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姝怡
摘 要: 《沉沦》改变了传统小说以基本情节为主的写作方式,并且为中国小说开启了一个新的写作模式。小说以“他”内在心理线的起伏为基本线索展开叙事,将个体的困闷与国家的苦难联系起来,体现五四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斗争精神。这种叙事方式不仅具有独特的审美意蕴,也促进了郁达夫在小说中进行更好的自我还原。
关键词: 《沉沦》 心理结构 独语 郁达夫
引语
1919年时,冰心先生发表了短篇小说《斯人独憔悴》,讲述的是南京学堂学生代表颖铭、颖石兄弟两参加请愿斗争以失败告终的故事。我觉得《沉沦》中的主人公“他”和颖铭、颖石兄弟一样有着满腔的爱国热情,但又缺少彻底奋争的力量。最后“他”恐怕也只能在苦闷中吟出“冠盖满京华,私人独憔悴。”
郁达夫是新文学团体“创造社”的发起人之一,在文学创作的同时还积极参加了反帝抗日活动,最后为抗日救国而殉难。郁达夫的文学作品中,多表现出颓废和憎恶的感情色彩。可是小说的主人公心中总有一个引诱着他的理想,这个理想便是对女性的痴爱。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曾说过:“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的区别,便在著作的态度,是以人的生活为是呢,非人的生活为是呢这一点上。”[1]郁达夫小说中所描写的欲望将人作为主体,围绕着人物的生活展开。
小说《沉沦》是郁达夫的早期代表作品,讲述了一个日本留学生的性苦闷以及对国家弱小的悲哀。这篇小说一经发表就引起了文坛上的轰动。伊藤虎丸说:《沉沦》是中国小说第一部提出性问题的小说[2]。但是与单纯的性爱描写不同,《沉沦》是把青年人正当的性爱要求与国家紧密联系在一起。这也使得这篇小说具有了深刻的思想性。本文从叙事结构出发,分析作家采用心理结构叙事的目的及其背后的原因。
一、零余者的独白
《沉沦》中的主人公“他”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主要围绕以下三个方面展开。
首先表现在“他”的人际交往当中。“他”是一个很希望能够与外界沟通的人,可是“他”又怀疑别人对他有着偏见和歧视。于是“他”故意制造出一个高处不胜寒的人设,以此来拉开与别人之间的距离。郁达夫将“他”这种既想亲近又疏离的矛盾心理表现的淋漓尽致。“他”很想要与同学交往,可是当同学靠近“他”时,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他”把这股怨恨發泄到祖国身上,在与女同学擦肩而过之后“他”发怒了。“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日本人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3]”“他”内心的种种独白,更加突出了其孤苦、怯弱的零余者形象。
接着作者描绘了“他”在欲望边缘痛苦挣扎的心理。“他”对爱情有着强烈的渴望,希望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可是他却怀着“月兔儿似的小胆,猿猴似的淫心”。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去偷看房东女儿洗澡,可是又不敢表现出自己的心意。第二天,匆匆忙忙逃出了旅馆。他内心慌乱,以至于在路上看见农夫时都以为被发现了。叙述者以一种客观理性的态度对他的内心进行描写,把他的欲望公之于众。在文本里,这种欲望仿佛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秘密,然后这个秘密又被读者所知晓。作者通过全面揭露他心理活动的方式,让读者去审视这种畸形的欲望,揭示欲望产生背后的屈辱性。
他的内心活动还集中在对祖国的怨恨当中。文中多次写到他对自己是“支那人”的不满。例如他在最后去找妓女时的内心独白:原来日本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个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要难听[4]。如今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他不得不自认说“我是支那人”了。“支那”是殖民的代名词,他对“支那”的抗拒也体现了“他”对自己的祖国没有民族身份的抗拒。这样的描写赤裸裸地揭示了当时我们国家所处的混乱不堪的社会环境。同时,作者也借助“他”的口吻表现了当时的社会青年对现实的不满和绝望。
由手淫到偷窥,再到找妓女,在欲望的层层递进当中,表现了他的病态心理不断加重。作为一个时代的零余者,“他”的丰富的内心独白不仅仅向我们展示个人的情感活动,也表现了当时那个令人窒息的社会环境。
二、心理结构叙事中的审美意蕴
郁达夫在《文学概说》中提到:“通俗小说,大抵是以俯伏在环境底下,描写社会上浅薄的情节者居多;文艺小说,大抵是以不顾社会环境,描写那些潜在人心深处的人类的恒久的倾向者为主。”[5]在叙事结构上,中国传统小说强调以情节为主的叙事模式。小说往往注重故事的完整性和情节的曲折离奇。而郁达夫则另辟蹊径,把焦点转移到主人公的情绪和内心活动上来,关注人物的精神世界,弥补了古典小说的不足。他采用了心理结构叙事模式,走入了“他”的内心世界,让读者感知到人物情绪。
在20世纪20年代,中国的知识分子正处于迷茫期,郁达夫也不例外。像《沉沦》中的“他”一样,郁达夫从一个江南小镇走出了国门,走向未知的世界。在那个变幻莫测的年代里,一方面主张着人的自由和个性解放,另一方面又无法摆脱传统文化和旧道德观念的压制,这让中国的一大批知识分子感到困苦和压抑。正是在这种情况之下,郁达夫书写出了人的情绪感受并通过心理结构叙事,将自我的痛苦、孤冷和欲望原原本本的表现出来。例如,郁达夫笔下的“他”对于性有着强烈的渴望,甚至可以称之为变态性欲。他以此来反讽旧的道德桎梏,坚信性爱之欲望是人的正常生理需求的体现。
如果按照传统小说中注重描写故事情节,固然也表现出“他”内心的压抑,可是通过心理结构的叙事更加能够让读者深刻地感受到主人公在精神和现实压力之间徘徊的痛苦。郁达夫采用了一种非线性的心理结构叙事方式,文章的第一、二节主要描写的是“他”近来孤冷的境况,第三、四节倒叙“他”从故乡到日本求学的场景,最后几节叙述了“他”压抑自己几个场景,时间最终在“他”沉沦于海时定格。这一系列的画面相互独立,可是由于主人公的内在情绪又将他们相互联系起来了。对欲望节制与否形成了小说矛盾冲突,而这一冲突在小说中只能局限在主人公个体的情绪之中展开,使读者更加强烈地感受到压抑的痛苦。采用心理结构叙事模式增加了压抑感的延续性,让作品的内在意蕴和叙事模式在相互契合中达到了一种持久的审美效果。
弗洛伊德曾指出:“心理小说的特殊性质无疑由现代作家的一种倾向所造成:作家用自我观察的方法将他的‘自我分裂成许多‘自我分裂,结果就使他自己精神生活中的冲突的思想在几个主角身上得到体现。”[6]《沉沦》中“他”的内心独白占了小说的许多篇幅,通过“他”的感受来向读者表现这个世界。在这个过程当中,作家对自我进行分裂。一方面,他想要表现对女性的爱恋,另一方面,又要压抑自己内心的欲望。这种“自我分裂”模式恰巧体现了作者对人的反思。主人公的悲剧命运是由于精神人格内在冲突而造成的,这也揭示了当时社会条件下人物形成的病态心理。
再者,郁达夫使用心理结构的叙事模式能够摆脱过多依靠情节魅力吸引读者的牢笼。在写法上不受时空的限制,把今事与往事拉近对比,将事件置入更大的时空当中。这样有利于读者将焦点聚集在人的感受之中。即使小说不是直接地描写人生的真实,但情绪的传达反映出了作者的内心情感,也起到了真实地表现人生的作用。
郁达夫小说心理情绪表现的艺术手法突破了中国传统小说“发乎情、止于礼仪”的情节规范。《沉沦》表现的更多是一种心灵体验,将小说真正推动成为人的文学,照亮读者的内心深处。
三、心理结构叙事下的自我还原
郁达夫常把自己的小说称为自叙传,而世人也称其小说为“自我暴露”。《沉沦》采用心理叙事模式更加有利于作者进行大胆的自我揭露,突出主体意识。
郁达夫1913年就随着长兄赴日本留学,在异国他乡求学的孤独就如同《沉沦》中的“他”一样。“上课的时候,他虽然坐在全班学生的中间,然而总觉得孤独得很;在稠人广众之中,感得的这种孤独,倒比一个人在冷清的地方,感得的那种孤独,还更难受。”[7]这种独自求学的寂寞或许只有当事人才能够体会的到。所以把郁达夫笔下的“他”还原成其本人也是无可厚非的。
郭沫若在《论郁达夫》中提到:“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面的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們震惊得至于狂怒了。为什么?就因为有这样露骨的直率,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8]在《沉沦》中,郁达夫采用心理结构的叙述方式,直接抒发自己的主观情绪,大胆的将内在感受全都抒写在自己的作品之中。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思想、个性、欲望,如电闪雷鸣般的将其公之于众。他的这种直接露骨的描写在当时引起了强烈的反应。1921年《沉沦》一出版,就立刻遭到了上海文艺界猛烈的抨击。在传统道德观念至上的社会,作品里面出现偷窥等个人私密的行为是无法容忍的,更不必说让人们接受主人公近乎变态的欲望了。可是郁达夫就是要用这种大胆的性爱描写对虚伪的社会面貌进行冲击,还原人的本体意义。
接着他又把个人压抑的苦闷与祖国的灾难联系起来。他在《沉沦》中写道:“祖国呀祖国!我的死都是你害我的!”“你快富起来吧!强起来吧!”“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8]他所处的时代是黑暗的。作为一个没有民族身份的人生活在异国,他恨!可是却又无力改变孱弱的祖国,他只能痛苦的呐喊和咆哮,希望祖国站起来。郁达夫和“他”一样空有着满腔的爱国热忱却因国力衰微而无法实现。于是将自己连同“他”的痛苦和不幸一并指向那个黑暗的时代,并且向那个不人道的社会制度发出了哀鸣。
《沉沦》中的“他”仿佛是一个病态的形象,可是对于那个病态的社会来说,“他”才是真的英雄。就如鲁迅笔下的狂人一般,他们都是觉醒者的形象。可是狂人在最后选择的回归“正常”,而“他”却以自杀作为结局。在面对昏暗无能的国家时,“他”用自己的死来表明对社会的不妥协。作为时代的零余者,在他无力作出改变的情况下,自杀就是永不屈服的体现。这也就是郁达夫进行的自我还原,对反动势力坚决不屈服和不妥协。夏衍曾经这样评价郁达夫:“达夫是一个伟大的爱国者,爱国是他必生的精神支柱。”走出国门,郁达夫看到了自己祖国的弱小,在饱受异国的歧视眼光之后,他选择用强有力的文字进行战斗,用笔杆子展示了他的风骨和气节。最终郁达夫也为祖国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结语
小说《沉沦》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满目疮痍的精神世界,让读者为“他”的颓废无力而伤感。郁达夫这种自我剖白式的写作手法,大量的心理活动描写显示出了一个知识分子在动乱社会下的苦闷心情,真实地向读者袒露了内心世界。这种独特的文风也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留下了浓重的一笔。采用心理结构叙事模式促进了文本深刻的艺术性和思想性的体现。郁达夫小说中“他”的出现,让人们重新从身体和感性的角度去思考现代人,也进一步促进了中国文学的发展。
参考文献:
[1]周作人.人的文学[J].新青年,1918(12).
[2]伊藤虎丸.鲁迅,创造社与日本文学:中日近现代比较文学初探[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4][7][9]郁达夫.沉沦[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8,29,6,33.
[5]郁达夫.文学概说[M].北京:商务印书馆,1930.
[6]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候国良,译.创作家与白日梦[J].文艺理论研究,1981(3).
[8]郭沫若.论郁达夫[J].人物杂志,194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