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娜
诗人马雁(1979-2010)曾在散文中自称为“不激进但却彻底的女性主义者”[1],这一清晰但却带有二律背反性质的自我指认颇为有趣。通读马雁的诗作,可以发现“女性”和“女性生活”是马雁诗歌面貌和诗学内涵的重要组成部分。马雁在书写女性时,首要意图或许是从进入文本的客体中辨认作为主体的自身,诗中的女性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写作者的女性意识;但她没有止步于对镜自照的阶段,而是将“自我指认”逐步提升到“女性精神同盟”的层次。
一
在很大程度上,马雁的诗歌是对自我经验的整合和表现,生活经历与文学书写间的交错、互动,构造为诗中强烈的倾诉感与抒情性。马雁写作了不少以“我”为抒情主体的诗歌,诗人对“女性”的理解,在对自我认知的不断加课中诗意开启。
马雁短暂的一生处于不断的辗转之中。大学期间,她写下《在世上漂泊的女人》,这首诗作如同谶语,预言了她此后十几年间颠沛流离的生活:“那个让你痛苦的女人/依然在世上漂泊……每一个在世上漂泊的女人/都令你痛心不已”[2]。除了描写生活本身的跌宕奇险,马雁在不少作品中都以独语的修辞方式探究自我的内心世界,如《星期天,我坐在玻璃上……》[3]一诗中强烈的自我审视,从中可以见出,诗人注重对个体感觉微妙之处的赋形,对女性肉身的审视也极具敏锐度。类似的书写方式,一如诗人周瓒所言,是“以一种向内观察或内在化的努力,诗人通过开掘女性的内部精神世界来抗衡那不确定的外部现实。”[4]
在另外的一些诗中,马雁常常借助戏剧化的独白、对白使文本兼具抒情性与叙事性——诗中的“我”和“你”、“我”和“她”构成一种互相指涉的关系,单一的抒情独语发展成蕴含多种声音的复合声部。但是,这种人称变换所生成的复杂主体并没有直面一个异己性的他者,“我”的情绪体验依旧是表达的起点与基础。多种人称的参与,使马雁的诗歌文本不再是封闭的独语,而是具有多元声音的对话,这种对话不仅在自我和他人的主体之间展开,也可能分裂为多个人称的自我内部发生,于是马雁的诗歌世界成为了充满矛盾、分裂的意义时空。
二
马雁诗歌诗中存在着很强的倾诉性,将自我感受说与母亲、友人和其他女性的外向视角使诗人的写作始终“热衷于责任”[5] 。从人称“我”到人称“你”,诗歌突破了一己之私的自我认知层面,开启了全新的、更为繁复的表达场域。
在一部分赠友诗中,它们常以亲密的昵称或“情歌”“情书”等富于暧昧性的字眼命名,可看做是诗人与女性友人们“共情”的产物,来自诗人与受赠者之间的一种“叛逆的共生”关系。的确,只有共同经历过生活的颠簸才能唤起富有斗争性的共鸣,诗人所描述的行为与情感是“你”和“我”共有的,“亲密关系”的背后,藏着小小的、觉醒的“共同体”。[6]可以说,类似的赠诗,是诗人对某种亲密关系的陈述,也是诗人对看似“堕落”的自我生活的确认——在这世界上,唯一情智相协的是一种同性之爱,是存在于女儿心中的理想国。
同样,在马雁诗中,有另外一个“你”常与她的“痛苦”关联在一起:“母亲”。对马雁来说,“母亲”是极为特殊的字眼,在所有与“母亲”相关的诗中,马雁都以“你”作为称呼,这种直接的呼告消除了距离感,由此建立起亲密无间的关系。从母亲患病到离世,生活中的巨变也使诗人的诗歌气质不同以往,更多内化的情感取代了直白的经验分享。在与“母亲”有关的诗中,诗人时常表现出对母爱竭力体察的倾斜姿态。例如,《母亲——向北岛致敬》[7]一诗:2003年4月,马雁从北京出发前往成都照顾病重的母亲,北漂多年的诗人在这个春天的午夜“穿过蒙霜的北京”、“穿过大半个中国”奔赴母亲身边,这过程中的强烈诉求与复杂心境留在了诗行之间。预感到生离死别的诗人急切地想要寻找、印证母亲的生命轨迹,想要用“二十四年前的花”,也就是自己的一生来重叠、延续母亲的生命。诗中“锁链两端的兽”这一比喻,更是用带着痛感的语言写出了自我与母亲之间彼此牵连又彼此碰撞的微妙关系。以第二人称“你”直接呼告母亲,母与女共有的情感上的统一与亲密是难以间离开来的,母亲的形象虽模糊,但诗人的形象中确有母亲的影子,映射出母女间命运攸关的“相似性”。
三
马雁另有一类诗作,常能对城市生活的困境做出敏感的回应,且对女性在城市中的生活状态十分关注。从“我”的私人世界到“我们”“她们”的共同生活,更多的女性形象进入了马雁的文本之中,汇集成带有精神同盟性质的同声合唱。这一系列诗作中,马雁没有表现城市生活中女性的卑微时刻与受挫经验,而是以平视的目光审视“她们”身上的闪光之处。在她诗中,常出现清洁工、打工女子等底层劳动者的形象,诗人为她们注入带有升华性的美感,这种书写方式蕴含着的文化抗争意味也隐含在她早期的诗作《七月的一次炎热晚餐》[8]中:即便“抽烟”“夜不归宿”“她们”这群“不合格的女人”在诗人的眼里依旧是“纯洁”且“优美”的。现代城市文明的激荡下,女性生活方式已发生巨大转变,看似“堕落”的生活实质上是对烦闷日常的反抗,也是诗人对自我生活方式的确认。“抽烟”“夜不归宿”,凡此种种,并不是独立的女性个体在行动,诗中的女性结合高度协调一致的共同体,面对世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和来自家庭、社会的沉重压力,她们为了维护个体的生存价值结成了牢固的精神同盟,单个主体间的相互召唤、相互援助会逾越一切距离而显示出生命的同在。这种女性“群像—命运”共同体的出现,使诗中的发声者由“一”到“多”,投射出的便是更多相互慰藉的目光,也是更具凝聚力和对抗性的性别意识。
在《采花贼的地图》[9]中,马雁写到“显然不同”的两个少女:“她们”裹着披肩在六铺炕的雪地里散步,“埋头/观察雪地上的脚印”。从最后一句中可以看出,“诗人赋予给了她们向这个残酷世界告别的勇气,实际上这也是诗人自己内心的强烈冲动”[10]:“她们挥手告别,/她们一挥手掐死这一切”。一方面,这些女性是作者的描写对象;另一方面,这些女性形象的生活片断也是作者化身旁观者对自身生活展开观察的结果。马雁在这首诗中选择使用蒙太奇式的镜头切换,不断展现不同女性在不同地域相似的生活经验,她寻找的依旧是“类属”,一种类似于“群”的共生观念,它呈現为诗中的“我们”或“她们”:诗人作为号召者使用复数人称,将众多女性纳入带有性别抵抗意味的集体命运中,并将此与对苦难的共同承受以及对未来生活的共同憧憬融为一体。
作为“不激进但却彻底的女性主义者”,马雁的诗始终凝视着自我和身边女性的生活、命运,发出“最贴近她生命本真的言说”[11],以发掘女性群体在灰暗处的微芒。从“自我”到“母亲”,从“密友”到“陌生女子”,马雁对女性的书写由此达到带有普泛性的阔达维度,诗歌文本富于复调式的对话特征。从自我生活的外围出发,逐渐转向对内心世界的剖析与抵抗,这一过程可以说是诗中“女性意识”觉醒的第一步,而对“在世上漂泊的女人”的身份确认实质上是“对抗自身的命运的暴戾,服从内心召唤”[12]的必然。
附:马雁的诗(二首)
向北岛致敬
午夜,我穿过蒙霜的北京,
踏过地面,不留下脚印。
我愿逆流而上,寻你的爱情,
寻我不存在的出生证明。
在这午夜,我将穿过
大半个中国。飞跃过秦岭,
摘二十四年前的花,献你。
我采摘我一生的花束。
这里没有滚烫的物质,
我只葆有这午夜的青春。
我们共有的肾以及心脏,
是锁链两端的兽。
母亲,我捆绑自己,为你
做一个祭奠。你是一根鞭子。
在與此相同的时刻,我不能不
抽打自己,舔我们喷涌的血。
在世上漂泊的女人
那个让你痛苦的女人
依然在世上飘泊
唯一的一个女人
一想到她长发中的风尘
就口中发涩
黑眼睛的女人
在石板地上跳舞的女人
击掌的声音
鞋跟踢踏的声音
你在窗口凝视
灰色的城市
一个不死的女人
因为你而存在
在新鲜的柠檬里
在沉沉的红酒里
在阴郁的秋日里
每一个在世上漂泊的女人
都让你痛心不已
参考文献
[1] 马雁:《一个女性主义者的寡妇年方案》,《马雁散文集》,秦晓宇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21页。
[2] 马雁:《在世上漂泊的女人》,《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41页。
[3] 马雁:《星期天,我坐在玻璃上……》,《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80页。
[4] 周瓒:《“倾斜着”说出的“真理”——反思当代诗歌批评的一个视角》,《探索与争鸣》,2016年12期,第48页。
[5] 出自马雁诗句:“热衷于责任而毫无办法”,《北京城》,《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32页。
[6] 详见姜涛:《从催眠的世界中不断醒来》,《今天》,香港: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2年秋季号,第176页。
[7] 《母亲——向北岛致敬》,《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23页。
[8] 马雁:《七月的一次炎热晚餐》,《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3页。
[9] 马雁:《采花贼的地图——给韩松落》,《马雁诗集》,冷霜选编,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第15页。
[10] 刘阳鹤:《心灵跌宕与语言重塑——论回族诗人马雁的诗》,《民族文学研究》,2013年06期,第69页。
[11] 见于冷霜编选《马雁诗集》封底,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年。
[12] 翟永明:《黑夜的意识》(1985),收入吴思敬选编《磁场与魔方:新潮诗论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4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