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江林
“中等收入陷阱”现象属于经济增长范畴,而非属于分配领域范畴,故而理解和把握“中等收入陷阱”问题宜从经济增长角度出发。通过对跨过和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典型国家观察可以发现,一国唯有将经济增长寄托于具有可持续增长潜力的要素,即“人”上,经济增长才不会陷入停滞甚至倒退的状态上,也才有可能以更快的速度进入下一个发展阶段。
“中等收入陷阱”是近年来比较热炒的一个综合性的话题。“中等收入陷阱”一词首次出现在世界银行2006年的研究报告中,主要的意思是拉美等国家在进入中等收入阶段后,由于过去的发展模式或要素已经无法成为新阶段经济增长所需要的模式或要素,如果一国不能及时调整,则其人均收入有可能长期徘徊在中等收入阶段而难以进入高收入阶段,对于今天多数已经进入中等收入阶段的东亚国家而言,宜以拉美国家为警示,防止步其后尘。由于“中等收入陷阱”已有拉美国家和其他地区的国家作为先例,这使得后进国家或正处于中等收入阶段的国家不得不重视该问题,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去了解该问题产生的原因,并在他国的经验和教训基础上设计出适合本国的、有效的应对或治疗良方。
本文依据已有的实践,认为“中等收入陷阱”的实质是经济增长出现了问题,这首先需要解决经济增长过程中的问题,其次才是如何调节分配关系的问题。本文拟从经济增长的角度对“中等收入陷阱”做一些解释,以期能对“中等收入陷阱”的理解有所增进。
“中等收入陷阱”的分析框架
为什么有些国家大体上没有落入“中等收入陷阱”或顺利跨过“中等收入陷阱”,而有些国家却落入陷阱之中?为什么有些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后来又能够跳出陷阱?要回答这些问题,我们需要一个一般性的分析框架。可能跨过或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特殊因素在起作用,但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学习别国经验或吸取教训,我们需要关注对“中等收入陷阱”问题能够有所解释的一般性因素。这里我们选取影响一国经济增长的主要因素作为分析的起点。
根据经济学的原理,一国经济增长的主要驱动要素是劳动力、资本、技术和制度。最初的新古典经济学只是将劳动力和资本纳入经济增长的分析框架中,后来由于解释经济增长的剩余残差较大,仅靠劳动力和资本两个要素无法解释经济增长的全部内容,经济学家通过对经济增长的解释要素进行修正,将过去认为的那些外生变量转化为内生变量纳入经济增长的模型中,这就出现了内生经济增长理论。内生经济增长理论主要是将新古典经济学中的剩余残差即全要素生产率,其实就是技术进步分离出来,作为经济增长的内生变量。后来随着制度经济学的发展,制度作为重要的内生变量也被纳入经济增长的分析框架中。
尽管经济学力图将影响经济增长的要素尽可能抽象到一个高度,对经济增长过程进行一般性解释,但是具体到现实中来,我们需要把被高度抽象的要素还原到具体要素。我们知道,影响一国经济增长的因素有很多,可分为外部因素和内部因素。外部因素主要是国际经济和政治环境,特别是大国和发达国家对世界环境所施加的影响;内部因素主要是一国的主动作为程度和客观的资源条件。主动作为主要是政府对经济发展的战略选择和所实施的政策。客观的条件包括一国的生产要素,如自然资源、劳动力、资本和技术以及制度或一国的社会政治结构。
需要注意的是,上述因素对一国经济增长的影响可能是双重的。比如外部环境,二战后发达国家因产业转移留下的巨大消费需求空间为那些推行出口导向型的后进国家创造了经济增长的机会,反之,在一个封闭的经济贸易环境中,由于生产要素难以在全球范围内实现流动和配置,也就不可能通过要素流动为各国提供经济增长的机会。
再如政府的主动作为,正确的战略选择会促进一国经济的快速发展,毕竟政府有部分动员或集结资源的能力,会对该国的社会资源配置起到引领作用,且这种引领作用往往具有“乘数”效应。当一国政府对其经济发展战略做出错误选择时,通过乘数效应,会对该国的经济发展起到更大破坏作用。
劳动力资源的数量和质量对一国的经济发展起主要作用,特别是在从低收入阶段向高收入阶段迈进的时候,人力资源的质量(是技术进步的另一种表达)往往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当然,拉动经济增长的劳动力资源在不同收入阶段所起的作用是不同的,根据一般经验,越是收入水平高的国家越依赖人力资本而不是劳动力的数量实现经济增长。
资本的丰裕或贫瘠程度以及利用的效率也对一国经济增长起着关键性的作用。资本贫瘠的国家通常难以启动工业化进程,同时没有一定规模的资本积累也难以构筑工业化的物质基础。不过,随着全球资本趋于丰裕,资本对一国经济增长的作用不再如过去资本紧缺时那么重要了。
自然资源作为物力资本,是一国经济增长不可或缺的必要条件。由于自然资源在世界各国分布不均,自然资源丰裕的国家会比贫瘠的国家有更优越的发展经济的条件,但是物极必反,过分依赖自然资源,将其作为经济发展的动力往往会导致“荷兰病”①的出现。
一国的社会政治结构(也可称为制度)既是历史发展的结果,也是现阶段社会政治形态发展的必然,一国社会政治结构对经济发展同样起促进或阻碍作用。
总体来看,各类要素在一国经济发展中所起的双重作用导致世界经济发展呈现纷繁复杂的局面。
有关“中等收入陷阱”的因素分析
利用上述分析框架,我们选取一些典型国家进行有关“中等收入陷阱”现象的分析。典型国家主要包括巴西、阿根廷(以这两个国家代表拉美国家)、沙特、马来西亚、日本和韩国。日本和韩国作为顺利跨出“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代表,而其他国家作为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代表,当然这些国家中也包含那些走出陷阱的国家。
表1 落入或顺利跨出“中等收入陷阱”的典型国家
资料来源:世界银行数据库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
从表1中可以发现,至少在目前的世界范围内,是否落入“中等收入陷阱”与自然资源、政府经济发展战略、人力资本有关,而与人口规模和社会政治结构没有太大关系。从经济增长的要素来看,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主要特点是自然资源丰裕、人力资本发展不充分、政府实施的经济发展战略不当,而能够如期迈过“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刚好与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国家特点相反,如日本和亚洲“四小龙”,这类经济体基本上是自然资源贫瘠但人力资本充裕的经济体,政府在其经济发展的每一个转折点上都能够做出正确的战略选择,因而较快地越过经济发展中可能存在的障碍。
表2 2009年全部人口的收入结构 (单位:%)
资料来源:世界银行数据库
导致自然资源丰富的国家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主要原因是该国过分依赖自然资源而较少发挥本国劳动力资源作用的结果。过多依赖自然资源来拉动经济增长面临如下几个风险:一是依赖自然资源出口作为经济增长的动力,难以保障经济增长的稳定性,这主要是因为自然资源价格受国际市场影响较大,而这些因素难以控制在一国手中,特别是对于没有影响力的国家更是如此;二是依赖自然资源使得该国将更多的资金和政策倾斜于此,往往容易忽略了经济增长的核心动力,即“人”这一重要的生产要素的培育,也因此不能为下一个经济发展阶段储备各种力量,包括人的素质提升和技术研发实力增长等等,使得该国缺乏进入更高阶段的前提条件;三是过分依赖自然资源带来的结果是分配不公,由于收入往往集中在少数部门和少数人手中,使一国经济增长的成果难以归于普通民众,反过来削弱经济增长的广泛基础。例如,巴西的中产阶级占全部人口的比重一直不高(见表2),相比之下不依赖于自然资源的国家如日本和韩国则伴随经济增长,中产阶级人口占全部人口的比重迅速提升。
与依赖自然资源国家相反的则是依赖人力资本的国家,如日本和韩国,这类国家通常比较顺利地跨过“中等收入陷阱”。在进入中等收入阶段后,日本和韩国迅速调整经济增长中的人力资源结构,将更多的资源和政策倾斜在教育、社会保障等方面,尽可能提高劳动力素质和促进中产阶级的规模扩大。由图1可见,日本和韩国的教育支出占GDP比重一直比巴西和阿根廷的水平高,而阿根廷和巴西跳出“中等收入陷阱”之前均有一个教育支出占GDP比重大幅攀升的过程,由此可以判断人力资本积累是顺利跨过或跳出“中等收入陷阱”的重要条件。目前来看,巴西和阿根廷教育支出占GDP比重超过日本,与韩国比肩,可以预计巴西、阿根廷和韩国将会在高收入阶段继续保持良好的发展势头。可以说,中等收入阶段是人力资本积累时期,是完成工业化中后期也即是资本技术密集型阶段的必要条件,也是为高收入阶段的经济增长创造条件时期。
图1 用于教育的公共支出占GDP比重 (单位:%)
当然,是否落入“中等收入陷阱”与政府作为也有极大关系。马来西亚通常作为东亚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典型代表。马来西亚与韩国在经济发展的起点上差不多,即人均GDP水平大体一致,执行的发展战略也大体差不多,即出口导向型战略,但是韩国利用10年左右的时间迅速跨过“中等收入陷阱”,而马来西亚却长期在“中等收入”阶段徘徊。马来西亚的主要问题是政府长期推行的歧视性经济政策,羁绊了马来西亚经济的前行。长期以来,马来西亚一致推行马来族人优先政策,这无形中破坏了经济增长的市场基础,阻碍资源的自由配置,导致马来西亚经济发展后劲不足,甚至长期处于停滞状态。在经历长达多年的徘徊之后,马来西亚决定推行新经济模式②,采取“一个马来西亚”的政策,打破长期推行的类似“种族”隔离政策,同时在其新经济增长模式中特别强调市场在国家资源配置中的作用,力争使马来西亚能够在不远的将来向高收入国家迈进。而巴西也因长期执行进口替代战略,导致经济增长在波动中走走停停。今天的巴西能够走出陷阱,部分原因在于政府抛弃了传统的经济发展的思维模式,调整经济发展战略,实行出口导向型战略,加上有利的外部环境,巴西能够迅速跳出陷阱,成为高收入国家。
值得注意的是人们近来将“中等收入陷阱”的产生原因放在了利益集团上。③利益集团是否是影响一国经济发展的关键要素,要视情况而定,但不应视为决定性因素。利益集团是现有制度安排下的特殊利益群体,它们往往凭借特权来优先获取经济资源利用的好处,其结果是破坏了社会公平秩序,更损伤了市场在资源配置中的基础作用,因而诸多文献认为应关注利益集团对“中等收入陷阱”形成所起的重要作用,政策建议往往是应尽可能消除利益集团对经济发展所起的破坏作用,避免一国因利益集团问题而深陷“中等收入陷阱”中难以自拔。但是通过对比,我们可以发现,巴西在长期的“中等收入陷阱”徘徊中为何时至今日能够有望摆脱陷阱,而其利益集团在经济中的地位尚没有发生特别大的改变,再看日本和韩国,这两个国家的经济特征是大企业占据主导地位,控制着社会资源的分配,但是上述的社会政治结构并没有阻碍这两个国家向高收入阶段迈进。其中的原因在于利益集团对经济增长起到的作用取决于其所建立的经济基础。如果是建立在依靠垄断地位获得经济利益的话,则为固守其既得利益,容易导致社会资源配置的不公平,但是如果是建立在竞争机制基础上形成的利益集团,则有可能促进社会的进步。可见,利益集团可能对一国能否跨过“中等收入陷阱”起促进或阻碍作用,但不是阻碍一个社会迈向高收入阶段的主要因素。
中国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可能性及调整方向
“中等收入陷阱”现象不过是经济增长出现问题的另一种表达,而不主要涉及收入分配领域。目前一些研究习惯于将“中等收入陷阱”与收入分配关联起来,这有一定道理,但是核心的问题不在于此,我们仍需要首先解决一国经济增长的问题。
第一,一国应将其经济增长的动力关注点放在“人”(人力资本)而不是“自然资源”(物力资本)上。人与自然资源的差异在于人可以通过创造,增加自然资源的附加价值,但是自然资源本身不能做到这一点,如果没有人的价值附着其上,自然资源本身不能实现“无限”增值。从本质上说,经济增长就是人的劳动创造过程。与自然资源相比,人的潜能是没有穷尽的,这就为经济创造了可持续增长的前提和条件。以日本为例,虽然自然资源对日本经济增长有着较强的制约作用,但是这并不影响日本的经济发展,由于日本在经济增长时期始终将关注点放在人的素质提高上,因而能够比其他国家更顺利地越过“中等收入陷阱”。而拉美国家尽管有好的经济发展的条件,却因忽视“人”的因素而难以实现更快的经济增长。世界上部分国家能够不断提升人均收入水平,其中的共同点是紧紧依赖“人”的因素,包括人口规模、人口质量,且这些顺利度过陷阱的国家的共同做法是不断提升人的价值,最大限度地发挥“人”的作用。即使今天韩国在制定中等强国的目标时,仍以人为先,重视人的潜力和价值的挖掘。韩国提出要提高每位国民拥有的人类价值和知识价值,通过人力资本的高度化来寻求出路。因而,在经济发展的进程中,如何重视人的价值,使得一国保有与其经济增长相匹配的人力资本,是需要我们认真探讨的问题。
第二,政府的正确战略选择有利于跨过“中等收入陷阱”,加快向高收入阶段迈进。巴西能够走出“中等收入陷阱”,与其调整经济发展战略密切相关。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巴西摒弃了传统观念,转向出口导向型发展战略,加大与国际市场的联系,也加快了经济增长的步伐,迅速向高收入阶段迈进。马来西亚也在调整影响长期经济发展的关键制约因素,为走出“中等收入陷阱”或提供经济增长的可持续性条件至少是做了战略上的准备。
第三,国际环境是影响一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但是不能将其看作是决定性的因素。巴西等拉美国家甚至比二战后的东亚有更好的经济发展基础,人均收入水平高,自然资源丰富,没有遭受二战的破坏,而东亚遭受二战的创伤之大使得东亚地区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充裕的劳动力资源和贫瘠的自然资源形成鲜明的对照,人均收入在很长时间里排在世界倒数的位置上。但是之后的发展却令人瞠目结舌。诸多拉美国家落入了“中等收入陷阱”,而东亚国家却实现了一个又一个经济增长奇迹。同时处在相同国际环境下的国家,有的国家能够顺利度过陷阱,而有的国家不能,显然国际环境在某种程度上只能对一国的经济发展起到促进或制约作用,但是不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党的十八大报告指出,我们面临的国际环境带来的机遇和挑战并存,并不是说环境变坏了,我们就没有发展的机会,而是我们应该学会如何更多地利用环境,甚至可以通过主动作为,来创造良好的国际环境促进我国的经济增长。
中国目前正处于上中等收入阶段,同时也已在向高收入阶段迈进。鉴于拉美国家的经验教训,国内外学者对中国是否落入中等收入陷阱展开了较热烈的讨论。依据已有的经验,本文认为中国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可能性较小。④
首先,中国不算作是自然资源丰裕的国家,很难患上“荷兰病”。中国从20世纪90年代就已经是自然资源的进口大国了。以石油为例。随着汽车工业的发展和家庭私用车的日益普及以及货物运输规模日渐扩大,中国对石油资源的需求也日益扩大。目前中国的经济结构早已不是依赖自然资源而是工业制成品出口参与国际竞争。如果中国要获得下一个阶段的发展机会,仍需要继续发挥“人力资本”优势,凭借高素质的劳动力来提升国际竞争力。
其次,自改革开放以后,中国的经济发展战略保持在正确的轨道上。这可以从战略作用的结果得出此结论。作为经济发展的后起国家,中国在其改革开放后一直在不断总结他国的经济发展经验和教训,在短短的30年时间里完成了发达国家数百年的工业化进程,迅速崛起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再次,人力资本积累已经为中国跨过“中等收入陷阱”,迈入下一个发展阶段创造了条件。目前中国高等教育的人口占总人口的比重不断提升,中国的科技实力也在不断提升。1985~2009年,中国人力资本总量年增长率为7.2%,其中,1985~1994年年均增长率为2.3%,1995~2009年年均增长率达10.2%。2009年中国科学家和工程师人数为182.3万人,而美国、欧盟27国、日本分别为141.3 万、159.2万、65.7万人。⑤
不过,中国目前面临的主要难题是如何进一步提升人力资本的质量,以解决经济增长面临的资源和环境等问题。这包括财政收入进一步向教育、社会保障方面倾斜,完善分配体制,以创造更多的“机会平等”,而不仅仅是实现收入分配上的“平等”,进而加快“人”的潜能转化为现实生产要素的步伐,实现经济的更快、更好发展。
【注释】
①荷兰病是指一国特别是中小国家经济的某一初级产品部门异常繁荣而导致其他部门的衰落的现象。
②郭惠琳:“马来西亚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原因和政策应对”,《亚太经济》,2012年第5期。
③方浩:“利益集团与‘中等收入陷阱:拉美模式之反思”,《经济体制改革》,2011年第5期。
④李刚:“‘中等收入陷阱与中国现实”,《中国经济问题》,2012年第5期。
⑤胡鞍钢:“‘中国奇迹是否可续?”《21世纪商业评论》,2011年第8期。
责编/张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