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辽源
芒种一过,地里的麦子就开始一天天变黄。
早上起来站在地头,太阳一照,满地摇曳的麦子像涌着风浪的海水,似有似无的淡绿油漆一般一团一团在金黄里闪烁,一眨眼看见了,一眨眼竟又过去了。到了晌午,再看,却是遍地焦黄,金子似地能磨出火苗子来。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这是麦子成熟的老套数。成熟总是要有个过程,等到满地流金,再也看不见绿色的时候就该下镰收割了。拴柱老汉见天到地头上去,他盼着麦子快熟,赶快收回家心里就踏实了,安稳了,就能全心全意去做更重要的事情了。这五黄六月,龙口夺食,难道还有比收麦子更重要的事情?有。
这几天,麦子真的熟透了,可枣刘村竟没有一个人下地动镰。大伙一天到地头看三遍,渐渐就心急了,生怕有个闪失。于是太阳还有一杆高就都聚集在电视前。看什么?看天气预报。起初,老汉看不懂,只凭耳朵听,后来,小孙子用小指头摁着屏幕中间一点,说,这就是咱太平县,咱枣刘村就在这儿。结果,主持人的手也停在了太平县,说,明后天有一股云团要来。话音刚落,满村人的脸就都潮红起来,开始打电话,信号在天上相互撕扯扭打,变成一团乱麻;有十几个女人拉下脸不理男人,逼得男人霍霍磨镰;还有更耐不住的,迈着沉重的脚步匆匆忙忙出了门。地在抖,在摇,连热烘烘的空气也跟着来回蠕动,像三轮车上拉着的水包子。几个在村外焦厂干活的人下夜班回家,远远看见村子上空盖了一个通红的锅盖,树呼拉拉地抖,散发出一股炒豆子的焦糊味。第二天,拴柱老汉一出村就看见地头站满了人,心急火燎,愁眉苦脸,无可奈何。忽然有人说:收割机在南边,于是大家就潮水一样哗哗地往村南流去。
村南地头成了戏台子,黑压压一片人,足足有百十号。有的推着车子,肩膀上搭着几根草绳,有的胳膊窝里夹着一捆编织袋,蹲着,站着,抽着烟,说着话,死死盯着地中心,那里正有一团蒸汽般的扬尘,蠕动着一台红色收割机,哒哒的声音震得周边的麦子瑟瑟发抖。蚂蚱贴着地皮飞起,一蹦,一跃,吱吱喳喳地哭。成群的小黄鼠在地垄里躲来躲去,惊慌失措地喘息。拴柱老汉来的时候,已经有五个人急不可耐,跟着小刚的收割机从这头到那头,从那头到这头,来里来回一趟趟走,生怕一不小心收割机跟着麻雀飞了。小刚是老汉的小儿子,从农历五月初就下到河南,一路北上,到五月中旬回到老家太平县,收完本县的麦子,就要北上晋中,再向西去宁夏、内蒙了。其实呢,小刚天不亮就已经回来了,只是还没进南门,就被人半道里截住下了地。拴柱老汉想和儿子说句话,可儿子根本顾不上,直到到地头装麦子才探出身子,从泥糊一般的脸庞上张开红口白牙说了一句:爸,你回去,晌午我回家吃饭。
太阳已经落进西山。麦子在平房上倒了厚厚一层,粗沙子似地密实,一粒粒鼓着滚圆的肚子或躺或立或滚动或推搡,都在大口大口地喘息,吸气少,出气多,越来越蔫,最后变得枯瘦硬朗。拴柱老汉把腿插进麦堆,特有的酥痒十分温存,像一群赤屁股儿孙在身上爬。老伴在院子里喊:不是今黑喽还要唱呀,这会子倒不急了。拴柱老汉慢慢收了脚,说:咋能不急,再急,不到时间,去了一个人也是没味没味的。嘴里说着,手却从一边摸了鞋往脚上套。下了平房,穿过院子里的枣树和照壁,他走出了大门。往南,下了坡,走百十步,左拐,再往南,一直走,右拐,不远处的一座院子里灯火通明。他觉得自己好像迟了,脚下紧着快走几步,就听到了二胡吱呜吱呜地调弦,笛子滴溜滴溜地往天上窜。有人嘻嘻哈哈,有孩子叽叽喳喳地闹,谁在院子墙角里把着更小的孩子尿尿。赶紧进屋,已经有一大堆人围着桌子看热闹,飞蛾呼啦呼啦地绕着电灯飞,扑棱就撞到墙上了。桌子边上坐着的几个人都齐声叫:哎呀,积极分子迟到了。拴柱老汉不好意思,说:收了几天麦,都急出病啦。拿眼一看,各位都已经亮出了各自的家当:随党的二胡蹲在大腿上,三全的笛子吊在嘴唇上,来管的铜锣夹在腿中间,手里的铙钹磨牙一般,吱哇吱哇好比蛤蟆叫。干瘦的老黑缩头缩脑,圪蹴在凳子上只管抽烟;凤子扶着桌子弯了腰愁眉苦脸,颤抖得像得了哮喘的糟婆子;蛾子呢,两手空空举在脸前,像拿着一封书信掉眼泪。自己的板鼓已经摆放在桌子上,桌子正中放着长茂的板胡盒子,盒子没有打开,乍一看像是在那里供着。老汉坐下来,将那板抓在左手里,上下一扬,就像几只黑色的蝴蝶呱哒呱哒地脆响着翻飞起来。
拴柱老汉问:长茂呢?
随党说:连你都迟到,也怨不得长茂。
老汉说:咱不等了,先熟练熟练。说着,叭叭,两声,右手里的板锤重重地弹击在板鼓上。
吱呜,吱呜,随党的二胡顺顺当当地哼叫起来。
赵五娘,哎哎哎呀,哎哎哎呀。蛾子抹抹泪,两手端着个宝贝似地从桌子边款款走出,赵五娘凄苦的样子栩栩如生。可是,拴柱老汉觉得出了问题,这个赵五娘即使生活再困顿,捧着一碗谷糠也不至于对生活失去希望,她的生命里还有公公婆婆,怎么感觉今黑喽就变成了一条没有脊梁的蚯蚓了?尤其随党的二胡简直就是败下阵来的老狗,只是嗷嗷哼叫,没有半点咧嘴下口的意思。好端端的一条清溪咋就忽地渗进沙砾,从暗道里咕喽咕喽流走了。三全的笛子也是,忽地窜一个高音,好像没妈的娃娃坐在破庙里饿着肚子抽噎。自己叭叭敲打的板鼓分明就是阎王爷指点着生死簿,准备勾选要叫唤的人名字。他叹了一声,停下手,随党放下二胡,蛾子嘻地一笑,扭屁股坐到凳子上,拿起硬纸板呼啦呼啦地扇起风来。
凤子说:没有一点劲道子。
拴柱老汉说:缺了长茂还真是不行。
随党说:板胡才是蒲剧的魂儿。哎,狗娃,你不要只顾吃烟,给咱跑个腿,叫叫长茂去。在一边看孩子看热闹的狗娃嘟囔了一句“你就知道使唤我”,还是抱着娃走了。
拴柱老汉说:是这,趁长茂没来,咱把这戏再编一编。有人说,中国传统戏剧走了下坡路,我看关键是编排有问题。咱要精简再精简,把精华留下。
随党不屑地说:你就能吧,中国有那么多能人专家搞研究,不比你强呀!你改,不要把聋子治成哑子。
拴柱老汉生了气,板一丢,说:随党,你是准备和我抬杠吧!
随党不以为然,仰着下巴说:人家咋演咱就咋演,咱不就图个高兴嘛。你当你是谁呀。
老汉说:可把他妈的,照你说,剧团里排好的戏就一成不变了?
随党撇了嘴:对,对。
老汉喷着唾沫说:对你个屁花子哩。屋里的人全都哈哈笑起来。老汉看看大伙,斩钉截铁地说,是这,咱就把它改了。一开始过门一直拉,要慢,叫人觉得心酸悲伤,统共拉五遍。头一边快完的时候,老黑,你在后头开始叫唤,“儿呀,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到第三遍的时候,你和凤子上场,要慢,老年人么,吃不饱,饿的,又有病,颤颤巍巍地,一走十晃,风一吹就能倒。拉第四遍的时候,老黑你得走到台子中间,第二次叫“儿呀”,第五遍只拉两句,等老黑叫完,咱就转到二性子板,你和凤子开始唱“孩儿赶考不回还”,把“一去”改成赶考。这样子,一开始就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整本戏的背景交代清楚了。行不行?随党。
随党肚子里有气,一脸清高,不服气地说:行,行,行。妈日的,你这一改,连谱也得改,长茂也不见,叫人咋拉么?正骂骂咧咧,出去叫长茂的狗娃进来了,嗨地一声,说:弄求不成了。长茂把胳膊摔折啦,早住到县医院啦。
随党一瞪眼,接过话茬儿说:放你妈个拉花子屁,这会子要紧三关,你说球的啥臊气话。
狗娃火了,说:你不信我,凭啥叫我去叫!有本事,你叫去。
拴柱老汉一听,知道是真的,问:咋回事呀?
狗娃说:还不是急得找收割机,骑的电动,不知道咋回事,一下子栽到渠里,当下就不能动了。
拴柱老汉呱地扔了板,嘟囔了一句:这是要命哩么!眼睛就落到桌子中间放着的那个板胡盒子上,那盒子一动不动,跟供着一般。
太阳是村东头海阔猪场里的猪拱出来的,带着一股肥猪的腥臊味,往天上升的时候还发出猪的哼哼,哼着哼着就不见了,钻进了一团乌沉的云。几个老东西在村外聚齐了,到医院看长茂。前前后后,有快有慢,先前相跟着,后来就散了,拉开了距离,再后来就相互无法照应,连影子也不见了,最后在县医院门口再聚齐,就手在水果摊上买了鸡蛋酸奶到了住院部。一开始还高高兴兴吃水果,笑话长茂和孩子一样老了老了倒熬起人了,可不知咋的,拴柱老汉就昏晕起来,说心里烦躁,要透透气,急急地出来,赶到水果摊子跟前就再也没有力量走动了,一歪,坐在马路牙子上,把头吊在裤裆里,吸溜吸溜地喘,嘴里的鼾水漏粉条子似地长长地拖到地上。
急火攻心,火路各有不同,因人而异。有的牙痛嗓子疼,有的屁股吊痔疮,有人烂嘴角口生疮,有人头晕眼花耳朵鸣,嗡嗡嘤嘤,好比仲夏初秋的蝉,齐声歌唱,不带歇息的。拴柱老汉更厉害,除了两个眼珠子敢转,别的地方一动立马就昏倒,恶心呕吐,可干嚎几下又吐不出来。他奄奄一息,有气无力,说:火晕了,回家睡睡。随党吩咐老黑看着老汉,自己到外科去找养猪的海阔家的大闺女,人家在那里当护士。找见了,又跟着找大夫,这才引着,急急忙忙打架一般冲出医院。听了听心脏,掰了掰眼皮子,看了看舌苔,拉过手腕子在大腿上号脉,说:上火了,先到里头歇歇,喝一支藿香正气水就能见效。这里背着老汉进医院,那里老黑、三全、凤子、蛾子先回村里报信。来管跟大夫开了药,划价,交钱,拿药,取出一支,用钥匙串上的小刀子削开口,塞进老汉嘴里,一挤,浓茶一般黑黄的药就顺着老汉的嘴角流,一股刺鼻的苦腥味麻得眼睛都眯了起来。随党叫着:老哥,你咽了,咽了,这是药。老汉一咧嘴,痛苦得满脸的东西捏成了一个核桃仁,咚地一声咽了,舒展开老脸,长长地喷出一口气,用尽力气说:好苦呀——随党叫唤着:水,快拿水。旁边有人递过来半瓶纯净水,老汉咚咚咽了两口,睁开眼,又长叹一声:好苦呀。随党见老汉说话很有底气,笑了,说:没事,死不了。老汉说:哎,丢人了。随党说:都啥时候了,你是要脸呀还是要命!老汉拉住随党的手,问:你说,咱可咋办呀?
随党莫名其妙,问:啥咋办?
老汉说:长茂俩胳膊都是石膏。伤筋动骨一百天,六月十五的庙会满打满算也就十来天了,应人事小,误人事大,这叫我以后咋活人呀。
随党说:先保住你的老命吧,别的都扯淡。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小刚媳妇叫了娘家弟弟开着车,前边坐人,后边拉车子,把老汉、随党、来管接回了村。喝了药,老汉沉沉地睡了一会儿,赶回到村里,已经清爽了,自己下了车,抬腿走进家门,端端地坐在沙发上,说:把电视开开。
这一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是装出来的。老婆子脸一吊,对着老汉的几个人埋怨说:别人都忙忙的,你看你和装病一样,把人张急半天。不管你吧,你回不来,管你,你又没事了。知道的,说你得了火,不知道的,说你是专门摆置人哩。坐在台阶上的蛾子、凤子赶紧说:嫂子你可不敢这么说,叫老哥听见了,又要气病哩。人老了,指不定啥时候出毛病。这都是长茂不能拉板胡,把老汉急的,急出病来了。劝劝老汉,干啥不敢太当真,太在乎。实在不行,咱不唱了,给人家把话退了。趁现在还来得及。
随党说:这话我不说,老汉老埋怨我和他抬杠哩。
老婆子说:我说去。
谁也没有想到,老汉很是痛快,不仅同意推掉六月十五的庙会,还走出来给几个老东西赔不是,说对不住大家,本来是大家亮相的一次好机会。按说,这次庙会演出,他是做了十二份的准备,只要上台,保准能让咱几个出名,不敢说在全县,最次在全镇就是名人了。错过就错过了,咱这一辈子错过的事情海了,也不在乎这一回。可是,人生苦短,咱都已经老了,错过这一回,怕是,再也不会有下一回了。说到最后,眼眶里溢出一滩昏黄苍老的泪,可是,只在眼角转了转,闪了闪,终究没有流出来。
庙会办在镇子上,离枣刘村不到五里地。约请拴柱老汉参加演出的是那个村的支部书记崔怀安。一切都是偶然,一切都不那么刻意,仿佛流水,遇山转弯,逢石激浪。两人在路的两边走,忽然就认出来,各自捏闸下车凑到一块,客气寒暄,忽问近况,老汉说,几个人闲着没事整天在一起唱戏。怀安随口就说六月十五镇上要唱三天大戏,十七专门演家戏,谁想唱就唱,到时候你来。拴柱老汉当下就说,牛屎堆上不得盘子,我们那是闹着玩。怀安推着车子要走,回头说:给我捧个场,图个高兴么,来吧。老汉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给大伙一说,都是胆怯推辞。老汉说:这不,都已经说成一句话了,咱就唱《赵五娘吃糠》,从现在起开始排练。不成想,此话一出,大家都成了拧紧的发条,真的都紧张起来。要不是收麦子要给儿女们照护,恐怕早就排好了,长茂也不致于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这个长茂,你急啥呀,收割机只要到了地头,还能撂下你的麦子不管?你慌啥?放下两条腿当摆设呀,走路还锻炼身体哩,你非要骑啥电动呀?谁不知道电动交了劲刹不住车呀?想着埋怨着,车子就进了村,竟然听到有一声没一声的乱弹调子,像房顶烟筒里冒出的烟,隐隐约约,有一股没一股地拿捏老汉的心,挠得老汉怪不舒服。那声音简直就是阎王爷的勾魂索,牵了老汉的魂儿在村子里七股八叉地扭,越走越近,越走越清晰。往日走,走不动,今日行走快如风。老汉觉得自己成了《跑城》,雪白的胡子走得纷乱如麻,急雪似地扑打着眼睛。那雪粒纷飞着,活像一根根救命的稻草,老汉抓呀抓,抓呀抓,可始终没有抓上一根。转过一个弯,两边开满了紫色的洋槐,密密麻麻地结成团,人很多,紫槐花丛里兀自矗立着一个通红的彩虹门,鼓风机呼噜呼噜地吹,门一晃一晃肚子滚圆,上边贴着一溜儿字,一看:恭祝崔老先生八十大寿,落款第一个人名竟是崔怀安。老汉根本不知道,自打听见这悦耳动听的乱弹,他这次退话之行就已经开始一步步偏离原来的初衷。
院子里摆满了桌子,有的围坐着,有的吵吵嚷嚷,进进出出。戏班子扎在进门的右手,好些人围了看热闹。老汉走近,透过人缝,桌子当间打板的竟是邻村吴家坡的王嗣全。王嗣全的戏班子在这一带很有名气,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要去请的。这几年也发了财,房子盖成了二层楼,门楼子高得能开进火车。拴柱老汉一见,浑身燥热,连空中飘荡的蒲剧段子也显得很是烦乱。刚要转身却被一个人捉住了胳膊,猛抬头,竟是崔怀安。怀安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说:哎呀,老哥,你来啦。快到屋里坐,屋里坐。老汉赶紧说:你忙你忙,不用管我。自己随着人群进了礼房。一堆男人围着一个小桌子错落有致地坐着,小碟里摆了瓜子和烟。有人给老汉递烟,老汉接了,却没人点,就那么夹在指头缝里,踮脚去看桌子上的礼簿子,看不清,可又不能老那么站着,于是右手不由自主地塞进了上衣口袋,摸出一张百元大钞,抖抖地递过去。这里问:老先生,写啥名字呀?老汉说了自己的名字,看着人家大笔一挥,唰唰写了,赶紧折身出来。
院子当间围了很多人,北墙上挂着巨大的彩喷背景,崔怀安的老父亲和几个缩头弓腰的陪寿老人坐在背景下,一大家子跪了一地。怀安手里拿着一块纸,对后边的人说:我说一句,大家跟着说一句。崔氏一族……。大家跟着说:崔氏一族。太平万世,后边人说,太平万世。人丁兴旺,耕读传家。当今盛世,政通人和,改革开放,幸福和谐。我辈人等,当发愤图强,遵纪守法,好好学习,勤劳致富,孝敬老人,让老人安度晚年,寿比南山。立誓人,崔怀安。大伙都跟着说:立誓人,崔怀安。怀安立马回头大声呵斥:你们自己说自己。大家一愣,接着就都摇晃着身子笑翻了天。拴柱老汉觉得没有机会同怀安说话,而且这种场合也不合适说不高兴的话,就想先回家再说,可又禁不住立下脚,往王嗣全那里挪了挪,想开口,心里的灯却噗地被吹灭了。不合适,太不合适了。哎,自己这是想疯了。
一路走,老汉寻思,老觉得心里吃了一把苍蝇,恶心,后悔,难过,事情没办成,还倒贴了一百块钱,我干的这是一场何事呀?随党听了,啪地一拍大腿,说:坏菜了。老汉问:咋啦?随党说:坏就坏在你上的那一百块钱上。如果不上礼,咱还有回转的余地,过几天再说也不迟;这一上,性质大变。一百块在城里那是小看主家,可在咱村里,那是重礼呀!那等于你是去求人家要上庙会呀!
老汉身子一挺,登时呆了。半天,甩着手懊悔地说:这真真成了骑虎难下了。
随党说:何止是骑虎难下,活活地一出逼上梁山。
老汉说:狗日的,咱借,借个板胡。今天看见王嗣全就想问,可一想,人家是挣钱的,给人家钱,人家也未必肯来哩。
随党说:说的也是。咱钱烧的,有劲没处使呀。哎,大陶村的张来发过去在宣传队里拉板胡,是一把好手,能拉能演还能编,用几个曲牌编串成的《蒲乡红》,红遍了太平县,现在太平电视台一开始还是这个曲。好比那梁祝,一部作品吃到老,一辈子的骄傲呀。
老汉耷拉了眼睛,瞅着墙角不说话,随党推推老汉,老汉郁闷地说:早就想过了,不行。随党瞪着眼睛:为啥?老汉叹了一口气,说:当初,张来发亲自上门,要把他的二女子许给小刚,我见过他的二女子,长得不好,就回了。弄得这几年见了面也不说话。你现在去求他,叫我这老脸往哪儿搁呀?随党说:这不是没法么,谁缸里有两颗米出去求人呀。你说你上的这礼,糊涂死啦!老汉见随党哪壶不开提哪壶,心里立时就上了气:随党,你,你,你这是把我往死路上逼哩。随党赶紧说:我不和你抬杠,自己屙的自己吃,不关我的事。老汉当时连气带憋,脸红脖子粗,手抖脚拨来,倒头睡在炕上,合住眼,嗓子眼里吹哨一般呼哧呼哧地喘。随党怕老汉又出事,担不起责任,赶紧就倒水,刚端到跟前,老汉睁开了眼,说:随党,你去买二斤猪蹄儿,我去。随党也挺直了身子呆在那里,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又说不出来,寻思半天,说:吃屎的把屙屎的缠住了。凭啥我买猪蹄儿?老汉狠狠地说:钱我出。那狗日的就爱吃个猪蹄儿。
猪蹄儿熏烤得焦黄,流满了亮晶晶的油,一只只像小孩胖敦敦的手,用塑料食品袋装了,那香气依然袅袅散发。挂在拴柱老汉车子把上,晃晃悠悠,小孙子明知故问:爷爷,那是啥呀?老汉不敢说话,赶紧推车出门,一路出村,竟有五条狗紧紧尾随,乍一看,还以为老汉是个狗爷儿。那狗护送着他,整整走了二里多地,到了大陶村地界,草丛里早有七条狗,其中四条大的三条小的,窜出来迎接老汉,一只黑的在前,六只黄的在后,踢踢飒飒进了村。狗们除了喘气都不说话,在一家门口站住。门楼好多年了,有些歪斜,门上的门神早已被风雨剥落,剩了一片白白的浆糊,开着。一旁的墙上挂着一块木牌,用毛笔写着清晰的字:国际戏剧艺术大师张来发旧居。老汉忽地觉得地在塌陷,有了一种拜访名人的敬畏感,甚至恼怒自己当初目光短浅,有眼无珠,错过了如此一门高亲。有风吹来,带着尘土的气息。歪身进去,院子当中堆着一摊麦余籽,一个赤裸上身的老人正弯腰用宽大的柳编簸箕搓了麦余籽倒进一边的筛子里,再回身蹲下,拉动筛子。筛子在木棍子上来回摇动,下面的土就四下飞扬,停下来,双手从筛子里掬出剩余的麦芒,起身,将筛子里的麦子倒在一旁的塑料布上。一层尘土覆着老汉黝黑的脊背,尽管如此,那脊背依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而他寸草不生却粘着几根麦芒的脑袋竟与脊背浑然一体无法区分。
来发。拴柱老汉叫了一声。
眼前的老人提着簸箕,站着,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来。
来发,我是拴柱。
来发咣地扔下簸箕,满脸惊喜地朝门口走,连声叫拴柱进屋。拴柱老汉支起车子,取下猪蹄。进了屋,靠墙一个陈旧的双人沙发,茶几上锈着擦洗不下的黑黑的油腻,好像每个地方都放着几本书或本子,都是陈旧的,卷着页,墙上贴着毛主席画像,旁边一张上就有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三个人。拴柱老汉正寻思在哪里坐下,却见来发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食品袋。老汉说是猪蹄,来发笑着说:你还记着我好这一口,以前吃这个东西,没有少受罪。赶紧喊婆子倒了水,给拴柱看座。拴柱老汉说:多日不见,有一个事情求你。来发立时警惕了,盯着拴柱不说话。拴柱老汉说:想请你去拉板胡,救救场。六月十七到镇上演节目,长茂胳膊摔折了。张来发忽然就有了架子,有了名人的气质。他端端地坐起,一口气深深地压进丹田,一脸严肃,若有所思。随后起身从一口盛放麦子的大黑缸上拿来一沓小学生作业本,一本一本郑重地在茶几上摊了,说:你看看,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我现在的事情是自己一生里最最有意义的事情。大陶村的历史上千年了,你道这陶字简单,那是尧舜禹的尧王的代名词,尧王是啥,咱整天说尧王不就是太阳呀,太阳是啥?是老天,尧王就是天,就是中华民族的开创者。这尧王就住在大陶,就在大陶嫁女淘井,访贤制陶,中国就在大陶,大陶就是中国。说着话,几点唾沫星子黏黏地溅在拴柱脸上。拴柱不好意思擦,假装喝水,抬起胳膊在脸上抹了,再又看来发,说:你的《蒲乡红》可是传遍大江南北,你现在都是国际大师啦。来发说:那就是个名堂。我现在只管把大陶的村志写出来,这可是流芳百世的千秋大业。你们整天拉拉唱唱,不客气地说,那是浪费生命,是自我作践,那连村志都上不了。小沈阳不是说了?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就和睡觉一样,一合眼一睁眼,一天过去了。到你闭眼的时候,你拿啥东西放在棺材里当枕头?总不能把板胡枕上吧。《蒲乡红》就是一段人生,总结过去了。将来我要拿大陶村志当枕头哩。再停留在拉板胡阶段,那就只能归结为玩物丧志,看着自己老了,还没有能真正留下来的东西,吃了睡,睡了吃,还不如个猪。看着忙来忙去,都是死鬼作乐。
拴柱老汉的脸发起烧来,他觉得来发的话就是指着他的鼻子说哩,让他无地自容。他深深地低下头,坐着难受,走,又无法起身,可也不能老这么受着呀!自己是来请你救场的,不救也罢,怎么也犯不着让你这样子数划讥讽。我死了就枕着现在的布枕头,搂着板胡睡,搂着我的板和板鼓,谁敢说我浪费了一生?我觉得这一生走过来也是轰轰烈烈,问心无愧。这世界少了谁都一样,没有板胡,还有二胡,有小提琴。我就不信,不要板胡,这戏就不唱了?想着,手就摸摸揣揣地抓住了食品袋,一把提起,也同时提起了自己的身子,二话不说,转身出门。来发哎哎地叫,拴柱没有听到,跨上车子,歪歪扭扭地走,身后跟着的狗竟然成了群,一路出村,嗷嗷哀嚎。
六月十七,几个人各自拿着家伙逃荒要饭一般来到镇子大舞台背后的院子。北房里登了记,准备候场。搭眼往舞台入口处一看,心里忽悠一下好像掉进了冰窟窿。拴柱老汉心说:真的是来丢丑了。眼前站着一家三代,披红着绿,胭脂口红,七八岁的小姑娘胳膊上的水袖丈把长,一折一折地叠在手里,忽地就甩出去,宛如一道彩虹。还有一群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花枝招展,浑身挂满腰鼓,当卜啷当呛,声声动人。几个人看着看着,就变成了秋后的红薯秧子,一场小霜就彻底耷拉了。忽然,一串爽朗的笑声从门口传来,崔怀安相跟着王嗣全进来,大家的眼光相互交织,翻滚扭打,很快又鸣金收兵,握手言和。
王嗣全问:你们也来啦?
拴柱老汉说:胡乱凑个热闹。
王嗣全往北房里走,说要登个记。这里,拴柱老汉就往怀安跟前挪。怀安赶紧说:老哥,那天你真是多心了,没有照顾好你。拴柱老汉不好意思地笑,问:王嗣全唱啥?怀安说:男的唱一段《跑城》,女的唱《表花》。老哥,你有啥要求,尽管说。老汉强知自己没板胡,心里发虚,想讨个巧耍个心眼,说:不管咋,把我们排到王嗣全前边。
演出开始了。舞台上悬挂着一块巨大的蓝布背景,同春节联欢晚会一样,先闹哄哄地出来一群孩子,就是拴柱老汉在院子里看见的。跑前跑后,不断变换队形,腰鼓噗琅琅地响,聒噪得人心烦。台下的人依然说说笑笑,推推搡搡,有孩子引了狗在人堆里跑,腾起一串串尘土。接着,一个胖胖的女子上了台,头发长长地披散着,穿一件红得能流出水的婚纱,蓬蓬袖,皱着无数的边,她的《青藏高原》到最后那个高音的时候,因为前边唱得太高,到这时就踮起了脚尖,脖子引得老长,像是老天爷的手提着一只大白鹅,粗大的金项链晃着耀眼的光。第三个是五岁的小女孩,脑后梳着发髻,一身灰蓝布对襟褂子,有模有样,左指一下,右指一下,嫩声嫩气,一句一个亲家母,把拴保娘银环妈演得活灵活现。台下的人不知啥时候也变得悄无声息,一群麻雀吱地从舞台前飞过去,哗地落进了一棵大桐树。主持节目的小媳妇操着一口半土不洋的普通话开始介绍拴柱老汉和他的队伍,说是老有所为,老有所乐。有人说:这好,比打麻将好。另一个说:你爸要是会唱,就不打麻将了。说着,舞台上就空了,没有一个人影,半空里传来二胡如泣如诉的抽泣,慢慢地抽,好像从身上抽筋,从心里拉丝,叫人心发颤皮发痒。忽然又从地下传出一声可怜的叫喊:儿呀,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声音像是要咽气。有人说:一定是把儿丢了。这几年,贩卖儿童的团伙多了,公安局一年四季打拐,一次就能解救一汽车孩子。老黑上场了,穿着儿子那件早洗不出名堂的白T恤,宽宽大大,像架在一根棍子上的布。人们都屏神凝气,不知道老黑和凤子这两个连路都走不成的老死人为啥要找儿子。两个人叫着走了,不知道到哪里找去了。蛾子一身素白伤心地哭,说丈夫赶考中了状元,寄回休书一封,无奈适逢大旱,粮干米净,几次上吊,却又丢不下公公婆婆。整日给公公婆婆熬稀粥,自己关门闭户偷偷吃糠维持生计。有人叹息:哎,过得啥日子呀。世道不公,好人不长命。一个老婆婆用衣襟抹着泪说:可不是呀,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另一个说:你看看,能寻下这媳妇真是烧了高香了。死老汉还怀疑媳妇偷吃好的。你死了吧,哪里还有好吃的,冤枉死媳妇了。老婆婆说:非要看媳妇碗里吃的啥,那是糠,猪吃的。看了,叫你伤心死。另一个说:看看看,把婆婆气死了,气死了。老婆婆说:是儿子休妻气死的。另一个说:是媳妇吃糠把婆婆伤心死了。老婆婆说:看,老汉子要把婆婆扔到路边,叫人骂儿子生不养老,死不葬亲。另一个说:你听人家唱的,我不该逼儿入仕官,攀高结贵骂名传。有儿能咋?人家走远了,和没有一个样。哎呀,你听,劝五娘改嫁哩。正说着,老黑一蹦,腾起一团烟尘,痛心疾首地说:宁嫁个平民莫嫁官!仰头倒地,一切归于平静。台子上人不动,乐无声,台下轰地惊起一群马蜂,人都站起来,纷纷乱乱地鼓掌。
下了舞台,来到院子里,迎面碰到县电视台的记者,一男一女,男的扛着摄像机,女的举着话筒。大伙都顺从地跟着,一个一个让电视台照相,从北房里搬出一张桌子,各自又都拿出家伙假模假式地演了几遍,人家上下左右,前前后后,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照了个遍,还让每个人说几句话,结果都哼哼囔囔说不成,随党平时俏皮话连天,这会儿也说不成个样子了。最后,还是拴柱老汉说他们自发组织这个剧团,就是宣传尊老爱幼,弘扬传统道德,光大传统戏剧。电视台的在一张大纸上写了,举到摄像机后头,让老汉看着重说一遍。后来,拉着老汉的手,说:你们的事迹能上省台,随后给你们拍个纪录片,送到中央台去播。老黑赶紧问:中央几台?那人说:还没拍么,拍完再说。拴柱老汉说:不成,这半天你就没有看出我们这里头少个板胡呀,没有板胡,还能叫戏?千万不敢叫人笑话。那电视台的一脸惊愕,不过,人家说:没事,咱约个时间,过几天我们专门去枣刘村拍一次。拴柱老汉很兴奋,说:一定等长茂好了,咱不能落下长茂。回去都好好歇息几天,把棒子苗拔了,咱六月二十五开始排练。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枣刘村的夜晚总是那样清如水,静如镜。六月二十五,吃过晚饭,大伙都往村委会聚汇,先到的就操起家伙,胡琴上上弦,笛子换个膜,桌子上摆出了所有家当,吱吱呜呜地调调,惹得附近的狗都汪汪叫。灯火通明,白色的飞蛾绕着电灯呼呼地飞,有一只还发出呜呜地鸣叫,像飞机划过头顶。还缺几个人,来管跑出去叫,等了老半晌,回来了,却是一脸恼怒,说出的话呢,跟挨了刀子的猪尿泡一样松干冒气,他说:大伙散了吧。
拴柱老汉问:咋啦?
来管说:老黑,凤子,蛾子都不来了,叫王嗣全个龟孙子勾走了,挣大钱去了。
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不说话,没反应,蜡像似地活生生站着。拴柱老汉更像一个木偶,仰头,张嘴,瞪眼,全身上下,里里外外,没有一处会动,连眼珠子也死了。好半天,咣当一声,来管放在凳子上的铙钹跌到地下,滚了两脚远,倒了。大家心惊肉跳,偷偷斜眼看,那钹还在慢慢晃悠。随党一脚上去踢出老远,叽哩咣当滚到了墙角,脏话跟着破口而出:龟孙子,咱们排好的戏,凭啥呀。真他妈不要脸,挣下钱买棺材呀。
拴柱老汉显然是被阎王抽去了筋,连脊梁骨也敲碎了,佝偻在凳子上,手抖得像得了脑血栓,满脸的肉塌陷下去,只有眼珠子凸着,浑圆,蜡黄,铮亮。嘴唇青紫,翻着,很厚实的样子,一抽一抽。忽然,就变了脸,肉扩展着活泛起来,是笑。他说:咱开始,不就图个高兴么,拉上几曲,回家。明日还得拔棒子苗哩。
作者:山西省临汾市国家税务局 041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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