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红军
张中行、季羡林、任继愈是新世纪中国文化进程中当之无愧的“北大三老”。他们无论是作为学子还是业师,他们的经历、学识、思想、风范,在中国当代文化中,当之无愧,罕有其匹。
而“北大三老”的爱情,是其中尤为壮丽的华彩乐章。
张中行
“三老”中最受世间争议的是张中行的爱情,而这一切,都和一个女人有关,这就是当代著名的女作家杨沫。
张中行与杨沫相识于1931年。那一年,张中行22岁,刚考入北大,在北大国文系读书,恰是风华正茂,风流倜傥的年龄。而原名杨成业的杨沫,也是青春年少,在北京西山温泉女中上高中,因家境衰落,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杨沫的母亲打算把她嫁给一个有钱的军官,杨沫坚决不从,遂放弃学业,离家出走,寻找新的生活。有一个叫于大哥的因与张中行相识,便让张中行为其表妹的同学(即杨沫)介绍一份小学教师的工作,于是二人相识了。“她十七岁,中等身材,不胖而偏于丰满,眼睛明亮有神……有理想、不世俗……”足以可见,杨沫在张中行一生情感中所占据的分量。
见面后张中行愉快地给在香河县立小学当校长的兄长写了一封推荐信,并且很快就得到回信,于是,杨沫去了香河当了一名小学教师。
张、杨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加之二人在读书和文学创作上,有着共同的语言,他们很快就掉进了爱河,在北大沙滩附近,租了间民房,过起了浪漫的生活。杨沫因为年轻,接受外界新思想较快,喜欢阅读新文学运动一类的作品。张中行人则比较老成,爱钻研古书和外国哲学原著,故两人的兴趣爱好与阅读趣味呈现出距离与差别,正因为这距离与差别,为他们以后的离异埋下了分手的种子。两人的热恋持续了四年。1936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1936年,正是中华民族面临亡国灭种的危急时刻,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消极抗日”的政策,无疑加重了这种国难深仇。1936年发生的“西安事变”,更是将全民族的抗日浪潮推向一个新的高潮,这无疑对年轻的杨沫来说是一种强烈的震撼。她渴望与有为的社会青年一样,在浴血的抗日战场上,去接受人生的洗礼。而老成古板的张中行,还待在象牙塔里,一心一意地营造他自己的书斋生活,小资生活。这是与社会,与抗日背道而驰,并为时人所不齿的。在当时年轻的杨沫眼里,政治大于生活,政治也几可等同于爱情。当循规蹈矩的张中行,再也罩不住杨沫思想的羽翼时,爱情的滑稽剧,就不可避免地又一次上演了。
但是事物的发展,不是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上世纪50年代,杨沫发表了长篇小说《青春之歌》,一举走红中国文坛。杨沫在书中虚构的以张中行为原型的余永泽成了广大读者一致声讨的对象。受此牵连和影响,张中行被遣返河北香河老家务农。对这一切的遭难,张中行都采取逆来顺受,不置一词的态度,始终隐忍不发。“文革”期间,有人让张中行检举杨沫的言论,张中行也未跟着落井下石,说杨沫的坏话,而是说“她直爽、热情,有济世救难的理想,并且有求其实现的魄力”。再后来,杨沫在回忆录《青蓝园》中有对张中行不恰当的描述,张中行是抱着绝不发言的态度,一直沉默到底。到最后,杨沫去世,张中行拒绝了他与杨沫所生的亲生女儿的请求,未去参加杨沫的遗体告别仪式。从这些情节上看来,张中行是很有骨头和隐忍精神的。
我想,这是与他早年从事佛教的研究,并主编以佛教为主题的杂志《世间解》有关,甚至解放以后一段时间,张中行还在佛教协会兼职编辑《现代佛学》月刊。也许,张中行种种不平的遭际,他人生苦难的伤口,也因信奉了佛教,被博大精深的佛学紧紧地包住。
季羡林
要说季羡林的爱情,不能不追根溯源季羡林的家世。
季羡林祖籍山东临清市大官庄,季羡林父亲那一辈儿,只有他父亲和叔叔兄弟二人,哥俩在老家实在混不下去了,跑到济南城卖苦力。在最困难的时候,天上掉下了“馅饼”,季老的叔叔用两块大洋买了几张彩票,结果中了头奖,赚了四千块明晃晃的“袁大头”。据此,兄弟俩从赤贫变成了暴发户,并由此完成了从无产者到有产者的转变,盖起了青砖瓦房,娶妻生子,过上了“贫民张大嘴”的幸福生活。旧社会,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兄弟二人盼星星盼月亮,一生再生,结果他们这一辈只生养了季羡林这么一个男孩。老兄弟俩一合计,就让六岁的季羡林到了省城济南的叔叔家,过起了离家求学的生活。那么,季羡林属于过继,还是助养,老兄弟二人当时是怎么商量的,如今已无人知晓,就连季羡林自己也蒙在鼓里。反正季羡林在济南,读完了私塾,读小学,初中考入正谊,高中转入山东大学附中,又称北园高中就读。从初中到高中,季羡林的学习一路领先,国文习作很受老师推崇,古文功底尤甚,小小的年纪已经有了超群的写作天赋。
但人生的不完美之处也在于此。种种人生遭际,让季羡林幼小的心灵有异于常人,其孤独之苦无法为外人道也。高中毕业,遵照叔父之命,季羡林报考济南邮政局,也不知是季羡林有意考不中,还是老天爷成全,季羡林没有考取。于是,再赴北京赶考,结果一鸣惊人,季羡林同时为北大、清华两校录取。从季羡林叔叔让其报考济南邮政局这一点看,其叔叔也没有成全季羡林,助推其上学成长之意,至多就是把他当做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
更重要的是,季羡林高中一毕业,即1929年18岁时,叔父就自代父命,亲自为他选定了一门婚事,18岁上季羡林就结了婚。也许是叔父要用婚姻这条裤腿,缚住季羡林不知天高地厚,恃才傲物的青春性情,让他从此熄火安身,顺天认命,也未可知。
新娘是谁呢?为季羡林叔父同事的三女儿,名曰彭德华。季、彭两家非常交好,交好到什么地步呢?彭德华的父亲(即季羡林的岳父)之所以能够得到当时济南官场上的一大肥缺——黄河河务局的工作,就完全是拜其叔叔所赐。最有趣的是,季、彭两家住的还是前后院,前院住的是季大科长,后院是彭德华一家。彭德华年长季羡林四岁,虽然算不上“青梅竹马”、“一见钟情”,但抬头不见低头见,东屋拿面,西屋借瓢,二人的接触肯定也是有的。
但世间之事怪就怪在错点了鸳鸯谱。季羡林看不中彭德华,他的丘比特之箭瞄准的却是自己的小姨子——彭德华的四妹,小彭德华两岁的“荷姐”。但时不我与,天不佑人,是季羡林自小就畏于叔父的严厉管教,不敢与命运抗争?还是荷姐少不更事,畏于妇道尊严,不敢姐妹易嫁?到头来二人的这段暗恋,都往事随风,成为一场无言的结局。据说季羡林1946年留德归来,在济南宴请亲朋好友,没想到小姨子荷姐也在宴间,左一个“季大博士”,右一个“季大博士”,与季羡林说笑逗乐。“人欲爱,而时已移。”这种爱情的伤感,也唯有季羡林与荷姐二人,在心底深处细细体味了。
1936年,季羡林去德国,适逢“二战”爆发,在德国一待就是十年。1946年归国,即入北大,出任北大教授。他在德国期间是否遭遇过爱情?季羡林在《留德十年》中对此有所记录,在离别的前一天,季一天之中,去了好几次德国姑娘伊姆加德的老房子,那种离别前的怅惘、缠绵的感情,季羡林是有切肤之痛的。后来,他遵循了封建礼教的“父为子纲”的传统,转道回国了。
建国后,季羡林职场上是一路顺风,他不仅是北大文科仅有的七个“正一级”教授之一,是教授中最为年轻的一个,而且是社科院学部委员,月工资400多元。按当时齐白石的画价10元一张计算,季羡林一月可买40张,且赠品不算。这在当时已是巨富,足已养家糊口,买田置地了。按说,全家分别这么多年,也该家人团聚,安享和美的世俗生活了。但一直到1962年,季老夫人彭德华才迁来北京,全家得以团聚。这样算来,从1936年季羡林去德至1962年全家团聚,夫妻分居长达26年。这段史实,直到2010年,季羡林的儿子季承在《我和父亲季羡林》中才有所披露。原来是季承姐弟偷偷给北大校长陆平写了一封信,北大上报北京市委书记彭真批准,彭德华才迁来北京的。“儿大不由爹”,季羡林知道,自己的儿女已经长大了。可家搬来了,两颗不沾爱的心,却始终弥合不到一起。季承写道:“大床布置好以后,父亲却很不高兴,他不愿意和母亲睡在一起。
但季老就是季老,两个人虽然没有爱情,但是夫妻情分还是有的。季老还为妻子德华写过一篇文章《寸草心》,文中这样写道:“德华长我四岁。对我们家来说,她真正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一辈子勤勤恳恳,有时候还要含辛茹苦。”
任继愈
“三老”之中,任继愈的年龄最小,爱情也是这三人中最为顺畅,最为恩爱的一个。
任继愈,原名任又之,1916年4月出生于山东平原县的一个旧式军官家庭。父亲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与国民党高级将领刘峙、顾祝同为同窗,参加过抗日战争,后衔至国民党少将,因不善拍马奉迎,最后在参议员的位置上退下来。
1934年,年仅18岁的任继愈,如愿以偿地考入了北京大学哲学系,并受教于汤用彤、熊十力、钱穆等教授。在国难当头,列强环伺的旧中国,学习一无用处的西方哲学,很多人不理解。因此三年下来,原来哲学系一同入学的十几名同学,都纷纷走光,最后只剩下三人还在坚持,任继愈便是其中之一。
1938年,任继愈在随校南迁的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1939年,他又一举考取了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文科研究所第一批研究生,研究中国哲学史和佛教史。1941年毕业后,即在西南联大教书,当讲师。生活对年轻的任继愈来说,翻开了新的一页,而爱情也在紧张的工作中不期而至。
任继愈有一个北大哲学系毕业,后来留学英国的同学王维澄,他是汤用彤先生的研究生,以一篇《老子化胡考》的毕业论文,享誉学术界。王维澄回国以后,在师范学院教哲学史,业务很繁忙,王维澄的爱人则在西南联大附中教语文。有一次,王维澄爱人生病,不能上课,学校又找不着合适的替代人手。王维澄便来找任继愈商量,让他这个大讲师屈尊就驾,到附中代几天语文课。这让任继愈很犯难,一个大学讲师去给初中的小孩子授课,这是哪和哪的事啊!但任继愈经不住王维澄的一说再说,便答应了去代几天课。
不成想,这一答应,竟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
当时,在西南联大附中教另外一班语文课的,是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教师冯钟芸。因为是教同一年级的课,年轻人之间又没有隔阂,一来二往,两人就相熟了。冯钟芸出生于一个家世显赫的知识分子家庭。她的父亲冯景兰是我国著名的地质学家,他的大伯冯友兰是开宗立派的哲学家,姑姑冯沅君是知名的文学史家,更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位女教授。冯氏三兄妹以“三冯”名贯当时的学术界。他们的家乡河南唐河更是以“三冯”为荣,在他们的影响下,整个唐河地区都形成了家家送子女上学读书求知的教育氛围。
也许老天爷要成心帮助这对人间男女。之后不久,冯钟芸就被聘到西南联大中文系任助教,成为了西南联大历史上第一位女教师。按说这样两人更有了接触的机会,但两人作为大龄青年,同时又有学问在身,在男女情愫方面,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主动,尽管身在一个学校,作为同事,他们谁也没有主动挑破爱情这层窗户纸。
这时,任继愈的导师和恩师汤用彤先生却坐不住了。汤先生看到自己年轻的弟子,不事婚姻,心里很着急。终于有一天,他郑重地打扮了一下行装,亲自跑到冯钟芸家里去,因为任继愈孤身一人在外,且家人都在山东平原,所以,他自代家长,为弟子上门提亲。“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恩师替弟子登门求婚,这在战时不能说绝世少有,也是感人至深。
1946年,二人在北京举行了婚礼。从那时起一直到晚年,二人相濡以沫,再也没有分开过。他的女儿和儿子任远和任重在缅怀任继愈的纪念文章《永远珍藏的记忆》中写道:“2005年妈妈不幸去世。爸爸在送别卡上这样写:‘钟芸,你暂时离开了,可是我们永远在一起,永不分离。妈妈告别仪式那天,爸爸早晨3点多就起来了,仔细地洗头、洗澡、剃须、穿上干净的白衬衫。在遗体告别仪式的两个多小时内,他身后椅子也不曾坐一下。仪式结尾,家属做最后的告别时,爸爸走到妈妈旁边,伸出手去,轻轻地、轻轻地摸了一下她的头发和脸庞,好像怕惊醒她的睡眠。眼泪顺着爸爸的脸流下来。”
这就是一代大师任继愈的感天动地、山高水长的芬芳爱情。
责任编辑:子非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