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屯
一 启程进京
天启六年,后金努尔哈赤亲率十三万大军,渡过辽河,犯我大明;而江南遇涝灾,农田颗粒无收,陕西遭大旱,赤地千里。内忧外患,官绅横行,强人出没,百姓啼饥号寒,嗷嗷待哺。
熹宗皇帝把遮放宣抚司的贡赋由“毫木西”稻米改作“毫木西”稻谷,魏公公魏忠贤的一道手谕也通过兵部传到了遮放土司府:着速将《毫木西栽培要略》撰毕,即刻呈送京师。朝廷要把“毫木西”良种分发到江南受灾的县、府种植,帮助灾民灾后重建;《毫木西栽培要略》也将由朝廷刊刻后,发至江南受灾的县、府,指导人们栽培。
这“毫木西”是百夷(傣族)话,大意为“米好吃得连糠都被人吃了,猪吃不到糠很生气”。因“毫木西”拖着长长的尾巴,样子像老鼠,所以,汉人把它叫老鼠米。“毫木西”芳香浓郁,谷粒长近两寸,株高六至七尺,稻秆比成人的拇指还要粗,是天下谷粒最长、株型最高的稻米,也是天下最香、最好吃的稻米。天启三年,遮放正印土司多思潭赶着马帮,带着“毫木西”稻米亲往京师入贡。“毫木西”被熹宗皇帝指定为贡米后,立时名声鹊起,天下童叟尽知。达官贵人、巨富商贾蜂拥而至,争相购买。“毫木西”顿时身价百倍,粮行竟然卖出了二十两银子一拽(三斤三两)的天价。即使这样,也还是有很多商贾拿着银子买不到米。因此,天启年间的“毫木西”特别珍贵,也有人说,谁拥有了“毫木西”,谁就拥有了财富与地位。
贡米之乡遮放是“插根筷子也能发芽”的地方,不管其他地方如何遭灾,遮放都总是“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因此,遮放宣抚司土司多思潭接到上谕,立即指派护印多思屯为朝贡使者,带着驮运“毫木西”稻谷的马帮连同《毫木西栽培要略》,请佛爷择定良辰吉日进京师纳贡。
往京师入贡,是遮放土司衙门的一件大事。欢送朝贡使者进京师,是全遮放百夷的一件喜事。
还在朝贡使者启程的前二天,奘房前宽阔的草坪上,音色浑厚、圆润的“光令”就敲起来了;急切、响亮的铓锣响起来了;悠悠扬扬的巴乌、葫芦丝吹起来了;“贡米舞”也跳起来了;人们“哟!哟!哟”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遮放坝子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干崖土司、南甸土司、陇川土司、勐卯土司、芒市土司、盏达土司,也各送礼物前来贺喜。
这晚,身着从五品官服的遮放宣抚司正印土司多思潭带着印太(保管土司大印的夫人),喜笑颜开地在二堂设宴款待前来贺喜的各地土司。宴罢送客之后,印太说她身体有些不适,要先回房休息。
在印太带着侍女离开后,土司多思潭则和护印多思屯在衙门“三班六房”的簇拥下,来到戏楼看戏。戏班子是专门从中土请来的梨园名角,生旦净丑技艺精彩。衙门里的“三班六房”以及属眷虽然大多听不懂,但他们却很喜欢。所以,每年送朝贡使者赴京师的时候,都会请中土的戏班子来土司衙门唱戏祝贺。管弦丝竹,热闹非凡。
印太回到正堂的卧房,让侍女拿来几粒地黄丸,服下后便感觉精神好了许多。她听不懂汉人戏,不想在这个时候兴师动众地去戏楼,一时也无睡意,便轻卷珠帘,高挑银烛,卸去盛装,坐在梳妆台的铜镜前,让侍女给自己重新打扮梳妆。梳妆打扮好,打发侍女自去睡了,她独自倚在窗前等土司回来。
远远近近的鸡已啼过第二遍了。正堂外除了值更的亲兵以外,其余均已安睡,只有戏楼里生旦们咿咿呀呀的唱声和衙门外的铓锣声、光令声、欢呼声隐隐传来,更显出正堂的寂静。阵阵夜风掠过竹梢头,穿过碧纱窗,吹进了印太的卧室,身上只披了一件薄纱的印太,感到了凉意。于是,她扯过一条毯子披在身上。摇曳的烛光把她窈窕的身影映在铜镜中,愈加显得楚楚动人。
印太正对镜自赏,忽听到屋瓦上传来“嘎”的一声响动,声音虽然轻微,但在这寂静的夜里却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惊惧。接着,看到一条黑影在窗外晃了一下,她吓得浑身瘫软,用毯子紧紧裹住身子蜷缩在椅子上抖个不停。
这时,头顶忽又传来“嘎”的一声响,印太抬起头来瞪大眼睛望着头顶,只见窗棂那里有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插了进来。印太想喊叫,可是极度的恐惧使她喊不出声来。只听得“咔嚓”一声,窗子被尖刀撬开了,一个蒙面黑衣人跳了进来。印太是金枝玉叶,自幼备受呵护,自嫁进遮放土司府以来,也一直生活在多思潭的宠爱之中,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她顿时吓得昏了过去。
那黑衣人跳进印太卧室后,见印太被吓昏了过去,也不理她,直奔牙床,一撩帷幔,发现床上没有人,便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起来。找了好久,好像是没有找到他需要的东西,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然后跑过来掐住印太的人中把印太弄醒,将钢刀架在她脖子上,压低声音问:“那本《毫木西栽培要略》放在哪里?”
“我……认……不得……”这位年轻貌美、体态婀娜的印太醒过来后,看着架在脖子上的钢刀,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
黑衣人听她这么一说,猛地一松手,把她掼在地上,接着又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拖了起来,恶狠狠地问:“你认不得?!你是印太,你认不得还有哪个认得?你要命还是要那本书?”黑衣人高高扬起了手里的钢刀。
“壮士饶命!我……我……真的认不得啊……壮士,你饶了我吧……”印太见黑衣人要杀她,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黑衣人看着印太全身发抖的样子,料想她是真的认不得,口里嘟囔着骂了一句什么,手起刀落,把印太一头乌黑的浓发割了下来,然后收起刀子,飞身跃出卧室。
当黑衣人消失在窗外后,印太才从惊恐中缓过神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但那一头美丽的长发已被削去了。没有了头发还算得什么女人呀?印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在大堂值更的亲兵。旋即,“拿刺客”的喊声、示警的锣声,响彻整个土司衙门。
禁卫森严、亲兵林立的土司衙门竟然进了刺客!正在戏楼看戏的多思潭站起身来,挥手叫戏班子停锣退下。正要下楼查看,便有属官来报:印太房中进了刺客!多思潭听报,急忙带了护印和“三班六房”的人,向印太房中奔去……
瞬时,土司衙门闹翻了天。三堂班、亲兵班、承审班的兵丁家将,库房、书房、账房、茶房、差房、厨房的幕僚和差役,打起灯笼火把到处搜索,一直闹到天亮,但却连个“刺客”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没有抓到刺客,朝贡使者却是要按时启程的。佛爷择定的良辰吉日不得有误。临行前,正印土司多思潭对护印多思屯千叮嘱万叮咛:“你还没有上路,那本《毫木西栽培要略》就被贼人惦记上了。昨晚贼人没有拿到书,肯定是不会甘心的。眼下年景不好,到处强人出没,匪盗猖獗,听说有贼人到兵部大堂把皇上的密旨都偷了出来;陕西澄城的王二还带领一伙饥民冲入县城,杀死了知县……你这一路上千万要小心!如果在途中遇到水陆强人拦劫,尽量用好话周旋,多给他们些银子,商量‘借路。实在是翻了脸,就要带领亲兵和马锅头杀退贼人,必要时还得借助大明官府的力量。总之,拼死也要保住‘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不丢失……”
说到这里,多思潭长长叹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老百姓吃不饱肚子,天下就不会太平。汉人有一句话说得好,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天下动荡,我们南疆也就不会安宁啊!如果我们的‘毫木西能在江南栽培成功,百姓有了饭吃,朝廷没有了内忧,外患也就不足为惧了。所以,你这次进京师朝贡干系特别重大,你……”
多思屯面对土司的叮嘱,连连点头:“我一定会将‘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平安送抵京师的。”
护印多思屯是正印土司多思潭的胞弟,协助正印土司处理事务,类似于亲王。虽无实权,但他自幼离开土司衙门从师学艺,过着贫苦的生活,养成了厚道的品性,又兼有一身本领,所以,在下人和百姓中很有威望,办事也十分稳重。其实,就算多思潭不交代,多思屯又何尝不知道那些“毫木西”和《毫木西栽培要略》的重要。而《毫木西栽培要略》的编撰,更是渗透了多思屯的心血:
天启三年,熹宗皇帝把“毫木西”指定为贡米后,便责成户部在太湖畔引种。可是户部在太湖畔种植的“毫木西”,要么就不长谷粒,要么长出来的谷粒瘦小,没有香味,根本就不能叫做“毫木西”。于是,熹宗皇帝诏令遮放宣抚司在异地试种“毫木西”,务必成功。多思潭饱读诗书,通今博古,知道一百八十多年前那段“三征麓川”的历史,更知道土司家的权力来自于那个遥远的北方朝廷,要想权力永固,就必须得到这个朝廷的信任和支持。因此,他将异地试种“毫木西”的重任交付给了弟弟多思屯。多思屯带着一批种植水稻的高人,风餐露宿,含辛茹苦,经过三年的努力,终于将“毫木西”异地栽培成功,并编成了《毫木西栽培要略》。这次,为防备在往京师的路上出现意外,确保此书能送抵朝廷,多思屯将《毫木西栽培要略》密写在了一幅《勐巴娜西春景图》上……
正午时分,朝贡使者启程的良辰吉日到了!
土司衙门里立时响起了击鼓声、鸣磬声和鸣炮声,衙门外的草坪上,人们的狂欢达到了高潮。
在二十一声炮响之后,平时紧紧关闭着的遮放宣抚司衙门的正门“隆隆”地打开了,在一面大书着“贡”字的杏黄旗的引导下,驮着“毫木西”稻谷的骡马从正门鱼贯而出。头骡的额头上戴着铜制的“八卦辟邪镜”,其余骡马的脖子上挂着铜铃,走一路铜铃摇响一路,叮叮当当,悠悠扬扬。
十位骑着高头大马的亲兵在前面开路,护印多思屯带着两名属官居中,十位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马锅头在后面护卫。这些亲兵和马锅头都是在“蜀身毒道”上闯荡多年、艺高人胆大的,显得雄壮而威武。这浩荡而威武的马帮队伍引得路边的买卖人驻足围观,一群光屁股的孩子羡慕地尾追在后面,追出了好几里地。
马帮队伍出了土司衙门,便沿着官道向京师方向逶迤前行。一路只见村子连着村子,竹楼挨着竹楼,寨子中的晒场上晒满了谷子,摇曳的凤尾竹丛鸡鸣犬吠,竹楼前后熟透的香蕉、芒果,透逸出阵阵诱人的清香……这些,无不显示出这方土地的富庶,也是这方土地上的人家安居乐业的旗帜。
出了芒市不远,路旁的房舍就渐渐稀落下来,庄稼地里也是一片残败凋零。路边不时会有三三两两的逃荒者走过,在那些本就凋零的背景里又增添了无尽萧杀的氛围。
越往前走,山越深,林越密,道路也越来越坎坷,马帮的行走速度自然慢了下来。
而出现在官道上的逃荒的人流却越发多了,很多甚至是拖家带眷的。看着这些,多思屯的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这里已出了土司地界,山深林密,大家千万要小心,防备强人骚乱,不得让‘毫木西有任何损失。”多思屯骑着马前后疾驰,对众亲兵和马锅头一一嘱咐。
亲兵和马锅头们刀在手箭在弦,一个个点头答“是”。
二 调虎离山
多思屯带着朝贡的马帮,一路小心翼翼紧赶慢行,这天傍晚鸟雀归林时,终于抵达了横江之滨的津渡镇。津渡是一处热闹的水陆转运码头。贡米将在这里装船,由水路经江阳到应天府,然后由应天府再走陆路转直隶进京师。
赶了一天路,人马都乏了。多思屯在“四通”客栈前刚下马,正要进客栈安排食宿,忽见一个戴着竹笠的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站在对街的茶坊前朝着这边张望。他猛然觉得那个大汉有些面熟,正待上前看清大汉的面目,那大汉仿佛故意躲着他似的,拉一拉头上的竹笠,转过脸走开了。多思屯好生奇怪:你躲我整哪样?于是,他紧走几步赶了过去。
走在前面的大汉,虽然背对着多思屯,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多思屯的步子快他也快,多思屯的步子慢他也慢。两人前后相跟着来到了镇头的一个三岔路口,那大汉微微偏头望了一眼,然后就拐进了蕉林中的一条小径,不一会就没有了踪影。
多思屯正要追进蕉林,忽然转念一想:你跟人家整哪样?也许人家就是住在这蕉林里,是家里有事急着回去哩!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于是停住脚步,转身返回了客栈。吃过晚饭,多思屯吩咐大家:“烫过脚,不值夜的赶紧睡觉,第二天还要赶早装船。”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多思屯雇了五艘木船,将“毫木西”装载停当,正待吩咐船家起锚时,忽闻码头上传来“口得口得”的蹄声。一人一骑骤然来到多思屯即将起锚的船前,滚鞍下马,连声高呼:“老爷请等一等!老爷请等一等!”
多思屯循声望去,认得来人名叫依旺所,也是遮放的马锅头。
多思屯带着朝贡的马帮从遮放启程时,依旺所正带着一支马帮运了土司衙门的茶叶走邕州,现在,他为哪样一个人来到这里?莫非途中遭遇强人抢劫?多思屯暗暗吃惊,便招呼依旺所:“有哪样事情上船来说。”
听得多思屯吩咐,依旺所把马系在一个缆绳桩上,然后“噔噔噔”几步蹿下码头,纵身一跃,飞到停泊在码头二丈开外的大船上,稳稳站定。惹得码头上的行人纷纷拍掌叫好。
依旺所上船后,正要跪下去见多思屯,却被多思屯拦住了:“是不是在路上出事了?坐下说吧。”依旺所谢过多思屯,却仍然在多思屯面前跪了下来,禀道:“马帮驮着茶叶出遮放,一路无事。偏偏到离此五十里的杨柳村时,碰上一帮人在院场里练武,他们一见马帮经过,就说我们马锅头走南闯北的都有功夫,硬要我们停下来切磋武艺。我知道这些人不抢东西,但他们邀你比武,不允是不行的。于是我只得叫人护住茶叶,然后拉开架势和他们走几趟。头几个人让我几下就撂倒了,我想,这些人只会在院场上摔摔跤,没得哪样真本事。哪个认得后来上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一出手就吓我一跳,只几招就把我撂翻在地。武林中遇到高手是平常事,况且我也不是武林中人!我爬起来就抱拳认输,那人却笑哈哈搀扶着我说:‘得罪,得罪!在下闻听遮放土司衙门的护印功夫十分了得,果真是吗?我说:‘护印老爷现正在进京师朝贡的路上。那人说:‘他进京师必然从这里经过,我等意欲请你带致愚忱,请他来这里一会如何?我着急地说:‘护印老爷尚不知何日到此,耽误了我的行程,却怎么好?那人见我不答应,脸色就变不好看了:‘哼,你就当在路上遭遇了强人吧,若是你这点忙都不能帮,也就休怪了!我走又走不脱,打又打不过他们,心想你这会儿该到津渡了,故而急马奔来求援。他们只要你去会一会,就答应放我的茶叶。杨柳村离这里不远,请老爷走一趟吧。”
“依旺所的茶叶丢不得,丢了茶叶事小,却要让江湖人等小看了我遮放土司衙门。”听了依旺所的话,多思屯立即召来同行的亲兵、马锅头,进行了商议。他说:“我必须和依旺所到杨柳村走一趟。以下这段水路经过的都是繁华埠头,河面上比较清静,一路还有官家巡防船只,谅无大碍。你们只管张帆起航。我到杨柳村去去就来,三天后,在下一个埠头和你们会合。”
多思屯说完,又安排了年龄稍长、老成持重的族目(族官)依团过暂时代管船上的一应事务,然后才离船上岸,与依旺所策马向杨柳村奔去。
多思屯和依旺所策马远去后,满载着“毫木西”的船只才在依团过的指挥下,扯起风帆朝下游驶去。
依团过个头墩实,是拜名师学过刀法的,在南疆也颇有些名气。他立在第一艘船的“贡”字旗下,双目炯炯地紧盯着江面,看有无可疑的船只经过,同时也注视着两岸的芦苇丛,看有没有异常。
五条木船首尾相接,每条船上都有亲兵和马锅头保护,一路缓缓而行,倒也平安无事。偶尔有水师巡江船只经过,见他们船上插有“贡”字旗,远远地大声询问几句也就过去了。这天,江面上缓缓升起薄雾的时候,站立船头的依团过透过薄雾看到了远处屋宇稠密,炊烟缕缕,知道下一个埠头快要到了。船队将在这个埠头打尖,等护印多思屯。依团过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
船队在薄雾中继续缓缓前行了约半里许,忽听岸边码头上有人吆喝:“停船!靠拢来!”
依团过看到码头上有一座孤零零的棚子,四周并无人家。棚子前聚着五六个人,都穿着青布白边的号坎,中央一个大“检”字,依团过知道是巡检司在依惯例盘查行人。他怕耽误行程,赶紧和他们打招呼,说:“我们是朝贡使者,奉遮放宣抚司土司多思潭之命送‘毫木西入京师的。”岸上人说:“靠拢、靠拢!我们奉了上谕,所有过往行人和船只都要检查。前些日子,就是有逃军、逃民勾结,假进贡之名走私犯法。”
依团过听罢,只得命船家靠岸。
五艘船立即落帆停航,一字儿在码头边排开,等候检查。
船只靠岸后,从棚子里又出来三十几号人,他们分头上了五艘船。
“各位辛苦了!我们船上装的是进贡的‘毫木西。请看,这是遮放宣抚司的路引(通行证)。”依团过面带微笑地一边说着,一边把盖了遮放宣抚司大印的路引递给了为首上船检查的黑大汉。
“这路引是假造的!你等一定是不法逃民!”黑大汉接过路引,随便瞟一眼就扔过一边,随即对手下人命令道,“搜!”
依团过见这人蛮不讲理,便伸手一拦:“慢!你咋见得这路引是假造的?你说你是奉谕盘查,是奉哪个的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连进贡的……”
没等依团过说完,那人仰天大笑道:“哈哈哈,我要的就是这些进贡的‘毫木西!”说着,“唰”地从腰间抽出刀来。他身后的兵丁们也都亮出了武器。
依团过暗叫一声“不好”,原来是遇到了假冒巡检司兵丁的贼人!这时,他用眼一瞅,另外几条船上的贼人也都露出了本相,各持刀枪器械围住护船亲兵和马锅头。看来这伙贼人是有预谋地等候在此打劫的。事已至此,只有以死相拼了!依团过大吼一声:“狗杂种,你想打劫‘毫木西,要问问老子手里的刀答不答应!”话未了,挥刀直取那黑大汉。
“你要动手吗?”黑大汉冷笑一声,把手里的刀往上一挡,只听“当”一声,一道寒光闪过,依团过的钢刀险些被磕飞。依团过暗暗吃惊:这狗日的好大力气!黑大汉却得势不饶人,一刀紧似一刀,刀刀紧逼依团过。
要是在平地上,依团过好施展脚下功夫,以灵活、快捷胜黑大汉。但在这不足五尺的舱面上,又挤着这么多人,脚步腾挪不得,力气不如人家,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所以,情势十分危急。
这时,其他船上也都打起来了,刀剑的交鸣声顿时响彻河面。马锅头、亲兵们虽然都是年轻艺高的硬汉子,也深知船上的“毫木西”丢不得,纷纷拼命抵抗,怎奈贼人人数众多,双拳难敌四手,朝贡的队伍立显劣势。
依团过正全力招架着黑大汉,忽听“哎哟”一声!一位马锅头被长枪刺中,“扑通”一声滚翻落水。依团过心里一慌神,黑大汉一招“玄鸟划沙”,刀锋向他的左肩直劈下来。这时依团过背靠船舱已无退路,慌忙中举臂一挡,只听得“唰”地一声,一条左臂掉在了船板上,顿时血流如注。幸得那黑大汉并不伤他性命,只一脚把他手中的刀踢入水中,又转身去和其他人厮杀了。
众马锅头和亲兵见依团过的手臂被砍掉,倒在船上没有了还手之力,知道大势已去,忙瞅着空子纷纷纵身跳入江中。那伙贼人也不追杀,只一齐拥入船舱,把那些“毫木西”抬的抬,扛的扛,一声唿哨,全都搬下船去了。
贼人走后,陆续有些轻伤落水的亲兵、马锅头湿淋淋地爬上船来。他们见依团过因失血过多已昏迷过去,急忙推的推,叫的叫:“族目老爷,你醒醒!族目老爷,你醒醒!”醒过来的依团过睁开眼睛一看,船上的战斗已经停息,亲兵、马锅头们伤的伤、死的死,贡米尽被贼人掳掠而去,立即圆睁双目,挣扎着坐起来叱喝道:“‘毫木西都被抢走了,那是朝廷为江南百姓春耕备下的良种呀,你们还不快去追贼人!还在这里整哪样?”亲兵、马锅头们见他这样说,立即持刀下船去追。依团过复又叫住他们:“算了,那伙强盗厉害,你们几个追也是枉然,弄不好命都丢了。”接着摇摇头,长吁一声,“唉,只怪我武艺不济,要是护印老爷在,就不致如此了……”
依团过取出随身携带的特效金创药,让没受伤的马锅头去烧来一壶水,把断臂洗抹包扎起来后,又吩咐他们为受伤的人洗抹伤口,敷上金创药。一切收拾停当,才把大家召来船舱中商议。他说:“‘毫木西被强人劫走,我们一定要找到踪迹,把‘毫木西夺回来。但当前最要紧的是迅速为受伤兄弟延医治伤,以免伤口化脓溃烂。”于是,他安排几个没有受伤的亲兵护送受伤的人离船上岸,进城治伤。他则和另两个亲兵留下探寻被劫走的贡米下落,并在这里等候护印老爷回来。
依团过想,那么多“毫木西”不是轻易就能藏匿得了的,尽管贼人诡诈,也不可能不露痕迹,只要探明了藏匿的地点和何人所为,然后等多思屯回来,再商议知照官府追缴不迟。
三 误中圈套
多思屯和依旺所经过将近一个时辰的策马疾驰,正午时分抵达了杨柳村。
杨柳村是一个倚山而建的山村,山腰和山脚都住有人家。这些人家是连片聚居的,竹篱茅舍,炊烟袅绕,村头生长着几棵树干遒劲叶茂枝繁的大榕树,远远看去有些像国画。两人来到村口,依旺所指着村中间的一处院场,对多思屯道:“那帮要见你的人就在那座院场里,我们的茶叶也在那里。”
多思屯顺着依旺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到那是一座白墙黛瓦、斗拱飞檐的院子,如果用语言来勾勒的话,就是一个天井,一个正房,两个厢房,一个院门。相对遮放土司衙门来说,虽然简洁朴实,但在周围那些竹篱茅舍的映衬下却显得鹤立鸡群。而院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更是隐隐为这座院场平添了几分气势。看来这是一户殷实人家,或是一户有人在外当官做宦的人家。
多思屯在依旺所的引导下,沿着脚下的青石板村道向村中的那处院场驰去。刚拐过茅舍,走到大榕树边,多思屯心中忽地涌起一种危险来临的感觉。多思屯相信自己的感觉!
他勒住马头骇然四望,只见四周一切如常。村子里虽然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但离他们最近的人也在百丈以外,对他们自然不能形成威胁。这种危险的感觉,大概是因为自己太过敏感了,可当他再转过头来时,一切都太迟了!
只听得“嗖嗖”两声响,劈空飞过两支羽箭!还没待多思屯看清羽箭射来的方向,他和依旺所身下的坐骑就已“噗”地倒了下去,两人也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心,是毒箭!”多思屯见坐骑倒在地上没有抽搐就一下断了气,料定是毒箭,急忙招呼着依旺所小心,旋即一个“鹞子翻身”立起来。多思屯刚抽刀在手,就见两把寒光闪闪的钢刀已经架在了依旺所的脖子上,周围还有十来支弓弩,早已对准了他俩的前心后背。多思屯知道,只要他们一有异动,不但依旺所的头颅会落地,他多思屯的身子也会被弓弩射成刺猬。
多思屯手一松,手中的钢刀掉在了地上。此时他手里握着钢刀有什么用呢?只能给依旺所和自己徒增一份生命的危险。所以,他丢掉刀子,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整个人似乎被凝住了一般。这时,杂乱的脚步声从前后左右传来,他们已陷于重重围困之中。蓦地,多思屯背后膝弯处传来两下剧痛。他不由自主屈辱地跪下。当第三下剧痛从后脑传来时,一阵地转天旋,整个人软弱地倒在了地上。此时他的耳边传来了依旺所的惨叫声。对此,他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只是将脸向上仰起以避免与地面硬碰折断鼻梁骨。
接着,多思屯的手脚被反扭向后,一条绳子将他紧紧地绑了起来。藏于贴身衣袋里的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被人搜走。随后,一块黑布带蒙住他的双眼。四围传来喝叫,多思屯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能感到,一支木棍穿进他反绑的手脚处,他被人从地上抬起来,搬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走走停停,行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辰后,终于真正地停下来了。
多思屯感到自己被人从马车上抬下来,抬进了一座院子。背上的木棍被抽走,随后传来一声猛喝:“趴在地上,不准动!”接着,有人摘下了他眼睛上蒙着的黑布带。就在摘下黑布带的刹那,多思屯看到眼前的情景。虽然这个低角度看上去一切都变了形,但他仍然看到眼前站着一个满脸横肉、一身汉人装束的三十多岁的壮汉,壮汉身边还有一群手持长矛大刀的男人。多思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也没有见到依旺所。也许依旺所被这伙人弄到别的地方去了,至于别的什么地方,他不愿朝更坏处猜想。
“你是不是遮放土司衙门的护印多思屯?”壮汉凶巴巴的声音,打断了多思屯的猜想。
多思屯略仰起脸,声音沙哑地反问道:“你……你是哪个?我们遮放多家并没有和江湖好汉结梁子,你为哪样要这样整我……”
多思屯还没有说完,腰肋上就被壮汉狠狠地踹了一脚,一阵剧痛立即从腰肋传向全身。随后,壮汉的一双大脚重重踩在多思屯的头上,说:“我平生最恨你们这些鱼肉百姓、甘当朝廷鹰犬的人!”跟着冷哼两声,又道,“若非你还能卖几个钱,老子今天就剥了你的皮!”骂完,朝多思屯的头上又狠狠地踹了一脚。
壮汉身边的一个男人发话了:“朱庸妄,我们大哥叫你不要伤害他。如果我们大哥怪罪下来,怕你也承担不起!”
多思屯闻言恍然大悟。原来今天要捉拿自己的另有其人,眼前这个叫朱庸妄的壮汉只是因为酬金的引诱,才为虎作伥的。但要抓他的这个“我们大哥”是什么人?为哪样既抓他而又不准人伤害他?对方似乎每一步都有细密的计划,但他们咋个会算准自己的行程?难道依旺所一直在他们的监视下?多思屯努力思忖着,但却始终找不到答案。朱庸妄狞笑道:“你们老大咋个了?岩贴,用不着你来教训老子!”然后怒喝一声,又一脚踢在多思屯的大腿上。多思屯痛得全身颤动,但有一半却是装出来的。多思屯以为在敌人面前越表现得懦弱,敌人就越会对你放松警惕,你才越有逃离的机会。但岩贴见状却不得了,他怒不可遏地骂道:“朱庸妄,我们大哥再三交代不准伤害他的!你这个猪日的再对他动粗,我就不客气了!”
朱庸妄闻言,停止了踢打,但显然还在盛怒中。双方僵持了好久,朱庸妄才冷然地对岩贴道:“我要对他麻醉装箱了,你们大哥咯要反对?”
岩贴瞪了他一眼,也不答话,只从怀里掏出两锭银子丢过去。朱庸妄接过银子揣进怀里,然后,把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从怀里掏出来递给岩贴,接着又取出一碗麻醉汤强行给多思屯喝下。没有人知道多思屯有一项超乎常人的绝技,就是能抗拒药物的作用。那是糅合了意志、禅坐和气功的苦行吐纳法。最初练习时,是为了抗拒雨林中毒蛇的毒液和各种毒蚊的侵害,但经过长年累月的对抗后,就在身上形成了抗体,以致后来很多药物在他身上都会丝毫不起作用。
这就是多思屯的绝技。他现在的问题是怎样让体内的麻醉药在身上失去作用,从而骗过一干贼人,寻机逃走,然后再想法夺回《勐巴娜西春景图》。于是,他装作无力地垂下头,陷入昏睡里。
“他会昏迷多久?”这是岩贴的声音。
“这些麻药可以把一头大象麻翻两天。”这是朱庸妄冰冷的回答。
多思屯心中一震,原来他发觉朱庸妄的声音已逐渐远去,到最后那几个字时,仿佛已是从遥远天边传来一般缥缈了。这麻醉药居然能产生作用!看来朱庸妄所言不虚。多思屯急忙运动内气,努力保持头脑的清醒。
这时,多思屯身后传来打开木箱的声音,他料定那就是要把他装进去的木箱了!他乜斜着眼悄悄瞟了一下,见到那不是木箱,而是一口黑色的棺材。有几个人走过来解去了多思屯身上的绳索,然后将他抬起来,装进了那口黑色棺材里。
对‘毫木西的被劫,依团过一直心怀愧疚。他决心一定要在多思屯回来前,查找到被劫走的‘毫木西的下落。所以,他不顾断臂的伤痛,在送一干受伤人员上岸延医后,立即带着留下的两名亲兵沿着河道上溯。
三人不一会儿就到了出事地点。只见码头还是那个码头,码头旁边那个棚子也依旧孤零零地立在那里,除了江流的“哗哗”声外,四下里寂然无声。不同的只是没有了刚才的金铁交鸣,棚子里也是一片死寂。
三人小心翼翼地靠近棚子,朝里面扔了一块石头,半晌未见动静,于是持刀警惕地走进棚子。里面立即传出“啊啊”的惊呼。原来有几个人被绑在屋里的长凳上,嘴里被塞进了自己的衣服。
两个亲兵解开他们身上的绳索,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几个时辰前,一伙贼人来到这里,不问情由地将他们捆绑,脱下他们的“检”字号衣穿在身上。进贡的船只驶过的时候,他们假扮成巡检司的稽查,劫了船上的“毫木西”呼啸而去。
依团过一干人踅到码头细细察看,发现河滩上留下一片杂乱的脚印,且有深深的车马轮迹从码头向河岸的大道上延伸。他们循迹找去,突然发现河滩上零零星星地散落着一些稻谷,走近一瞧,原来正是“毫木西”。可能是贼人从船上搬运上岸时,匆忙中弄破了袋子漏到地上的。
终于发现了被劫的“毫木西”踪迹,依团过心中不由掠过一阵惊喜。
依团过带着亲兵跟着车辙继续追踪。河岸上,那压得很深的大车轮迹拐向了西边大道。他们循着轮迹追了好几里路,这时已近酉牌时分,雀鸟归林,暮色渐浓,也看不清路上的车辙了,依团过看继续追下去也无用,只得到大道旁的小镇上找一家车马店住下。一夜无话。翌日清晨,依旺所三人继续沿着大道往前追踪。但由于这条道过往车马稠密,加上夜间下了一场雨,昨日的轮痕已不复存在。他们只得一路向沿途住户、客栈打听,都说曾见有一队汉子押送着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几挂马车经过。午牌时分,一行三人来到一个叫双马山的小镇。大道通到这里,分了三条岔道,一时无法判定贼人究竟走的是哪条路。依团过决定,先到镇上的饭铺打尖,探听一下情况再作定夺。
镇子中央岔道口有一家饭铺,饭铺前挑一盏灯笼,上书“悦来”二字。饭铺后面有一排平房,一个车马院子,是座兼营车马的饭铺。依团过心中算计,贼人前天午牌时分劫了“毫木西”,赶到此地已经近半晚了,想必就落到这个店里。
他们走进悦来饭铺,立即有伙计将马匹牵到后院加料饮水,酒保上前笑脸相迎:“客官,请上坐!”
依团过给三人各要了一斤牛肉、一壶酒和三升米饭,然后朝一旁侍候的酒保问道:“小二哥,住店的过往客人可多?”酒保道:“这双马镇虽小,却是通往中土的要道,所以过往客人甚多,每晚都住得满满的。”
“昨晚可有押着大车的一队客商落店?”
酒保刚要回话,柜上的掌柜重重地咳嗽一声。酒保顿时打住话头,支吾着说:“啊,这……我昨日回家去了,未曾看见……客官,我再替你烫一壶酒去。”
依团过见酒保说话吞吞吐吐,也不再问,只坐下喝酒、吃饭。喝了一会儿酒,他捂着肚子站起身来,问道:“小二哥,你家可有茅厕,麻烦你带我去一下,这几天着凉了,闹肚子。”
酒保带依团过进到茅厕,依团过便从怀里摸出几两银子塞到他手里,低声央求道:“小二哥,昨晚有一队押着大车的客商住店?”那酒保见了银子,哪有不说实话之理。他压低声音道:“有哩。那是牛街庄的帕老黑领着人在外面做了买卖回来。”
“帕老黑?”
“他本名叫帕成信,原是外地人。十年前他们夫妻来到这里开武馆。这几年不是水灾就是天旱,官府不但不体恤百姓,还加税赋,没法过日子了。他仗着一身本事,前后收了几百号徒众,拉起杆子来了。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牛街庄离这里多远?”
“不远,不过二十来里地……”
四 险境逃生
多思屯被装进棺材后,从棺材底部伸延出来的三条绳子,将他的脚、腰和胸捆得牢牢的。而棺材底部有一个洞,大概是留给他出气的。
棺材盖子刚被盖上,多思屯就感到有种强烈的晕眩袭上脑际。他知道麻醉药效已经猛力地发作了。他咬紧牙根,把经脉运行减至最慢,然后迅速引发身体的内气,让内气往麻药进入的方向逼去,以把这种特强的麻醉药中和,甚至迫出体外。多思屯从六岁起便可以用意志控制心脏的跳动和速度,进入假死状态。现在若非这麻药药性如此猛烈,他是可以不用任何意志,便可自然排斥药性效力的。
多思屯凝神运动内气,抗拒着麻药,也不知过了多久,晕眩感逐渐退减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疲弱无力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已成功地控制了麻药的作用,同时也消耗了大量的体力。他缓缓睁开眼睛,试着活动身体,发觉右手还是有点活动不灵,他明白这是药性还未褪尽的缘故。
尽管药性还没有褪尽,会影响他逃走的行动,可是他已没有等待的时间了。他刚想动作,忽听外面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脚步声由远而近,他断定来的大约有二十多人。多思屯暗骂一声,装作昏迷过去。
脚步声在棺材外面停住了。接着,棺材盖子被掀开了一条缝,两道凌厉的目光从那条缝里斜视过来,在多思屯身上停留了半盅茶的工夫才移开。然后,棺盖被重新盖上,接着,传来一个沙哑低沉、毫无感情的声音:“抬到车上,拉走!”
棺材被人抬上马车,开始了运送旅程。
马车在凹凸不平的山道上行进着。多思屯有种熟悉的感觉,这辆马车应该是早先的马车。到底要把他拉去哪里,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逃走机会了,否则插翅难飞。
多思屯仔细倾听棺材外的动静,呼吸声显示,除了赶车的以外,这辆车上再没有别的贼人。贼人大概是以为被强力麻醉的多思屯已经成为死老虎,构不成任何威胁了吧!多思屯不由心头一喜。
他借着路面震动的掩饰,将右手从绳子的捆绑中挣脱出来,然后缓缓扭动身子,让右手朝脚的方向伸过去,终于从靴底摸到了那枚蝶型钢镖。多思屯用钢镖割断了绑在身上的绳子,轻轻顶起棺盖,让双眼透过缝隙向外仔细打量。他发现,马车正行驶在一条荒僻的山道上,路两旁是茂密的林木,而在押解他的这辆马车后面还紧跟着一辆马车,后面那辆马车坐着四名持大刀的贼人。凭武功而论,这四个贼人对多思屯构不成很大的威胁,但多思屯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他没有贸然行动,而是在寻找着时机。
黄昏时分,马车还在大山中行驶,天色却已渐渐昏暗下来,这是多思屯逃跑的有利时机!这时,马车来到一个弯道口,多思屯瞅准时机,立即托起棺盖,从棺材里爬出来,然后趁势跃出马车,一个筋斗滚入路旁的树林。这时后面的马车才转入弯路口,没能看到刚才多思屯从马车上跳进树林的情景。
多思屯自然还不知道在他离船以后,船上发生的“毫木西”悉数被劫的事。但他明白,《勐巴娜西春景图》被强人劫走,朝贡的队伍是没法再往前走了。所以,逃离了樊笼的多思屯决定先到埠头,安排自己的亲兵、马锅头就地驻扎下来,小心保护好“毫木西”,等自己会同官府到杨柳村找到那伙强人,夺回《勐巴娜西春景图》后,再启程赴京师。
多思屯在暮色笼罩的森林里,借着树枝的长势,迅速辨清了津渡的方向。经过两天的奔走,第三天的上午,终于来到了横江边。
过了横江就是津渡镇了。多思屯站在江边招呼着渡船。
不一会儿,一只渡船从江那边“吱呀”、“吱呀”地摇过来,多思屯立即跳了上去。
时值横江水涨,混浊浑黄的水流卷着漩涡向下游奔泻而去,让人看了头晕目眩。三个艄公把渡船撑离了岸,到了河心竟然立下船篙,任那渡船在湍急的水流里打旋,就是不走了。多思屯心里一惊,仔细打量那三名艄公,虽然一个个面带菜色,但却都是凶眉怒目。他估量这几个人绝非善良之辈,一定是地方上的混混儿,看来他们是想仗着人多,趁着涨水勒索过往行人。他心里说一声:“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船家,咋个不走了?”多思屯带着笑问。
“先交船钱后渡客,这是我们的规矩。”
“这个自然,不知费用多少?”
一个汉子乜斜他一眼,扬起一个巴掌:“这个数!”
“五分银子吗?”
“去你娘的五分银子!五十两。拿来!”那汉子眼睛一横,把一个大巴掌伸到了多思屯面前。
多思屯还是不动声色:“船家,你这渡船价咋个这样高?”
“哈哈,嫌船价高?你游过去吧!”
多思屯微微冷笑一声:“你们这不是打劫吗?”
“今年一场洪涝让老子颗粒无收,官家还要加田赋,存心不让老子们活下去,不打劫,老子家八十岁的老父亲哪个来养?妻儿子女咋个活法?”
“我要是不给你呢?”
“在这江面上就由不得你了!”那三个船工一边说着,一边操起包着亮闪闪铁茅钩的船篙,向多思屯逼了过来。
多思屯虽然两天水米未进,但他仍毫无惧色地挺立船头,双目炯炯地盯着那几个步步紧逼的艄公。其中一个袒露出多毛胸膛的家伙眼露凶光,挺起带水的船篙朝多思屯戳来,多思屯身子微微一偏,待船篙戳到胸前时,才伸手顺势一带,那艄公站立不稳,一个狗啃屎朝前直扑,跌倒在多思屯脚下。多思屯喝一声:“去吧!”飞起一脚,把那家伙踢进了江中。
另外两个艄公见多思屯身手不凡,两根船篙分上下两路同时向他戳来,心想这样他就不好抓哪一根了。多思屯见他们来势凶猛,用脚一抵船头,一个“旱地拔葱”凌空跃起,从他们头顶飞过,跃上了船尾的舵舱顶。两个艄公还未醒悟过来,多思屯已从舱顶一跃而下,在空中伸手夺过一支船篙,只见白光一闪,一篙扫在船舷边那个家伙的左臂上。那家伙“哎哟”一声,向后一倒,从船舷滚进水中。另一个见势不好,忙横篙来扫多思屯。多思屯听见脑后“呼、呼”的风声,早已腾身跃起。他躲过船篙,然后一个箭步蹿到那家伙身边。那家伙见多思屯扑过来,吓得魂飞魄散,手中的船篙也掉到水里去了。他退着往后溜,想寻机跳水逃走。多思屯哪里容他跑,飞起一脚把他踢倒在船板上,然后上前一步踩住他,稍一用劲,就有如千斤重闸压下来。那艄公连连高呼:“哎哟,哎哟,老爷饶命,我的肋骨断了!”
多思屯问道:“你可还敢起心不良,残害路人?”
“不敢了,不敢了!”
“下次再见到你在这里敲诈勒索,我就把你的头砍了!”
“不敢,再也不敢了!”
多思屯把脚一松,命令道:“你把那两个家伙叫上来!”
那艄公千恩万谢,挣扎着爬起来,按着胸口对着江里喊那两个人的名字。有一个攀着船舷爬了上来,另一个受了伤的家伙掉在水里挣扎不得,早已被激流冲走了。
多思屯站在船头,训斥着两个蟊贼:“你们听着,好好地渡我到下一个埠头,饶你们不死。船钱,到时候我也会加倍给你们。要敢在路上再给我耍花招,就和你们新账旧账一起算。”那两个蟊贼浑身抖个不停,连连点头哈腰地答应:“是,是!”说罢,重新操起船篙,用力拨正船头向下游撑去。
虽然这横江水流浑浊,恶浪排空,水声喧腾,峰鸣谷应,令人毛骨悚然,但两个艄公也不敢耍花招,只一门心思使出看家本领,把渡船驾得稳稳的,生怕稍有闪失,惹多思屯不高兴,给自己带来性命之忧。
船轻流急,顺水顺风,不消一日,多思屯就已瞥见了远处岸边一字排开的五艘木船,特别是当他看到为首一条船上迎风招展的“贡”字旗时,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他在心里暗暗说了一声:“谢天谢地!谢谢佛爷保佑!”
五 往事如昨
依团过被砍掉一只手臂后,没有得到疗养,又马不停蹄地连日查找“毫木西”的踪迹,身心十分疲倦,伤口也发了炎,从双马山回来后就倒下了。亲兵们执意要送他到城里治伤,却被他一口回绝了。他说,他不能离开这条船,他要在这里等着护印老爷回来,然后一起去追回被强人劫走的“毫木西”。
这天,依团过躺在船舱里发高烧,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叫“依团过”,他吃力地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多思屯蹲在他身边喊他。望着脸色苍白满面风尘的多思屯,依团过只凄楚而又欣喜地叫一声:“护印老爷,你终于回来了……”两行眼泪便“唰唰”地流了下来。
“你是咋个受的伤?莫非遇见了贼人?”多思屯望着依团过关切地问道。
“贼人假扮巡检司的兵丁……把船上的‘毫木西全劫去了。”依团过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向多思屯叙述了“毫木西”被劫走的经过。
“啊!”多思屯听罢,不由大吃一惊,他刚才上船时没顾得上细看,直到这时才注意到舱里空荡荡的,忙问:“在哪里被劫的?”
“就在前,前面,不远的地方……”
“有多少贼人?”
“有三十多个。”
“为首的长哪样样子?”
“一个黑嗒嗒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好像是个头,贼人都听他的号令。”
“络腮胡子?”多思屯猛地想起了在津渡镇上遇见的那个络腮胡大汉。他猛然醒悟:原来这伙贼人从一开始就打了“毫木西”和那幅画的主意!朝贡的马帮一直在他们的跟踪里。叫他去杨柳村会武,只是贼人设下的一个调虎离山、以便于各个击破的套,他竟然那么轻易地就钻进这个套里去了。毫无疑问,这劫走毫木西和《勐巴娜西春景图》的就是同一伙人!很有可能闯入土司衙门的刺客也是这伙人!多思屯顿时无语。
依团过低头唏嘘拭泪,满面羞愧地说:“只怪我无能,辜负了老爷的托付。我一定会把‘毫木西夺回来……”多思屯忙安慰道:“这怪我不该离船去杨柳村会武,以致中了贼人的计。看来这伙贼子诡计多端,有勇有谋,不是寻常之辈……”顿了一下,又道,“别急,你先治伤要紧,我会有办法夺回‘毫木西的。”
“老爷,这几天我已经查到一些眉目了。那个络腮胡的贼头名叫帕成信……”依团过将他在双马山探得的情况向多思屯作了禀报。
“帕成信!和他媳妇开武馆?”护印沉吟道,“你可有问过他媳妇叫什么名字?”
“问了,说是叫罕洼。”
“哦!原来是……”多思屯闻言,脸色突变。依团过见多思屯神色有异,忙问:“护印老爷,您咋个了?不舒服吗?”
多思屯定了定神,道:“没,没什么。这几天受了点风寒,过一会儿就好了。”然后,安排亲兵雇来一辆马车,亲自把依团过送到城里就医。
晚上,多思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没法入睡。都说往事如云如烟,会在时光的推移中变得杳无痕迹。但这些年的风雨沧桑,并没能把那些往事从多思屯的记忆中抹掉,只不过是在心底埋藏得更深罢了。今夜,他又把那些往事从记忆中一一翻了出来……百夷崇尚小乘佛教。这小乘佛教不仅是百夷的宗教信仰,更支配着每个百夷人的日常生活。婴儿一出生,就要请佛爷取名;男孩到了一定年纪,父母就要把他送到奘房做嘎比(学僧)。即经奘房住持长老同意后,为男孩剃度,从此食宿在奘房,并做一些扫地、挑水、拾柴之类的杂务。多思屯虽然出身在世袭的土司家庭,有着高贵的血统,但仍然得去奘房学僧。
多思屯自幼喜欢舞刀弄棒,五岁时就开始偷偷向一个摩雅(医生)学什么苦行吐纳法。进奘房学僧,由嘎比晋升召尚(僧侣中最低等的)之后,仍然小孩子天性,耐不住孤寂,也不甘被人呼来唤去,做一些扫地、挑水、拾柴之类的杂务,所以成天憋得难受,好像浑身的劲没处使似的。
一天,镇上来了一伙江湖卖艺的。掌班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名叫岩旺屯。他带着自己娇小玲珑的女儿罕洼和一个年龄跟多思屯不相上下的黑墩墩的孩子帕成信。一匹黄骠马驮着行囊,女儿罕洼和徒弟帕成信挑着箱担和刀枪架子。
卖艺人在镇头的大青树下扎好场子,待人们围了拢来,岩旺屯就开始吆喝:“各位父老乡亲:在下岩旺屯来到贵地,借一方宝地卖艺献丑,不到之处,望多多包涵……”说罢敲起一阵紧锣,身着淡黄衣服的罕洼飞身上马,在院场上跑开了圈子,那马越跑越快,只见一团黄色的光焰在场里流动。接着,她又在马上表演着蹬里藏身、飞身上下、马背倒立……众人见她小小年纪,身手却如此矫健,都情不自禁地鼓掌喝彩。多思屯挤在众人面前,也拼命拍起手来。
接着,岩旺屯和帕成信表演刀枪对打。他们使的兵器与一般卖艺的不同,是沉甸甸的真刀真枪,交起手来,寒光闪闪,虎虎生风,把个多思屯给看呆了。
刀枪表演结束后,罕洼又上场了。她腰间扎着一根红丝带,手舞一对长穗剑。剑法由缓入疾,渐渐只见剑光闪烁,长穗飞舞,人影都看不真了。忽然,帕成信一声吆喝,用一串越蹦越高的跟斗翻进场中,舞动手中齐眉棍,直取罕洼。一刹那,棍剑交锋,让人眼花缭乱……
多思屯见这两个孩子和自己年龄不相上下,却有如此本领,不由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心中羡慕不已。他认真想了想,然后转身离开了场子。
当卖艺的走出五里多地时,老土司带着多思屯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硬要岩旺屯收多思屯做徒弟。百夷人家有句俗话,叫做“土司的话不可违,打滚的牛也要骑”,岩旺屯自然不敢有违老土司的话。从此,多思屯就和帕成信、罕洼朝夕相处,开始了习武生涯。
罕洼是岩旺屯的独生女儿,从小死了妈,是爹拉扯大的,生成男孩子脾气,终日爱玩弄刀枪棍棒,不爱和邻家的女孩们学习女红。如今有了多思屯相伴,更是如鱼得水。她生性好强,在练武时喜欢挑动多思屯和她对打。输了就争红了小脸不肯罢休,一定要赢回来。多思屯也是个争强好胜的孩子,认为输给小小的黄毛丫头是奇耻大辱,往往不肯相让,一直要把罕洼气哭。而帕成信见她恼了,就故意输给她,让她破涕为笑。师兄妹练武和玩耍时也常常闯祸,比如练暗器伤了人家鸡犬,不小心踩坏人家屋顶。一旦事主找上门来,闯祸的多思屯和罕洼藏匿起来,往往是老实憨厚的帕成信代他们受师父的叱责。
光阴荏苒,转眼之间,师兄妹都已长成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大姑娘了。他们再也不像儿时那样不拘形迹地在一起闹了。女大十八变,那明眸皓齿的罕洼,本就亭亭玉立,腰肢婀娜,再加上她从小练习武功,于娇媚中又添了一股英武之气,更显一表人才,让两个师兄爱慕不已。
罕洼知道两个师哥都爱着她,每逢练武时和他们身体接触,心里就自然涌起一股热流。有好些人家向岩旺屯提亲,都被老头以“女儿醉心练拳习武,不肯出嫁”为由,婉言谢绝。看来他也支持女儿在两个徒弟中挑选一个来做他的女婿。挑谁呢?姑娘不动声色。
多思屯有些耐不住了。一天,师兄妹练完功后,多思屯趁帕成信挑水的空隙,把罕洼叫到一棵大榕树下说话。罕洼见他神态不自然,心里也像有头小马鹿直撞,但她故意不动声色地压抑着心跳,一个燕子穿云跃起,在高高的榕树上折下一枝嫩枝,含在口里嚼着,调皮地反问:“师兄,你叫我整哪样呀?”
“没哪样……”见她如此落落大方,多思屯倒有些慌乱,把心里想好的一番话全忘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师妹,我想……”
“你想整哪样?”
多思屯镇定了些:“师妹,我想,我们学了一身武艺,老呆在这里没什么出息,该到外面去闯闯。”
“你想到哪里去闯?”
“到处都可以去啊。”多思屯瞟了罕洼一眼,见她粉面含娇,星眸点点,真是万种风情,禁不住大胆地表白道,“只是我一个人去太孤单了,师妹,你可否和我一起去?”姑娘的脸顿时羞得通红。她垂下头,撕扯着榕树枝上的叶片,把那榕树枝扯得只剩一根光条。多思屯见她默默不语,挨拢去直盯着她的脸问:“师妹,你能和我一起去吗?”罕洼见他靠过来,像要拥抱她的样子,急忙闪身后退一步,借着大榕树的遮掩,含蓄而又坚定地说:“爹年龄大了,这两年又犯了咳痨,身子不好,我不能离开他。师兄,你一个人去吧。”
多思屯见她这样说,不好再问下去,悻悻地走了。
当天晚上,多思屯从罕洼的住房前经过时,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师兄要到外面去做事,你一身好武功,不想出去见见世面吗?”那是罕洼的声音。多思屯闪过一旁,从窗棂里看到帕成信远远地靠在门边,听她说话。
“师妹,我不想去。师父身体不好,你也长大了,不久就要出嫁。我要是走了,以后哪个来服侍师傅?”
“好啊,你老是算计我出嫁,是不是想等我爹过世后,好继承我家的产业呀?”帕成信急得直跺脚:“你咋个能这样子说话……”
罕洼嘟起嘴:“哼,我偏不出嫁,看你咋办?”
“师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人哪有不出嫁的道理?”“我不能招一个上门女婿?告诉你,我早就找好了。”
帕成信一怔:“哪个?”“你猜猜看!”
“猜不着,是不是……”
“哧,你这个傻大个,远在天边……”罕洼娇羞的声音忽然停止了,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半晌,才听到帕成信讷讷地说:“师妹,我配不上你……”
多思屯站在窗外,敛声屏气地听着,一颗心怦怦直跳,像要从胸腔中迸出来。忽然,他听到了罕洼嘤嘤的哭声。
“师妹,你咋个啦……”
多思屯忍不住走近窗户,把脸贴在窗棂上朝里看,只见罕洼抬起泪眼,扑在帕成信胸膛上:“我就要你,我就要你!你这死木头……”
多思屯像是掉进了冰窟窿,浑身都凉透了。他心里觉得委屈:自己那一点不如帕成信?论长相比他俊,论武艺比他强。每逢赶街,都要悄悄给小师妹带回一些姑娘家用的东西。师妹是个聪慧姑娘,应该明白这些东西里藏着他的绵绵情意。可是现在她忽然明白地表示不爱我,而爱那个傻傻的帕成信。多思屯感到自己受了侮辱。
没多久,老土司因病故去了,哥哥多思潭接任遮放土司,派人送信来要他回去做护印。多思屯连夜收拾好行李,然后走到师父房里,叩了一个头:“师父,徒弟蒙您教诲多年,大恩大德,结草衔环难以相报。现在弟子要回遮放去了,望您保重身体。以后,我还会回来看望您老人家的。”
岩旺屯也不挽留,只歪在病床上点头道:“如今是多事之秋,你应该回去辅佐土司老爷处理衙门事务,以图一方安宁,永固南疆。”
“多谢师父!”多思屯又叩了一个头。
临行时,重病在身的师父倚门而望,帕成信帮他挑着行李走在前面,罕洼陪着他心事重重地缓缓走着。十来年的朝夕相处,一旦分离,毕竟难于割舍。罕洼知道多思屯离去的根本原因,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婚姻作了最后的抉择。她觉得对不起他,但自己只能嫁一个人呀!再说,他有着土司的血统,我能进得了土司的家门吗?可她仍然觉得对不起多思屯。
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之情,罕洼送了多思屯一程又一程。最后到江边,要分手了。她解下身上佩戴的降龙宝剑,双手捧给多思屯:“师兄,你一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罕洼将这随身佩带的宝剑送你,你看到剑时就当见到了小妹……”
“这……”多思屯惶恐地不肯接受,但看到罕洼满脸泪痕,知她是一片真情,如果不受她的赠剑,就会令她伤心。于是,他满面羞愧地拜受了师妹的宝剑,转身跳上竹筏,泪眼蒙眬地高叫一声:“师妹保重,后会有期!”
多思屯回到遮放后,由于常年在外奔忙,直到师父故去时也没能抽出时间去看望师父,但却一直忘不了师妹临别赠剑之情,无论走到哪里,他都佩带着那口降龙宝剑。后来听说罕洼和帕成信成了亲,养了一对儿女,多思屯也真心为他们祝福……谁知,往昔憨厚老实的帕成信,现在竟然成了江洋大盗,偏偏又劫走了“毫木西”和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这帕成信也太绝情了!他明知是遮放土司衙门上京师朝贡,还要借用调虎离山计把我引开,乘机化装劫走“毫木西”,还杀伤我手下的亲兵、马锅头,帕成信呀帕成信,这“毫木西”是朝廷用于江南百姓灾后重建的,你劫得吗?你虽然一时得手,朝廷岂肯甘休?你迟早是要吐出来的。
想到这里,多思屯不禁为罕洼担忧起来。师妹呀师妹,你的选择终究错了!一旦帕成信被诛,你带着两个孩子咋个活呀?想着想着,他情不自禁地从枕边抽出罕洼赠送的宝剑,对着那在月光返照下的一抹青峰,黯然伤神。
六 又见师妹
月明星稀,万籁俱静。多思屯独自趁着月色,悄悄摸到了牛街庄。
牛街庄是一个颇具规模的寨子,寨子里住着三四百户人家。古时兵荒马乱,世道不太平,村民们为防盗匪,举合寨之力,沿寨筑了一道丈余高、四尺多宽的土墙。由于年代久远,土墙有好些地方塌了,只好用一些铁刺挡住。近年,帕老黑带着徒众不但将土墙的坍塌之处都已修好,而且还加高加厚了,连寨门都换成了生铁的。这道沿寨子修筑的土墙就俨然一道坚固的城墙。
丈余高的土墙对多思屯来说不算一回事。他紧一紧腰带,纵身一跃就上了墙头,在墙上猫着身子打量了一下,便落叶一般轻悄悄地跳了进去。然后,借着房屋树木的遮掩,躲躲闪闪地来到了寨子西头的一个院子。这个院子就是帕老黑住的院子。
院子的西屋尚有灯光透出。多思屯悄无声息地移步到西屋前,隔着窗棂朝里望去,只见室内昏黄如豆的油灯前,坐着一个女人,正在穿针引线补衣服。这女人就是罕洼。分别近二十载,罕洼已由当年的红颜少女变为了中年妇女,但她娟秀的面部轮廓并无多大变化,只是双眉略显忧郁,但却比以前成熟多了。她虽然已生儿育女,但由于长期练功,仍保持着匀称的体型。看到罕洼,多思屯不由得记起当年与她一同练功,以及后来临别赠剑的情景。离别以后的这些年,多思屯也见过不少女子,但没有谁能够像罕洼那样进入他的心。正是因为罕洼,才使多思屯感觉“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以致至今未娶……
罕洼手中正补着的是一件半旧的男人衣服,肩头上有一个不合颜色的补丁。多思屯想,那该是帕老黑的衣服无疑。不说帕老黑拉杆子发横财,就凭他开武馆这么多年,也应该算是一方巨富了,为哪样还把日子过得如此艰难?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置办?他再举目细看这间房里的摆设,入眼的也不过是一些粗制家具,被帐等物也是乡间土布制成。
多思屯看了半天也没有见到帕老黑,是帕老黑已经睡下,还是没有回来?他故意把刀柄在窗棂上碰了一下,发出“咯噔”的响声。他想,帕老黑如果在家的话,听到响声肯定会起来查看,到时候,先拿下他,再劝说他交出《勐巴娜西春景图》和“毫木西”,以免动刀兵,伤及无辜——这正是多思屯夜访牛街庄的目的。
听得外面的声响,屋里“噗”地一声吹灭了灯。多思屯连忙躲到暗处。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罕洼提剑出来察看了一阵,见四下无人,方又进去了。
多思屯确信帕老黑不在家。帕老黑到哪里去了?他的屋子空荡荡的,也不像是藏了“毫木西”的样子,他究竟把这些“毫木西”连同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藏到哪里了?多思屯忽然想起依团过说的牛街庄还有一个宗祠,帕老黑会不会把东西藏在宗祠里?多思屯一个纵身跃出院墙,然后朝村北的祠堂奔去。
远远望去,祠堂的大门紧闭着,但里面却微微透出些光亮,那光亮是从正殿发出的。多思屯料定祠堂里一定有戏,于是,从祠堂西北角较为低矮的厢房纵身跃上屋顶,又从屋顶迅速来到祠堂正殿后面,用力撬开一扇窗户,一个“燕子探巢”,飞身攀住大殿后面的横梁斗拱,团身往下一看,只见到大殿中央烧着一堆火,几个守夜人围坐在火堆边,根本就没有看到“毫木西”的影子。那些“毫木西”被帕老黑放哪里了?眼前这些人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宗祠整哪样?哦,莫不是宗祠里有地下室?
多思屯正想转进去看个究竟,耳边却传来了守夜人的说话声。多思屯侧耳细听,原来他们正在谈论“毫木西”的事情。
“……那‘毫木西一粒谷子有两寸多长,煮出的饭不用说吃,光闻着就香得不得了。乖乖,要是给咱们一家分上一斗去煮一餐饱饭吃,做梦都会笑醒了!”
“你莫做梦吧。帕老黑说了,谁敢私自拿走一粒稻谷,就砍下他的脑袋来!”
“他留那些‘毫木西要整哪样?”
“帕老黑要把这些稻谷分给四里八乡的庄户人家去种呢。这几年不是旱灾就是涝灾,很多人家都揭不开锅了,老黑心疼着呢。他不仅劫富济贫,还散了自己的财去接济。”那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压低声音继续道,“这‘毫木西是天下最好的稻米,金贵得很。遮放土司衙门每年进贡给朝廷的,除了熹宗皇帝、皇帝的乳娘客氏和魏公公之外,其他人都休想能吃到一口的,要是我们种出来了,就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
“这‘毫木西离开了遮放就种不出来的,我们能种出来吗?皇帝安排专人在太湖边都没有种出来呢!我们行吗?”
“这你就不懂了!遮放土司衙门的护印多思屯已经在遮放以外的地方种成功了,他编了一本《毫木西栽培要略》密写到了一幅画上,现在这幅画已经到了老黑的手上。他费尽心思将多思屯抓来,就是为了万无一失呢。”“他抓了多思屯来,难道人家就肯听他的?”“我说,这你又认不得了。老黑与多思屯是同门师兄弟,多思屯这个人虽说是贵胄,但心里却是装着下人,通情达理得很……”
听着守夜人的议论,多思屯吁叹伤感不已:唉,我说你个帕老黑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要种“毫木西”,直接来找我,难道我还能不给你几十上百担,还能不教你如何种植吗?我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呀,你犯得着冒杀头之罪去打劫?现在好了,你成了江洋大盗,被枭首正法不打紧,可怜罕洼也将受到牵连,弄不好还会身陷囹圄。想不到时光才走过二十载,我们师兄弟竟分道扬镳,兵戎相见。唉,这世界上的事为何如此难以预料?也许冥冥之中真有神明在摆布我们的命运吧。命运莫测,人生无常啊!
“既然老黑和遮放土司衙门的护印是同门师兄弟,那老黑还要去抢这些进贡的‘毫木西和那幅画整哪样?直接问多护印要不就得了?”守夜人在继续议论着。
“不!老黑不是为了抢‘毫木西和那幅画,而是为了阻止‘毫木西和‘毫木西种植术落入异邦……”
这进贡的“毫木西”怎么和异邦扯上关系了?四海之内皆兄弟,帮助江南灾民的灾后重建,怎么就是落入异邦了?多思屯正想听个究竟,不料他身子动了一下,不小心碰着了斗拱上的一个燕子窝,燕子窝“噗”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有人!”火堆旁的守夜人一起跳将起来,举着燃烧的劈柴四处探照时,多思屯一个“燕子穿帘”从梁上跳下来,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你,你是什么人?”守夜的见多思屯从高高的梁上跳下来立在面前,惊魂未定,一齐亮出了兵刃。
多思屯也不答话,只执刀在手,一面防御一面后退。那几个人欺他单身一人,从四方包围着步步逼近。多思屯冷笑一声,等他们手里的刀扑来时,他翻腕用力一隔,只听“叮当、叮当”两声响,三把钢刀被他磕飞,脱手掉到了台阶下面。另一个人的刀搠到他胸前,他将身一闪,让过刀锋,左手接住那人手腕一托,那把刀就到了他手中。他只消把右手里的刀顺势一抹,那人的脑袋就可割下来。但他并不想杀人,只说声:“去吧!”右腿一挑,把那人踢出了丈余远,重重地扑倒在砖地上;接着,把夺到手里的刀猛地一掷,正正地插到了大殿里的一根圆柱上,然后纵身飞上高墙,跳到了祠堂外面。
等那伙守夜人鸣锣报警追出来时,多思屯早已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七 兄弟相斗
遮放土司衙门的朝贡使者在途中被劫的消息一传出,南甸土司、干崖土司、陇川土司、芒市土司、勐卯土司、盏西土司纷纷找到多思潭,要派出自己的亲兵协助遮放土司衙门擒拿贼人,夺回“毫木西”。熹宗皇帝更是龙颜大怒,他发下一道圣旨,着当地官府配合多思屯半月之内抓获贼人,追回进贡的“毫木西”和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否则,以延误军机治罪!
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一个朝贡的马帮在途中被劫,原是不足为奇的事。朝贡的“毫木西”,虽说很金贵,有钱也难买到,但毕竟在遮放的水田里能够长出来。那幅密写了《毫木西栽培要略》的画丢失了,但《毫木西栽培要略》的正本还在,着人重新抄一份就可以了。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可是,这伙蟊贼明知是朝贡的使者也敢劫,那性质就不一样了!供奉给朝廷的东西就等于是盖上皇印了,你要劫走,那不仅是在向土司政权寻衅,更是在向皇权叫板。
向皇权叫板就是谋反!谋反,无论在哪朝哪代都是格杀勿论的罪名。
这时,南甸等六个土司衙门派出的亲兵已在遮放土司衙门总管的带领下连夜赶到牛街庄,守住了进出村庄的所有道路。当地知府更是不敢怠慢,连夜派一个游击带领一千名官兵前来助阵。两路人马把个小小的牛街庄围个水泄不通。帕老黑见势头不对,终日紧闭寨门,土墙上隐隐约约出现许多拿着武器守卫的人。
那游击得到知府允诺:剿除帕老黑这股累累作恶的强人,灭了地方隐患,夺回“毫木西”,定然为他参本,升官晋爵。因此,他急于攻下牛街庄。他主张用火炮轰击牛街庄的土墙和寨内的房屋。而多思屯则仍旧没有放弃对帕老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其主动交出“毫木西”与《勐巴娜西春景图》的打算,所以,他对游击阻止道:“寨内住户多是安分守己的百姓,炮火一响,定然伤及无辜。我们还是先礼后兵,以示皇恩浩荡为上。”于是,多思屯修了一封书信,用弓弩射进寨里去:
“成信师弟如晤。你我分别近二十载,今日相逢不胜唏嘘!愚兄上京师朝贡,实为江南灾民灾后重建尔。日前师弟借取遮放土司衙门‘毫木西与《勐巴娜西春景图》,望如数归还,以全愚兄声誉,而保合寨安全。愚兄多思屯顿首。”
一盏茶的工夫,寨子里射出一封回书:
“多思屯,你卖祖求荣,为虎作伥,丧失气节,有何面目与我称兄道弟?!”
多思屯见了回书,顿时面红耳热。心想:自己虽说是护印,却是凭着武艺和仁心受到别人崇敬的,自己平生没做过亏心事,也最恨那些依仗官府势力的人,怎么说我“卖祖求荣,为虎作伥,丧失气节”呢?你帕老黑明知我是朝贡使者,却偏偏设下计谋,杀伤人命劫走“毫木西”与《勐巴娜西春景图》,公然与我为敌,难道这就是你的气节?你打劫那些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尤情有可原,但劫走这些用作灾后重建的“毫木西”,你的心也太毒了些吧!原想好言规劝你交出来,免伤及无辜父老,谁知反落你一顿奚落……
“这盗贼一派胡言,和他啰嗦干什么?”那游击丢下回书,旋即命令兵丁架起火炮攻寨。那两尊火炮重一千多斤,明军用骡马拖将来的。兵丁们灌好弹药,点燃火绳,只听得“轰、轰”两声巨响,炮口火光喷射,顿时土墙上浓烟滚滚。
这种火炮填的是铁砂弹,射程不远,只能杀伤人命,无法炸塌城垣。
火炮一响,亲兵们呐喊着开始了攻寨,而明军的兵丁们则抬着一根根木头,准备撞开紧闭的寨门。兵丁们刚接近土墙,谁知浓烟翻滚的土墙上忽然立起许多人,箭矢擂石雨点般地撒下来,兵丁们伤亡不少,扔下木头抱头鼠窜而回。有两个血气方刚的明军军官见兵丁失败,一时无计可施,便舞动手中钢刀,想凭借自己的纵跳功夫,跃上墙去,立个头功。谁知两人刚纵起来,土墙上两支羽箭就飞了过来,听得“扑、扑”两声响,两人跌倒在地,胸口的鲜血汩汩而出……
那游击见手下的两个军官被射死,恼羞成怒,一面用火炮继续朝土墙上轰,一面驱使兵丁顶着盾牌,冒着如蝗的箭矢,接近寨门,用木头撞门。帕老黑守在寨子里的部众本不足百人,但这地方民风强悍,寨内百姓恐官府攻进来烧杀抢劫,奸淫妇女,纷纷前来助战。他们把各家各户磨面的石磨、练功的石锁,甚至压场的石碾子都弄上了寨墙,朝那蜂拥而至的兵丁砸下去。砸死砸伤许多兵丁,且把寨门前的通路都堵塞了。那游击始终无法攻进去。
经过半个时辰的恶战,寨内的箭矢射完了。帕老黑正指挥手下人搬运石块上墙做武器,忽听得身后一声惊呼:“不好,土司衙门的亲兵从后面杀来了!”帕老黑回头一看,果然见到多思屯带领三十几名亲兵,各持刀剑正沿着寨内的一条长街向这边冲来。
情急之下,帕老黑要罕洼带着百姓守在土墙上对付官兵,自己则领着几个徒弟去堵截多思屯。
多思屯见帕老黑率众前来堵截,急忙让身边的亲兵隐蔽好,以防对方的箭矢伤人,自己则搁下手中兵器出来喊话:“师弟,明人不做暗事,你出来和我说话。”
这边帕老黑的徒众见多思屯独自站在街中央喊话,便怂恿帕老黑:“师父,一箭把狗日的撂翻了,再跟他们打!”
帕老黑本是江湖仗义之人,哪肯做这种事。况且一旦暗算了多思屯,亲兵们更会红了眼报仇,他们内外夹攻,整个寨子的百姓都会遭殃,再说,他们还有同门师兄弟之谊。于是,他把手中的弓箭一搁,站出来对着多思屯骂道:“多思屯,你是吃师傅家的饭、穿师傅家的衣长大的,学了本事,却忘恩负义,勾结官府来残害百姓,你还算人吗?”
多思屯被他骂得面红耳赤,只得抱拳申辩:“师弟,非我忘恩负义。你自己做下错事,设计绑架了我,然后又杀伤我的亲兵和马锅头,把进贡的‘毫木西给劫了下来,我不得不来讨还。现在,事已至此,只要你把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交出来,并吩咐打开寨门,让我们把‘毫木西搬出去,我保证官府撤兵,不伤百姓一根毫毛,行不行?”
帕老黑略一沉吟,说:“多思屯,你去叫那个狗日的游击不要再用炮攻寨子,咱们在前面草坪里刀对刀枪对枪比一场,你胜得过我,就让你把毫木西和那幅画拿走,胜不过我,就夹沟子滚蛋。不过,实话告诉你,就算你胜了,把毫木西和那幅画拿走了,但在你抵达京师之前,我还是要把它拿回来的!我决不能让这些东西落入异邦之手!”
多思屯道:“如此说定了!”他立即派一个亲兵,从土墙上跃下,前去报信。那游击得信,虽说心有不甘,但也只得悻悻地把寨外的官兵撤了。
多思屯和帕老黑各自带领自己的人来到寨内的一块空地上。多思屯道:“咱们凭本事较量,刀剑之下或死或伤,无话可说,只不许使暗器出黑招,可行?”说着他把插在鞋底的几枚暗器远远地扔开了。
“行!”帕老黑慨然应允,便也扔出了藏在腰间的暗器。接着,他紧紧身,从徒弟手中接过大刀,立好门户,对多思屯道:“你来吧!”
多思屯心想,帕老黑的刀法已臻绝境,自己与他同出一门,谅难胜他,不如使剑,用自己苦练多年的诸葛霹雳剑法胜他。于是,他抽出当年罕洼所赠降龙剑,双足一点,倏地跃身而出。这一纵一落,灵便潇洒。帕老黑一看,便知他功夫已不比当年,未敢怠慢,道一声:“看刀!”手中钢刀便已随音而出,直袭多思屯的胸膛。
多思屯见帕老黑的钢刀来势凶猛,急忙把身子一斜,让过刀锋,随即剑锋反手一挑,直指帕老黑腋下“天府穴”,帕老黑立时回刀封穴。“当”地一响,刀剑相磕,火星四射。这时,帕老黑大喝一声,刀法突变,只见他人随刀走,金光团团,犹如万重刀山,宛似长江叠浪,疾风暴雨般扑向多思屯。这是帕老黑融入了伏虎刀法后自创的“八卦刀”,使来咄咄逼人,迅捷异常。多思屯不敢疏忽,急忙将剑一圈,身随剑动,只溜溜一转,但见四方八面,剑光飘杳。“当、当、当!”众人只见刀光剑影,锋芒四射,飒飒生风。两人百招已过,不分胜负。多思屯忽然一个闪失,被帕老黑一招“仙人指路”,钢刀闯入剑圈直指眉心窝。多思屯情急,忙用“狂风摆柳”往后便倒,帕老黑大喜,乘机刀锋一转,直插他的心窝。好个护印,深水游龙般就地一旋,避过刀锋,猛喝一声“嘿!”反手一剑刺向帕老黑的咽喉。这一剑奇诡变幻莫测,出乎帕老黑意外。帕老黑脸色煞白急急摆头,风声飒然,剑尖从鼻尖掠过,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正在帕老黑惊魂未定时,护印又是一声低喝:“撒!”只听“当”的一声,白光一闪,帕老黑的大刀脱手,摔落在了二丈多远的地上。护印的剑顺势刺向他的前胸,帕老黑暗叫一声“不好”,已是无法避开了,只得闭目等死。谁知护印在剑锋接触到帕老黑身体的刹那间,却翻腕一挑,只把他的外衣挑破一个大口子。帕老黑知道这是多思屯有意饶他性命,一股羞耻感重重地袭上心头,他圆睁双目,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跃而起,赤手空拳地直扑多思屯。
多思屯吃了一惊:帕老黑发狂了吗,竟然硬往我的剑尖上撞?我这时要伤了他,必在江湖上遭骂名,不如用“三十六路百夷神拳”胜他!于是,多思屯掷下宝剑,与帕老黑徒手搏击。
这“三十六路百夷神拳”是遮放土司家几代相传的独家武功,至多思屯的曾祖父,神拳已臻化境,人称“无敌神拳”。多思屯深得神拳真谛,加上他对帕老黑的太祖拳路了如指掌,在交手中自然占尽上风。只见他迈步似疾风,出拳如电闪,击打似雷鸣,连用“无敌神拳”中的开山拳、连环拳、十泻拳、浇花拳、捏哨拳、拜佛拳等帕老黑听都没听到过的招数轮番攻击,打得帕老黑连连后退。帕老黑只能勉强躲避,绝没有还手之力。多思屯见帕成信步子已乱,便一脚插向他的前裆,腰缩龙形盘屈,双拳疾如闪电地向下自上一拱,这是“无敌神拳”绝技“观音采莲”的第一招,帕老黑退路被封,身体失去平衡,被多思屯双拳兜裆一击,顿时两眼发黑,跌出丈余远,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八 大梦初醒
那游击怕土司衙门的人夺了头功,趁护印多思屯和帕老黑比武,寨门前防卫薄弱之机,驱动兵马一拥而上,用木头撞开了寨门。官兵涌进寨子后,那游击远远地看见帕老黑被多思屯撂倒在地,正待挣扎着爬起来,便立即拍马过来,手中长枪一抖就朝帕老黑猛力刺了过去,帕老黑就地一滚,躲过他的枪尖,只被扎破衣襟。
多思屯见状连忙高喊:“住手!”那游击一心想杀死贼首邀功请赏,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哪里肯听多思屯的。所以,趁帕老黑还未爬起,当胸又是一枪,帕老黑被扎个正着。因为游击用力过猛,枪尖透过帕老黑的后背,扎进了泥土里。顿时,鲜血染红了那一块土地。杀死帕老黑后,游击得意洋洋地抽出枪头,然后带领官兵们直奔村北的祠堂而去。他知道“毫木西”就藏在祠堂的地下室里。
帕老黑突然被杀,多思屯一时呆若木鸡。他原只想通过比武制服帕老黑,夺回“毫木西”和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即可,从未打算伤他性命,谁知却突遇这一惨变。他怔怔地望着帕老黑两只手痉挛地插进泥土里,身体痛苦地扭曲着死去,心里好悔恨!如果不是他用“观音采莲”把帕老黑撂倒,帕老黑怎么能够丧生在那狠心的游击枪下?他痛叫一声:“师弟!”跨前一步,单腿跪倒在了帕老黑的尸体前。
正在多思屯伏尸抹泪时,猛听一声凄厉的叫唤:“老黑!孩子他爹——”随着凄厉的叫声,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狂奔过来,一脚把多思屯从帕老黑尸体前踢开,嚎啕着扑倒在帕老黑身上。
这个女人正是罕洼!原来罕洼见官兵进了寨,知道大事不好,赶忙跑回家把两个孩子藏在邻居家里,她要为老黑留下血脉!等她藏好孩子回来时,远远地看见帕老黑倒在血泊中,多思屯跪倒在帕老黑面前,情知不妙,急步上前,一看丈夫已经没有了呼吸,便踢开多思屯,趴在丈夫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寨里的乡亲也围拢过来,为帕老黑伤心落泪,一时间,场地上一片抽泣声。帕老黑的徒众们,人人悲愤填膺,个个执刀在手,怒视着多思屯和他身旁的亲兵们,意欲为帕老黑报仇。
这时,大明官兵已如潮水般涌进寨子,一群栖息在寨中大树上的乌鸦被官兵惊起,“哇——哇——”地叫着从上空飞过,那凄厉的叫声更增添了悲伤恐怖的气氛。
多思屯正要上前劝慰罕洼,忽见帕成信的邻居领着躲在他家的两个孩子找来了。那两个十来岁的孩子一见父亲被杀,血流满地,惊吓得哭叫着“妈妈——”,猛地扑到罕洼怀中。做母亲的见了一双儿女,更是悲从心来,母子三人抱成一团大哭起来。那孤儿寡母的哭声催人泪下,天地亦为之变色。
多思屯见此情景,内心的悔恨之情更为炽烈。他强自忍住悲伤,上前劝慰罕洼道:“师妹,成信遭此惨祸,是我未能料到的。他率众绑架我,抢走《勐巴娜西春景图》,然后又劫走朝廷用于江南灾民灾后重建的‘毫木西,我不得不来劝他交出来,并没有要伤他的意思……”
“住口!”罕洼“呼”地站起来,那泪水纵横的脸上,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手指颤抖着指着多思屯骂道:“你,你这为虎作伥、忘恩负义、没有气节的狗东西,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什么朝廷帮助江南百姓灾后重建!我给你看一样东西,这是我们的人从兵部拿到的——”
她说着,愤愤地从怀里扯出一卷黄绢,掷在多思屯的脚下。多思屯捡起来展开一看,原来是一道盖着熹宗皇帝玉玺的密旨,上写: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后金索“毫木西”原种暨栽培方技,诺不犯我疆土。着兵部协同司礼监将遮放土司衙门贡至朝廷的“毫木西”原种暨栽培方技付后金,以靖国土,保社稷之安危。钦此。
多思屯见了密旨,顿时呆住了:自万历四十六年的抚顺之战后,后金政权蓄谋问鼎中原的狼子野心就已昭然若揭。“索‘毫木西原种暨栽培方技,诺不犯我疆土”哄小孩子罢了,努尔哈赤的贪欲是区区“毫木西”所能填得满的吗?这司礼监太监魏忠贤也太奸佞了!残酷迫害东林党人不算,竟然连“毫木西”都要双手供奉给努尔哈赤,努尔哈赤到底给了他哪样好处……难得帕老黑探清底细,设计拦截。可叹自己以为真是朝廷帮助江南百姓灾后重建的举措,以致配合官府攻打牛街庄,使帕老黑惨遭杀害……多思屯心中顿时潮涌被人愚弄的沉沉耻辱。
如大梦醒来的多思屯站在那里,只把一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竟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弹了。一位亲兵着急地拉他说:“护印老爷,快拿主意吧,等一会儿那游击转来,为了争功,说不定还要逮人哩!”
一句话把多思屯提醒,他强按住内心的悲怆,含泪走近罕洼,劝道:“师妹,人死不能复生,我派人送你,你快带着孩子走吧!以后我会照顾他们的。”
“走,走到哪里去?外有后金频频犯我边境,掠我人畜;内有客氏与魏忠贤把持朝政,屡兴大狱。多少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多少人倾家荡产,有家难回!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啊?”罕洼猛抬头盯视着他,恨恨地说道。
在罕洼那道充满仇恨和悲戚目光的逼视下,多思屯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罕洼踉跄着又朝他逼近一步,他只得再往后退。罕洼进到多思屯面前,猛地一弯腰拾起多思屯掷在地上的宝剑,亲兵和马锅头们以为她要杀护印为夫报仇,一齐上前护住多思屯。多思屯却拨开众人向前跨出一步,直挺挺地站在罕洼面前。这把剑原是罕洼赠给他的,他心甘情愿让那凛冽的剑锋刺进他的胸膛,用一腔热血来洗涤自己的悔恨……然而,罕洼并没有杀他,而是把寒光闪闪的宝剑紧紧捧在手中,一任泪珠“啪啪”地掉在剑刃上。“妈妈……”这时,罕洼的两个孩子又哭着扑了上来。
罕洼俯下身在兄妹俩的头上深情地吻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他们,说:“孩子,你们跟叔叔走吧。长大了好好学武艺,好好做人。‘毫木西只能生长在大明的土地上,千万不要让‘毫木西落入异邦!”说完,她提剑的右手猛一挥,一抹青锋闪电般掠过她的脖颈,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她已扑倒在帕老黑的尸体上,夫妻俩的血汇流在了一起……
“师娘!”帕老黑的徒弟们扔下刀剑,“唰”地跪倒在他们夫妻的尸体前。“罕洼!”乡亲们也痛嚎着扑了上来。顿时哭声震天。
两个孩子又惊又吓,昏了过去……
亲兵和马锅头们都被这惨绝人寰的场面慑住了,再看多思屯时,只见他两眼发直,仰天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长啸:“哈哈哈哈哈——”然后踏在罕洼身旁降龙宝剑的剑柄上,用脚一挑,宝剑弹了起来,他接剑在手,慢慢抬起臂来。
亲兵们见状,以为多思屯要自刎,一齐拥上来夺他手中的剑。多思屯猛然向后一跃,横剑在胸,厉声喝道:“你们整哪样?快去祠堂找那幅《勐巴娜西春景图》,只要这幅图不落在官兵手里!后金是种不出‘毫木西的!”
说完,他一手仗剑,一手护着两个孩子,朝村北奔去……
责任编辑 吴 琼
插 图 高兴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