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方君
一
高中毕业后,我不顾家人反对,放弃在公社党委办公室的工作机会,投军入伍去了“天涯海角”。
我是家中的三代独子。按当时公社的规定,独子,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三代独子,是决然不能报名参军的。因为在公社领导身边当差,“有话好说”,加之父亲找武装部长说情,加之我身体倍棒,体检轻松过关,才成了那届入伍青年中的一个特例,圆了男儿当兵梦。
到连队后,我才知道自己并不是没有思念和牵挂。当时,家里有三位亲人:祖父、祖母和父亲。生母在我还躺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时候,就跟父亲离了婚,我是在祖父、祖母和父亲的怀抱里度过的童年。我最思念的亲人当然是祖母,是她给了我人世间最崇高的母爱。可是祖母患有严重的支气管哮喘,年迈体弱,身体极差。虽然如此,她还撑着病弱的身体操持家务。当时父亲和祖父都是生产队的“主劳力”,甭说白天请假,甚至还要夜里出工。因为只有多挣“工分”,才有“口粮”,不至饿饭。我父亲曾两天两夜,一人割了全乡最大的一块田——八斗丘,并且连割两季,因此被评为劳动模范,出席全县群英会。这个家,多么需要一个身强力壮的家庭主妇啊!
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前世之约,我入伍次年,经二叔母介绍,我的母亲——当然是继母,悄然来到父亲身边。这年她45岁,正值人生盛年。
父亲在信中介绍了母亲的情况。她叫王艳兰,本县刘河镇黄坪村王院人,有过两次失败的婚姻,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无儿无女。二叔母后来告诉我说,母亲初来时,我祖母正卧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老人已经病危。常言道,一人得病,全家不安。当时家里的气氛确是有些凝重和凄凉。二叔母很是担心母亲害怕和嫌弃,转身离去。因为当时,她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户。那户人家是干部,生活条件我家没法比。
但是,母亲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留下。
母亲是操持家务的一把好手。上山砍柴,下地种菜,捕鱼捞虾,洗衣做饭,还时不时地帮村里去世的人洗脸擦身穿衣戴帽料理后事,让村人刮目相看。“兵娘”的名字,很快在全村叫响。
祖母逝世的第二年,我回家探亲,第一次见到父亲在信中反复提到、被村人称为“兵娘”的母亲。
二
参军后的第五个年头,我退伍还乡,接过父亲曾经执过的教鞭,成了村小学的“孩子王”。
村小学建在一座小山坡上,离家不远。站在学校门前的山坡上,可以看到望南坡下老蔡院袅袅升起的炊烟。
那一年,我23岁,在部队,我是连里的军训尖子,是基地小有名气的“秀才”。
退伍这年,远在黄石的生母想把我弄到她身边工作。继父是抗美援朝老兵,退伍后到大冶钢厂当工人。得知生母想法,热心的继父自告奋勇,去找他在公安局和人武部担任要职的老战友帮忙,接二连三给我所在部队寄来了接收信函。生母来信说,接收手续都办好了,我一退伍,便可去市局当刑警。生母虽然没有跟我一起生活,却对我的秉性了如指掌。那时,我确是对当“和平兵”有些厌意。而去市局当刑警,真枪实弹,抓捕罪犯,实在太有诱惑力了。于是这年底,在老兵们都惴惴不安害怕退伍的当口,我竟主动向连里打起了退伍报告。这样一来,我出任司令部宣传干事的事泡汤了,“去市局当刑警”化为泡影,最后,我竟然成了一介“教书匠”。巨大的心理落差,让我陷入迷茫。
初到学校,我脾气十分火爆,曾当着全校教师的面拍桌子骂校长,臭脾气传遍全乡,就连当时的文教站长都知道我是“大王”。那年头,农村基础教育是“分级办学、分级管理”,村办小学是民办教师挑大梁。他们承担着与公办教师相同甚至更为繁重的教学任务,但工资待遇不及公办教师的五分之一,而且随时可能被村干部以种种借口辞退。为了保“饭碗”,民办教师们都盼着“转正”,即转为公办教师。“转正”要经过文化考试。因为涉及“饭碗”,考试极其严格,而且三五年才有一次。虽然家在本村,但全体教师都在学校“住教”,一到夜晚,老师们都关门闭户,挑灯夜战复习功课,以备几年一次的“转正考试”。
而我,全然不把复习备考放在心上,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打算“转正”。到校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在校“住教”。每天下午放学后,我要么回家在竹林里打沙袋子,要么拿着渔网去水库捕鱼,把个校长气得七窍生烟,几次找文教站长要撂挑子。他对站长说:“这个退伍兵太不像话,我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赢,这个校长我实在没法干了!”不久,这个校长真的调走了。
学校来了新校长。
新校长是本村人,也是全乡第一个“考试转正”的民办教师。他“转正”以后调到县城中心小学当校长,被树为全省教育系统的劳动模范。他后来告诉我说,他主动请缨回本村小学当校长,就是为了“收拾”我的,他说他都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新校长到校不久,对新教师也就是我搞了一次“业务考试”,理由是“凡进必考”,其实是要给我一个难看。校长扬着一份试卷说:“这是小学毕业班的期末数学试卷,你做一下。”我是县一中的高中生,虽然在校偏科,数学不是很好,但小学数学岂能拦得了我?我轻蔑一笑,没说什么,提笔应试。但是当我展开试卷以后,才知自己的知识贫乏到了什么程度。考试结果,我只得了14分!
面对考试成绩,我突然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在部队,我参加高考都不止这个成绩,怎么才过几年就荒废成了这样?就我现在这种水平,也好意思牛皮哄哄顶校长,也好意思在课堂上指手画脚训学生?
这天下午放学后,我没像往常一样回家,而是在学校宿舍里坐着发呆。
当橘红的夕阳将要沉入望南坡的时候,宿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抬头一看,是校长。校长说:“你母亲送被子来了。”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站起身,愣愣地看着母亲为我挂蚊帐,垫棉絮,铺被单。
校长走后,母亲小声说:“校长说了,只要安下心来,好好复习,你肯定考得好。再说住教是学校制度,一人不拗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床印有大红牡丹图案的被单,我在那间四面透风的宿舍里睡了10年。
三
“转正”后的第四年,我被调到了县教委,妻儿也随之进城。而已步入暮年的母亲,依然与父亲生活在我的出生地,仍然保持着他们往日的生活节奏,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勤扒苦做。
早在小女出世时,已经破旧的红被单让母亲换下,从此没有再用。但我后来发现这床打有补丁的被单,铺在母亲床上。我“转正”后,特意嘱咐妻子为母亲买了两床新被单。
有年我和妻子回家赶母亲的生日,恰巧几位朋友也去了。大家走进母亲的房间,嘘寒问暖。谈笑声中,我无意间看到母亲床上仍然铺着我曾用过的那床被单。被面上,又新增了不少补丁。
客人走后,我责备母亲说:“家里不是还有新被单吗?这么破旧的东西还铺在床上,让人看了多不好!”
站在一旁的父亲听我这样说,有些生气:“我看你是忘了本了!老话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这床被单你在学校睡得,现在我们睡就丢你的人了?”
母亲却说:“伢儿说得对!这床被单确实太破,好人好客,实在丢人,以后不用了!”又说,“我做鞋底正缺布料,这床被单正好派上用场!”
后来我每次回家,父母床上果然没有再铺这床被单。我想,那床被单肯定是让母亲做鞋用了。
8年前的那个秋天,我经历了“从政”后的首次挫折,“拍桌子骂校长”的场面再次上演。机关非学校,人际关系复杂,原本称兄道弟的人趁机离间,落井下石,让我一时倍感凄凉。
就在这当口,国庆节后的第六天,从老家传来母亲中风的消息。一时间,我的屈辱化为泡影,心里只有四个字:“救治母亲!”我急速赶回家中,发现母亲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父亲拄着棍子,坐在床前直抹眼泪。
危急时刻,我突然有了母亲曾经有过的镇定,迅速叫来了村里的医生和邻村的郎中進行会诊,很快诊断出了母亲的中风系“脑梗死”所致,当即采取中西结合的办法,西医输液和中医针灸同时进行。经过两个多月的中西治疗,昏迷半个多月的母亲竟然神奇生还,康复如初。
那段日子里,“救治母亲”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力量。为母亲求医问药、病床看护、换洗尿布,替父亲分担忧伤,帮妻子忙里忙外,让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经历了那场劫难,一家人把母亲看得更重了。她是“两世人”。能活着,就是奇迹;能与父亲相依为命,就是幸福。
前年六月,父亲去世。料理好父亲后事,我想把母亲接到县城,她没有同意。
四
大年初二,母亲起床后晕倒,手被摔破的电视机划伤。在此情况下,我和妻子不由分说,硬是将她从乡下接到县城。我本想在她的有生之年,好好孝敬她,却没想到老人仅在城里住了40天,就去世了。
母亲逝世后,我和妻子清理老人遗物,发现先前买给她的新衣服、新被子和新鞋等物,都原封未动地放在箱子里。在箱子的底层,我们找到了那床打满补丁的被单。
这正是母亲当年铺在我学校宿舍里的大红牡丹被单。这床被单,缀满了母亲的一针一线。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补丁,补了一层又一层,占去了大半个被面。正是这床缀满补丁的被单,曾经抚平了我的青春叛逆,鼓励着我年复一年挑灯夜读,见证了我的命运转机……
我天国里的兵娘啊!
责任编辑:赵波
美术插图: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