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年初
说安身立命,似乎言重了,那时大学毕业,不用劳神劳力,一纸分配至少能够解决个温饱;几十年过去,一路走来,细风和雨,平淡无奇,也叫阿弥陀佛。然而,离开了学堂,依旧有几次考试,动人心魄,对我的人生进行了不折不扣地砥砺。
刚开始在师范教书,教的是语文基础知识,分期分部分教。头遭相遇的便是语音,也就是普通话。在省城大学里学过,可没放心上,未使上力,用家乡话交流也听得懂,用不着字正腔圆一本正经,委婉动听似乎是女生的专利,而我们便是怪腔怪调。于是学的只是浮光掠影。而今迈步从头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跟着录音机,一字一句念精准;对着镜子,舌位口形练到位。好在那时的中师生清纯,对老师莫名地崇敬,也没有多少挑刺的,将就着蒙出那种韵味来,便能涉险过关。然而不久,全省的中师老师,要进行普通话的统一考试,力求人人达标。语文科的老师享受着羡慕,我的内心却起伏跌宕,要求高些不说,若是连其他科老师也考不赢,那就贻笑大方。事实摆在这儿,同行中有几个基本功要强,毕竟只是笔试,死记硬背即可,要通过这次考试挣一回面子。万无一失的办法,便是背字典,凡是弄不清的、有可能出差错的字全部标出来,特别是边音和鼻音,卷舌音和平舌音,这是我们容易混淆的“地方病”,要从根子上诊治,这样反复加深印象,直到亲近无误。两个月以后,考试如期举行,考完挺满意,自觉能领先一筹。成绩许久才出来,大家的分数似乎差不多,根本没显出什么波澜。原来是我太慎重,初出茅庐的人,对事的轻重往往缺乏掂量。
但是通过这次考试,我的底气骤然飙升,像进行了拉网式的排查,自认为异常点不多了。何时何地讲普通话,不再畏手畏脚,不再自惭形秽,在这行走不远的小城,以后这便成为了我的一项技能。一个人的技能是你区别于他人的地方,也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钱。每每遇到一些公众表达的活动,人家总是觉得非你莫属,你在这一瞬间灿烂绽放。再以后,我走上领导岗位,作报告用的也是普通话,台下人等肃然起敬,鸦雀无声。
1995年春的考试,至少表面上看,于个人发展更有意义。这还得从先年说起。我在教书岗位上干了十多年,工作熟稔之后便生出些闲心,写了些小文,在全国报刊发表。有朋友推荐去市日报社,干了一阵子,自觉个性与这职业有些距离,便又缩了回来。可一颗动荡的心缩不回来了,想飞,想看看书本外的世界。这时候,又来了一个机会,学校校长通知我到区里参加一次考试。我有点莫名其妙。校长说,是个综合部门差写材料的,想招人;并补充说,他已给通知的人讲了,我可能不会去,连市报社都未去的。我怕失去这个机会,连忙说只是去比拼一下,看周边到底有多少人写文章比我强。那时许多转行的人,事情没眉目时,生怕坏了爱岗敬业的形象。
那次考试是在区委党校进行的。参考的人大概有五六十,座位自选,一进去我便坐在前排居中的位置,表示旁若无人,不在乎成为大家的焦点。考试就是一篇作文,题目是“生命的价值”。我给学生进行过若干次作文辅导呢,知道怎么去唬住阅卷的老师,开头便引用一个名言,表示学识广博,出手不凡。我引用的是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至今想来,这句话与后文多大的内在联系,不得而知。写到中途,弄出来大致有了底,便伸了伸腰,喝了一口茶,望望后面的一群人,许多人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中,额际上汗涔涔的;还有的抽着烟,干脆放弃了。我更自信了些,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许多是学理科的,难怪干涩不畅,这是场不对等的考试。写完后,还剩下20分钟,并没有什么检查了,却没急于交卷,好像是种不地道,如同养精蓄锐的人和拉肚子的人赛跑,落下不算本事,还有点残酷。
结果出来很快,果然考了个第一。调令却延缓了一阵,据说中间还有些复杂和蹊跷。要调部门的领导宽我们的心,不需要多想,不需要找人,等通知便是。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一篇文章解决了调动,而且调到在别人看来是个前途无量的地方。也就是这样,我开始了机关文字的漫长生涯。许多人不愿干这事,许多人同情干这事的人,辛苦,又没有权力。但是我怀着一颗感恩的心,没有写作,便没有我的改变;没有领导的识才,也不会有我的成长。时间更久远以后,才知公文写作是做行政工作最好的磨炼,它是工作的鼓动,工作的策划,工作的催促,它不仅止于机械地动笔,更多的是创意和调度,行文便是为政。事实证明,我后面驾驭工作的顺畅,都是源自于这种隐形的训练。记得那一次考试的稿子存放在办公室,有一次搞搬家式大扫除时发现了,我们无端的汗颜,有点做贼心虚地作了垃圾处理。和我一同进单位的还有几个人,后面的发展都较为顺利,偶尔忆起那次考试,感慨万端,仍是掩不住自豪,考着进来的,多么光明正大的门径!
去年的一次考试是在没有料想中进行的。五年一次的换届,许多老同志要退出班子,将老的同志要接上来。我大概属于后者。前面走了若干程序,我入了围,但种种迹象表明,结局难以光明。到了几进尾声时,突然要进行面试。我揣摩了一下,是否还有转机?然而只是一闪念,不,没有了,只是一个程序,也许是谁心血来潮,很多工作做的目的不是为的结果,而是为的说服众人。于是,我的心里反倒多了份怨意。
考官们大都是些年轻人,大都熟悉,可你一想招呼,他们还摆出一副不认识的架势,好像会黏糊开后门似的。这叫公事公办。我们都是些五十左右的人了,上也好,下也好,在这样的基层,也就那么远了,经受这么一阵势,一摆眼,油然生出某种委屈感。我抽到的题目,大概是政府的某个副职不在家,作为同级的你,代替处理某个事件,该如何应对。这有点像公选了,有点像考验一些年轻者。我们是根据业绩推荐上来的,可能任的又是一些闲职,未免小题大做。依我的理解,应该对考察中获取的情况,进行一点质询,以便作出正确的结论才是。我的回答有气无力。
考完之后有些懊恼,不是为考试的发挥问题,而是自己的态度。那些看透世界的人,总是疏于进取,很少意外之喜;那些自以为是的人,总是在既定的答案中陷落。考试更多的是自己对自己。节制,淡定,宽容,是永不落幕的考试。就比方人家的这次面试吧,也许感性一些好,随意一些好,可评判的标准,又难以操持了。人的年纪一大,就缺乏了被人考核的耐心,而只喜欢指点别人。修炼没有止境,是因为人生不同的时段,有着不同的雕琢,这与我后来料中的结局无关。
诊所
我生病了一般不上医院。那里花费的时间长,而且喜欢广泛铺陈,甚至小题大做,一个部位的问题,会叫许多部位受教育。我喜欢上诊所。诊所具有亲和力,入题也直截了当,有点像而今的家长请家教的范儿,自我,感性。我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一向心灰意冷,总是懒于诉说病史和忌讳,而诊所以及它的主人,总视你如故交,当你的活档案,这种心照不宣,似乎带来的不仅是简便,而是与人为善。
我这么多年上诊所又固定于一家。诊所也就是个解决小问题的地方,图的是熟门熟路,一扎进去,也就再没有改弦易辙的意思。但诊所的医生却更换了几次,我就像个接力棒在他们间传递着。附近像我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心甘情愿地让脉搏抓在他们手里。一个诊所是一个区域不能忽视的地方。人是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活着的,睁着的眼是为那些欢乐满怀的日子,闭着的眼是为那些愁云密布的日子。别看那只眼是闭着的,其意是少见为妙,一旦有了痛痒,他们找得到去排解的路。
最先接触的医生是个单身女人。她的医术其实并不适合我,是以妇产科见长的。有一次我家属聊起一个在大医院上班的同学,她还跟过她的班,这增加了一点关联。她是那种波澜不惊的人,长相平淡,为人随和,容易相处。而我的病也是平淡,一是易感冒,二是肠胃淘神,稍有医术,也能将就应付。我的肠胃很年轻时就出了问题,胃出血,这样口服药物有诸多限制,为了保重,我的做法更左,几乎有了什么情况,一律用点滴接待。她的视力些微有点近,却竭力掩盖,一次性入针的成功率也还高,我也便不戳穿。她用药很重控制,说用多了不好,容易形成抗药性。她举她自己的例子。她的肠胃也糟,却很少吃药,只是注意饮食,多熬粥吃,胃病在于养,在于补。我笑道,要都这么着,诊所会萧条。她也笑道,这也好嘛。
有一次给我治病,她可慌了神,一个拉肚子,用了三天药,没有转机。她也不回避,当着我的面,给她哥打电话。她有些自豪,她哥在广州开得有诊所,医术甚高,赚钱也不赖。她哥在电话里给了一个药方,果然见效。再次见面,我夸奖了几句,她的脸分外红润,一个有靠山的人,尤其在其露招显灵之后,那种快乐是多么的敦实啊。
她结过婚的,没得几年,不知什么原因离了。她害怕时光的流逝,越老找对象越掉价。我觉得她像得了一个病,再婚的病。前前后后约见过很多,有公务员,有医生和老师,也有做小老板的,都没有认真处多久。有一阵子,她告诉我,这回是正儿八经的了,是个年纪略大点的小领导,身体好,薪水也还不错。偶尔往她那儿路过,还真看到一个严肃拘谨的面孔,他们一起小锅小灶了。但是过了一段,我再去门诊,那早成了往事。她还不断怨我,这么好的朋友了,一个对象也没介绍过。我只能苦笑,接触面窄,眼中无货呢!况且,她有所不知,那全面撒网的策略,在小区产生了不小的反响,都说医生嘛,总把这方面的事看得很淡。她难得找到属于她的良药了。
她后来去了广州,我以为是给她哥当帮手。不是的,她哥回来接手她的诊所。我的惋惜转变成喜出望外,如同丢了小芝麻,捡了大西瓜。她说把我的情况托付给她哥了。我不明白自己是个包袱还是什么奢侈品。我对她由衷感激。
新的医生轮廓中可以看到他妹妹的影子,做派却迥然不同。他断病是说一不二,不用质疑;用药如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如果不是有以前的先入为主,即那次隔空打穴般的治诊,我甚至怀疑他不过是虚张声势,以牟利为目的。他很会渲染气氛,经常宣讲在大口岸救治的一些个案,那种眉飞色舞,神乎其神,常会令你为一点小病来就诊而大呼惭愧,太委屈他了,杀鸡焉用牛刀。
大气的医生从来不操持小事。他的爱人白白净净的,一张菩萨脸,注射轻描淡写,柔中带刚,很受患者赞誉。后来,他的儿子也跟着历练,做些跑腿打杂的事,据说也是读过卫校的。这两个人看他的脸色行事,时不时却要臭臭他。他喜欢海阔天空,由医及彼,认为世上的一切都懂得多,尤其扯到政治经济一些重大领域的事儿,也是如数家珍地摆眼。其他的人听了心里明镜似的,却不道破。只有她娘儿俩敲打说:这水平,这觉悟,可以上北京去了。
在他治诊期间,我有了点小职务,些许享受了些格外关照。门面并不宽,却在屋后隔出个帘子,刚好放得下一张床。每次来吊水,他总会叫我这儿躺下,似乎与外面排排坐的人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他说给我用的药好些,我不反对,领情却难,药费也多些嘛。他的忽悠叫人熨帖,比方治感冒吧,把你的症状一问,会立马说:打两针立竿见影,包管不影响你的工作。过了两天,效果不显,他又说:你得注意休息呀,身体是工作的本钱,不然这回的病拖久了。再过两天,还未绝迹,他便说:干脆在家躺两天,看单位的工作怎么转动,不在现场才能弄清哪些人不看你的冷。瞧瞧,他在教我如何做管理,可我是来医病的呢。
诊所的生意比以前红火许多,社区给颁了一些先进的牌子,人们便想起他的妹妹,问在外闯荡得怎样。他说好呀,什么都有了。不知是谁劝他也该过些日子了,该买辆小车,出诊也方便。他一直不买,他说,如果真有要上门的,必有车来接。他从不忘记自己是个有层次的医生。然而有段时间观念改变了,碰到开车子过去就诊的,总要询问、触摸一会,看和哪种人买一个档次的好,而不是重的什么牌子。这大概是三年前的事。车子一买,两口子便离开了,我这才知道他们过去都是有单位的,而今乡镇卫生院又返聘了,便要回去保那个饭碗,他需要往来奔波。他把诊所交给了儿子。他很精明,常常抽空来坐一坐,让人感觉不到他离开,还在坐镇,还像一件博物馆的珍品,依旧神秘地盛开。
我的疾患又由他儿子拿捏了。年轻人的技艺自然有所稚嫩,只是我舍不掉这诊所的缘分,舍不掉在他们的亲缘中流淌。反正依样画符,也无大碍。偶尔年轻人也有茫然失措时,我便宽慰道,该如何如何,好像我成了名医生。来吊水的人还是有一些,只是热闹少了,用假寐打发难耐的时光。来陪诊的人等得腻了,会到对面的游戏室打上几把。也不知是否合规合法,反正时关时开,游戏捉上了迷藏,像病毒在体内的出没。而左边是个打字室,挺有名气的,许多单位忙不过来的,常会把东西拿过来。
我把自己藏得很深,不愿意碰到一些熟人,治病不是件丑事,也不见得荣光。那打字咚咚咚的声音,从来没这么清晰过,如同打针;而那些灵光闪耀的字,如同一滴滴肩负重大使命的药水。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