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句

2013-04-29 00:25李云琦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7期
关键词:独语

摘 要:吴藻《浣溪沙》(一卷离骚一卷经)向以其强烈的动情力被誉为压卷之作。此词借助于“离骚”、“佛经”、“芭蕉”意象的构建,呈现了词人复杂交织的愁情,成为解读苦闷时代觉醒女性的珍贵心灵文献。

关键词:吴藻 骚 禅 独语 女性觉醒

吴藻,字萍香,清嘉道年间著名女词人。其词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臻于精妙的艺术境界,被视为可与李清照比肩的女性词作家,又与纳兰性德并称为“清代两大词人”。吴藻词“灵襟独照,清光大来”,“不名一家,奄有众妙”,各种风格都有尝试且能化铸新境。词作中被推为压卷之作的是《浣溪沙》: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

欲哭不成还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和所有脍炙人口的小词一样,这首词具有直入人心的魅力。如纳兰性德:“人生若只如相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我是人间惆怅客,问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不事雕琢,甚至到了朴素的地步,然而因其真挚、深刻,可以激起每一个读者内心最深处的共鸣。纳兰词向有“哀感顽艳”之称,移之评吴藻,亦相当准确。吴藻词的哀,有些是隐性的,有些是显性的。上引《浣溪沙》属后者。此词强烈的动情力主要来自以意象浓缩的人生体验与心路历程。

清代文化的总体氛围是伤感。严酷的社会环境与虽然受挫但并未消除的个性解放思潮之间的对立紧张造成了许多创作者的苦闷。无论诗、词、戏曲、小说,一种空幻感都弥漫于其间。相较来说,清前期的文学创作人生苍茫感较强;清中期特别是在近代曙光来临之际,个体的抒情力度、情感中的反抗指向更鲜明。就女性文学创作来说,因为自明末以来女学的兴起,社会对女性的日益理解与宽容造成的相对松动的社会环境,清代女性文学创作相较于明代,融入了更多的时代内容与生命思考,显示出女性觉醒的逐渐加强。吴藻便是这女性觉醒的链环中非常重要的一环,而吴藻词中弥漫的愁情也与其女性觉醒意识息息相关。在向称人文渊薮的江浙,又恰逢女学兴盛的时代,虽出身商贾之家但天赋其才的吴藻很早获得时人赞誉,“夙世书仙”、浙派后继、“前生名士”等评价既给吴藻带来了自许,又使她更深地体验“才与命妨”的悲哀。从婚姻不遇的个人愁情,到才士注定沦落的历史观察,吴藻的愁一步步地加深,聪明悟愁与借禅遣愁的相伴相随,从飞扬的情性到澄明的理性,吴藻每一步走得何其艰难。她的词作,是灵动飞扬与痛苦纠缠的交织,是一位古典女性的灵魂自传。《浣溪沙》被推为压卷之作,也是因为这种强烈的灵魂自传意味。

上片是作者对人生历程的回顾,以“离骚”“佛经”“芭蕉”意象构建。

“离骚”与“佛经”意象常见于男性文学创作。如李贺之“《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赠陈商》),纳兰性德之“读《离骚》,愁似湘江日夜潮”(《忆王孙》)。纳兰性德诗词虽很少明确出现佛经名称,但常常书写岁月的迁流不居、历史的兴亡无据、情事的似梦如幻、身世的因循辗转,这些情感思绪,和佛教有着或深或浅的因缘。就离骚意象来说,女性文学创作极少出现这种文化符号。《离骚》式的情感体验是男性的,或曰是社会性、政治性的,它的基本内涵是功业难就、时不我予的悲哀。

在女性文学创作的长河中,典型的情感经验是“闲愁”。它来自于狭小、安逸的生存格局,被禁锢与被欣赏的社会定位。偶尔也有变音,如李清照后期词,徐灿某些词作,熊琏及顾贞立许多词作,触及家国之恨与人生之思。离骚意象在女性词中的出现,吴藻较为先。女性对于《离骚》的感应与男性相比,自然有大同,但也应有异。吴藻对《离骚》的沉浸首在于这部作品所提供的缠绵苦闷的整体氛围。相较“闲愁”,这种苦闷的内涵辐射到人生更深更广的范围,成为吴藻生命体验的参照。吴藻在《离骚》中寻找到的是与男性诗人无异的“不遇”及“不遇”带来的无法解脱之感。吴藻是奇女子,“幼好奇服,崇兰是纫”(张景祁《香雪庐词·序》)的记述已然说明其人格的迥异流俗,精神的超越飞扬。这样一个自负才情自许甚高的女性却因其所处的时代环境而注定不断体验人生的压抑。婚姻不遇是其生命愁情的隐性但最主要的内涵。男性将人生价值投射在功业,女性却首先将人生圆满放置在婚姻上。“女子把全部精神生活和现实生活都集中在爱情里和推广为爱情。”(黑格尔《美学》)但吴藻不得已走入的婚姻使她失望,成为永生无法消弭的伤痛。浓春的愁情,静夜的孤独,转变成“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句”。“艳福清才都有”是吴藻梦想中的爱情,却徒然成为对他人幸福婚姻的艳羡。业师陈文述评其杂剧《饮酒读骚图》“殆不无天壤王郎之感”,可谓一语中的。“女性的觉醒,大抵始自于婚姻问题,但仅止于此,觉醒尚有难度。”(严迪昌《清词史》)吴藻以她的天赋奇气与悟性由婚姻不遇的苦闷进入个性自由与社会束缚、意义建树与历史消解两重痛苦体验。

在《饮酒读骚图》中,作为吴藻化身的谢絮才以“易装”实现了性别转变,尽情挥洒自由的生命憧憬,但对理想生命境界的描摹最终转化为落入现实的哀叹,一代才士屈原落得个“憔悴江潭,行吟泽畔”,“英雄儿女原无别,收场一例,泪皆成血。”才名是现世的倚赖,但最终会湮灭于历史烟云,屈原的千秋大名只是个例,自己终将“小魂灵飘飘渺渺,究不知作何光景”。生之价值何在?聪明而敏感的吴藻叩问着生命灰色一极,始终难以释怀。尽管“不遇”的内涵与男性有别,但对生命的高度期许以及环境与理想的龃龉是“不遇”之感的共同根源。

佛教与中国文人的精神生活长期相伴,密不可分。文人习禅,多用以调节政治生活的疲惫,获取更丰盈的生命智慧。生存环境相对于男性更为压抑的吴藻不得已也转向了佛门寻求解脱。习禅对吴藻来说更多是逃离痛苦的手段,“人为伤心才学佛”,而非生活的调剂,心灵的所归。痛苦愈深,则对痛苦的逃离要求愈强,然而痛苦根于现实,又岂是习禅所可安解?因而,“一卷离骚一卷经”的表述,鲜明呈现了吴藻心灵的徘徊煎熬,自放与自抑交错不已,排解与执著纷沓回环。心无所据,是更深层的人生痛苦。以佛语云,情执难放,所以难以心安;以情语云,情根不灭,是以空皆无据。如吴藻云:“觉过眼韶华,空色都无据。”所以此消解痛苦的过程至为艰难,竟至十年之久。十年之中,在情与理间沟通宣泄的唯有文学创作,而着句皆成愁,以至于赵庆禧评曰:“花帘主人,工愁者也。”

在心灵努力求取所安的过程中,时间赋予了助力。“芭蕉”意象渲染的秋感——年华逝水、人生零落——清晰提示了生命与生俱来的悲剧:一切热闹繁华都会被删除为虚无。而这种惊心动魄的生命悲感加深着痛苦,消解着热情。年光轮回,愁情不减,似乎这注定成为吴藻此生不变的体验。

如果说上片以精炼的意象概括了作者的心路历程,那么下片则以形象的细节描述、强烈的独白口吻直言心境。哭与笑,愁与忘,扭转之努力何其昭显。但纵然自我在安排中渐趋泯然于现实,对慧根深种的女子来说,又安能达致纯粹之释然境界?聪明误,是自我解嘲,是掩饰,是千回百转之后的绝望之语。相对于意象,生动细节和直言方式更易打动人心。

直言,并非作者向读者说话,而是作者与自己对话。通观全词,独语性质都较鲜明。上片虽以意象建构,但并不着意于象的描摹,而是以象浓缩意,概括出此生所感;且对举方式、重复修辞、反问语气,本源于在极致孤独中的自我对话。反复慨叹、自我询问、自我画像、自我判断,这些方式描画出了一个痛苦的灵魂的存在追索。也是因为这种独白口吻,助成了作品强大的动情力。

吴藻最终以不懈的参悟在生命后期获得了“姑射炼魂春似水”的澄明理性,然而理的获取又不得不以情的缺损为代价。在近代真正到来之前的苦闷时代,吴藻的这首《浣溪沙》成为解读那个时代女性存在的一份珍贵的心灵文献。

作 者:李云琦,古代文学硕士,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古典诗词。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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