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从这晚开始

2013-04-29 00:44乔鸣
辽河 2013年7期
关键词:豹子

乔鸣

1

过了中秋节才十多天功夫,田野里站着的那些高高矮矮的庄稼稞子,就被季节割倒了,整个原野一片空旷。

暮云像一块巨大的灰色帆布,遮盖了黄河岸边的这片土地,也遮盖了整个屯子的上空,给人潮汲汲,湿乎乎,冷嗖嗖的感觉。天要变了,人们都忙着把晾晒在街道上、院子里和矮树杈上的黄澄澄的玉米棒子和用蓬搭起的架子上的白亮亮、软绵绵的棉花朵儿,大包小包弄进屋里。他们要把忙碌了一个季节的收获保管好,收藏好。

也正是在人们忙碌的当儿,过往的村人发现,村头的小庙前,来了一个女乞丐,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身体在寒风中蜷缩着,瑟瑟发抖。有村人前去询问,见她哇哇啦啦地比划,才知道是个哑巴。哑妇来自何方,因何来此,姓什名谁,无人知晓,也无从知晓。

天眨眼间黑下来,空中云层又青又厚,也许很快就会落雨。村人们内心涌起哀怜的潮水,他们对如何安置哑妇犯了愁。有晚饭做得早的,随手给哑妇拿来一个热馍,哑妇也不推让,接过来,头也不抬地大口吃起来,眼角流出泪水。

“要不让豹子领走她吧?”有人突然这样提议。这话就像旱天里的一声沉雷,让人产生突然而强烈地震撼。先是没人否定或赞许,过了一会,就有人说不妥,也有人赞成。场面瞬间热闹起来。哑妇在无奈中抬眼望着大家,却不知道这争论都是为着她。可那些人的声音又一次次轰隆隆震颤着哑妇的耳膜,似乎每个人的每一次张嘴,都影响着她的未来。正在人们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腿脚快的孩子,一路飞跑,喊来了光棍汉的豹子。

中等身材,脸上布满了斧劈刀刻般的皱纹,颧骨突出,胡子拉碴,穿了一身半旧蓝西服的豹子,挤进人群,看到了坐在庙门前一块水泥墩子上的衣衫不整的哑妇。

“豹子,你把她领回家吧!天要下雨了,她没有地方,怪可怜的。”一个驼背的老妇人一看到神色凝重的豹子,生怕谁抢了先机,或者表达了相反的意见似的,亟亟吵吵地说。

“领回家过夜,就等于和豹子圆了房,她的家人找过来怎么办?”有人质问。

一阵风刮过来,吹动了人们的发梢和衣裳,也同时吹动了大家的心神,每个人的脸上都有说不清的表情。不远的天空飞过一只赶路的大鸟,翅膀煽动摩擦空气的嚓嚓声,发出的咕咕的喘息声,在这瞬间的静息里,传递到每个人的耳朵。

“是个哑巴,不知精神是否正常呢。”有人这样说,显然在为豹子着想。

空气里飘着秸秆被粉碎和泥土被翻耕后甜甜的、麻麻的土腥土香味儿,这些味儿和炊烟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凸显出乡村田园的原生态。要是那些在闲逸中到乡下寻生活情趣的文人们,也许会写出一篇颇有情趣的散文或诗歌来,而此时的豹子和他的乡邻们,对此却熟视无睹。豹子耷拉着手,低着头,一言未发,后来他嘟囔了一句什么,转身就走。人们设想的这台戏的主角,似乎想摆脱老少爷们的关注,临阵脱逃。

“豹子,豹子,你啥意思呢?”有人见豹子要走,急切地问道。

豹子头也未回,径直走开。豹子未吃晚饭,他斜躺在床上抽起烟来,劣质纸烟在黑暗里明灭。豹子在想心事。他想什么呢?哑妇?乡邻的话?多年前邂逅的跛脚女人?逝去的父母?或者内心对自己的恨?谁能猜得透呀?这些年里,豹子有太多的烦恼和忧愁,他有时会举起残疾的右手呆看老半天。

天完全黑下来,风吹动院子里的树枝,发出嗖嗖的声响,豹子闻到从门外飘来的潮湿的泥土气味,随后,就听到雨滴落地的声音。有几阵,风还裹着雨丝,刮进屋里来,豹子呆呆地望着开着的门外,也不起身。突然,他听到胡同里有人嚷嚷唧唧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正朝他家走来。

“豹子,怎么也不开灯?睡了吗?”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在喘着粗气。

豹子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几个黑影子已经立在了他的门口。

“外面下着雨呢,快进屋吧!”几个人把一个瘦弱的黑影子让进屋门里。豹子明白了眼前的一切。

“豹子,豹子。”豹子没有吱声,但听出是西邻的三叔喊他。

老头儿见豹子不吱声,就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打着了,照着看情况,于是,整个屋子里的东西都跟着火光明暗跳动。他看到豹子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就走过去朝他肩上打了一下,嘴里骂着:“娘的,你根本没有睡着,跟我装蒜呢。”其他人趁着火光,把豹子的电灯开关打开了,屋里霎时亮起来。豹子不得不睁开眼睛,见哑妇就怯怯地站在他的屋门里。外面的雨听起来更大了,随风打在地上,发出飒飒的声响,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外面下雨了,她没地方去,豹子,你就行行好让她住你这儿吧。”三叔喘着粗气说,似乎刚才在雨里的紧张还没有舒缓过来。

“三叔,你们就别给我添乱了。”豹子不知是真不想接受,还是故作姿态,弄得眼前的几个人不知如何是好。其中一人拽了一下老头儿的胳膊说:“三叔,咱走吧,剩下的事就交给豹子了。”几个人说完转身出门,冲进雨幕里。

哑妇呆呆地站在那里,两百年里没有动一下,只有当风裹着雨点打在她的裤角上时,才能看到她的身子因受寒冷刺激而微微颤抖。一时间,好像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虚化了。一个活像稻草人般的女人,和一个半躺着的灰色蜡像般的男人,构成了此时这幅没有悲喜,亦缺少色彩的特殊画面。

外面的雨滴随风从很远的地方一路撒来,沉重地敲击着屋上的瓦楞,远处不时传来狗的叫声,孩子的哭声和谁家电视里男人和女人调情的笑声,这些声音又被风和雨撕裂了,扭曲了,时断时续,时显时隐。不知过了多久,豹子终于动了恻隐之心,他从床上坐起来,望着眼前的这个陌生女人,指指一个小方凳,示意她坐下。

哑妇没有动弹,或许是面对一个陌生男人而胆怯。豹子从床上下来,拿了那个方凳递给她。哑妇伸出一只如桑树枝样枯黄的手,怯怯地把凳子接过来,坐下了。那神情,似乎在忐忑中等待着豹子的处置。

豹子坐回床上,又点燃一支烟,默默望着哑妇,一幅并不让他中意而却让他可怜的人体画面,在他有些忧郁的眼睛里聚焦。她中等个头,因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弱,皮肤粗糙,面容枯槁,眼角布满皱纹。从她满是尘土的脸上分辨,大约三十多岁。

壁虎趁着灯光,在墙壁上猎杀东躲西藏的晚秋的昆虫,噬咬和吞食的声音震耳欲聋,让其他的虫辈们不寒而栗。豹子仰躺在床上,一遍遍审视着这一切。而哑妇却丝毫没有被惊动,刚才还警惕的神经,此时开始放松,她低下头,闭上了眼睛。

这信息很快传递给豹子,让他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矫正和引导自己的行为。他不情愿地起身下床,拿了一把小笤帚,把床一旁的地面打扫干净,然后铺个草苫,放上床单,简单搭起一个床铺。

他想喊哑妇去睡,可看到哑妇一脸的泥土,就起身拿了脸盆,从桶里舀好水,端到哑妇跟前。哑妇被这动静惊醒了,她抬起头,望着豹子的举动。

“洗洗脸去睡吧。”豹子对她比划着说,神情和姿态颇不自然。哑妇明白了豹子的意思,去洗手脸。手撩得脸盆里的水哗啦啦地脆响,水花在盆中一次次溅起,在灯光的照耀下,像撒着一粒粒的碎金。豹子在一旁默默地望着哑妇。他忽然觉得,屋子里多了一个女人,尽管是哑巴,可总是有了一些人气,黑夜里听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内心会减轻些许孤独感。

哑妇洗完了手脸,豹子这时再审视她,感觉干净后的脸庞就像新雨过后路边的野花,鲜艳许多,好看许多。他用手指着床,示意哑妇去睡,哑妇看着地上的草苫哇啦了几句什么。豹子懂了她的意思,就先一屁股坐在草苫上。然后示意她去床上。

哑妇没有动,她还搞不懂这个陌生男人的用心,她不敢喧宾夺主。

豹子见状干脆躺下去,闭上眼睛。

哑妇呆望着豹子,尽管摸不透深浅,但她感觉到了他的善意,终于,她抵不住寒冷和困倦,去了床上。

屋内重归平静,只有外面在暗夜里纠缠的风雨不肯罢休。

豹子见哑妇躺下了,起身关了灯。黑暗一下把这个男人和女人封闭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

豹子躺在草苫上,睁着眼睛望床上的哑妇,黑灯瞎火里,只能大致看到她身子的轮廓,但这轮廓,却引起了豹子作为男人的念想,并且这种念想,随着哑妇的身子每一次翻动,都在加深,哑妇睡梦中发出的每一次声响,都使豹子的心随着悸动,如此近距离与一个女人躺在一起,这是他天黑以前想都没有敢想的事。

豹子睡不着,他在想一个没有确切答案的问题。明天她会走吗?会有人来找吗?豹子突然生出新的念头,他不希望有人来找她了,就让她留在这里,让他圆一回做真正男人的梦。

下半夜,雨住风微,豹子有些内急,就起身跑到院子里。凉意阵阵袭来,冻得他牙关紧咬,不觉打了几个寒颤,再回到屋里时,已经了无睡意。他细听哑妇,正发出轻轻的鼾声,异性细腻的喘息,像小猫的爪子,挠得他的欲望痒痒的,在身体里发芽、膨胀,使他产生了想亲近她的念头。他轻轻从草苫上爬起来,蹑手蹑脚来到哑妇跟前,正当他伸出手,就要触到哑妇奶子的那一刻,房顶上突然传来野猫掐架的瘳人的呻吟声,阵阵打斗,歇斯底里的尖叫,刺破暗夜的寂静,也揪着豹子的心。他身上的热气,连同膨胀的下体,被野猫们的一阵闹腾,弄得很快消了下去,身上渗出黏黏的汗水。他缩回了伸出的手,一阵落寞和不悦随即袭上心来。

他重新躺下,沮丧地睁着眼睛,在雨后的凄切中等待天明。

2

天一亮,豹子就躺不住了。可他看看哑妇,还安稳地睡在他那张破床上。这时候,豹子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哑妇醒来以后。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他也不知道哑妇会怎样?他想着那局面一定会很尴尬。要是哑妇眼睁睁从身边走掉,他又觉得太窝憋,太难为情。

豹子不知所措,他不想在这样的局面中受折磨,就干脆爬起来,默默地望了哑妇一会儿,转身走出屋门,扛起把儿还有些潮湿的铁锨,踏着泥泞,往地里走去。到哪块地?去做什么?全没有考虑。

迎着晨雾,豹子跑遍了他位于村东和村南的三块责任田,可竟然铁锨没沾地边儿,只是在距离村庄最远的那块地的地头,蹲着,一支接一支吸烟。好像每一缕烟雾里,都漂浮着豹子的烦恼和无奈,漂浮着他的无法把握的不甚明朗的日子。

神情飘忽间,他突然想起家里。也许现在哑妇已经睡醒了,走了,他的屋门大开着,邻居的狗或者鸡,已经去了他屋里,叼走了他的馍馍,或者啄食了他堆放在塑料布上的粮食。也许哑妇没有走,醒来后发现他不在家,呆呆立在屋门口,心中莫名地忐忑。

“回家!”他突然这样想,于是吐出噙在嘴中的烟头,扛了铁锨,转身往家走去。

豹子走进家门时,心突然颤抖起来,他甚至害怕走进屋门那一刹,然而,随后看到的情景,让他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哑妇坐在屋内的那张小凳上,她见豹子回来,先是有些诧异,随后怯怯地望着他,当豹子回望时,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豹子尽管神情表现得波澜不惊,但眼前还是生出了莫名的光亮,似乎感觉到日子里有了一丝新的希望。他放下铁锨,洗了一把手脸,就走到紧挨堂屋的小厨房里。

豹子利落地往锅里添上水,坐在灶前,拿了把柴禾放进灶膛,用打火机点着,往里送了送,拉起风箱。火苗随风立即变得大起来,一股青烟夹着火星从灶膛里窜出,火星闪闪烁烁地翻滚几下,就熄灭了,变成灰烬,落在豹子的头发上或锅台上,喷出的火光照着豹子黑红的脸膛,他感到面部有些被烤的灼热。柴禾在灶膛里,随火光的跳动,噼啪作响,豹子心中的阴沉和潮湿,也在这火光和响声中退去。

饭做好了,堂屋当门的一张小桌上,端上了两碗玉米粥,馍筐里放着几个馒头,外皮有些嘣裂,冒着热气,还有炒的一碗白萝卜丝,一些红色的辣椒皮点缀着,给人新鲜爽口的感觉。豹子示意哑妇过来吃饭,她望着饭桌,踌躇了一下,走了过来。

豹子不敢看她吃饭,现在的她,和昨晚在大街上的表现截然不同,也许昨天她确实是饿极了。单独面对豹子时,她显得有些羞涩,每当豹子扫视她,她就急忙低下头,不好意思吃东西了。豹子就不看她,好让她吃个饱。而把头转向一边的豹子,心里却很高兴——她在吃着他做的饭,也许以后会每天吃他做的饭。其实豹子平时吃饭很快,他今天却把速度放慢了。豹子还真是个有心人,他是怕自己先吃完了,哑妇就不好意思吃了,她会因此饿肚子的。豹子想,这顿饭吃完,她即便是走了,自己也不后悔,就当是行好了,积些德,总会有个好的报应。吃完早饭,哑妇精神好起来,缺少光泽的脸颊上有了一丝红润,眼睛里也有了神和光。豹子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心湖里因某种温暖徐徐涨起春潮。哑妇欲起身帮豹子收拾碗筷,豹子赶快抢着收走了,他在厨房里洗着碗,浑身舒畅地捏着腔哼起了小戏儿——“府门外三声炮花轿起动,周凤莲坐轿内喜气盈盈……”

天放晴了,艳阳从东南方向照过来,温暖而明媚,哑妇在阳光下显出更加凸凹的线条,也让豹子感到了更多的女人味。豹子望着哑妇,想起了娘在的时候,给他算的一次卦,说豹子命里有媳妇,还有两个儿子,娘为此激动了好几天,不管怎么说,这是个盼头和安慰,娘想着,豹子要是成个家,熬个下辈,续了香火,这门人就不绝后了,可是到娘走的那一天,也没有盼到豹子圆房,这一次,算命先生的话但愿能够应验。

一夜风雨,扫荡得村子和田野里的树叶落得满地,放眼往远方望去,天地间空旷了许多,万物好像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灰色。收了秋还要种小麦,村子里的人照样马不停蹄地忙碌。豹子也不敢放松,趁着墒情好,他和其他人家一样,要抓紧整地播种。

豹子骑着他的那辆半旧自行车,肩上扛着铁锨,出了村子的东头,往南拐,上了大路。脚下不断用力加速,车链子就吱吱呀呀地叫唤着,车轮子也越来越快。

“豹子,你不在家看着哑巴,还下地去?”

“嗯。”

“和哑巴已经办真事了吧?”

“办你娘个头啊!”

“我就不信菜放在食盆子里猪还不拱?”

“滚你的吧,王八羔子!这几天种地没有累死你,还满嘴喷粪?”

一个平时爱和豹子开玩笑的男人骑着自行车追上豹子,和豹子笑骂。豹子也不恼怒,只笑嘻嘻地和他对骂。这种骂,在男人中是一种相互捉弄的穷开心。这男人似乎想从豹子嘴里挖出一些和哑妇亲热之类的消息,可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总觉不甘心,就又对豹子说:“还是先下手为强,免得逮不住狐狸惹身骚。”

豹子只是望着他骂了一句,就不再说话了,他把脸转到一边时,看到不远处的野地里有两只土黄色的狗儿在追逐着,打斗着调情,后来,一堆玉米杆挡住了狗儿们的大半个身影,只隐隐约约看见一只狗把身子跨在另一只狗的身上,重复着耸动屁股的动作。

到了岔道口,豹子和那人分道扬镳,因为路粘,豹子紧蹬了几下脚蹬,车轮子在土路上犁出一道长长的沟来。

豹子每天起早贪黑到地里劳作。一天,两天,三天……哑妇没有走,这以后,还有了让豹子惊喜的变化。他从地里回来,发现哑妇洗了身子和衣裳,他甚至闻到了女人身上特有的体香。屋里也被弄得干干净净,他睡的草苫被折叠起来,草苫上的被褥,还晒到了院子里的太阳下。夜里,豹子躺在草苫上,开始盘算往后的日子。豹子的内心,像初春原野上的草儿,开始隐隐泛青,即将生出绿绿的嫩芽。

过了几日,豹子等来了镇上的一个集会。这天,天气格外晴朗,早晨的阳光照在豹子的脸上,使他红光满面。豹子没有到地里去,他早早吃过饭,轻快地骑上自行车,径直去了镇上。

往常,豹子也赶场,他那时赶场往往漫无目的,东逛逛,西瞅瞅,看个稀罕,凑个热闹,有时候,也在女人堆里挤闯两趟,可是这一次,豹子赶场的目的却非常明确。来到场上,第一件事就是选了一家门面大一些的理发店先理了发,刮了脸,接着就去了服装市场。他在市场里来回走动,眼睛一直专注女人的服装,那各种款式的女装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拿定主意,要给哑妇买衣裳,可买什么颜色的、什么样式的?心里思忖着,却拿不定主意,于是,他就把目光放在来来往往的中年女人身上。他仔细搜寻着,看哪个人高低胖瘦大致和哑妇差不多,看中年妇女都穿啥样的衣裳。最后,在同村来赶场的妇女们的帮助下,豹子如愿以偿。

买完衣服,豹子推着自行车,急匆匆走出人群。新理的头发被微风吹拂着,在前额飘动,洗头膏清香的气味,一阵阵飘进鼻孔里,使豹子感觉既惬意又青春,他跨上自行车,脚下有使不完的劲,一个个人影和路边的树影被立马甩在身后,车子骑得像飞一般快。

回到家里,豹子二话没说,就拿出给哑妇买来的衣裳,示意哑妇换上。哑妇尽管表现出惊喜,却没有接过衣裳,而是缩着手愣愣地望着豹子。“穿上试试!”豹子望着她恳切地说,眼神充满期待。哑妇像是没有听懂,还是愣愣地站在那里,并没有要接受的表示。豹子心里开始有些不快,他那颗真诚的心,好像被人放了一个冰块,有些凉,也有些堵。

哑妇扭过身去,豹子感到有些尴尬,他把托在手上的衣裳,放在哑妇跟前的床沿上,从屋里走了出去。

豹子点了一支烟,去了街上,他心里空空荡荡的,可满脑子还是哑妇。“随她吧,”他安慰自己,“不是自己的终不可强求。”这时,他眼前又突然冒出了多年前邂逅的那个跛脚女人,心里有些酸楚,情绪也一下消沉了。

街上来了一辆推销百货的厢货汽车,车顶上的喇叭里滚动播放着流行歌曲和半土不洋的广告,汽车周围男女老少的站了一大群人,他们把那些洗衣粉、毛巾、香皂、肥皂之类的东西拿在手里,争先恐后向售货人询问价钱。要是往常,豹子会围上去看个热闹,这会儿,他却没了心思,他甚至厌恶这不住声的嘈杂。他闷闷不乐地站了一会,还是惦记衣裳的事儿,很快,就不声不响走回家去。

豹子看到屋门闭着,觉得有些奇怪,轻轻推了一下,没有开,好像里面用什么东西顶住了。他有些紧张,她在屋里干什么呢?他心里顿时起了雾团,怎么也猜测不透。豹子等了一会,终怕有什么不测,于是用力推了几下屋门,竟听到屋里有水的响动声,哗哗啦啦的,一会儿又停止了。豹子想到了什么,急忙去了厨房,他发现水桶不见了,地锅里似乎还冒着热气。“她烧水了?”弯下腰看看灶膛里,的确还有柴禾的余烬闪着火光。一定是哑妇烧水了,她洗澡或者是洗什么东西?豹子想。当他再次返回堂屋门前时,哑妇打开了门。豹子望着眼前的哑妇,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他眼前猛地一亮,感觉自己的身子在颤抖。

哑妇站在屋门里,用征询的目光望着豹子。她身上穿着豹子为她买的那身衣裳,米黄色、前胸镂边的上衣,黑色的西裤,大小胖瘦相当合体,加上刚洗了澡,没有了粘在脸上和头发上的尘土,露出了颇为白净的面部本色,豹子觉得她很是好看,甚至还有些俊俏。

豹子不知道怎么表示此时满意快乐的心情,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哑妇,把两只手放在胸前,来回揉擦着,张开嘴嘿嘿地笑。哑妇见豹子的形态,有些手足无措,也微低着头,露出了笑容。哑妇的微笑像一道道电光,刺激得豹子身上麻酥酥,暖融融的,而豹子的诚实、细心,也让哑妇忘记了一切苦痛和对生活的沮丧。她感到这个陌生的男人就是她的立命之人,这个小小的院落就是她的安身之所。

豹子想过去抓住哑妇的手,可神经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右手残疾的伤痛像一根扎进肉里的长长的芒刺,让他的心隐隐作疼。他对着哑妇傻笑了一下,转身跑进厨房,烹葱花,炒鸡蛋,煮面条,不大一会,热腾腾,香喷喷的鸡蛋卤面被端到哑妇跟前。哑妇表情也显得很激动,她和豹子都香甜地吃起面条。一只小小的苍蝇嘤嘤地叫着,在豹子和哑妇之间来回飞,他们并不去理会,任由它寻着碗上冒出的热气,一次次捣乱。豹子望着面前的哑妇,激动得想流泪,这是自从父母去后,他吃得最开心的一顿午饭。

吃完饭,哑妇站起身,夺去了豹子手中的碗,抢着去了厨房,豹子也没有再和她争,由她去洗刷,自己从衣兜里拿出一支烟,得意地抽起来,烟雾从鼻孔中缓缓冒出,轻扬而上。哑妇刷好碗筷,走回堂屋,又坐在豹子身边。很显然,她和豹子之间,已经拉近了心理的距离,她开始信任豹子了。豹子转过身望着哑妇,哑妇也不再回避,目不转睛地和豹子对望,二目相触间,情感默默交融。

一只小母鸡慢悠悠地走到屋门里,它突然停下脚步,仰起脖子,侧着头,静静地凝望着屋里的两个人,似乎对多了一个陌生人感到诧异,他对着男主人咕咕地叫了两声,好像要表明它的询问和质疑。豹子看了看,没有理睬它,它左看看,右瞧瞧,婷婷玉立了一会,还是没有等到主人青睐的食物,最后怏怏不乐地走掉了。

豹子想,总算有了一个女人给自己洗碗了,要是哑妇能留下来,给他做饭洗衣,那就算自己有了一个和其他男人一样的家了。豹子望着哑妇的手,又一次有了想握她的冲动。

豹子的脸涨得通红,他终于鼓足勇气,握住了哑妇柔软的手,哑妇没有拒绝,任由豹子握着她。哑妇的面颊也因羞涩而变得红润,她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放在豹子那只手上。豹子也想把另一只手伸过来,可突然意识到残缺的手指,刚刚抬起,就又马上放下去,插进了裤兜。哑妇感觉到了豹子的顾忌,她示意他,把那只手也伸出来。豹子把那只手伸了出来,她的手放开豹子另一只手,动情地揉擦豹子残疾的右手。哑妇来回揉擦着,露出关心疼爱的神情,她慢慢地把豹子那只残疾的手抬起来,拉到自己胸前,然后低下头用嘴亲了一下。这一亲,对豹子无异于敷上了感情的止疼剂,让他存在心底的伤痛的阴云,在哑妇面前顿时荡然无存。从小到大,除了父母,也只有哑妇理解他的残疾了,现在,哑妇就是他的亲人。

拖拉机像二十头健壮的牤牛,一路狂呼,开垦着熟女般晚秋的田地。那个下午,豹子在地里表现得生龙活虎,他光着膀子,一会儿在拖拉机的后面整理着没有被压盖好的碎玉米秸秆,一会儿又在地头甩开膀子用铁锨飞快地刨地,他像又回到了年轻时候,浑身有用不完的劲,他脑海里甚至出现了来年丰收的麦田,金黄的麦浪。这些年,他对未来几乎失去了希望,现在,哑妇又帮他找了回来,他必须好好种地,好好生活,给她一个安稳的日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豹子又把草苫拉出来,铺在地上,哑妇走过来阻止他,让他把苫子收起来,到床上去睡。豹子的头眩晕了一下,周身冒起了热气。

哑妇先躺在了床的里边,豹子坐在床沿上,他想着即将到来的一切,心潮澎湃,无以平复。他挨着哑妇,摊开自己的被子,随即躺了下去。

正当他伸出臂膊,要去搂哑妇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自己几天前对她的默默承诺,于是,他下了床,又摊开草苫,铺上被褥,躺了上去。

哑妇对豹子的异常举动,感到莫名其妙,泪水像怕光的小虫,在暗中慢慢从眼角爬出来,蠕动到耳根和脖颈。豹子屏着气息,压抑却幸福地揣测着对方。夜,万籁俱寂,似乎能听到空气摩擦发出的咝咝颤动声。豹子和哑妇皆无法入眠……

3

早晨的阳光格外明媚,潮湿的空气透着清新,豹子早早起床,走出屋门,只见几只麻雀,在院子里的枝头上喳喳地叫着,追逐嬉戏;邻居一只早起的黑花大公鸡,站在墙上,高高地昂起头,拍打着翅膀,一遍遍引吭高歌,几只小花母鸡在墙下觅食,有一两只抬起头看着那只公鸡的表演,似乎被其雄风所吸引,也跃跃欲试地往墙上飞。

尽管一夜未眠,但豹子并不觉得困顿,他的心里透出喜悦,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这么有趣味,都透着前所未有的美好感觉。

豹子弄好地排车,转身走回屋内,他告诉还躺在床上的哑妇,说要出去一趟。哑妇不知豹子要干什么,就起床从屋里跟了出来,豹子见哑妇跟出来了,示意她上车,哑妇望着豹子不解地摇头。豹子只好作罢,他拉着地排车独自出了家门。

上午八九点钟时,豹子回来了。他急急忙忙把车放下,快步跑到屋里,把在镇上买来的胡辣汤、油条递给哑妇。哑妇接过来,用手举着,上上下下看了几遍,把这些有些陌生的吃食放在饭桌上,跟着豹子跑出屋门。

哑妇看到车子上放着一张崭新的蓝色双人钢丝床,粉红色带富贵牡丹花的新床单,酱紫红镶嵌着龙凤呈祥图案的绸缎新被子,还有一挂长长的红色鞭炮,心里一阵发热,脸上现出潮红,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见豹子买来了新床和铺盖,胡同里的几个妇女带着孩子跟过来看热闹。豹子也不理睬他们,只管自己忙碌。“王八豹子,都准备娶哑巴了,连个喜糖也不买?”豹子扭过头来,笑嘻嘻地说:“买,买,等着吃吧。”众人不信,直努着嘴骂豹子小抠。

还没等哑妇完全搞明白,豹子就示意哑妇给他帮忙,把屋子里的那张破旧的床搬到屋外,把那张双人床从车上抬下来,放进屋里,铺上了新被褥和床单。哑妇在众目睽睽之下,侍弄着这些东西,显得有些害羞。

待看热闹的邻居们走后,豹子去院子里燃放了鞭炮,清凉的阳光下,爆竹跳跃着,清脆地炸响,随后,粉红的碎纸像花瓣铺满了豹子的院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

豹子放完鞭炮,回来坐在饭桌旁,把哑妇的手拉过来,深情地望着她说:“既然你没有走,也肯和我合铺,那今天我们就算举行个仪式,我们就从今天开始,一起生活,要是你能长久留下,我们就做夫妻,要是你哪天走了,我也不怨你,不恨你。”

哑妇好像听明白了豹子的话,她哇哇啦啦地对豹子说了一通什么,抬起的手,往远处不住地指着,眼泪同时流出眼眶。

豹子知道哑妇是在对他说她的事,却弄不明白她的表述,看那手势,也许她的家离这里很远,或者说她家里的人都走远了。他不想让哑妇伤心,于是伸出手给她抹去泪水。

哑妇接受了豹子疼爱的举动,这只有些粗糙的手,抹去了她心头的阴霾和痛苦,她忘掉了一切不快,沉浸在幸福里。

豹子炒了荤素四个菜,和哑妇吃了一顿像样的午饭,下午,豹子没有外出,和哑妇上了新床……

豹子圆了做真正男人的梦,一直到天黑才起来。

三天后的上午,是农历的十月初一,一场北风过后,天气变得晴冷。按照当地的风俗,子女们要到父母的坟上去烧纸。这天,豹子手里提了一个篮子,篮子里放满了供品和纸钱,带着哑妇,来到父母的坟前。

豹子在地上铺了一个小布单,把那些供品摆放整齐,又在父母坟前的地上用树枝画了个圈,在圈里烧了香和纸钱。豹子跪在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头说:“爹、娘,我来给你们送钱来了,今天还跟我来了一个人,你们都看到了,就站在这里。”他转脸望着哑妇。哑妇见豹子在那里虔诚地祷告,又见他转脸看自己,知道豹子说的话和自己有关,尽管没有下跪,却神情严肃地立在那里。“爹、娘,她是个哑巴,但不傻,要是她不走,以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我有家了,你们就瞑目吧。”那天,尽管是微风,但是纸钱和香火燃烧得很旺,燃起的火苗似乎显得很兴奋,缕缕青烟,盘旋上升,透着豹子说不清却很轻快的感觉。这时候,两只灰喜鹊喳喳地叫着,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豹子抬头望着它们上下左右翻飞,直到淡出视野,才回过神来。

末了,豹子牵了哑妇的手,示意她回家,哑妇也不拒绝,她的手和豹子的手扣在一起,跟豹子并肩走着,遇到路人也没有撒开。

自从有了哑妇,豹子才觉得是在真正地过日子。家里比他一个人时干净利落了,他的穿戴也整齐许多。豹子后来发现,哑妇是个比他更讲卫生的人,大冬天里,她坚持烧水洗澡,她也常常逼迫豹子下水,可豹子总是怕冷,懒着不洗,哑妇就不高兴,每在此时,她躺在床上,会把身子转到一边,背对豹子,豹子无可奈何,每次都要服软,最后,烧了水,顶着寒冷,让哑妇看着,把身上的每个部位擦洗干净,这样,气氛才会由紧张变得轻松,哑妇于是会转过身来,抱住豹子,给他受凉的身子暖个遍,常常会把豹子暖得热血沸腾,激情奔放。

他教哑妇学会了做饭,哑妇给他擀的第一次面条,尽管厚薄粗细还掌握不好,可豹子还是从心底里觉得高兴。他把碗端到大街上,走到聚在街上吃饭的人群里,用筷子把面条高高地挑起来,然后夸张地仰起脖子把面条哧噜噜吸到嘴里,以便引起街坊们的注意。“豹子,面条好香呀!”邻居们望着豹子和他开起玩笑。豹子一边扫视大家,一边从碗里挑出一大块煎鸡蛋,放进嘴里,轻快自得地嚼着说:“这是哑巴做的,哑巴做的。”话语里蛮有炫耀的意味。“哑巴这么快就学会擀面条了?还真是巧手呢!”邻居们故意表现得很惊讶,他们也在配合着豹子的得意,分享着豹子的快乐。这以后,只要是哑妇做的新花样的饭菜,豹子都会端到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吃,与其说他在吃饭,毋宁说是在给大家夸耀哑妇。大家每次都会说些哑妇的好处,让豹子高兴。

“豹子,哑巴的肚子什么时候鼓起来啊?快让她给你生个胖小子吧。”邻人们常常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问豹子。豹子不知道这问话该怎么回答,每每只是嘿嘿地笑,可他心里却在想,哑巴见着红,要是自己也正常,说不定还真能生出孩子来呢!

开春了,豹子开始在院子里和责任田的地头上栽树,他心里琢磨着,要是将来有了孩子,盖房总要用梁檩呀。他还买了几只青山羊,养了一群鸡鸭,有了这些活口,家里就热闹起来,每当哑妇喂它们时,各种叫声和喧闹声,组成特殊的交响乐,这局面让豹子感到很兴奋,有时候,他会自言自语地笑着说:“真没有想到还有今天,真没有想到呢!”

邻居们也发现,豹子比以前显得年轻了,脸上长了肉,泛起了久违的红光。豹子下地回来,望着在院子里或厨房里忙碌的哑妇,也每每自个儿露出陶醉的憨笑。

人生就是这样,有时候说不清道不明,一个偶然的机缘,就如缕缕春风,能使枯萎在严冬里的生命复苏,如豹子和哑妇,不知道是哑妇还原了豹子生命的绿色,还是豹子使哑妇存活得更加舒展畅快。豹子和哑妇的生活充满温情,时常有拥抱、亲吻、手拉手的亲昵举动,甚至让那些拖家带口的过来人羡慕。

4

村头坑塘里的水,冻了又触,触了又冻;坑塘边上的垂柳叶儿生了又落,落了又生。转眼间,哑妇已经和豹子一起生活两个年头了。他们也常常同其他夫妻一样,双双走出村子,去侍弄他们的田地,照顾他们的庄稼。哑妇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切,现在豹子无疑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亲人。她离不开豹子,常常,豹子前脚一出家门,她就后脚跟出来。而豹子呢,也觉得有哑妇跟在身边心里踏实,办事有底,干活有力。这两个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生命,已经紧紧连在了一起,谁也离不开谁,谁也舍不得谁。

一个夏日的上午,天空涂抹了一些瓦块状的白色薄云,几只自得其乐的燕子叽叽喳喳叫着,在火热的空中穿梭盘旋,干热的微风随意掠过,羞答答的禾苗的叶子像无辜的少女般随之曼舞。豹子正光着黑黝黝的膀子,脖子里搭着毛巾,在田地里热火朝天地锄地,突然,两个人拼命地蹬着自行车慌里慌张来找他。“豹子,豹子!”两个人的声音由远而近,一次次撞击豹子的耳膜。豹子听到喊他,赶忙抬起头,发现是他的邻居,高条子的铁山和敦实矮壮的石虎。“哑巴出事了。”两个人焦急地说。这句话像一块猛然间飞来的闷砖,重重砸向豹子的头颅,他一下懵了,脸色变得蜡黄,前额渗出花花下流的虚汗,眼前一黑,手里的锄头哐地一声落在地上。“出啥事了?”豹子怔怔地望着他们问。“公安上的人来找她,说是要把她带走,还说你参与贩卖人口呢,你就找个地方躲躲吧!”豹子圆睁着眼睛,望着他们,一脸无所畏惧地说:“我哪里也不去,快带我回家。”二人拗不过豹子,只好跨上自行车,弓着腰,卯足了劲,不管高岗下洼,颠颠簸簸地把他驮回家里。

豹子的胡同口停着两辆白色小轿车,车顶上的警灯一闪一闪的,车身上 “公安”两个蓝色的大字,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豹子无暇关注这些,他跳下自行车,发疯似的往家跑。

豹子家的院子里围满了人,威严的公安民警正倾着身子,和被这突然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的哑妇交流着什么。邻人们都心情焦虑地站在火热的太阳下,尽管身上出满了热汗,但全然不顾。他们七嘴八舌地对民警讲述哑妇的来龙去脉,为豹子和哑妇求情。豹子的三叔也赶过来,气喘吁吁地给民警讲述,在那个晚秋的雨夜,他是怎样把无家可归的哑巴,送到豹子家里的。哑妇望着民警,也望着众人,一脸的茫然,她无助地撤着身子,眼睛四面搜寻着,在期盼豹子赶快回来。

豹子喘着粗气,猛兽般冲进人群,飞奔到哑妇跟前,一把推开民警,把哑妇抱进怀里。他铁青着脸,脖子里绷着青筋,情绪激动地对民警大声喊道:“她是自己来的,不是我买的,她跟我过两年了,谁也别想带走她。”愤怒的话语犹如千钧巨石,呼啸着从高处滚过来,咄咄逼人,势不可挡。

哑妇伏在豹子的肩膀上嘤嘤地哭泣。豹子用手轻轻拍着她,让她不要怕。民警诧异地望着被激怒的豹子,心中却暗暗佩服了这个外表并不威猛的男人的血性和柔情。

一位国字脸的民警,清了清嗓子,耐心地对豹子说:“请你不要激动,我们要把事情给你讲清楚。”豹子仍然紧抱着哑妇,喷着火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那民警。

一阵热风刮过来,捉弄般地摇晃着豹子家那几棵白皮杨树的墨绿油光的叶子,沙沙作响,在场的人们被这无序的声音搅扰得心急火燎。国字脸的民警掏出小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环顾了一下在场的人们,接着说:“她老家是云南的,是被人层层转手拐卖,发现是哑巴而又被遗弃的,公安部门经过多方走访追踪,才找到了她的下落,我们要告诉你的是,你容留被拐卖的人口,并且与其同居是非法的,但是经过我们事前了解,考虑到你对她照顾的具体情况,我们将向上级部门汇报,对你可以免予追究,至于她,今天一定要带走,让她和她的亲人团聚。”

豹子眼睛里充满了对民警的敌意,他觉得是他们把他和哑妇这对绝处逢生的人活活拆散了。此时,在场的邻人都凝神静气望着豹子。尽管他们心里也都替豹子窝着火,憋着劲,可面对如此困局,谁也拿不出锦囊妙计来。

村支书见状走过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说豹子。支书的话像淋漓的雨滴,终于打湿了豹子的眼眶,也让他刚强的内心潮湿,变软。最后,豹子不得不无奈而绝望地松开了手,同意哑妇离开。

生活有时候像极了表面平静的河流,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出现旋涡和激浪,让你在措手不及中经历要命的波折和磨难。此时的豹子和哑妇,就正好被挟裹在这种不虞的命运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民警牵了哭得泪人般的哑妇的胳膊往外走,呆呆地望着这场景的豹子,突然大声喊道:“等等!”现场的气氛再度紧张,人们又把跟随着哑妇的眼睛转过来,聚焦在豹子身上。

民警们只好停下来,看豹子还想做什么。

豹子转身跑进屋里,一会儿提着一个用粉红色的床单包成的包袱跑出来,追上哑妇,“这是这两年我给你买的衣裳,这是三千块钱,你拿上。”这话语尽管柔软,却像刀子剜着哑妇的心,因为她再次感觉到,来自这个她信赖的男人的爱和真诚,而这爱和真诚,就将被眼前的离别无情地割断。她流着眼泪,望着豹子,拼命地摇头,怎么也不肯接受。她知道,这些钱是他们两人仅有的积蓄,她不能自私地把它带走。她和豹子来回推让,每一次的推让里,都包含着无尽的不忍和不舍。她不忍就这样和豹子分别,也不舍这个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亲切的安身之所。见豹子不收回,最后,她用牙齿咬着嘴唇,忍住哭泣,把衣服和钱放在地上,跑开了。

豹子把衣服和钱从地上捡起来,追上哑妇,哑妇还是推让着不肯接受。豹子急了,他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喊出来:“快拿着,路上用,你走了,我要它们还有什么用?”豹子的声音里透着无奈和酸楚。在场的人都哭了,民警也被感动得湿了眼眶。邻居们再次替豹子求情,民警还是无奈地告诉大家,他们必须执行公务。

走了几步,哑妇又从民警的搀扶中挣脱,呜呜啦啦地哭喊着,跑回来,与豹子抱在一起。民警们尽管被这场面感动着,内心舍不得把他们分开,但最后还是不得不走过来,再三劝说。无可奈何的哑妇,这才流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警车。

豹子度日如年,他的魂和他所有对生活的梦想,似乎都随哑妇去了。他不吃不喝,大睁着眼睛,仰面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哑妇。

他翻来覆去地想,似乎也想通了。本来就没有指望她能留下来,可是,后来她留下来了,还陪自己过了两年,也该知足了。走就走吧,不然,找不到她,她的亲人就会和自己一样痛苦。这样一想,豹子对自己的作为,又似乎有些内疚,可他实在是舍不得哑妇。

又到了傍晚,豹子的邻居未见他出门,就来看他。在邻人的劝说下,豹子才勉强起来,喂喂那些饥饿难耐的鸡鸭和山羊们,而他自己却没有心情吃东西。“她现在一定坐上火车了……她很快就会和家人见面了……”豹子坐在他的屋子里,抽着闷烟,仍然想着哑妇。他不知道哑妇见了亲人,过上一段时间,还会不会想起他。豹子对生活又迷茫了,就像大雾天走山路,分不清前方的沟沟坎坎。

豹子躺在床上,想着和哑妇这两年的生活,那香甜还在眼前,又似乎已经很远……

这个夜晚,豹子仍然无法安眠,半夜里,他突然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而且越走越近,紧接着,就听到了房门的响动。“来贼了?”豹子想。他急忙坐起身来,只见一个黑影急匆匆走进屋里,朝着他走过来。“哑巴!”凭直觉,豹子断定是哑妇。还没等豹子站起来,她就哭泣着,像一阵温柔的旋风,扑过来,抱住了他。豹子也紧抱着失而复得的哑妇,怜惜地哭了起来。尽管才一天多,但在豹子的心里,她却像走了已经很久很久,似乎永远不可能再相见。此时此刻,豹子觉得像做梦一样。

末了,豹子起身拉开电灯,见哑妇浑身泥土,胳膊上有许多道浸着血的擦痕,就知道哑妇不是光明正大回来的。

豹子疼爱地端详着哑妇的胳膊,每个毛孔都在为哑妇的刮痕而激灵。他打了一盆水,让哑妇洗手脸,知道哑妇一定没有吃饭,又急忙给她下了一碗面,坐在哑妇身边,看着她,吃完了,就关上房门,上床休息。

蚊帐里的小风扇,在他们的身子上方卖力地旋转着,制造的阵阵风儿,舔着他们紧紧搂抱在一起的光溜溜的身子。哑妇把豹子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哇哇啦啦对豹子说着什么。豹子弄明白了,哑妇真的怀上了孩子,他豹子的孩子。豹子兴奋得不能自已。可是,当豹子一想到事情不会就这样烟消云散,又顿时感到空前沮丧。他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老天爷,你一定要长眼、开恩啊!

哑妇让豹子一直抱着她,她也一直抱紧豹子,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再一次离开豹子,失去豹子。他们的身体恨不得融在一起,奢侈地享受这个梦幻般的夏夜。

睁开眼睛,豹子和哑妇又迎来了一个火热的早晨。豹子和哑妇起来床,正在洗脸,突然听到胡同里有车子的响动声,随后就传来一阵狗的狂吠,感觉中,那狗正气势汹汹地追逐着车子,不顾一切地朝这边撵过来。豹子的心里咯噔一下,预料到是公安上的人又一次找了过来。

豹子的院子里一会又聚集了许多人。这一回,豹子没有硬着阻拦,他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能和法律对抗。这一次,他真的灰了心,像傻了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出神地看着满院子的人。民警摇着头苦笑着对大家说:“这女人,就在上厕所的功夫,却跳墙跑了,我们断定她是又回来了,这不,还真是这样。”村人们就向民警求情:“她不愿意走,你们就行行好,成全他们吧。”

民警们尽管也不忍心再带走哑妇,可是,这事却由不得他们,无论如何,他们要给哑妇的家人一个交代呀。大家眼见这事儿一丝希望也没有了,只有哀叹着把路闪开。只见这时,一个瞬间,哑妇转身去了厨房,提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出来,放在自己脖子上,并且摆出视死如归的姿态:谁要是让她走,她就死给谁看。

在早晨的阳光下,菜刀的光刺着大家的眼睛,这本该是一个晴热安定的早晨,可现在人们的身上却凉气飕飕,神经紧绷,似乎只要哑妇的右手一用力,她的脖子就会鲜血横流,惨不忍睹。民警们见状也没了主意,急忙向前劝阻,可是哑妇却坚持不让他们靠近。豹子见状,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续给民警们磕头求情……

民警们急忙把豹子拉起来,为难地看着这场面。村人们再次围上来,给豹子和哑妇求情。民警们最后终于动摇了,他们把村支书喊到一边,商量了一通,哑妇暂时被留了下来。

豹子起早贪黑,把家里的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屋里用花塑料布吊了房顶,墙上粉刷了白色涂料,院子里用砖铺上了人行道。两个枣红色的幽幽发亮的衣橱,立在蓝色的双人钢丝床旁,一张溜光贼亮的玻璃钢茶几和几把不锈钢靠背椅替换了以前的小饭桌,被规规矩矩摆在堂屋的当门里。哑妇也帮着豹子清洗台面上的大大小小的东西,豹子的家被装扮得焕然一新。

过了两天,哑妇的父亲和哥哥在民警的陪同下,来到豹子的家,哑妇看见亲人,从屋子里冲出来,哭喊着跑过去,他们父兄三人激动地抱在了一起,那鲜亮亮、暖融融的亲情,感染着在场的每个人的心。

豹子家堂屋当门的茶几上,凉菜热菜,摆满了桌子,酒香和烟香味儿也越来越浓。村支书把豹子的情况对哑妇的父亲和哥哥详细说了一遍,哑妇的父亲和哥哥脸上的紧张松弛了,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们在民警和村干部的见证下,愉快地接过豹子敬过来的酒杯。坐在一旁的哑妇见状,心中扑棱棱地乐开了花,她明白,自己的父兄已经认可了这个两年来和她相依为命的男人。

半年后,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豹子喜出望外地忙碌着,他的屋子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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