因为喻军在瞎之前见过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
“如果你仔细观察,你能从玻璃弹子中看到星空,看到整个宇宙。”喻军说出惊人之语。
我沉默。我对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太熟了,我经常拿它对着太阳看,也对着星空看,这时候,玻璃弹子确实会呈现出更丰富的彩色,但我不可能看到整个宇宙。
喻军把玻璃弹子还给了我。他坐在那儿,耳朵一直竖着,好像他这会儿变成了一只兔子。
“我什么都看得见。”喻军说。
喻军又“注视”着我。他的注视让我感到不安,仿佛喻军看得清我的五脏六腑。我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我觉得喻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上多了一些神秘的气息。
我离开喻军家时,喻军妈妈叫住了我。
她刚做了年糕块。年糕是过年才有的,时值六月,只有富足人家才还贮存着年糕。看到年糕,我口舌生津,迈不动步子。
她把一块热乎乎的年糕递给我。我接过来,仿佛怕喻军妈妈后悔似的,迅速塞进口里。年糕很烫,口腔一阵焦辣,舌头也被灼得火燎火燎地痛。可是与年糕在口腔里的香甜比,被烫一下算得了什么呢?
“你慢点吃,当心烫着。”喻军妈妈说。
我一边嚼着年糕,一边乐呵呵地哈气,让空气冷却一下被灼痛的口腔。
一会儿,喻军妈妈悄悄问我喻军的情况:
“喻军和你说什么?”
“你说得没错,他说他看得见颜色,世上所有的颜色,甚至宇宙的颜色。”我说。
喻军妈突然抽泣起来。她害怕屋子里的喻军听到,尽量压抑着自己。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
“喻军这里不行了,有幻觉,他幻想自己什么都看得见。”
我说:“他好像真的能看见颜色,我都觉得他没瞎。”
喻军妈妈压低声音,诡异地说:
“我有时候也觉得他没瞎。他出入房间,上楼梯都不会碰到东西。”
“也许他真的没瞎呢?”
“不可能啊,医院说的铁板钉钉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对喻军来说,一切都是暗的。”
我严肃地点点头,心里有一丝恐惧。喻军妈妈几乎向我乞求:
“你往后多来看看喻军,他一个人不说话,我和他爸担心他,他太孤僻了,需要朋友。”
因着喻军妈妈的要求,我隔三岔五去喻军家看望喻军。
我经常看到李小强从喻军窗口经过,然后忧郁地向里张望。有一天,喻军不耐烦地对我说:
“你告诉李小强,我已经原谅了他,让他不要每天在我窗下来来回回的,一见到他我就烦。”
“你知道李小强从窗下经过,刚才?”
“我说过,我什么都看得见。”
喻军妈妈对我来看喻军相当欣慰和感激,时常留我吃晚饭。喻军爸是公安,平时很忙,不在家里吃。
有一天,吃过晚饭,喻军说想去外面走走,问我是否可以陪他出去。
这是喻军瞎了后第一次要去外面,她妈妈很高兴,不停地向我使眼色,让我答应。其实她不这样做,我也不会拒绝。
我们出去时,天已经黑了。喻军好久没出门了,看上去有点紧张。他说,他想去自来水塔玩。
自来水塔在西门街北面,早已废弃了。水塔上有一排钢梯,可以顺其而上爬到顶部。少有人去那儿,喻军还是不想呆在人群里。
已是初夏时节,西门街有人把饭桌放到街面上吃饭。我陪着喻军穿过西门街时,人们好奇地看我们。喻军走在黑暗中,昂着头,如入无人之境。我怕他撞到某张餐桌上,试图搀扶他。他一把摔开我,方向明确地走向水塔。
那废弃的自来水塔屹立在一片林地中间。再北边是农药厂了。这片林地平时没人照料,却生长得枝繁叶茂。树下杂草丛生,行走不太方便。我担心喻军撞到一棵树上或被树枝刺伤身体。要是刺到脸部那更是危险。我在前面试图把树枝挡开。喻军说:
“你不用这样,我看得见。”
一会儿,我们来到自来水塔下,喻军二话不说,攀援着钢梯爬了上去。我只好跟随而上。我害怕他一脚踩空,从空中坠落。
我们终于爬到塔上。塔上长满了草,就像一块微缩草原。透过水塔破损的缺口,我看到满天的星星。我们在水塔的草丛中躺下来。我很少注意到星星,但在这儿星星是唯一能见到的东西。它们看上去离我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它们一明一暗,此起彼伏,像在彼此玩闹,眨着调皮的眼睛。
“很美,是不是?”喻军的脸对着灿烂的星汉。
我以为他在问询我。我说:“是啊,很美。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看星星。”
他向天空指了指说:“你看到了吗?在正南方那最亮的星云是猎户座,左上角那颗星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如果长久凝视它,它会发出玫瑰一样的颜色。左下方那颗则像蓝宝石,它的中心相当亮,这亮点被纯蓝所包围,那蓝色像雾一样会变化,就好像那蓝色中镶嵌着很多钻石。”
我惊异地转过头去看他。他道出了我此刻见到的无法说出的色彩。难道瞎子喻军真的还能看得见吗?
我把这事说给郭昕听。郭昕说:
“这怎么可能?喻军已经瞎了,只有傻瓜才会相信。”
我和喻军经常去那自来水塔。
那年夏季,天气特别好,我们几乎每天都能见到星星。
我同喻军说话还是小心的,任何暗示喻军是一个瞎子的东西我都避免提起,比如镜子,倒影,万花筒什么的,怕刺激到他,除非喻军问我。可是,有一天我还是忍不住问:
“喻军,你是怎么看到的?”
喻军没有回答我。他又描述起天空来。那天天上的月亮很大很圆。从这里看,月亮的颜色比平时要丰富得多,月亮的暗影处呈现迷人的过渡带色彩,一条由黄慢慢转向黑色的彩带。喻军准确地向我说出这一切。我不能想像一个瞎子能看到这些色彩。
“你没瞎吗?”我又问。
他摇摇头,说出一句充满哲理的话:
“这世界一扇门关闭了,另一扇门就会打开。”
我不懂。
“我是用耳朵听的。我的耳朵听得出任何颜色。”
我非常吃惊。我从来没听说过耳朵能“听”得出颜色。
“你想试试吗?”他问。
我当然愿意。
他让我闭上眼睛,从做一个瞎子开始。他说:
“要闭紧了,不能漏一丝光,让世界消失在一片漆黑中。”
我闭着眼,躺在草地上。他说必须从什么也看不见开始。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得到。一个小时,或两个小时,或者更长。有一天,你突然会“看”到光芒从黑暗里射出来。那其实是你听到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丝毫没有“听”到光芒从黑暗中射出来。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听到的只是西门街的嘈杂和繁乱:他们在星空下吃饭;有孩子在哭泣;大人们在高声叫骂;猫叫声和狗吠声此起彼伏……不过,我得承认,我平时基本上忽略这些声音。当我专注于听觉时,发现这些声音是那么亲切。
“你听到了吗?”喻军问。
我受不了这黑暗,睁开了眼睛,摇了摇头,自嘲道:
“我只听到鸡飞狗跳。”
有一天晚上,我和喻军一起去水塔。也许是因为天太黑,我们路过西门街时,喻军不小心撞到一根电线杆上,他的墨镜差点撞了下来。他装作没事一样继续往前走。我听到正在法国梧桐下乘凉或吃饭的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喻军成为瞎子这件事无论如何令人感叹。
喻军显然听到了人们的议论声,他受到了伤害,脸一下子变得漆黑。
那天他一直闷闷不乐。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看我的。”他说。
“怎么了?”
“因为我从前和你们一样,是个健全人。我从前看到瞎子、瘸腿、断臂的人也很排斥。这就是我讨厌‘白头翁李弘的原因,看到李弘那双兔子一样的红眼睛,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我成了个瞎子,你是不是也从心里面排斥我?觉得我是个怪物?”
我想了想。确实是这样的。我总觉得残疾人身上有一种脏脏的东西,一种令我恐惧的东西。从喻军身上我也能感到这一点。要不是喻军妈妈乞求我,我想我不会和喻军玩。
“你不用回答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其实你们健全人都是傻瓜,你们永远不会明白当一个人看不见时,就能看见一切。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喻军不再说话,好长时间他静坐在草地上,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在等着他的回答。后来,他缓缓嘘了一口气,说:
“我听到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宇宙怎么说话?”
“你们这些愚蠢的健全人是永远都体验不到宇宙的神奇的。天籁之声,无法描述。”
一会儿喻军又说:“虽然你们的眼睛亮着,可其实比我还瞎。”
我盼望着奇迹发生在我身上。盼望着我能听到天籁之声。
我背着喻军偷偷练习。我常常想像自己是瞎子,让自己身处黑暗中,期望着光线从天而降。
有一天,上语文课时,我一直闭着眼睛。老师正在教一首毛主席的诗词: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我感到自己的耳朵灵敏起来了,我从老师声音里听到了“颜色”,我听到了雨后的彩虹。正当我的内心被喜悦胀满时,老师点到我的名:
“你睡着了吗?”
我迅速睁开眼睛,看着老师。
“他梦想成为一个像喻军那样的瞎子,这样他就可以‘听到世上所有的颜色。”郭昕讥讽道。
课堂上哄堂大笑。那一刻,我像喻军一样,对这些所谓的健全人充满了反感。
“要成为一个瞎子是最容易不过的事,你只要需要一枚针就可以。”老师说。
又是哄堂大笑。
我在班上几乎成了笑料。
郭昕说:“你是个傻瓜,你会相信喻军这个骗子,他这是装神弄鬼。”
我不服气。我说:
“你不相信?我让喻军证明给你看。”
郭昕说:“要是喻军能看到颜色,我用针把自己刺瞎。”
“当真?”
“骗你是一条狗。”
“好,我一定让喻军来表演给你看。”
我把郭昕向他挑战的事儿告诉喻军。
喻军不吭声。
我有点急,说:“我答应了他。我说你一定会让他目瞪口呆的。”
喻军显得很镇定,脸上充满了骄傲,那表情让我觉得这会儿他的脸上正站着一个巨人,顶天立地。
“你答应了,是吧?”
喻军还是没吭声。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一会儿,他讥讽道:
“世上最自以为是的就是你们这些健全人。”
“没错,所以你应该让郭昕明白这个道理。”我说。
喻军侧过脸,惊异地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
郭昕想出了制造颜色的方法。我们每个人都有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如喻军所说,每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其实就是一个宇宙。郭昕把一颗七种颜色的玻璃弹子放到一只手电筒里,把光线投射到教室的墙上,墙上顿时出现了彩色的光斑,就像整个夜空搬到了这里。
一切都准备妥当。郭昕和喻军定了具体的日子。只要喻军能辨认出墙上的颜色,喻军就赢了。
定下日子的那天,在水塔上,喻军对我说:
“你相不相信,有一天我会变成一只鸟,从这里飞去,飞向那些星星。”
我不解其意,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难道喻军想自杀吗?
他说:“你不相信?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这之后,喻军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甚至不见我。我想,他在闭门修炼吧。
一个星期后,见证奇迹的时候到了。我还是相当紧张的。我多么希望从此后喻军让郭昕心悦诚服。我盼望平庸的日常生活中有奇迹。
但那天喻军迟迟没有出现。
“我早料到了,他只能骗骗你这样的傻瓜。”郭昕嘲笑我。
我不甘心,我说:
“你们等着,我去叫他来。”
我来到喻军家。喻军妈妈见到我,一脸的担忧。她拉住我说,喻军的幻听越来越严重了,他昨夜一夜未睡,独自在房间里大声说话,问他和谁说话,他只是傻瓜一样笑。我担心死了。后来,他爸爸回来了,见喻军这样,就狠狠揍了喻军一顿。可喻军还是不肯睡,喻军爸爸只好叫来医生给喻军打了一针。现在喻军还在睡。
我问:“要睡到什么时候?”
这时,我听到喻军的声音:“让他进来。”
喻军妈妈向我眨了眨眼,示意我进去。
喻军已经从床上起来了,脸色有点浮肿。我问:
“你为什么不来?”
“我睡过头了。”
“郭昕等着,你得去。”我几乎是斩钉截铁地说。
喻军不吭声。
“你怎么啦?你害怕了?”
喻军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说:
“你不会明白的。”
“你究竟什么意思?难道你一直在骗我吗?”
“我没骗你。”
“那你他妈的去啊,去证明给他们看啊。”
我看到喻军的脸上暗影浮动,原来浮肿的脸像植物一样枯萎下来,身体也似乎失去了力量,变得软弱无力。紧接着,我看到眼泪从墨镜里流了出来。
“我知道,你们这些健全人的想法,你们看不起我,甚至连你也看不起我。是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对我来说,这世界是黑暗的,你知道吗?我都看不见自己的手,哪怕是把手放到我的眼睛上面。你知道这有多痛苦吗?嗯?”
他拿掉了墨镜去擦眼泪。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双眼,眼珠已经萎缩,呈灰白状,因此看上去都是眼白,样子十分骇人。
“你既然做不到,你为什么要骗我?我那么相信你。”
“我真的听得到颜色。”
“你他妈到现在还想骗我。”
出了喻军家,我满怀愤怒和失落。我不再把喻军当作朋友。没必要和这个骗子混在一块。让他一个人享受孤独吧,让他一个人倾听宇宙的声音吧。让整个宇宙和他一个人说话吧。
每次,我回忆西门街往事时,不能确定自己的记忆是否准确。
记忆并不如一块石头或一张桌子那样可以凝固在那儿。记忆是流动的,它随时在变形,时光流逝,其质地和色泽都会改变,记忆在一次一次的回忆中被不断地挖掘和改造,直到一切变得真假莫辨。所谓的记忆也许仅仅出于自己的愿望。
我因此怀疑喻军是我不确定记忆的产物。
一天,我听到喻军妈妈在门口叫我。那时,天已经黑了,我刚吃过晚饭,准备做会儿功课。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了,这学期逃课太多,课本很少被翻开过,几乎是新的。我不知道喻军妈妈找我什么事,我想,如果他让我再去陪伴喻军,我会断然拒绝。我可不想同一个骗子混在一起。
喻军妈妈说:“喻军找不到了,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他下午出去到现在都没回家来,我担心他出什么事。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看到喻军妈妈日渐憔悴的忧郁的脸,我不忍心不帮助她。我说:
“跟我走吧,我们去水塔那儿看看。”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喻军会在那儿。不过我想他或许在那儿倾听宇宙的声音。喻军说过,只有在那儿才能听到宇宙的声音。
喻军妈妈跟着我,朝水塔那儿走去。
一轮明月挂在水塔边上。那明月看上去就像一块擦亮的圆镜子,仿佛你仰起头来就可以照见自己的脸。那些星星湮灭在月光里。不过,只要向天空凝视,依旧可以看得见它们。
我没在月亮上见到自己的脸,倒看到一只巨大的蝙蝠,飞过月亮的表面。接着我听到喻军妈妈一声尖叫:
“啊——喻军,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这才意识到那巨大的蝙蝠是喻军。喻军果然如他所说的,变成了一只鸟飞向星空。他这是向宇宙深处的纵身一跃。
喻军没有死。因为他落入了护城河里面。
后来我知道喻军彻底疯了。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感到非常伤感。这世界就如那水塔,坚固,稳定,一成不变,不会出错,出错的只能是我们的感觉。我也后悔吵架后没再去看喻军,要是我在他身边他可能不至于会疯掉。可是谁知道呢?
有一天,我在街头碰到喻军的母亲,我问喻军怎么样?
她说:“比以前安静些,他在画画。”
我吃了一惊:“他什么也看不见怎么画呢?”
“他用耳朵听,把听到的都画下来。”
“谁给他调颜色呢?”
“都是他自己。他听得见每一种颜色。”喻军母亲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自我解嘲,“他调出来的颜色谁也没有见过。”
“我可以去看他吗?”
喻军母亲摇了摇头,说:
“他害怕见到熟人。我担心他想起从前的事,旧病复发。”
有一天,我对郭昕讲起喻军画画的事,我说我很想去看看,喻军到底会画些什么。郭昕说:
“你别听喻军妈妈吹牛,喻军废了,他完全变成了一个疯子。”
1988年,我大学毕业后回到西门街。
令我意外的是我在街头碰到了喻军。
他看上去很好,依旧戴着墨镜。他“听”出是我,很远和我打招呼,友好地和我握了握手。他说:
“我早看出来了,你是我们西门街最聪明的人。”
我说谢谢。
他的脸看上去非常平静,有一种远离尘世的安详,好像他和喧嚣的尘世隔了一道厚厚的帷幕。我问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他说,一直在画画。我说,听你妈妈说起过,我一直想看看,但怕打扰你。
“画画让我安静下来。我把听到的都画到画布上了。”他说。
“那太好了。”我说。
他带我去了他的画室。
他的画室就是他的老家。他父亲已分到新房,搬出去住了。他白天基本上呆在这儿。
那些画令我非常惊讶。所有的画只有一个主题——星空。就是花草鸟虫在他的笔下都成了星空的一部分。走进他的画室,就像走进一个茫茫的宇宙,画布上的色彩非一般人能想像。
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太感动,看着这些画我有一种晕眩感,好像我变成了宇宙的一粒尘埃,在随风飘荡。我承认,那一刻,我听到了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
想起多年前我们躺在草地上,他向我描述宇宙的情形,我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我说:
“喻军,你太了不起了,太壮观了。”
喻军温和地笑了笑,说:“一切都是天命。时间是最伟大的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