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鬼老爸

2013-04-29 23:01约翰·萨利文
海外文摘 2013年8期
关键词:戒烟老爸

约翰·萨利文

那年五月,我父亲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一家医院住院,为第五次心脏搭桥手术做康复治疗.但是,医生检查了他的心脏,让他做第六次手术。老爸脸色苍白,我生平第一次见他这么消瘦。护士把一只毛绒玩具熊歪放在他的腿上,告诉他,每次起身或坐下时都要抱着这只小熊,以免胸部伤口撕裂。父亲下巴拉得老长,送出一个大白眼,言下之意是,鬼才信!

我们家人与这家滨江卫理医院小有渊源。我12岁参加少年棒球比赛时,曾被十万火急地送到这里。当时,我的右小腿两根胫骨骨折。在球场上,我看见脚尖与正常方向呈180度,这一眼让我一下子陷入轻度休克,躺倒在地,仰观天边流云。我似乎记得,或可以推断出,老爸不紧不慢地从球场边线走过来,身为一名职业体育记者,老爸在紧急关头表现得临危不乱、异乎常人。

两年后的一天,我在自己的房间里,突然听到门外传来微弱的“哎呀”声。当时家中只有我和老爸,我连跑带跳地下了楼,拐弯时,差点被他的头绊倒。老爸仰面躺在地上,人事不知。我立刻叫了救护车,再一次来到滨江医院。原来老爸因为血压太高,小便后晕倒了。这件事把他吓得够呛,迫使他再一次尝试戒烟 ——出了事才想起戒烟,反正戒烟失败是家常便饭,再多一次又何妨!

老爸嗜烟如命。想他念他的时候,总觉得一股烟草气息如幽灵般钻入我的鼻孔。有时候想不起他的人,却能忆起他被烟熏黄的左手食指和中指,吸气时红棕色胡须的撩动,还有他撮起嘴唇,收紧两颊,让烟雾从鼻孔袅袅升起的样子,他总是强调上述动作要一气呵成。

老爸几乎每年都会戒一次烟,却极少可以一口不吸地撑过一整天,只要偷偷吸上几口,他就会故态复萌,坏心情一扫而光。他试着掩盖戒烟失败的秘密,甚至在我们祝贺他坚持两天或一周没吸烟时也不动声色,而实际上,戒烟行动没持续几小时就结束了。现在我已成年,目光犀利,足以识破老爸的把戏——长时间散步“放松”,然后嚼着口香糖回来,或在离开商店时把烟塞进口袋。最后某一天,当全家人聚在客厅时,老爸厌倦了费力的伪装,干脆掏出一包烟,我们都会愣住,他则盯着电视凝神观看,丝毫不觉得羞耻。然后,当气氛紧张到有人要开口说话之际,他会点燃一支烟,我们则埋头看自己的书,因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场面实在见怪不怪了。

那天下午之前,老爸的身体一直百毒不侵,堪称神奇。他从不感冒,而且,据一位放射科医生说,持续抽了三十年的烟之后,他的肺仍然是“粉红色”的,这种检查结果让我妈绝望得几乎要哭出来。如今,左邻右舍都看到他被抬进救护车,关于他健康问题的沉默被打破了。人们说,老爸这种人“不知道照顾自己”,很多杰出的体育记者都这样。在我眼里,老爸只有两个好的健康习惯,嗜睡和爱笑。他不光烟抽得很凶,也很能喝酒,还爱吃没营养的垃圾食物。不过,奇妙的是,尽管完全不锻炼,老爸这辈子却像长跑运动员一样,小腿纤细而健壮,是那种长不胖的人。当身体终于开始吃不消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有些震惊:这幅身板一直兢兢业业服务了这么多年。如果你的母亲或者父亲有些终生不改的生活恶习,你一定明白我曾经受到的煎熬。学校里,老师们会将那些不注意身体的恶果一一道来,对小孩简直是一种虐待,快把人吓死。我还记得自己大概五六岁时,会在周日早上偷偷进入父母的房间,我爸习惯睡到很晚,而我就站在床边,长时间地盯着被单下的他,确认他还在呼吸。有几次,或者说很多次,我梦到他死了,然后急急冲到他们的房间,以为梦境是真的。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尽可能集中精力,迷信地认为,只要我这样做,某种尘封多年的玄术会起作用,我就能感知到父亲去世的年龄:当时我眼前出现的两个数字是6和3。那似乎还是很遥远的未来呢,说来也怪,这种做法让人感到一丝安慰,直到他去世那天,比神奇的数字少了8年。

我们都恳求老爸,要他待自己的身体好一些,但也只敢战战兢兢地说上几句,因为这个话题曾经惹恼他,若是劝阻过甚,他会暴跳如雷。大多时候我们甚至还没进入主题,他早已心知肚明,故意开个玩笑转移话题。每每在饭桌上,我们才起了个头,某位心脏病、中风和癌症的潜在患者就会掐灭六英寸薄荷香烟的烟屁股,刀叉并用,叮叮当当地吃完一份份量吓死人的炒饭,冲我们眨眨眼睛,操着爱尔兰腔说“心脏棒棒的”,我们就无法草木皆兵了。

我们依然会要求他减肥、外出散步、吃沙拉。我要求他,哥哥姐姐们要求他,而母亲几乎是在乞求他,直到他们离婚。什么劝告都无济于事,为了工作,老爸每年都有几个月在外出差,因此任何健身计划都形同虚设,或者说,所有工作都是围绕着最终截稿日期和精神压力而展开的。我儿时最鲜活的记忆是某场足球比赛后的夜晚,可以跟父亲一起坐在媒体席上。对我而言,真正的快乐来自赛后,跟老爸进入衣帽间,他尽职尽责地采访,我则站在他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巨人们赤裸着身体在眼前招摇而过;重新回到座位后,他翻开笔记本,在长条蓝格的页面上速记。体育场清场时,我从看台向下俯视,惊讶于刚刚还人声鼎沸、拥挤不堪的地方瞬间空空荡荡,四周一片沉寂,广阔而肃穆。

父亲和我很少交流,问他事情他从来不答,或者过了半分钟,他突然回过神来说“嗯,没有”或“好啊,儿子”,而我已经忘了问过什么。但对我来说,这种距离莫名其妙地拉近了亲切感。虽然他从没带我逛过动物园,也很少抱我,但我见证了他的工作,是其中一份子,亲密无间,比被他抱着、亲着感觉更好。

我们没有疏远,事实上,我们交谈的次数可能远比大多数父子更多。由于我的存在,他始终要努力工作。这是惩罚,因为他拒绝改变自己的行为,把自己搞得一团糟;因为他想做我的朋友,而非父亲,不管我是多么需要后者;因为他无法影响周围的世界,甚至连家人也无法理解他,只是将他推入充满敌意的沉默中。

面对他人的失望或不满等尴尬处境时,他的脾气最糟。首先他要当它不存在,继续开心地活着,如果做不到,他便默不作声。我想让他赢下这场比赛,以儿子的身份告诉他,以及周围每个人,这老头一切正常,他身边的天使远比魔鬼多。他曾努力工作供养我们,现在我们应该照顾他,而不是责骂。

但我发现这不太可能,部分原因是我强烈地感受到那句老话所说的——如果你爱我们,你会想活下去(这话的道德逻辑过于完美,在地球上行不通),另一部分原因是我太想为他做些什么。与我母亲离婚时他只有49岁,他搬出去后,立刻开始破罐子破摔,甚至连他身上的气味都变了,总是一股混合着烟草、汗水和男性护理液的味道。明摆着的事实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健康和习性越来越糟糕,问题也越来越大。 我到老爸独居的公寓去看他,看着他一个人坐那儿,旁边放着一盒烟和冰淇淋,还有一台电视机,试图像以前一样说笑话逗我开心,但我无法精心设计面部表情,把不快的情绪掩饰起来,只能反复地欲言又止。聪明如老爸又怎会察觉不到我们复杂的心情,但这位非凡的人停止了搏斗,选择孤独,好像一种黑色幽默。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虽然他故意置自己的身体于不顾,但我知道,他从未忽视过我们,从未伤害过我们,只要能让我们幸福,他会竭尽所能、全力以赴。

一天深夜,我又来到父亲生前独居的公寓,坐在他的书桌前,抽屉里放着他所说的“戒烟日记”,一些特别的笔记本,与其他本子分开放着,里面是老爸潦草而杂乱的速写字迹。每次尝试戒烟时,他都会打开一本新笔记本做个记录。父亲在世时,我看过一两次。根据遗嘱条款,现在,它们都属于我,连同他所有的“创作”。很大程度上,“戒烟日记”是老爸的自我批判录,充斥着各种灰暗的思维轨迹,他努力寻找和控制自己的意志力。他多么想有所改变,比我们任何人的愿望都更加强烈。靠床的桌子上放着一张记事卡,那是他参加戒烟支持小组时写下的:戒烟理由——吸烟令我的孩子们担心。我翻看了其中一本笔记。他写道,每天早晨咳嗽不止,一想到薄墙难以隔音,邻居会听到咳嗽声,便会感到尴尬万分。继续一页页翻看,其中一段话映入我的眼帘。读到它,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看这些日记了。“即使明天不再醒来”,他写道,“我知道,我对他们的爱依然永远不变。”

[译自英国《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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