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itlin Gibson Dawn
这个简陋的“住房”已经在白宫外面矗立了30多年,现在它本身也成了一个“纪念碑”,是美国坚持最久的政治请愿的象征。而这位老太太—康塞普西翁·皮克切特(Concepcion Picciotto),很多人叫她“康妮”—则是陪伴它最久的坚守者。
她仍然在那里,她在等待。
八月的骄阳下,暑热难耐,一位戴着假发的老太太正在跟三位西装革履的男士大谈战争。“这非常重要。”她说,“我们必须阻止伊朗。”
她突然转身,慢吞吞走回她的住处:一把老旧的遮阳伞,搭着白色塑料布,用长尾夹夹着。两侧分别摆着一块巨大的宣传板,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标语,大意分别是:“禁止所有核武器,否则末日将至。”“靠炸弹活着,必将死于炸弹。”
这简陋的“住房”已经在白宫外面矗立了30多年,现在它本身也成了一个“纪念碑”,是美国坚持最久的政治请愿的象征。而这位老太太—康塞普西翁·皮克切特(Concepcion Picciotto),很多人叫她“康妮”—则是陪伴它最久的坚守者。
康妮今年77岁了,个头矮小,不到一米五,有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皮肤晒成褐色,嘴唇线条鲜明,说话或微笑时露出稀疏的牙齿。当年她第一次加入抗议时,里根刚刚宣誓就任总统。此后总统们来了又去,换了很多位—老布什、克林顿、小布什、奥巴马—而康妮一直守在白宫门外。伊朗门事件、莱温斯基丑闻,还有其他风波,她都一一见证。海湾战争从开始到结束,她在这里,飞机撞向五角大楼时,她在这里,伊拉克战争和阿富汗战争打响时,她还在这里。
导游把她当成景点,引游客来参观;教育界把她当成教材,向孩子解释什么叫社会行动主义。她曾经出现在摩尔2004年拍摄的争议影片《华氏911》中,出现在诸多报章上,出现在纪录片《宾夕法尼亚大道神人录》中。2012年大选最后几个月,她曾希望奥巴马成为第一位会见她、了解她故事的总统。
这时,一位黑发青年在帐篷前驻足,举起数码相机对准标语牌。康妮探身跟他打招呼,她允许别人拍照,但有条件—要听她说话。
她盯着白宫,然后重复常说的那句话:“我必须待在这儿。这是我的人生。”
“既然都追求和平和正义,我们应该成为队友。”
美国文化敬重热情,欣赏虔诚。但是,行动主义者和狂热分子之间的界限往往模糊不清。当我们不能完全理解他(她)的行动时,会敬而远之。但是,真正的行动主义不正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偏执,甚至是极端吗?一个人可以既是圣人又是疯子吗?康妮是不是这样一个人?或者她两者都不是?
康妮对和平的渴望源于一个心愿:保护世界所有孩子。而这个心愿又源于另外一场努力:保护一个孩子。她的目标很清晰,但她为何会有这样的目标,却是一个复杂的故事。
1981年6月3日,示威者威廉·托马斯在白宫大门外扎营,举着手写的标语牌“追求—智慧和诚实”。康妮加入他的示威。之前,她在纽约工作,是某大使馆秘书,业余时间在当地一个家庭做保姆。此次来到华盛顿,是为了家庭危机向政府求助。
托马斯自称是一位哲学家、流浪者,高中退学,曾到海外朝圣,“漂”到华盛顿之前曾在纽约和新泽西打过零工。
“我看得出,他对自己在做的事情很真诚。”康妮说。
于是她在他身边坐下。几小时后他们便因非法在拉法耶特广场扎营被捕。获释之后,托马斯告诉她:“既然都追求和平和正义,我们应该成为队友。”两人一拍即合。
康妮曾经读过有关核武器的资料,看到广岛和长崎核爆之后的照片,深感惊骇。她把托马斯的信条转化为自己的版本:支持和平,反对核扩散,反对政府欺诈。他们决定将生命奉献给这一事业,也就是说,在象征着自由世界最大权力的建筑对面坚持静坐,向路人宣传,发放册子,展示标语。无论是日夜寒暑,大雨倾盆还是狂风横扫,他们都一直坚持。他们只有一把脆弱的遮阳伞可供容身,公园里不允许用真正的帐篷扎营。
他们踩在被动请愿与主动示威的微妙界限上,处于过渡期。此前很久,1960年代,出现动员了整整一代人的游行和静坐,此后很久,全球又出现了“占领”运动,引来一些针对其组织性和正当性的批评。
康妮和托马斯认为,通过标语和宣传,他们哪怕仅仅改变一小部分人的思想,就已足够。坚持本身就是有力的声明,一个永恒的象征,表明世界需要改变。这场抗议将无休无止,因为对世界和平的追求无穷无尽。与那些更具体的诉求—反对堕胎,支持同性婚姻—不同,世界和平太宽泛了,无法用某个立法来衡量其进展。对和平的追求既关系到人类的决心,也关系到政府的行动。
多年以来,康妮和托马斯多数时候住在街上,靠人们捐赠的钱款、衣服和食物生活。他们偷偷住在公园里,康妮记得附近有一家Hardees快餐厅,有一个甜甜圈店,员工会把卖剩的食物送给他们,洗澡则是在朋友家里。
“我们不是在生活—我们是生存。”康妮说。
如果你不坚持,一切就不会发生
1984年,美国国家野生动物联合会一名行政助理埃伦·本杰明在调研无家可归人员问题时发现了他们。“三周不到,我就辞去了工作,加入了他们的抗议。再过三周,我和他结婚了。”她说。她变成了埃伦·托马斯。当时,埃伦过着舒适的中产生活,有一套漂亮的公寓,一份体面的工作。
对于这场如旋风般突然而至的浪漫爱情,康妮感到沮丧。
她至今认为,埃伦加入抗议,只是为了利用托马斯。“她很贪婪。”提起埃伦,她一字一句地说。尽管矛盾日增,托马斯仍和这两位全身心支持他的女性每天一起在公园示威。埃伦说,几乎每一天,康妮都会告诉别人,埃伦是个撒谎精,一个操纵狂,一个间谍。她把个人的愤怒与世界和平掺杂在一起,宣传的信息相当矛盾。
“那是一场古怪的婚姻,因为康妮总是插手其中,恨我入骨。”埃伦说。“但我们仍维持了25年,我是一个耐心的人,我接受现状。”
时光流逝。三人一直坚持着,尽管他们不时要面对警方,面对敌意的游客,曾经被逮捕,上法庭,进监狱。托马斯和埃伦曾因违反国家公园管理规定被判入狱90天,他们服刑时,康妮独自把请愿进行下去。各种事件如浪潮一般来了又去:中东战争,非洲大屠杀,以色列冲突。三人支持所有和平请愿,同时专注于他们的反核行动。托马斯和埃伦将他们的行动取名为“一号运动”,目标相当远大:实现全球裁军。
1993年,该行动取得了最大成功。他们发起一次请愿,呼吁裁军,得到区议员响应,通过了一项提案。该区国会议员埃莉诺·霍尔摩斯·诺顿特别关注此事。诺顿与他们共同起草了一份反对核扩散的草案,“以法律术语阐述,更加贴近现实。”诺顿说。这份草案几经修改,先后10次在国会讨论。“他们希望让公众了解核扩散问题及其潜在的可怕后果。”诺顿说,“然后他们选择了一个最好的地点来做这件事。他们很聪明……”
诺顿说,要想理解他们所作所为的价值,有必要先了解美国行动主义的历史。“美国的抗议者都知道什么是渐变,如果你不坚持,一切就不会发生。”他说。“也许你无法让运动继续进行下去,但是你可以让一个论题始终被提起。”
埃伦和康妮都说,他们的请愿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每年成千上万人经过白宫,很多人会停下来赞扬他们。“人们总是对我说:‘我们需要更多像你这样的人。”康妮说。“我告诉他们:‘但一切要从你开始。你可以决定事情走向。如果人们能更关注此事,我就不需要待在那里了。”
新的“占领者”到来
1999年,托马斯的母亲去世。一开始他想把母亲留下的9万美元遗产捐出去,甚至想过把这钱烧掉,作为反对物质主义的声明。但是埃伦劝他用这笔钱买了一栋破房子。他们总算有了一个像样的家。他们称之为“和平之家”。
“和平之家”成了漂荡不定的行动主义者的庇护所。一些人会住上几天,一些人则住上几周,甚至几个月,靠着为数不多的捐赠生活。托马斯、埃伦和康妮则是常住居民,但他们身边总是围绕着一些人,帮着打理“和平之家”,轮番在白宫门前“值班”。
2009年1月,托马斯在“和平之家”聊天时,突然捂住胸口,摔倒在地。61岁的托马斯长期抽烟喝酒,患有糖尿病和充血性心力衰竭,医生没有救活他。康妮做了标语,怀念逝去的战友,在他去世第二天便回到了请愿地点。
四年之后的今天,康妮在白宫门前请愿的必要性似乎已不复存在。2011年末,“占领运动”数十名抗议者来到“和平之家”,轮流到白宫门前值守,让康妮休息。当时谁也不清楚这样的安排能够持续多久。身为“和平之家”屋主的埃伦说她没有能力支付相关花费,她乐意让社会活动人士住在那里,但他们也没钱支付相关花费。如果这样下去,她有意让“和平之家”住户—包括康妮—尽快搬离。
康妮说,威廉·托马斯出于非营利目的建立了“和平之家”,并坚持说,作为对托马斯的纪念,“和平之家”应维持现状。“这栋房子不能卖出,”她说。“托马斯的血流在这里。”她坚持说“占领者”应该留下。
当时候到来,康妮无法继续“白宫抗议”,那些年轻的行动主义者能否成为她的继承者?能否将她的传奇接着书写下去?“希望如此。”她说。
2012年11月一个寒冷的下午,“和平之家”住客迈克尔来到白宫门前,与康妮换班。在她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时,迈克尔对在周围逡巡的记者发表了程式化评论。
“她是一位英雄。”他一边说,一边坚定地点着头。然后重复了一句:“英雄。”
“英雄”是康妮经常听到的评价,有时来自路人,有时来自同伴。但不太清楚的是,康妮的支持者是否赞成其行为的象征意味。他们拿什么来衡量英雄品质呢?影响?决心?对于感兴趣的路人,康妮往往只是略作交谈,告诉他们要行动,要关注,要负起匹夫之责。
康妮对新闻的追踪有限,会在网上浏览半岛电视新闻网和少数政治博客,但她的愤怒主要针对那些侵害无辜生命的人,尤其是儿童。当她读到一些故事(最近关于加沙和叙利亚的比较多)。“看到人们呼喊正义,我感到伤痛。”她说,“我想帮助他们,但我本人也是一个受害者。”
她慢吞吞地回家。出租车呼啸着冲过街角,骑行者掠过身边。她一瘸一拐地走着,矮小的身体蜷缩在蓝色外套下。尽管如此,她的身上却时时显出一股挑衅劲儿。她走在人行道和斑马线边线之外,直穿拉法耶特广场草地和繁忙的十字路口,不理会别人的眼神,等着红灯转绿。
她用了大约25分钟回到住所。地方很简朴,有个长条形厨房,地上摆着充气床垫,桌上是报纸和手提电脑,一台收音机整天小声播着新闻,还有一只黄色的斑纹猫,名叫鲍比。床边的置物架上摆着一些照片,有鲍比,有一位穿着制服的西班牙人,那是康妮的舅舅,表明她背后曾有一个大家庭,对此她不愿多谈。此外,还有托马斯骑着自行车在请愿地点附近拍下的照片。在托马斯旁边,是一个女婴的照片,她脸颊鼓鼓的,长着浓黑的头发,脸蛋甜甜的,抱着一只泰迪熊。
我只想要回我的女儿
1981年那个夏日,康妮第一次在托马斯身边坐下时,心里想的不是核弹。她来华盛顿,不是为了全球裁军。她只是想要回女儿。
孩子名叫奥尔加,现在已经成年,但康妮只有这张照片。
1960年,康妮从西班牙来到美国,在朋友婚礼上遇到一名黑发意大利人。两人于1969年10月29日结婚。他们想要孩子。“我非常喜欢孩子,但我们没法生育。”她说。
1973年,两人去了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生刚2个小时的奥尔加被一位接生员带到康妮和丈夫面前。从这一刻起,康妮的生活开始与阴谋论会合。她认为这种收养是非法的,丈夫和他们的收养律师都心知肚明。她相信丈夫还跟一位年长女人有染,而那女人阴谋破坏他们的婚姻。她坚信丈夫开始对她下毒,每天早上她醒来时,都觉得自己非常虚弱,像是生病了。
她说,丈夫和律师迫使她和奥尔加分开,并想把她送到医院。“他说我有精神病。”1973年末,康妮被强制送到考尼岛医院,后来又被送到长岛的皮尔格内姆心理治疗中心。在纽约某修道院一位修女的帮助下,她最终获得自由,然后跑到了西班牙。
康妮说她害怕回到美国,但又很想把女儿要回来。1979年,她决定去华盛顿寻求政府帮助。第一次坐到托马斯身边那天,她感到害怕、沮丧。她觉得自己除了跟托马斯共同战斗,别无选择。“既然我没法帮助我的孩子,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帮助世界上其他孩子,”她说。“我要让他们远离伤害。”
尽管看似具有无穷无尽的坚守精神,康妮说她早已放弃与女儿重聚的希望。一开始,奥尔加还是小女孩时,康妮就没再试图与她联系。她担心,如果奥尔加知道了其中的阴谋,也会成为受迫害目标。但是,托马斯的朋友埃伦和亚西·吉尔哈特另有说法。亚西说,他曾经两次开车载康妮和托马斯去北部寻找奥尔加,第一次去纽约,第二次去新泽西。埃伦也记得这事,托马斯回来时跟她讲过。
康妮不愿直接回答她与奥尔加联系的问题。她摇着头,说:“还好。”沉默一会儿,她说:“我不敢靠近那所房子。”
多年之后,当奥尔加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住在新泽西时,亚西又开车带托马斯和康妮去了奥尔加家。这一次,康妮带了一箱东西,希望奥尔加保存。亚西和埃伦不清楚箱子里所有物品,但知道有一个奥尔加婴儿时期戴过的手镯。
亚西说,康妮敲了门,一位男士过来开门,亚西相信他是奥尔加的丈夫。“看样子他并不想接受那个箱子,”亚西说。“托马斯和我从车里出来,然后他就收下了箱子。”
这么多年来,康妮从没收到奥尔加的信息。后者通过丈夫表示,自己不愿对此事发表评论。
康妮坐在公寓那张小圆桌旁。这是寒冷的1月,她倾身靠近加热器,把它拉得离脚近点。她只是摇着头。有几分钟,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就是收音机的嗡嗡声。
“让人伤心,这一切。”康妮突然大声说,眼睛湿润。她可能是在说奥尔加,可能是在说自己,可能在说她永远没有成为母亲这件事。
白色帐篷和白宫,一条大街把两个世界分开
2012年大选结束了,奥巴马成功连任,白宫外面开始小兴土木,筹备就职典礼。这意味着康妮要从平常抗议的地方搬离,换到公园中心安德鲁·杰克逊雕像旁边。对这一套她早就习已为常。“四年一次。”她说。每隔四年,她心中就会升起希望,希望总统能够跟她对话。“我们待在那儿并不是为了这个,”她说。“但是我们想也许他们会来,或者派一个人,从街对面走过来。”
就职典礼工程终于完工,请愿又回到原处,公园边上。
早春的一天,一队童子军聚集在拉法耶特广场。他们的带队者指着康妮的请愿点,讲述了它的简短历史。抗议者有权待在这里,他说,哪怕有人反对他们的观点,哪怕他们的存在破坏了环境的优雅和堂皇。他希望孩子们理解康妮的意义—但是到了集体合影时,他们很有策略地排好队,只让最喜欢的地标进入画面。康妮和她的标语牌被一堵棕色制服人墙挡在后面。
这是康妮请愿的第32年第10个月。奥巴马第二个任期已经开始差不多三个月。白色帐篷和白宫,一条大街把两个世界分开。
对于白宫的风景,康妮已了然于心,可能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熟悉。她知道游客最爱在铁门边哪个地方站着拍照,熟悉那完美草地的坡度,看惯了北门廊那庄严的柱子。
当然,你也可以从街的那一边观赏风景—透过一些房间的一些窗户,那些铺着旧木地板的房间,挂着金色窗帘的窗户,盛大典礼在那里举行,庄严声明在那里发布。在那些房间里,忙碌的总统似乎很难有一个时候停下来,透过装着防弹玻璃的窗格向外看一看。
但是,想像一下,假如他真的看了一眼。远处有金顶教堂,有杰克逊雕像,有匆匆忙忙上班的人潮。而在近处,他会看到种满了郁金香的花圃,手持相机蜿蜒不绝的游客。而在这一切的前面,是一个由高高的木制标语牌拱卫着的临时帐篷。他可能会注意到它旁边站着一位矮小的、躬着身的老年妇女,虽然太远看不清脸,但立刻就能辨认出来—不是因为知道她是谁,而是因为她做的事。
她仍然在那里,她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