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凡
伏牛山深处的冬天,才叫真正的冬天——风大、雪厚、严寒、漫长。每到晚上七点钟,挂在屋檐下的有线广播就早早地和“广大社员们”说了再见,整个山村就陷入在无边的寂静中,连偶尔一两声狗吠,都会清楚地知道是谁家的。
爷爷总会在厢房的一个墙角,坐在靠里的一侧,抽着旱烟袋,在冬夜升起火塘,和大人们一次次地重复他出坡打猎的战绩,说挂在家里墙上豹子皮的故事,还有家里那瓶麝香的来历。而奶奶总是到收拾好厨房里的一切,准备好明天的早饭,才解下围裙,坐到火塘边取取暖。
奶奶的到来,让我们几个在煤油灯下做家庭作业的小不点儿加快了做作业的速度。奶奶一边从怀里取出一个装着几把黄灿灿的玉米的葫芦瓢,一边把火塘里的热灰往外扒扒,推平整,开始爆玉米花。在火塘里爆玉米花,是个技术活儿。先要把玉米在火塘外围的热灰里焐热,然后再往高温的地方快速一推,只听啪的一声一颗玉米花就爆出来了。要是推得慢了,玉米粒随着一股黑烟,成了火炭;推得快了,爆不起来,成了“铁子”,不过还能吃,就是费牙齿。奶奶是火塘里爆玉米花的高手,手感好的时候,能“啪啪啪”三连爆。爆米花从火塘里飞出来,没有方向性,厢房里的空地上、箱子盖上、柜子顶上、挂在墙上的衣帽里,甚至土坯墙的墙洞眼里都会成为我们争抢爆米花的地方。趁热吃的爆米花,香甜可口,清脆有声,虽没有现在街上卖的爆米花开得大,也没有糖精添加,但在上世纪70年代那个粮食奇缺的岁月,在寒冷的冬夜,吃爆米花就是我童年难忘的盛宴。
抢爆米花,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练就了眼疾手快的本事,为抢到一颗爆米花,彼此之间会有争吵和推搡。每当这时,奶奶就停下手里的活儿,眯着眼睛,假装打盹儿。我们就知道做错了事情,赶紧过来围着奶奶,把奶奶摇醒。奶奶就笑眯着眼,又开始爆玉米花了,屋子里又响起了争抢爆米花的笑声,爆米花的香甜味道弥漫了整个房间。奶奶很幽默,等葫芦瓢里的玉米爆完了,奶奶就让我们一个个过来,抱在她怀里,闭上眼,张开嘴,说是要闻闻每个人吃了几个,看有没有小狗偷吃。其实,奶奶是把蹦到她怀里的玉米花,再往每个孩子嘴里塞一个。看着我们小孩子心满意足地去睡觉,奶奶满是皱纹的面孔,微笑着,被火塘的火光映得通红。她心里知道,在这个粮食贫乏的时代,什么都难。孙辈们天天吃不饱,舔碗边儿的样子,常令她偷偷落泪。长大后,我才知道,为我们冬夜吃几颗爆米花,到春天,奶奶还得去采不知多少榆钱儿、槐花儿、紫藤花儿,来填补这粮食的亏空。
我的初中时代,是在公社(现在叫乡镇)上的,那时没有双休日,平时学习任务重,回家也少。但是,腊月二十三,过农历小年,就是放寒假的日子。我回到家里,晚上,奶奶一定忘不了要爆玉米花给我吃。上初三那年,腊月二十三放寒假,学校开会,开得迟,偏又下了大雪,学校到家的十几里山路非常难走,天黑了,还没有走到家。看到我们村子的时候,估计夜里十点多了,父亲焦急地等在村口。父亲见到我说,赶紧回家吧,奶奶在等你,在火塘边坐着,不肯睡啊。我快步跑回家,推开厢房的门,看到奶奶已经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借着雪光,我看到奶奶身后的空地上,落了一地的爆米花,白花花的一片,奶奶花白的头发上,粗蓝布衣的怀抱里也落了不少,胖嘟嘟的爆米花在忽明忽暗的红红的炭火映照下,就像一朵朵花瓣。我忍不住激动,一下子扑到奶奶怀里。泪,那个流啊!奶奶醒了,把我揽在怀里说:“才刚打了一个盹儿,梦到我们家院子里的老槐树开花了,落了我一手捧的花瓣,哎呀,我就知道我的小狗狗回家了,睁眼一看,还真是的!”
我的童年在半饥饿中蹒跚走过,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再等等,等春天到了,花都开了,就饿不着了”,也成就了我坚强的人生。
后来,读书、工作,离故乡渐行渐远。每次写信回家,父亲在回信里都会说,奶奶想你了,回家过年要给你爆玉米花呢。再后来,奶奶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没有回家,她好和爆米花都成了我的回忆。
那一朵最美、最香的花哟……
责任编辑:子非
美术插图: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