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
1 突如其来的死亡
2002年的春节刚过,还没出正月,我爸死了。离我过生日还有三天。
我爸答应我,在我十八岁生日这天,他会送我美国海军陆战队的Zippo打火机。他说那是我的成人礼物。之前我抽烟被我爸抓住,会揍我个半死,他说抽烟这事,十八岁之前如果做,就得往死了揍。十八岁之后,只要不是烟鬼,大家在一起抽烟显得浑和。
我爸在我差三天过生日时死了。
我的十八岁成人礼物没了。
我的Zippo没了。
2 死亡的两个版本
我爸的死亡,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说,我爸是被人谋害的,这个版本是我爸单位里的刘叔说的。我爸是银行信贷科的科长,交了一些人,也肯定得罪了一些人。我爸是被他得罪的人谋害的。
另一个版本说,我爸是和女人干那事儿时累死的。后一个版本是街坊们说的。之前有过传言,说我爸跟苏寡妇有一腿。有一腿的意思就是睡到一张床上了。
我爸死在他的车里,车子停在郊外。死时他全身精光,什么都没穿。所以人们更相信后一个版本。
但我是我爸的儿子,我断定我爸是被人谋害的。没跑,肯定是。
东北小城的初春,根本就看不到春天的影子,冷得比冬天都邪乎。正月里的码头是寂寞而荒凉的,江面上一直都覆盖着厚厚的雪。我爸的212吉普车隐没在雪地里。法医鉴定的结果没人知道。那天我在码头上坐了很久,想知道我爸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江边水里冻着一只小木船。我跳上船,把用脚能踹动的东西都踹了个遍。我心里火烧火燎的,想毁掉一切。
小错儿找到我,靠近说:“三哥,我们回去吧,这里太冷了。”
我尽量克制着语气对她说:“走,赶紧走,离我远点,看伤着你!”
小错儿是个丫头,比我小两个月零两天,原先像小屁孩似的跟着我上学。我们两家在一条巷子里,一有人欺负她,她就找我帮忙,嘴咧得跟个瓢似的哭个没完没了。现在,却教训起我来:
“三哥,一个人再难受也要活着——”
“这他妈不屁话吗,谁说我不想活了,可我得活着舒服啊——”我突然掀起一块木板,想把小错儿抡走,但怕她单薄的身体不禁打,我就把木板狠狠抡在我自己腿上,冲她吼:“滚!赶紧滚!”
谁能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其实小错儿可能会理解,因为她也没爸。
小错儿捡起我扔在船舱里的木板,我以为她要打我,没想到她忽然举起木板,打在她自己腿上。然后她蹲在那儿,疼得直吸气,眼泪成双成对地掉。活该,以为学我那么容易啊?
远处岸边上,有条狗影子似的人,是同学秦成。
我把我爸给我的一把军匕插进袜套,穿上军钩皮鞋,再放下裤脚,什么都看不出来。
下午自习课,我逃学到我爸单位乱窜,找叔叔阿姨打探,我爸曾经得罪过谁,都谁和我爸有仇。线索不多,但总归是有了线索。之前班级里有辍学的同学,现如今在社会上混大哥,我找他们帮忙,那个可能害我爸的刘三胖越来越清晰地浮出水面。
那天下午,我没上学,纠结了几个同学,准备跟刘三胖谈谈。我正往袜套里塞匕首时,小错儿突然跑进来,一看见我的匕首,叫得跟拉警报似的,扑过来要抢。我把她搡了个跟头,她边哭边爬起来,堵在门口,双手支着门框不让我们走。
“走不走?”我拿刀吓唬她。
“就不走!”她比我还横。
我抱起她把她扔在一边,率领几个同学突围而去。不料小错儿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擎把菜刀。
“你还敢砍我?”我真没看出来小错儿还有这胆量。“我砍你干啥,我跟你去砍人!”小错儿的话掷地有声。
这不瞎扯淡吗?一个丫头混进我们男孩子队伍里,成何体统?肯定坏事。
在我们纠缠不休时,班主任走进我家院子,后面跟着同班的秦成。
肯定是秦成告的密。秦成喜欢小错儿,成天像条狗似的跟着她,不错过任何献殷勤的机会。我们间操时密谋找刘三胖谈谈,秦成在旁边经过。
秦成知道了,小错儿就会知道。小错儿知道了,老师就会知道。老师知道了,我妈就会知道。
秦成这条狗!
3 背井离乡的十八岁
在我爸死了大概一星期左右,我妈在塑料制鞋厂做凉鞋,机器把她左手的无名指和中指轧掉了。
我妈左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灿灿的金戒指。那是我爸去年在他们二十年的结婚纪念日买给她的。那枚戒指也轧断了吧?
医院的病床上,我妈脸色苍白地躺着,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
“就掉俩手指,不碍事。照样给你做豆面卷子,包酸菜馅饺子,等妈好了就给你做。”我妈笑着说。
那天我哭得鼻涕拉瞎,比小错儿哭得都招人烦。那些天我感觉天都要塌下来,我快撑不住了。
我妈住院的日子,小错儿来给我做饭,她只会做蛋炒饭,可蛋炒饭也炒得煳了巴曲,难吃死了。我们在厨房忙碌时,一抬头,嘴唇忽然碰上了嘴唇。她的嘴唇红润润水晶晶厚嘟嘟的,像一枚新鲜的草莓。我忽然有了吮吸它的冲动。
我把着她的肩膀,用嘴唇去亲她的嘴唇。她躲避了一下,这更刺激了我心里的强占欲望。我开始用力搂着她的肩膀,用力去亲吻她的嘴唇,但由于用力过猛,我的牙齿磕到她的牙齿上。而小错儿竟然发狠地在我嘴唇上咬了一口,还用脚在下面踹我。
“还踹,看给我踹成太监!”我苦着脸,沮丧极了,躲闪之间,撞翻了一把椅子。看来小错儿不喜欢我,喜欢秦成。
小错儿斜睨着乌溜溜的眼睛,忽然一把抱住我,柔软湿润的嘴唇一下子贴在我的嘴唇上。这小死丫头做事总是出人意料。我有点发蒙,但很快投入到战斗里。
我缠着小错儿亲吻,那是一种甜腻得让人浑身发酥发软的味道。我好上了这个动作。做这个动作时,我可以完完全全地忘记丧父之痛。
我们也坐在一起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向她许诺,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要带她去爬华山。华山是第一险峰。还许诺将来要买个大大的房子送给她。苏婶的房子小,小错儿洗澡都在厨房洗。
那天我们正躲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进行这项运动,房间的门突然开了,光线从外面直射进来,像一柄刀锋,割开了黑暗与光明。我惊恐地看见我妈站在门口。我妈的样子太吓人了,眼睛红红的,脸颊瘦瘦的,颧骨却很高地突兀在她的脸颊上。阳光打在她的背上,照亮了她的身前,却把她的面容遮挡在阴影里。看样子我妈有说不出的诡异,有点像一个无魂的鬼,风一吹,就能把她吹没了。
“你作孽啊。你爸在外面跟很多女人乱搞,小错儿就是他和你苏婶生的。她是你亲妹妹啊——你成天舞刀弄棒的不学好,还和你亲妹妹搞到一起,你把我气死了……”那天晚上,我妈歇斯底里地对我喊。
我呆住了。
我爸真的跟很多女人乱搞?!
我爸真的是跟女人做那事时累死的?!
小错儿是我的亲妹妹,要不然她怎么会起个“小错儿”的名字。
我还想起来了,苏婶家水龙头坏了,我爸去修,回来时穿着苏叔在世时的衣服。我妈说:“换个水龙头都把衣服换了?”
我仇视地瞪着我妈,她怎么就没有本事让我爸只对她一个人好?那样我爸就不会跟别的女人乱搞,也就不会以那么羞耻的姿态死去。
我妈的脖颈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那是我爸买给她的结婚二十年的金戒指。她的手指不能戴戒指,她捻根红绳,把戒指穿起来戴在脖子上。
我的心里一剜一剜的,我爸背叛了她,她还戴着他送的戒指!
我妈送我去千里之外的长春老姑家念书,她给我留下一句话:“不考上大学,别回来见我!”我也给我妈撂下一句话:“这辈子我都不会回到这个让我蒙羞的破地方。”当然,这句话,我只是在心里说的。
4 我们是亲兄妹
我没想到小错儿会来长春找我。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早晨上学,就看见小错儿在校园门口的雨里四处张望。春寒料峭的冷雨里,她背着书包,缩着肩膀,像只丑小鸭。
“你怎么在这儿?”我预感到不妙,小错儿的妈妈苏婶肯定不会把小错儿转学到我的学校。
“来找你。”小错儿理直气壮。
“你咋知道我在这儿?”我撑开雨衣,把她拉进雨衣里。
“秦成告诉我的。”浑身湿漉漉的小错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头向我一笑。这条狗的鼻子还真灵敏!
“他没跟你来吗?”我四处踅摸。
“我偷着来的,我妈也不知道——”小错儿忽然从兜里掏出一沓钱,伸到我面前,献宝似的说,“我偷来的,我妈的钱,我们有钱了——”
这小死丫头多欠揍啊,偷钱,偷跑,苏婶现在肯定急疯了。
那天我让同学捎去一张请假条,没去上学。我带着小错儿去小吃部吃热汤面,小错儿还不知死活地说:“三哥,我们有钱了,你不是喜欢吃锅包肉吗,我们要一盘锅包肉。”
“就为我吃锅包肉偷钱啊——”我真想伸手掐死她!这小死丫头比我还不省心!
“谁让你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你想撇下我?没门儿!反正我从现在就跟着你,你走哪儿我跟哪儿,跟贴黏糕似的,气死你。”小错儿笑嘻嘻地说。
“别臭美了,你就是贴树皮!”我狠狠地打击她。
小错儿还笑。
我该怎么办呢?我妈要知道小错儿现在跟我在一起,她真得气疯!
十八岁的我,还无以承载一个女孩这么大的信任,我的肩膀还扛不起我自己,更别提两个人的前途。再说我得考大学,小错儿也必须考大学。我偷着给苏婶打了电话。小错儿知道我给她妈打电话了,气急败坏地对我吼:“我就不走,你撵我也不走。我妈来了我也不走。你不就是烦我吗,我就在你的学校念书了,气死你!”
“转学那么容易吗?你们家长春有亲戚吗?耽误了考大学,将来没工作,看谁娶你。”
“就嫁你,就赖上你了——”小错儿还来劲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用我的衣服当抹布擦脸。
坏了,小错儿都说这话了!可我们不可能,我们是亲兄妹!
为了打击小错儿,为了让小错儿乖乖地回家,我只好硬着头皮,把我们是亲兄妹的事情说了。
错儿半天没有说话,半张着嘴看我。
她没有哭。
这更不正常。
她一句话也没有,开始狼吞虎咽面前的那碗热汤面。
“慢点,别烫着。”我伸手去拦她,她一把将热汤面盖到我脸上。
等我洗完头脸从洗手间出来,小错儿不见了。
那晚的雨一直在下,雨里总是闪现小错儿哭泣的脸。苏婶没有来,她派来了秦成。我一家旅店一家旅店地找,秦成鬼影子似的在身后跟着我。
在火车站候车室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她的脸隐在暗影里,脸上挂着泪珠。我走过去时,她一把抱住我:“三哥——”撕心裂肺地号啕,像死了爹妈。
人生有许多意外,每个意外都会让你的人生分外不同,走上不同的道路。我爸意外死亡,我意外地到长春念书。但我不能再让小错儿发生一点意外,我把小错儿送上火车,火车到了家乡的车站。小错儿和秦成下车了,我坐上返程的火车。
半年后,我意外地考进北京。小错儿不知道考去了哪儿?
我妈给我来过很多电话,我都没有接,我还在怨她没看住我爸。
高考之后,我妈来电话说想我了。但直到录取通知书来了,我也没回去。
“回去看看你妈。考进京了,有吹牛的了。”老姑在饭桌上说。
在我临去北京报到的前一天,我妈给我邮来一个包裹。巴掌大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枚亮晶晶的美国海军陆战队的Zippo打火机。
这是我爸在世时答应送给我的十八岁成人礼物。
我连夜爬上一辆夜行货车回的家,但我没有进家门。房里传来我妈踩缝纫机的哒哒声。老姑说塑料制鞋厂黄了,我妈踩缝纫机给人做衣服挣生活费,还有我的学费。她缺了两根手指的手,怎么裁剪衣服?
我看见了小错儿,她在院子里晾衣服。她的个头好像高了一点,头发也长了,披在肩膀上,腰肢还是那么细。嘴唇还是那么甜吗?她春天时在长春火车站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声犹在耳边。
我去了我爸的坟。给我爸点燃一支烟,我也点燃一支烟,用Zippo打火机点燃的。淡蓝色的火苗里,是否映出我哭泣的脸。
5 我连禽兽都不如
大学的前三年,我没有处女友,没有一个女孩让我动心。我的舍友老曹,有天忽然搂着我的肩膀,在去打水的路上,压低声音很诡秘地问我:“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我踹了他个跟头,将暖壶砸在他面前,骂:“妈的,你才恋同性!”
老曹爬起来扑打扑打衣服上的土,笑呵呵地说:“咱系新转来一个女的,外文系的系花,改修中文,你要不是同性恋咱俩一起追?输的请吃饭。”
一个月后,我拉着系花的手走进校门口的小饭店,老曹请我们吃饭;老曹也不甘落后,几天的工夫攻下一个大二女孩。我进饭店一见到那女孩的脸,顿时呆住了。那张脸太像小错儿的脸了,但嘴唇没有小错儿的红润鲜亮。
我想念小错儿,像想念一个亲人一样想她。
系花的嘴唇是红艳艳的,像一枚新鲜的草莓,只是没有小错儿的新鲜。吮吸起来也没有小错儿的甜。
大三暑假,我跟系花去了华山。
在2002年的正月里,我曾经搂着小错儿,说考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带她去爬华山。
“三哥,你要说话不算数呢?”小错儿当时不相信地问我。
“那我就是头上长犄角的王八蛋。”我嘿嘿笑着说。
现在,我真的去了华山,不是大一,是大三,身边的女孩也不是小错儿。我摸摸头上,没有长犄角,但我承认我是心里惦记亲妹妹的王八蛋。
我和系花睡在华山南峰的“华山论剑”客栈里。客栈的房间都是木板隔开的,隔风不隔音。隔壁房间一直在放着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在忧伤惆怅的旋律里,伴随着许多雪片一样的回忆,我跟系花的身体缠在一起,却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
缠绵时的情景我幻想过很多,都是很美好的,但却不是此时跟系花的感觉。在那一刻我分明厚颜无耻地想到小错儿的脸。我索然无味,想从系花身上下来,但是怕她说我性无能,我就极不情愿地在她身上努力探寻着。
是小错儿在我身体里种下了魔咒吧?让我与任何女孩在一起都不会快乐。小错儿在哪呢?她会在哪所大学念书?
“干啥呢,你不会是只说不练吧?”躺在床上的系花的嘴依然不饶人。
“延长点热身时间,纪念我还是处男的身体。”我嘿嘿笑。
“被处理过的男人吧!”系花嗤之以鼻。
说男人是处男,比说女人是处女还臊人!
“这什么社会什么价值观呢?”我趁机想从系花身上下来,准备跟她展开辩论会。
系花却一把箍紧我,呻吟着说:“别下来,我不想光着身子说话。”
隔壁忽然吵起来,2002年的第一场雪也停了。
“什么意思啊,不想做你跟我出来?”男人气哼哼的声音。
“我跟你出来是旅游,谁说是跟你上床啊?”女孩的声音。
“出来就是上床,旅个屁游!”男人的声音越发气愤,“再说我刚才开一间房时你也没反对,都他妈这时候了你才说不,逗谁玩呢?”
“你不说省钱才开一间房吗?你不说咱俩聊一宿天吗?我是相信你是正人君子才跟你同房,没想到你是衣冠禽兽!”女孩小嘴叭叭地,一句也不让步。
这都什么年代了,上床还用这么麻烦吗?
“这俩孙子,你们不做爷还要做呢!”我顺势下了床,假装被隔壁打扰了兴致。我套上大裤衩,出了房门,准备用嘴皮子收拾一下那女的,再用拳头收拾一下那个没用的男的。我“咣当”一脚踹开隔壁的门,气冲冲地吼:“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你们不做你们外头凉快去!”
男的扑过来,准备拾掇一下我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我则一脚将他踹个跟头。念书我不是最好的,泡妞我也不是最强的,但打仗我肯定是最敢动手的。
房间里的女孩则一动不动地看着我。
祖宗,狠命瞪着我的女孩竟然是小错儿!
我的耳朵向来是敏锐的,竟然没听出小错儿的声音。是不是想念得狠了,反而却忘记了呢?
那天晚上,我和小错儿同居了一夜。我们彼此诉说着各自的情况,她也考进了北京。她睡在床的里侧,我睡在床的外侧,中间放了我们的两只背包。
“秦成呢?考哪去了?”我想起跟在小错儿身后影子似的秦成。
“跑了,不知道。”小错儿说。她跟过去不太一样,有点淑女样了。
“等将来,三哥给你找个好男的,配得上你的。”我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人的心就那么点大,我装过一个人,就再也装不下另一个人了——”小错儿趴在床上,用两只手枕着脸,喘息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连一缕香气都闻得到。那是小错儿身上的香气吧?
我有些动情:“亚当和夏娃繁衍了人类,我就纳了闷儿了,亚当夏娃的后代不都是亲戚吗,还都是近亲结婚呢,都一个妈一个爸的,咱俩还两个妈呢——”
“别说了——”小错儿低低的声音,语气有些压抑。
“三哥给你讲个笑话——”我想让我们兄妹重逢的空气活跃点,“一男一女出门办事,夜宿旅馆,只有一间空房,一张床。他们就在一张床上睡,中间拉着一道布帘。女的对男的说:如果你过了布帘,你就是禽兽。第二天早晨醒来,女的发现男的没过布帘,勃然大怒,气冲冲地对男的说:你竟然连禽兽都不如。”
小错儿那里半晌无声。我从行李上伸过手去,想摸摸她的脸,小错儿却突然抓住我的手,像只小兽似的咬了一口。我疼得嗷地一声蹦起来。她却嘻嘻地笑着滚到墙角,说:“来呀,来打我呀,你要敢过这两个包包,你就是禽兽。你要是不敢过,你就连禽兽都不如。”
她还是过去那个做事出人意料的小毛驴!
“我连禽兽都不如,禽兽能做的,我不能做。”我笑着笑着,忽然喉头一哽,真他妈的不是滋味,孙子受的憋屈,现在爷都受了。
天快亮时,我睡着了。我恍惚觉得小错儿一直在黑暗的另一侧窥视这一侧的我。我醒来时,小错儿不见了,她的东西也都不见了。她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连个电话号码都没留。就好像她从来没在夜里出现过一样。
“你们哪像一对亲兄妹,倒像一对调情的狗男女!”回去的火车上,系花语气激动地说。没想到一个大城市的姑娘说话竟然这么彪悍。
“得了,别生气了,待会我调情你一回!”我不想跟个女的在火车上发生龌龊的争吵。
“滚,谁爱答理你!”系花说这话时,语气已经温柔了一半。
6 小错儿的男友杀上来
回到学校不久,我就和系花分手了。因为我一直不再提跟她上床,她因此断定我不够爱她。老曹后来私底下贼兮兮地跟我说:“系花怎么样?有人说她用着不如看着,是真的吗?”我说:“试试你不就知道了?”
系花不能说是随便的女孩,这一点跟小错很相似。
有一天我梦到小错儿了,还梦到我妈梦到我爸了,醒来时,心里憋了巴屈,难受得无法言表。我总是在梦里同时梦到他们仨。我们真的是亲人,否则我怎么会同时梦到这些亲人?
这些亲人里,我爸已经死了,小错儿联络不上,我妈是我唯一能联络的亲人。在生死面前,许多东西就是个屌,可以忽略不计。
打那以后,我开始跟我母亲联络,一个月打个电话,告诉她汇给我的生活费收到了,让她别再给我汇钱,我在宿舍里做买卖,卖方便面卖小百货的钱就够自己吃饭念书了。但她依然按月给我汇钱。她说她有钱,踩缝纫机做衣服挣的钱不给儿子花给谁花?
我想着她缺少两根手指的左手在做衣服时的样子,就心酸。我有次跟她开玩笑说:“你那么大款,那就一次给我都汇来,省得你每月都往邮局跑。”
我妈说:“我要一次都给你汇去,你就会半年给我打个电话。”
我在北京的沙尘暴里,没出息地哭了。我想她了,但我无法面对她。无法忘记2002年她曾跟我说的有关我爸的死亡真相。
毕业时,我在小月河那里租了一张床铺,每天下班坐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回睡觉的地方。大学后期我处的几个对象都黄了,回到宿舍有时睡不着,就到外面闲溜达。小月河住的都是外面刚毕业的大学生,把网眼织得有点大,但大鱼却网不着,小鱼还都漏出去了。这些大学生每天忙忙碌碌地出去回来,眼睛里都是寻金子的眼神。
小月河周围饭店便宜,什么场所都有。我找了家洗头房。给我洗头的小妹很会来事儿,给我按摩脑袋的时候,她的肘和膝盖,还有她的屁股,凡是能用得上的地方都派上了用场,不时地与我发生亲密接触。她不仅用肢体碰撞我,还用语言挑逗我。
“大哥你多大了?”
“猜?”
“有二十了吧?十八就算成年,成年人做的事你做得不多吧?”
“咋这么说话呢,我哪做得不多啊?”
“你看你脸上的痘痘,我老板说过,男人有痘痘都是情绪不畅惹的。洪水你肯定知道吧,你们肯定比我们念书多,啥都懂,洪水来了,你堵就会决堤,你往旁边引,就不会淹没良田,还给田地灌溉了。”
这什么年代了,不过是2006年的冬天,世道咋就这样了呢?连洗头房的丫头都知道通则不痛、痛则不通的道理。我不是圣人,我是男人,是个荷尔蒙分泌正常的满脸长痘痘的男人,我身体里的那些欲望被小妹撩拨得肆无忌惮地上蹿下跳,于是我准备洗完上面的头,就洗下面的头。
我已经准备好了,或者说已经迫不及待了。身体就像一件兵器,放的时间久,就会生锈,我不想让我的兵器生锈。我要把我的兵器拿出来派点用场。
忽然,窗外走来一个身影。那是个女孩,窈窕的身材,刚从公交车下来,拖着偌大的行李,走得很吃力。但是她倔强地一直走着,旁边蹬三轮的跟她讲价。
“二十块钱,拉你到地方。”车夫亦步亦趋地说。
“二十块钱是我一天的生活费,大叔你太黑了。”女孩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一边拖着快跟她一边高的行李。
“我不黑,我白着呢——”三轮车夫笑着说。“十五块总行了吧,十五块拉到地方。”
女孩却一直不同意,也不知道她准备多少钱拉到地方。这女孩的倔强引起我的注意,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女孩的胸脯挺鼓溜,屁股也算翘,那倔强的模样配上她的身材,让她像只时刻准备尥蹶子的小马驹!
许是我的眼光太色情吧,她忽然向我这边冷冷地扫射过来。那仰起的一张脸,阳光明媚——
我靠,我的小祖宗又出现了,那张脸竟是小错儿!
小错儿差不多快变成美女了,捯饬捯饬,不比周迅差。
女大十八变,这话还真对。
“妹子,真是你,我还以为是进鬼子村的花姑娘。”我嬉皮笑脸地说。
“是欺男霸女的花姑娘。”小错儿的嘴也不让人。
一年多不见,我们并没觉得生疏,你来我往,两三句话就唠得跟亲人似的。我们也的确是亲人。
小错儿也毕业了,男同学帮着租的公寓,一张床铺,一百五十元一个月,归她所有的面积不到两平方,房间里冬天竟然不开暖气,扫床的时候竟然扫出三只蟑螂。可小错儿却喜滋滋地铺床叠被,让我坐在她的铺上,雄心勃勃地对我说:“我要在这里工作下去,生活下去,一直到越来越好。”
我不忍心告诉她,在北京工作下去容易,但生活下去那不亚于一个梦。
看我沉默不语,小错儿问我:“三哥,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她的一声三哥,把我所有的豪气都叫了起来,我不信自己赢不过她一个丫头。见我点头,小错儿没心没肺地说:“那好,谁输谁就是长犄角的王八蛋。”
她什么时候说话也变得这么彪悍了?
小错儿的男同学请小错儿吃饭,小错儿没去。
“去吧,明天三哥请你吃烤肉。”我催促她,感觉电话里那男同学的声音很急促,似乎不仅是男同学那么简单。
“他是有钱人家的秦成,稚嫩的花骨朵,我都不忍心辣手摧花。”小错儿说。小错儿那天没跟秦成去吃饭,而是跟我去大排档吃烧烤。可吃到半道上,小错儿的男同学一个电话接着一个电话,跟十二道金牌似的,后来竟然杀将过来。
夜幕熏染的微雨中,走过来的人影子果然是老同学秦成。
“我靠,是你啊,早知道是你还打什么电话,麻溜来得了,装哪。”我擂了秦成一拳,他也凿了我一拳。
秦成高了,壮了,不过,眼神里时而闪过的阴郁,使他还像个鬼影子。看小错儿的目光跟密不透风的网似的。他挨着小错儿坐下,说:“这儿的东西恐怕不干净,别吃坏了肚子。”秦成那晚什么都没吃,就喝掉了五瓶啤酒。这小子几年不见酒量见长。他那晚除了喝酒,就是拿着餐巾纸擦抹羊肉串竹签子上被烧烤的黑色痕迹。
他大学没考进北京,毕业后立刻来到这里,充当护花使者。他看我的眼神不像过去有些躲闪,而是直视着我,含着笑说:“我们又聚到一起了。”
7 离开就是对她好
那晚我们很快乐,好像回到了少年时无忧无虑一起上学念书的时光。
驻京的时光过得繁忙而飞快。我不忍心让自己的妹妹住在那样的地方,我拼命工作,并且把全部的业余时间也都利用起来。帮人设计文案,甚至给人当枪手写书,我什么都不在乎,只想赚到更多的钱,改善自己的生活,改善小错儿的生活。我也不想让秦成比下去。秦成在一家电脑公司做销售,干得很起劲,每月都超额完成任务,送小错儿各种各样的礼物,用精致的小盒子装着。小错儿对秦成还是爱理不理的,我去她的房间,发现床底下有好几只没有拆开的小盒,上面是秦成写的字。
我送了小错儿一款手机,存上刀郎的《情人》做音乐铃声。她立刻把秦成给她的手机丢到一边。
下次我们三人出去吃饭时,秦成看到小错儿手里的手机,脸色一暗,说:“我送你的呢?”
小错儿说:“丢了。”
秦成没再说话。隔天,小错儿在寝室里煮了热汤面,我端着饭盆在吃,秦成的电话打进来,说买了最新款的手机送给小错儿。
“我三哥给我的挺好的,不用换,你别乱花钱了。”小错儿在拒绝。
“这款手机功能多,能下载许多歌曲。我就在楼下,你下来吧。”秦成在电话里说。
我探头向楼下看,秦成正抬头向上看,我们正好眼对眼,我能感到秦成眼里的敌意。我却有丝快感。私底下,我不喜欢小错儿这么早地谈恋爱。
几天后的傍晚,秦成来到我工作的公司,说推销电脑,顺道来看看我。我们两人去地下酒吧喝酒,几瓶啤酒喝进去后,秦成开口了。
“从小错儿那论,我该叫你一声三哥。”秦成说。
靠,凭什么从小错儿那论啊,他是小错儿什么人?
“可我还愿意叫你老同学。”秦成说。
“是老同学就别那么多废话,有事儿说事儿。”我跟他碰了下酒杯。
“你也知道我喜欢小错儿——”秦成说。
他说话永远没个透亮劲儿。
我他妈还喜欢小错儿呢。
“我想请你帮个忙。”
“啥忙?”
“离小错儿远点。”
“凭啥?”
“凭你是她亲哥哥。”
秦成这话说得有点意思。
“我是她亲哥哥,谁告诉你的?”我乜斜着秦成。
过去我这眼神,秦成早吓哆嗦了,今天他却毫不示弱地说:“这事谁不知道?你爸咋死的谁不知道——”
我一拳将秦成打倒。
秦成倒在地上还在说:“——你们是亲兄妹,没有结果的,你对她好的唯一办法就是远离她。这个你比我懂。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能保护她。”
那天我没喝多,但是我却是醉醺醺的感觉。
秦成说的没错,只是我不愿意承认。
8 一室一厅里的少奶奶
2007年的春天,我在郊区租了一室一厅。当晚小错儿就拖着她那硕大的行李挤进了我的小屋,在我的领地视察了一圈,然后把她的行李拖进卧室,像女王一样对我发号施令:“你睡客厅。”
“谁同意你搬进来的?”我有点恼火,我已经躲了她好长时间。
“租了房子想金屋藏娇?没门儿。让我先享受几天,你再娶花姑娘。”小错儿大模大样地住下了。
我只好在厅里隔出一个单间睡觉。
我买了锅碗瓢盆自己埋锅造饭,小错儿除了会做炒糊了的蛋炒饭,就是下热汤面。我开始恶补烹调,到最后不仅煎炒烹炸样样通,后来我都会用电饭锅做蛋糕了。
“尝尝吧,少奶奶,估计跟你妈的手艺差不多。”我把新做的蛋糕端给小错儿。我吃过苏婶做的蛋糕,不比蛋糕店卖的蛋糕差。
小错儿躺在躺椅上看书,一边拈起我做的蛋糕,漫不经心地咬上一口,一边端出少奶奶的架势说:“还成吧,但比我妈做的差远了。”
阳光洒在小错儿的脸上,身上,金光闪闪的,她悠闲懒散地半躺着,看书,吃蛋糕,腮边还粘了块蛋糕渣。她脸上的绒毛在阳光下看得很真切,柔软,纤细,让人忍不住想伸出手来去抚摸。
我曾经幻想过将来跟喜欢的女孩在一起生活的场景,女孩子脸上的表情总是悠闲懒散的,就像小错儿脸上此时的神态。
我知道自己这么想不好,也不该把小错儿想成少奶奶。有天晚上吃过饭后,我很郑重地对她说:“我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告诉你,你应该谈个恋爱结个婚,否则就要成为秋后的蚂蚱,没多少天臭美蹦跶了。”小错儿抬起头,明艳的眸子眨动着,像猜测我为何说出这样的话。然后她很痛快地说:“好啊,咱俩一起谈,比赛的,看谁先谈成,谁慢谁就是长犄角的王八蛋。”小错儿在说到长犄角的王八蛋时,是否会每次想到那是我发明的口头禅?现在却成了她的口头禅,说得比我都顺溜。
小错儿自打搬进我的领地,没见秦成出现过。那个小错儿影子的人物,不可能销声匿迹。但小错儿不说,我也不问。
9 二百元雇来的床伴
谈恋爱这事我在行,虽然没有一个长久的。但是谈恋爱的终极目标不是结婚,而是快乐,所以长久不长久,不能衡量一个人谈恋爱的水平。
我很快把公司里新来的小师妹领回了家,我对她说:“请你去我家喝茶,敢不敢?”
小姑娘正求着我带她工作呢,并且她看我的眼神也不一般,听说我邀请她来喝茶,斜睨着自以为很魅力的眼睛调侃我:“老大,什么敢不敢啊?”
“怕不怕我另有图谋?”我把话说得更直些。
“不会先奸后杀吧?”小姑娘比我更直。
“先奸有可能,杀人我还没做过,要不要试试?”我“嘿嘿”冷笑,做变态状。
小姑娘竟然还真跟来了。她坐在我房间里四处审查过了,眼睛瞟着小错儿紧闭的门扉,一针见血地对我说:“你这是国共两党啊,还有边境线。这么点的地盘,两国,不起争端吗?”
我们调侃了两个小时,我把小姑娘送走了。等上了楼,小错儿捧着一袋爆米花在沙发上边吃边看电视,还一边戏谑我:“三哥的速度挺快,但没啥实质性进展。”
“你要啥实质性进展?”我把自己150磅的身体摔在沙发上,沙发的弹性比较好,差点把小错儿从沙发上颠出去。
小错儿第二天就有了实质性进展。她领回的竟然是秦成。两个人从我回家他们就躲在小错儿的卧室里不出来。动静很大,撞得墙板都直扇乎。我在沙发上如坐针毡,这不是一家,这是两家,注意点国际影响啊!可两个人一点也不知道这事应该避讳点。
我想象着小错儿白生生的身体被秦成给抱在怀里,想象着小错儿鼓鼓的胸脯被那个混蛋揉搓,我的心就锥子剜肉似的疼。我告诉自己,这不归我一个当哥哥管的范畴,可我还是割心割肺地疼。
那晚的后来,我去外面找了个不错的姑娘回来,脸蛋不比小错儿差,胸大,屁股也大,我把她带进我的卧室,反手锁上门。我一边在床上做俯卧撑,一边让那姑娘不停地叫唤。看着手表,有十多分钟了,小错儿的房里也没有了嚣张的动静。我示意姑娘停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丢给她。然后我继续做俯卧撑,继续让她叫。二十分钟后,女的揣着我的二百元钱走出去,边走还边问我:“这周我天天来行不?”
奶奶的,她要连着来七天的话,爷的工资的一半就都交给她了。
第二天,小错儿又把秦成领回来,房间里又开始翻腾肆无忌惮的欢爱声。
我不能总找个姑娘跟我演戏,我小抠,舍不得把钱花在我没享受着的事情上。我也想过真和姑娘做点男人该做的事,可是当我把她压到身下时,身体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姑娘虽然漂亮,我却无法动心。而我这操蛋的身体对我无法动心的姑娘则支不起来,跟只秋后的蔫吧茄子似的,除了尿尿没别的用!
当时在校园里还真刀真枪地干过几回,有两次也挺快乐的,可现在隔壁房里住着我喜欢的姑娘,别的姑娘就再也不能刺激我的身体。
相反,当隔壁房间动静喧嚣时,我那完犊子的身体却厚颜无耻地有了反应。我这不是禽兽吗?那样的夜晚,我总是避到浴室里,让冰凉的水倾泻到我的光脊梁上,一次次地冲凉水澡,直到把自己身体里的那点燃烧的火焰熄灭为止。然后我把客厅里的电视放到最大的音量,我一脚扔到茶桌上,一脚搭在沙发的扶手上,躺在沙发上,抽出一支烟卷,用Zippo打火机点燃,抽着我的寂寞。一边在烟雾里恨着我爸。假如他不跟苏婶有一腿,现在跟小错儿的就是我。
可如果没有我爸跟苏婶那一腿,也就不会有小错儿。
我在万分纠结的情绪中,自虐般地抽着烟,想着心事。
小错儿送秦成出门。有时我听见秦成低低的声音说:“我给你租房子你搬走吧,别跟你那个凶神恶煞的哥哥住一起,你不觉得他瘆得慌吗?”
我瘆得慌吗?我照着镜子看我的尊容。发现我个子高过了镜子,天灵盖在镜子的上头搁着呢,而整个身子和大半张脸则在镜子里,那样子很像我的天灵盖被刀子削掉了,的确有点瘆人。
没听见小错儿说什么,只听见她嘻嘻哈哈的低低的笑声。那笑声有点撒娇发嗲。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我皱着眉头,看小错儿在幽暗的过道里走过来,穿过幽暗的客厅,裙子在小腿处裹着半个上身,而两只修长白皙的小腿在客厅里一闪一闪地显露着。我的心也跟着一张一合,像逛荡在惊涛骇浪里的小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靠岸。
10 我亲了我的亲妹妹
事情发生时,没有一点预兆。小错儿那天和秦成在外面喝了酒,秦成送小错儿回来,进了卧室再没出来。随后我就听见了跟之前那些天卧室里传出的响动一样的动静。我先去浴室冲凉水澡,再靠到沙发上吸烟,并放大了电视的音量。
小错儿的卧室里却忽然传出吵架的声音。
“流氓!无耻!”小错儿愤恨的声音。“假正经!”秦成低哑的声音。
这都哪跟哪啊?两个人都上床了,还有啥假正经和流氓的?不会是秦成要玩危险的性游戏才惹得小错儿发飙吧?
“滚!王八蛋滚出去!”小错儿喊着。
“咣当”一声,门开了,秦成连滚带爬地被小错儿撵出来。小错儿还往他身上砸枕头,后来飞出一只水杯,啪的一声砸在门框上,摔得粉碎。
秦成边走边骂骂咧咧地说:“我知道你心里想啥,那是乱伦,那是禽兽!”
我那天也在外面喝了点酒,就跟在秦成的身后出来了。这家伙今天真喝了不少,在路上走着,嘴里还叽叽咕咕地说着骂人嗑儿。到了一个僻静处,我见左右没人,赶上两步,一脚把他踹倒,问他:“刚才骂谁呢?”
“你妹妹有病吧,天天叫我去,手机里还放那淫荡的动静,考验我的耐心。我要动她她就说我是流氓。纯是精神病!”
我的脑子轰隆一声,小错儿每天在卧室里上演的戏码竟然跟我同出一辙。
“你骂谁精神病?”我照着秦成一顿乱踢,脚尖都踢疼了。将他揍得爹妈一通乱叫,屁滚尿流地跑了。他的手机啊钱包啊都滚了满地。月色下,我把他的手机和钱包捡了,回到家,我拍小错儿的门板,拍得“啪啪”山响。
小错儿把门打开了,窗外的月光正好透进来,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瓜子脸锥子似的扎在我心窝上,苍白得让我感到疼。她那两只黑森森的大眼睛忽悠悠地向我看着,我觉得心里一“咯噔”,好像自己瞬间眩晕了过去。
我一下子把小错儿紧紧地箍在怀里,疯狂地亲吻她的脸,亲吻她天鹅一样的脖颈,两只手稀里哗啦地剥她的衣服,想亲吻她的身体。
小错儿甩了我一耳光,她声嘶力竭地喊:“三哥,我是你亲妹妹!”
仿佛一枚炸弹,落在我的身旁,轰然炸没了我的所有美梦。小错儿那一耳光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要害,我激灵一下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小错儿,老鼠一样惊慌失措地躲进自己的耗窟窿,当晚再也没敢露头。
我差点就要臊死了。我再也没脸见小错儿了。
凌晨三点,人的睡眠最深沉的时候,我夹着我的家什,灰溜溜地离开了那所房子,像只流浪猫一样从楼梯轻手轻脚地走过,怕惊醒旁人的梦。心里也跟流浪猫一样惊慌,孤独,寂寞,苍凉。
那夜,我在大街上流浪,我想家了,想死去多年的我爸,想我在老家踩着缝纫机的八根手指的我妈,但我没脸回去看他们……
11 我的桃色绯闻
我对小错儿不可以有爱情,但可以有爱和有情。当我把爱和情放到一起时,我就犯错误了,犯了大错误。
小错儿是清醒的,她的大耳光恰到好处让我的荒唐梦骤醒。
我搬到离城市近一些的地儿,夜晚寂寞时,也会结交一些姑娘,以此忘记小错儿。一次酒后,我在一个姑娘的身上正常起来,折腾了一个小时,竟不觉得疲劳,只觉得一种纠结着快乐和痛苦的东西一起向我袭来。隔天我又去找另外的姑娘。在不同的姑娘身上,我能享受到不同的美妙。只是,下床没有两秒,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好像我心里那些充实的东西都随着我的汗液和精液一齐流走了。而每一个跟女人睡过的夜晚,我都会毫无例外地想到家乡,想到我爸的那种死法,想到我妈告诉我真相时的表情,还有小错儿尖尖的瓜子脸,幽幽的目光。
有天我去上班,发现同事看我的眼神有点诡异,好像在背着我议论我。
小师妹在开水间冲咖啡,有些闪烁地对我说:“老大,你看看咱们公司的网,那里面有你的消息。”
我打开公司的页面,充斥着整个页面的都是我的消息。上面写着我爸风流成性,是跟女人上床累死的。还说我遗传了我爸的风流淫荡。页面里还有我在酒吧跟女人搂抱亲嘴的视频。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像跑过一列呼啸的火车。我一把将笔记本电脑摔到地板上,键盘摔了出来,在地板上蹦了两蹦,裂成两半。
应该是秦成捣的鬼,没跑,肯定是他!别人做不出这么猥琐下作的事。在这个城市里也只有他知道我爸的死亡真相,也只有他跟我有“深仇大恨”。
按照以往的性格,我会揍扁了秦成。但那天我躲在天台上抽了很久的烟。风把烟吹散后,我回到楼里,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继续工作。
秦成是爱着小错儿的。既然我不能爱小错儿,就让秦成去爱吧!
虽然我讨厌他,但是,他对小错儿是真心的,一心一意的。
12 母亲的病
2008年的除夕夜,我坐着火车赶回老家。原本没有回去的打算,但我妈病了,电话里她的声音虚弱得像残年的烛火。
我有多少年没有回家乡了?在2002年的夏天,临去大学报考前,我爬上夜行货车回去一趟,但我没有看见我妈,我只是蹲在房山头的夜雨里,用Zippo打火机抽了一夜的烟。曾经在我爸的坟头点燃一支烟。
我愧对我爸,愧对我妈,可是我在外面无论怎么思念他们,我都不想回到家乡。已经不再是担心被别人耻笑的心情了,而是我无法过自己心里那关,我思念他们,但我依然恨他们。
我是打听着走回家的。家门前的小巷没变,但街里都变了,全是六层以上的高楼。可小巷里面依然乱糟糟的,给人一种土包子开花、暴发户的感觉。
我妈老了,眼角的皱纹多得有点吓人,头发新染过的,肯定有不少白发。不过,精神挺好,没病得那么严重。见我回来,她像个小姑娘似的笑得有点羞赧,出出进进地给我忙活吃的。我摩挲着我过去用过的书柜,墙上的相框,还有地上摆着的掉皮的八仙桌。房间里没有添过一件新家具,所有家具的摆放都是过去的样子。而我妈的脖子上依然挂着我爸送她的戒指。
我的心里一沉。
六年前的2002年,我爸去世时,我妈才四十出头,她应该找个男人相爱,开始新的生活。但家里的样子让我知道我妈一直呆在原地,感情上绝没有新的开始。
南窗下,还放着那台缝纫机。现在做衣服的不多了,但是签裤脚改衣服的多。我妈的生意还挺兴隆。我回去那几天,门上挂了个牌子,歇业一周。
我妈给我准备猪头肉血肠大骨头,自己却一直只吃着小米粥和炖烂的豆角。我给她夹的肉她又夹到我碗里。她的左手缺两根手指的地方成了光秃秃的两个小馒头。剩下的三根手指显得极其孤单寒碜。
我从包里拿出一万元,对她说:“以后每年我差不多都能拿回这个数。”
我妈惊喜地抬头看我:“你每年都能回来?”
我没说话,怕一张嘴说话就会掉下眼泪。
“吃点好的,排骨有营养,多吃点。”我给她夹排骨。
“我胃不太好,不好消化……”我妈把排骨夹我碗里。
晚上睡觉前,我妈说了小错儿回来过年的事。
“她带个男的回来的,未婚夫。”我妈说,用眼睛溜着我的表情。
我“嗯”了一声,就忙别的了。
我妈又说:“听说年后要结婚。都找老亲少友吃过饭了。”
我又“嗯”了一声。
“你们很久没见了吧?”我妈小心翼翼的表情,似乎还有什么话欲言又止。
我还是“嗯”了一声。不是没想法,是有想法也没有办法,那还不如让我妈安心。
夜半,我被什么声音惊醒。欠身起来,看到我妈在客厅里翻抽屉,她从几个瓶子里倒出一些药片,一把五颜六色的药片被她放到嘴里,用半杯水吃进去了。我有点不放心,问:“妈你吃的啥药?”
“管胃疼的,不是大事。”我妈随手闭了灯。
“妈,有病早点看,你儿子大钱没有,养活你富富有余。”我躺在小屋对我妈说。
“妈知道——”我妈在黑暗里沉吟着说,“儿子,妈要是以前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怪妈——”
几年前,我血气方刚,会做浑事。现在我依然血气方刚,依然会做浑事。
“你喝多了,赶紧睡吧,我得走了,明天还有个早会呢。”我必须赶紧告辞。我不能高估自己的自制力,这不是自制力的问题。
“三哥,我有话跟你说,其实我不是——”小错儿还想说什么。
但我不能再听下去了,我的身体已经有了反应,再不走出她的房间我会后悔终生。我毫不犹豫地将她甩开,一步跨出房门,狠狠地把小错儿的话摔在门里。我们是人,我们不能做禽兽不如的事。我不能毁了小错儿的一生。不能让我妈在人前无法做人,也不能让我爸在人后无法做鬼。
15 我打了小错儿一耳光
那晚我很久才睡着,一直想着金庸写的《天龙八部》。那个段誉每次喜欢的姑娘竟然都是自己的亲妹妹,都是他老爸的私生女。他的功夫的确厉害,我这一个就像在地狱里炼了一回,而他竟然恋了五六次。
周末我跟女友去爬山,小错儿在夜里打来电话,得知我要去爬山,马上兴高采烈地说:“我最爱爬山了,我也去,我这个周末一个人在家,很闷的。”
女友看到小错儿出现,嘟着嘴很不高兴。我说是我妹妹,女友横了我一眼,背着小错儿不高兴地对我说:“瞧她那贱了巴唧的样子,还有看你的眼神,说是你情人才对。还有,瞧她看我的眼神,羡慕嫉妒恨,就差拿把刀捅我了。”我哈哈大笑,有女人为我吃醋,哪个男人不头脑发晕?
吃饭的时候,小错儿喝汽水呛着了。我急忙给她拍背。女友狠狠地拿眼睛剜我。我的汽水喝没了,女友要给我倒,小错儿手疾眼快地给我倒了。女友的脸跟柿子饼似的,全挂着一层白霜。
下山的时候,小错儿哎哟一声跌倒了。她崴了脚,我便背她下山。小错儿紧紧搂着我的脖子,呼出的热气吹得我的耳朵发痒。
当晚,女友给我来电话,质问我:“你们是亲兄妹吗,是一个妈一个爸的吗?”“你看,话说反了不是,亲兄妹还有假?”我当然不能说小错儿是我爸的私生女。女友还是不高兴:“下次再玩,甭带她。”又恶狠狠地补充了一句,“带她我就不去了。”
我答应了女友。但是下一个周末,小错儿一早就来我租住的公寓堵我。这姑娘最近有点不正常,吃错药了吧?我把单位的哥们儿叫来救驾,看完电影去吃饭,跟哥们儿去洗手间时,哥们儿的脸色有点发绿,不太高兴地说:“你妹妹也不答理我呀。我就那么不招人得意?在公司我可是炙手可热的抢手货。”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妹妹的问题。”我急忙跟抢手货递好话,在公司我还得让他三分呢。
私底下,我对小错儿说:“博士毕业,是我们公司电脑方面的大拿,挣年薪呢,抢手货,别错过了。”
小错儿却撇嘴说:“拉倒吧,他没你高,没你帅,没你好,俩捏一起我都看不上!”
“怎么说话呢?跟我比什么,你是选男友不是选哥哥。”我正色道。
小错儿却拿眼睛斜睨我。
我怎么觉得这姑娘一肚子坏水呢?
秦成来找我,我们俩又去喝酒。
“有什么事直说吧。”我干掉了一瓶啤酒,知道秦成来找我肯定想谈小错儿。
“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了。”秦成皱着眉头说,但还是开口了,“她喝多了,醉话里都是你。梦里说胡话也是你。可我就是喜欢她。陈桥,你能不能永远别答理她,让她断了那想法?”
我重重地拍了拍秦成的肩膀。
下一个周末,我跟女友约会时,小错儿又挤了进来。
我故意对女友嘘寒问暖,又夹菜又给女友按摩肩膀。吃喝完毕,我声音清晰地问女友:“我们去宾馆吧,我想你——”
小错儿在对面嘟着嘴不说话。让服务生拿账单,拿税票。服务生只拿来账单。
“没有税票我们今天有权不结账!”小错儿脸昂着,一副时刻准备投入战斗的样子。
服务生跟她解释了两句,小错儿竟然一下把一只盆子砸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喊:“我就要税票,我不要你减免账单!”
“你有完没完?”我火了,冲小错儿吼。
小错儿更火,气冲冲地对我说:“你爱她还是爱我,你跟我说,如果我不是你亲妹妹,你是不是爱我——”
“我爱你个大头鬼——”我转身欲走。这姑娘现在是纠缠不休,真成精神病了。
“三哥,你别走——”小错儿忽然从后面抱住我,紧紧地把我箍在她的两只胳膊里,不肯松开,“我不管了,我就想跟你在一起,什么也不做,就在一起相敬如宾一辈子——”
我没容她说下去,回手给了她一嘴巴。
她被我打了个跟头。
我后悔了,用力搓着自己打了小错儿的手,恨不得把这只手咔嚓一下剁掉。但我还是硬着声音对小错儿说:“早硌厌死你了,你要不是我亲妹妹的话,我压根儿都不跟你说话。赶紧滚!永远别让我看见你!”
小错儿走了,眼泪汪汪的,泪水里都是对我的恨。
我们再也没有联系,三年的时间,我平均一年认真地交两个女友,但都没有交到结婚的地步。其中一个女友对我说:“你看着挺容易相处的,床上也算骁勇善战,但是总觉得你的心我焐不热,我不敢嫁给你。”
三年里,我在头一年曾经偷偷地去看过小错儿,看她过得挺好的,很快也花红柳绿地结交男人,那些男人还算身家清白,但秦成没再出现过。再后来,我就没去看过她。相爱不如相忘。
16 母亲的谎言
2012年的清明节那天,我在半夜里突然惊醒,我的耳朵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
“儿子,三儿,妈想你了,回来看看妈吧,妈要走了……”
我在梦里,真切地听到我妈的声音。我妈要去哪儿?
又是几年没回家了,除夕夜我曾经打回去一个电话,我妈接的,说在包饺子,聊了几句就挂了。我怎么会突然做这么一个梦?梦里我妈的声音很真切。
我一骨碌爬起来,想给我妈打电话,又担心我妈半夜起来接电话摔倒啥的。但我心里有点慌,兵荒马乱的,很像十年前我知道我爸去世时的感觉。
后半夜我没有睡,打车去了车站,坐在候车室里想吸烟。但是现在都禁烟了,公共场合不能吸烟。我就把Zippo打火机捏在手里,一次次擦亮,看那淡蓝色的火苗里,映着我爸我妈的脸。
第二天一早,我坐在回乡的卧铺车上,接到了护士的电话,她代我妈打来的,我妈病危。
那个梦里的声音,真的是我妈说的。
我妈已经不行了,瘦得皮包骨头,肝癌晚期。可我四年前怎么就没发现呢?也许是四年前她就已经知道了她的病,故意在我面前没有表现吗?我忽然想起08年春节我回去看她,有天半夜看到她起来吃掉一大把的药片。我太粗心了。
她已经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我妈了,瘦得脱形了。我站在她的病床前,忽然觉得惊慌失措,好像变成了十年前那个懵懂莽撞的少年。
我妈是撑着一口气等我回去的。她不认识我了,但是我走到她病床前时,她闭着眼睛叫了我一声:“儿子,是你回来了吧?”她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是在抓我的手。我急忙把手塞到她手里,她随即一把紧紧地攥住。
我妈的手像鹰爪一样干枯无肉,但却没有鹰爪的有力,像柳枝一样虚弱地缠绕着我,像藤条一样依附紧靠着我,这让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好像轻得随时都会被一阵风刮走。我慌乱而急促地箍紧她的手,担心她会突然离我而去。
我妈的脸色灰白,没有血色。她着急地想说什么,却剧烈地咳嗽起来。她的鼻子上插着氧气,浑身上下插着各种管子,医生护士守在一旁,担心出现紧急情况。我妈喘了很久,才平复下来,眼睛里的光斑终于聚焦在我的脸上,她张开嘴,断断续续地说:“儿子,妈骗了你——让妈把话说完——你爸是被人害死的……你爸是个好人,他从没做过坏事……妈怕你报仇,怕你荒废了学业,就撒谎骗了你。现在害你爸的人出车祸撞死了,妈可以闭眼了……”
这就是我见到我妈后,我妈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她再也没说出一个字,就那么长久地望着我,望着我。直到眼睛暗淡无光,直到手掌的温度变凉。
17 十年一爱
2002年到2012年,十年了。所有怨恨都随着我妈的去世而掩埋了。我爸是被人谋害的,我爸不是跟女人干那事时累死的,我爸从没做过坏事,我爸跟苏婶也就从来没有过那一腿。
我妈骗了我。
四年前的除夕夜我回来那次,睡到半夜,我妈曾对我说:儿子,妈要是以前做错了什么,你不要怪妈——我不怪我妈,我心疼她。
办理完我妈的丧事,我给小错儿打去电话。是那年我们同居一室一厅时给她买的卡号。这些年,我从来没主动给她打过一个电话。她大概早就把手机和卡号丢弃了吧?手机在没接通时,我的心静得像一块化石,可当手机里传来《情人》那首歌曲的旋律时,我那块化石竟然激动得像在石头里钻出一棵草。
小错儿听见我的声音,很平淡。我把我妈的话对小错儿说了,小错儿半天无语。我心里一凉,知道很多事情都将无法挽回,只好淡淡地说:“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不是亲兄妹了,还有亲情在。你去忙吧,有机会再聊。”
小错儿就真的挂了电话。
十年了,一个女孩不可能十年等一个没有结果的男人,况且最后分手,我还是用一个耳光跟她道别。我他妈的真不是物!造化弄人,就是这个意思吧?那些天,我有空就去殡仪馆,守着我爸我妈的骨灰盒,擦亮Zippo打火机。坟地拆迁,我妈就把我爸的遗骨火化成一撮骨灰,现在他们的骨灰在一个盒子里。那枚我爸送给我妈的二十年结婚纪念日的金戒指,现在挂在我的脖子上,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纪念他们。
我妈烧三七那天,小错儿回来了。
她已经彻底被北京同化,完全是北京姑娘了,三寸高跟鞋,精致的职业套装,长发飘飘,明眸皓齿,指甲上画着妩媚的小花朵,手腕上戴着时尚的腕表,手机是部巴掌大的智能机。她时髦又漂亮,我在她面前,像个老气横秋的古董。
“回来看三哥了?”我想把气氛弄得活跃点。
“看我陈婶。”小错儿依然伶牙俐齿。
我们说话的半个小时,她的手机一直不间断地有人打进电话,不是询问事情,就是请求事情,再不就是客户的电话。看起来她已经做到部门经理之上的位置了。
“没想到我给你的卡号还用着。”我没话找话地说。
“是这个吧?”她从包里摸出一部手机,丢到我面前。
是我06年买给她的手机。她竟然还保留着。
“我们叙旧的时候,能不能把你的跟踪器关一会儿,消停一会儿?”我半开玩笑地说。
“那得损失多少笔生意啊?”她挑高了眼角,但还是把手机关了。
“看起来你过得挺美的,结婚了吧,孩子有了吧?”我打量着小错儿的身体。
“你用那眼神打量我,没个长辈样。”小错儿说。
“啥长辈啊,咱俩现在没血缘关系了,要是你没结婚,我还想追你呢!”我厚着脸皮说。
“我没结婚,你追我吧——”小错儿的眼睛里渐渐地蓄满了泪水。
我一时无语。
“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小错儿忽然语出惊人。看我瞪大了眼睛看她,她平静地说,“四年前,我跟秦成回来那次你还记得吧?你走后,我忍不住问我妈,我妈说她这辈子跟过两个男人,但绝对没跟过你爸。我就去问你妈,你妈让我发誓保密才说的,她当时看见你成天揣着刀子找人报仇,怕死了,怕你跟着你爸走了,就只能说你爸是那么死的,好不让你报仇。她说等你过了而立之年,成熟稳重了再告诉你。陈婶一直隐藏着秘密,哪怕被你恨,她也瞒着你——”
小错儿泣不成声。
我当啷一声,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我是个罪人,是个仇视自己爸妈的罪人!
那天晚上,我和小错儿并排躺在床上。积攒了那么多年的感情像火山要爆发,但我们却异常平静地躺着,说着话。那晚我们什么都没做,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充实和踏实。
“——你那年跟秦成分手就因为知道了秘密?”我在黑暗里问小错儿。
“我们还有希望,我就不能跟别人。我恬不知耻地天天缠着你,怕你跟别的女人好,就去搅和你们,我想告诉你,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可又担心你知道了回来找仇人报仇——”小错儿轻声说。
我握紧她的手,在我脸上用力打着:“打我十巴掌,还回来。”
“打你一辈子,让你用一辈子还。”小错儿说。
我心里嗞嗞啦啦地疼,又抚摸绸缎子般的流畅温暖。
“如果当初陈婶没说那个秘密,我们能一直好到现在吗?”小错儿忽然问。
“我这风流成性的,你早成过眼云烟了。”我说。
“我也是,见异思迁的,早把你踢开了。”小错儿低低地笑。
爱情被封存了十年后,可以变成陈酿,不用喝,闻一闻就心满意足。如果当初我们过早地在一起,也许我们现在真就分道扬镳了。
我很庆幸,2002年的爱人,在十年后,依然在原地等我。我绕了一圈,也回到原地。
夜半,我梦到了我爸我妈。他们手拉手在天上笑着,那模样很开心。
我悚然惊醒。
18 父母的爱情
我明白了,我妈最后跟我说的话,不仅是告诉我可以和小错儿谈恋爱了,也不仅是告诉我害死我爸的仇人已经死了,她还在告诉我一个重要的事:我爸没有背叛过她,从来就没有过。
在2002年的正月里,一个女人,为了她的儿子能好好地活下去,不被仇恨毁掉前途,她谎称她的丈夫背叛了她。十年后,当她弥留之际,她要告诉儿子,她的丈夫从来没有背叛过她,她是他的爱人,他们一直深爱着。
责任编辑 纪科佳
插 图 王明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