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醋

沙鸥

不速之客

长沙坡子街深处藏着一座玉和园，玉和园酿制玉和醋，行销天下，曾有“陈年老醋出坛香，玉字封泥走四方”的美誉。相传康熙朝的妃子就很喜欢玉和醋，常饮有美容养颜、滋阴益寿的功效。康熙爷龙颜大悦，大笔一挥，封了这玉和醋为“天下第一醋”。

玉和园虽在长沙，但开园的却是个苏州人，名叫董玉和。据说他融合了江苏、湖南两地的酿制工艺，从中悟出了酿醋的关键——“醋心”，童谣有云：“人有心，良；花有心，芳；陈醋有心，香香香。”坊间传言，这玉和醋因为多了“醋心”，比天下所有的醋都好喝。

转眼已是民国年间。这天天还没亮，玉和园门外就来了几位不速之客。管家老吴惊慌失措地跑进主屋大叫说：“少东家，不好了，有人来踢馆！”玉和园现下的当家董云风还是个26岁的年轻人，他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责问说：“这玉和园又不是武馆，踢什么馆？”

院子里已立着6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身长七尺的红脸大汉。他剑眉倒立，一看就知来者不善。

董云风瞧着阵势不小，决定先礼后兵，忙叫下人看茶，又问有何贵干。

那大汉竟然运足一口气，张口吐出一股浓痰，不偏不倚正吐在康熙御赐的“天下第一醋”牌匾上，“大爷来不为别的，就是要摘了这块匾！”

董云风血气方刚，反驳说：“这是康熙爷御赐的，虽然现在已换了天下，但要摘这块匾也没那么容易！”

原来这6位打山西而来，是晋中酿醋行家王家的人，为首的就是王家长子王一虎。

王一虎冷笑一声，问董云风：“你敢比吗？”

董云风也不示弱，问：“怎么个比法？”

“斗醋！”王一虎说：“我估摸着你们的新醋要开坛了，我也带来了我家的好醋。我们拣个日子请天下食家品评，分个高下，如何？”

董云风说可以，没想到这王一虎还定了赌注：“如果你输了，不但要摘下这块牌子，你家‘醋心的配方和玉和园也得双手奉上！”

董云风受不了这激将，高声说：“好，比就比，如果我赢了，你王家也得变成我玉和园的山西分号。”

两人击掌为盟，定下下月初八玉和园开坛之日，在城东的定王亭举办斗醋大赛。

开坛取“心”

王家人前脚刚走，在湘苏商行会的领头人左老就到了，左老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大喊：“不可应战，不可应战啊！”

董云风满腹狐疑地问他，为什么不可应战？左老一屁股瘫坐在了凳子上，连连叹气说：“贤侄啊，你是年轻气盛，上了人家的当啦！”

原来王一虎只是台前打手，幕后黑手另有其人，而且还是日本人。日本商务省有个政客叫田中的，专门窃取各省民间老字号秘方。这山西王家正是被田中收买，专门来夺玉和园“醋心”的。

董云风暗忖，这小日本眼光毒，手段也狠毒。

左老心急如焚，拍着大腿说道：“你看，这可怎么办？”董云风不禁也滴下了冷汗，输给中国人，这秘方好歹也是自己人的，如果输给日本人，这宝贝就传给敌人了。他把心一横，说：“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这一战，许胜不许败！老吴替我准备下，我要开坛取‘心！”

第二天天刚亮，半城的长沙人都赶到了湘江边。对于醋心，大家历来莫衷一是，有人说是康熙朝的深宫妃子泪，有人说是韶山滴水洞的酒糟，这次有机会亲眼见，大家当然趋之若鹜。

正午12点，取“心”大典正式开始。董家在湘江边搭了个3米高的祭坛，围观者只能远远观望。只见董云风对着贴着“心”字的醋坛燃了3炷清香，便揭开了封泥，一股异香扑面而来，醉了围观者的鼻子。

斗 醋

定王亭中坐着3位老叟，左边一位是山西酿醋世家孙家的族长孙变；右边一位是镇江陈醋的会长杨延；中间的一位则是清朝御厨之后刘青。

3位坐定。人群自动闪出一条道来，只见王一虎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远远踱来，马背上左右各架着一只青花坛子，想必就是醋坛了。王一虎到了跟前，翻身下马，左右两边大汉卸下醋坛，扬手揭开封泥，一眨眼，3位泰斗眼前的小碗就斟满了，人群中只觉得一股浓郁的醋香扑鼻而来。

孙变先尝了一口，叫了声香，另两位评审也都连连点头。王一虎忍不住得意起来：“酿醋本就是酿酒祖师爷杜康的儿子黑塔所创，醋味更近酒味。山西汾酒香飘天下，陈醋名传万里，岂是长沙一间小园子比得了的？”

在场的长沙人听了都愤愤不平，但玉和园到现在还没出现，本来想反驳的人不免都矮了一头。王一虎接着说道：“不用等了，我想玉和园的缩头乌龟是不敢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人群里一声“慢着”，董云风单枪匹马前来，身上穿着一件粗布褂子，手里只拎着一只粗陶坛子。

“真正的好醋不需要青花坛，不需要名酒酒糟，揭坛就可喝。”董云风说着，也满上了3位评审的碗。

两边的醋都品过了，大家等着最后的结果，现场突然很静，只有山风吹叶的声音。只听得刘青悠长地一喊，如断弦裂帛：“胜者是——玉和园董家！”

董云风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王一虎却连连倒退，几乎瘫倒：“为什么？为什么？”

杨延解释说：“山西陈醋虽然浓郁，但毕竟是2000年的陈味了；玉和醋却味道清冽，乃是锐意进取的创新，我们虽然是老人家，也喜欢新味道。”

刘青也附和说：“早就听闻一味‘醋心使玉和醋与众不同，今日尝过果然名不虚传！”一众围观百姓也连连点头：“我就说嘛，有醋心在，玉和园稳赢！”

王一虎来到董云风跟前，掏出地契单据，说愿赌服输，王家酱园现在归他了。

董云风却推辞不收：“王大哥，之前好勇斗狠之言，您别往心里去。听我一句劝，中国人之间再怎么斗，那也是自己人的事，如果胳膊肘往外拐帮敌人，怕是落不到好下场。”

王一虎听完，若有所思。

流浪汉

这日是正月初三，北风卷着大雪，冰封了长沙城。董云风正准备出门拜年，却发现门口躺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管家老吴正要踢走他，董云风却让下人把他扶了进来。

下人喂了他几口热茶，那流浪汉面色才舒缓一点，但嘴里却喃喃说：“味道太淡了，我闻见醋味了，来几口醋。”

董云风顺手拿起桌上一个醋壶递给了他。没想到那流浪汉一口气就喝了一半，这才咂吧着嘴说：“镇江黄记香醋，香气有余，但味道淡了点。”董云风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这流浪汉一口就尝出了它的产地与家门。

他忙命人又取了一壶，那人汲了一口，又说道：“山西老孙家的陈醋，味是地道，不过难闻了些。”

这次又说中了，董云风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只好命人取来自家酿的玉和醋。那人先是闻了闻，然后又抿上一口，在嘴里含了半天，这才下肚。刚喝完那人便连声称赞说：“又香又醇，这味儿就对了。”

“这是什么醋？”董云风问他。那人笑说：“到了玉和园自然是玉和醋。”

原来他知道身处何方，董云风于是问起他的家世姓名。那人回答说，他叫王羽，河北人士，是个“味痴”，喜欢天南海北寻访“酸甜苦辣咸”五味，尤喜欢喝醋。他历经山西、镇江，此次来长沙正是为了拜访玉和醋，没想到中途失了盘缠，竟饥寒交迫倒在了园子前。

董云风见他是个人才，便让他在园子里帮忙，王羽欣然应允。

盗 方

中秋时节，董云风得应酬四面八方的宾客。他刚送走客人，微醺着走出偏厅，王羽就把他拖进了一间小屋。小屋里也摆了一桌小宴，菜虽不多，尚算精致。

“你请我多少顿了，这顿我亲自下厨，算是回请你。”王羽说。

董云风戳了他一下：“用我的酒菜请我，你这个东做得倒真实惠。”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董云风突然来了兴致，问道：“你走遍天下，都吃过哪些醋，也不给我说说？”

王羽笑说：“山西、镇江、福建、保宁四大名醋你肯定听烂了，今天我就给你说几个新鲜的。山东温阳一带的渔民特有心思，他们以海鲜作料，用虾米小鱼炒色，酿出来的醋可谓醋中第一鲜。”

董云风听得大笑，“这个有意思，湘江河里河鲜也不少，赶明儿我们也可以试试。”

王羽接着说道：“辽东人把熟透的苹果、梨等鲜果拌在米里，酿出来的醋不但可以调味，还能宴饮佐餐，可谓醋中第一甜。”

董云风话锋一转问：“既然天下有这么好的醋，那你干嘛来长沙呢？”

王羽抿了口酒，回答道：“说句实话，它们虽然各有特点，但总体来说最好的还是玉和醋。都说玉和醋因为‘醋心而得名，我有个不情之请，这醋心可否借我一看，也好一偿我这‘味痴的夙愿？”

董云风连连摇头，“贤弟，这个家规所限，恕我爱莫能助。”

王羽不再说什么，两人继续吃酒，可没出几杯，董云风就身形一晃，倒在了酒桌上。

原来，王羽见求方不成，就暗地里在酒中下了药。他向不省人事的董云风一揖：“身不由己，得罪了！”

王羽快步出门，走过一进院子，拐进一间小屋，在佛龛上扭了一下，一间密室就呈现在眼前了。他早已买通下人，得知了这个只有一家之主才能进入的秘室所在。

王羽点燃火折子，借着幽光寻到了一个漆黑的檀木盒子。这便是醋心秘方了，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只见一张薛涛笺，上面却空无一字。

此时，他背后响起了脚步声。董云风在老吴的搀扶下缓缓走来，“你到底是中计了！”

“你早就怀疑我了？”王羽问道。董云风摇头，“没有，直到你向下人打听放‘醋心的密室，我才开始防着你。”

王羽突然双膝跪地，“东家，你怎么罚我都没关系，但我妹妹务必请您救她！”他说起了自己的苦衷，原来他有个妹妹在田中手里，田中知道他对醋颇有研究，就抓了他妹妹，要挟他混进玉和园，盗取秘方。

“又是这个田中！”董云风皱起眉头，“你回去告诉田中，就说我请他赴宴，让他带你妹妹来，秘方届时亲手奉上！”

醋 心

没过几天，玉和园便张灯结彩，火光照着红幔，一派血光之相。田中倒是准时赴约，不过随身带了一队荷枪实弹的随从。董云风见状笑说：“田中先生，吃个饭不必这么大阵仗吧？”

田中回道：“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小心驶得万年船。”

激将法倒是有用，田中只带了副手进里厅。两边落座，菜也上齐，都是彰显玉和醋美味的菜肴。田中大快朵颐，说：“这么好的味道，我们作为东亚近邻，应该相互分享才是。”

董云风“哼”了一声：“就怕给你们，你们也学不会！”

田中也不甘示弱：“你们中国人会的，我们日本人都会，你们不会的，我们也会！”

话入正题，董云风问还有一位客人，怎么没有请上来？田中知道是问王羽的妹妹，叫人把她带了上来。王羽的妹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王羽激动得就要扑上去。田中却一把拦住，“中国人还有句古话，叫‘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只有你们日本人才会把人当成货物！”董云风把手拍了两下，下人就搬上来两个写着“心”字的大坛，连同一个檀木盒子放在了田中面前。

田中大喜，叫人放了王羽妹妹，又连忙拆开檀木盒，却脸色大变，问：“董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董云风轻蔑地瞥了一眼，“你要秘方，这就是秘方！”

盒里仍只有一张白纸。田中大怒：“你这是愚弄我！”说着就要拔枪，董云风却先下手为强，扔出两只酒杯，不偏不倚正打在田中脚边的坛子上，坛子猛地炸开了。

他早料到会兵戎相见，于是在坛里装了地雷，田中和副手还没弄明白，已经魂归西天了。田中带来的卫队正准备发难，斜刺里杀出一队人马，把他们都给击毙了。

“董老板，我没来晚吧？”王一虎一边吹着枪上的硝烟一边走进来。原来他听了董云风的话后，弃暗投明，加入了抗日武装。

董云风拍着他的肩大笑，“来得正好，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王一虎不领情：“救命恩人什么的先别提，今天非得给我整明白，这醋心到底是什么东西？”

董云风指着烧焦的白纸说：“喏，这不就是醋心吗？”王一虎摇头，“你骗日本人就算了，连自己人也骗，太不够意思了。”

董云风笑着解释说：“醋怎么会有心呢？董家玉和醋声名远播，只不过靠着我们选料、炒色、酿制都比对手更用心些。醋心只不过是先祖打开市场的吆喝手段罢了，没想到大家都信以为真了。”

王一虎不信：“那你斗醋怎么会赢我？”

“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大张旗鼓设坛取‘醋心，就是打得心理战。”

王羽恍然大悟：“这么说，我那天已经得手了？”

董云风点头：“是啊，我后面都是虚张声势，只是你自己不信秘方就是白纸，我才会反败为胜。”

王一虎叹服：“醋怎么会没有心呢？你董云风的心就是玉和醋之心。你身负民族大义，又有勇有谋，你董云风酿醋，当得起这‘天下第一醋的声名！”

新中国成立后，玉和园重新开张，虽然几易其主，但玉和醋一直畅销至今。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民间传奇故事》

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