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地的柏树
三跛子长短不齐的两根腿,一轻一重,敲打着寂寥小路。
路是土路,且弯且窄,顺了一条地垅,朝前爬去,似一条蜿蜒的蛇。两旁是茂密的草,有绿草纵情地衬托,路就愈发地泛白。
三跛子很渴望在路上碰到熟人,邻居或同村的,即使不恭地唤他一句三跛子或斜门这样的绰号,他也不会像平时那样,在心里计较,在肚子里骂娘。都这时候了,他还计较啥?和人家说说话,拉拉家常,最好能掏掏心窝子,把肚里储存得发酵的憋屈,出一出,放一放,一个临死的人喽,他还怕个球呀……说不定,两天后,村巷里的婆婆妈妈老少爷们,会私下里念起他三跛子的死,议起他三跛子因生了谁的气而走了这一步的,让那个叫他生暗气的家伙,那个惯于仗势欺人的家伙,在大伙的舌根下嚼着,牙根下咬着,唾沫星子里淹着,他三跛子也不枉吊死一回咧……
三跛子的眼,这会儿水水的,是近处的野草映的,是远处的树木染的,是这个夏秋之交的节季,感动的。平时,两只眼涩涩巴巴,像村边早已干涸的井。此时他水水的眼,湿湿地打量这老熟悉的土路,路周边的田亩庄禾,高过人的玉茭、高粱;低于人的谷子糜子,还有地表爬的红薯蔓子土豆苗子。半人高的绿豆黄豆和棉花,正在地里绿得发狠。他能听见它们相互攀比从而疯长的噌噌声响。
三跛子却听不见乡邻说话的动静儿,对面碰见的机会更少。心里不免失落,水水的眼也渐次黯淡,眼珠也一如脸子一样灰黄起来。他在骂自个儿的多事,这时辰,莫说在田地里,就是在村落巷子里,也绝少有人影的晃动。他不是不知道,青壮年男人们都外出打工了,远的在遥远的南方,广州深圳的地场,近的也在几十里外的城里,或百里外的其它县份。姑娘家也各显其能轻巧的身子长了翅膀,比男人飞得还远;媳妇家也各找门路,能出去的,都出去了,出不去的也不在村里,在镇里租了房子,陪上学的儿女做饭呢,把一座空落的村子,留给老弱病残咧。
这些不收秋不打夏的日子,地里就少有村人的走动。
三跛子走动着。一轻一重的步点,正敲打着这条土路。
这是村庄通向田地的土路,这土路也可以引导他,走到自家的祖坟地去。
曲曲弯弯的,还得上几条缓坡,还得过一片凹地。三跛子的那条瘸腿,这会儿就刺痛一下,那是钻心的一刺,脸上额上,就刺出黄豆大的汗珠,之后便变成缓慢的疼了,像脚下这麻缠而缓慢的坡。
三跛子顿了一顿,趔趄几下,终没有停下脚步。他要走到自家的祖坟地里,在那儿,他就永远告别这恼人的日子,告别这怕人的疼咧。
上得凹里,眼前是塬面的开阔。这里,可以看到全村的角角落落。塬面中间的一片绿丛,就是他三跛子的祖坟。有一棵低矮且粗壮的柏树,就从诸多坟头的间隙里窜出,而最大的坟头,是属于三跛子父亲的。三跛子觉得,这棵柏树古怪精灵,像緾了老父的魂魄,像裹了祖先的诡异。老父是吐血累死在这块地里的。那会儿是生产队里的地,早先是他家的老地。埋下老父后,还十分年轻的三跛子仍不肯离去,两眼结着泪珠,两手执着铁锨,把浑浑黄黄的绵土,一锨一锨,堆往高高的坟头。把同棺木一起运来的柏树枝条,遍插在坟身上下。次年清明,上罢坟祭过祖的三跛子惊奇地发现,老父坟前一侧,居然生长着一株弱小的柏树,虽齐腰高低,却青绿鲜活,三跛子的眼,被晃得绿一下,亮一下,喜喜的,在柏树下,用手把土拢了一个蓄水的圈儿。对了小柏树,叩了三个头。
那柏树果真富有灵气,一年又一年,茁茁地生长,渐次地粗壮,树身却不似其它柏树一般挺直,居然弯弯地伸展着,酷似老父被生计压弯的老脊背。
敢情就是老父的化身咧!
三跛子叹一声。每年的清明时节,在按坟头一一祭拜之后,三跛子还特地对小柏树,一拜,二拜,三拜。
接受了日光风雨和祭拜的柏树,虽弯曲、苍虬,却也苍郁苍劲的样子,长成坟地里的一面旗帜。只要上了塬面,老远老远的,就能瞭到这面绿色的旗。
现在,三跛子就坐在老父坟侧,坐在这棵绿色的旗下了。一时间,柏枝的馨香弥漫了整个坟地。那是一种让人清爽,使人陶醉,且在陶醉中产生肃穆的香味儿。三跛子使劲抽动鼻翼,在柏枝浓郁的清香里,路上的困顿和病腿的痛疼渐渐平复下去。柏树枝条的荫凉下,他觉得惬意而精神。
这真是块好地,真是块风水宝地哇。
三跛子就羡慕起自己的老先人,当初选地择坟的时候,就选上了这里。肯定是请风水先生看过无疑了。
坟地背后,是一座山峁,小小山峁,呈了龙形卧势;坟地前面,是垣荡塬面,塬面之前,是一片低凹湿地。老年人说,早年间,这片凹地还汪有一泊清水呢,后来渐渐干涸……。背靠山峁,面临水泊,是极好的风水。何况塬面坦荡开阔,看得见远处一簇一簇的村落。这片坟地,又是塬面的中间地带,土质肥沃,地面展平。
三跛子钦佩老先人选地的眼光,更服贴购买或占有这片土地的能力。他忽地将一颗南瓜脑袋耷拉下来,沉沉地吊下,心里,在诅骂自己的无能,这祖辈传下来的良田好地,硬是被分到别人名下。他三跛子真是愧对祖先,愧对老父咧。
祖坟所占据的这片塬上平地,足有十亩余,呈椭圆形状,土质是那种黄中泛黑的肥厚,属村庄的上乘好地。村人称它为“十亩塬”或“十亩圆”的。表达对这片土地的喜欢。三跛子的老爷和爷爷,就耕种在这里,十亩圆就一代一代,养育他们的家族。到了老父手里,局势变故,这十亩圆就归属了农业社,归属了生产队。老父是在十亩圆给生产队深翻土地时,吐血累死的。那时的三跛子还十分年轻。年轻的三跛子觉得那天的事情奇怪而蹊跷。
那是一个深翻土地大闹革命的年代,也是一个铲平坟头反资反封的岁月。村里接到上级指示,凡是地富反坏右、出身均不好的人家,无论旧坟无论新坟,一律铲掉推平播种革命的种籽,播上无产阶级秧苗儿。三跛子的祖宗拥有一块肥沃的十亩圆,也给三跛子老爹和三跛子们挣得一个富农的成份。平地铲坟是铁定的事情。尽管之前老爹给队长求情再三,队长每次都嘿嘿一笑,把一张脸子仰到了天上:你是富民,不是贫农,一富一贫,天上地下,不铲你个鸡巴富农,还能铲俄贫农不成?
老爹心有不甘,战战兢兢说道:铲祖上的坟头,可是遭天遣咧,这也坏俄家的风水。你还是手下留情,行个好吧。
队长瞪圆了一对牛蛋眼,他惊讶这个富农分子吃了叫驴胆,居然敢和他这么说话。好你个老小子,一脑袋的封建迷信,一肚子的猪狗杂碎,上报到大队革委会,铲你家坟头事儿小,铲你个顽固脑壳事儿就大咧!
老爹连连后退,队长的唾沫星子洗了他的脸。他退回到深翻土地的社员群落里。
翻地是倒退着翻哩,从地头翻到地心,从地心翻到地根了,地根,便是他家的坟地。
老爹给队长请求,平坟身铲坟头的活儿,由他来干。
队长儿奇怪地瞅他一眼,算是默许了。
那会大伙坐下来歇息,就瞅着三跛子和他老爹铲平自家的祖坟。
只见老爹喃喃自语道,列宗列祖怨就怨晚辈没有能耐,连自家祖坟也无力保护,遭天杀的除了不孝子孙,还有上头那祸害人的政柴(策)嘿……
先从古旧坟头铲起,铲平一抔,又铲一抔。三跛子看到老爹的额上,青筋一根根暴起。先是紫青,后是紫红,等到铣头插到爷爷坟头的一瞬,只见老爹仰起青黄脸子,对着天边日头,一声长嚎,一股殷红的血,从他嘴里喷射而出,那血柱底气饱满,在坟地上空划一道长弧,日光下艳丽夺目……老爹像一根枯槁的树,多年经日的晒,雨的淋,风的吹,在那一刻里倏然栽下了,倒在爷爷的坟头上。
浑黄的坟头涂抹一片血的紫红。
大伙吓得发呆;
队长惊得发呆。
联想到前一刻里,三跛子爹说的风水天遣一类的话,队长心里毛毛的,放弃了铲坟平坟的劳动。
次年清明前夕,队长因病咯血身亡,他不是死在坟地里,是倒在去往坟地的土路上。
村人说,这是报应哩,队长手里铲那么多坟头,平那么多茔地,不报应就日球怪咧!
联产承包,土地到户,重新划分责任田的时候,三跛子正是成家立业,顶门立户,膝下两个子女的人了。
这是一个重新分配,祖坟祖田有可能成为自家责任田的机会。
村庄不大,五六百口人。村民的组成却有两个大的部分。一部分是像三跛子这样的坐地户,俗语所说的本地人,世代在村庄居住,过去曾有不错的土地。昔日田亩,如今成了自家责任田,是再好不过的大事;另一部分是外地逃荒要饭落户村庄的,俗称外来户,这部分人口较少,过去大多是给人扛活的长工短工,不曾有自己的土地。祖坟呢,也大都在荒坡野岭沟梁山峁畔畔上。由于众所周知的成份原因,这部分人里出了不少村干部。当时的生产队长牛赤娃是这批人的佼佼者。
牛赤娃大名牛革新。革新是上中学后自改的名字。那会儿文革如火如荼,革新的大名儿叫起来响亮。
说起来,牛赤娃牛革新和三跛子颇有缘份,小学和初中,两人都是一个班。两个家庭呢,又是一墙之隔的邻居。小时候墙这边唤一句:赤娃子——吃饭没,一块上学去哇!墙那边应声道:三跛子——等俄一下,咱俩一起走。就这么,作为发小的他们一起长大成人。责任制这一年,牛赤娃当上了生产队长,而腿有毛病的三跛子被那时的村校校长看中,推荐当了民办教员。
这中间,作为近邻的两家倒也相安无事。如果硬要找点事情的话,就是那几年牛赤娃看上了三跛子的妹妹,穷追猛打,赤娃有情,小妹无意。躲狼一般躲近邻。小妹便早早嫁到外村了。这让牛赤娃亦恨亦憾,心里难以平复。
当了队长的牛赤娃就正八经成了牛革新。村巷里,再有人叫他一句赤娃——,他木然着一张脸子装作听不见。二唤,三唤,依旧默然;如唤他一句牛队长——,或有长者唤一声革新——,他会转过脸来作出应答。
村里许多本地户的老田亩又划分成了自家的责任田,这自然让三跛子动心,他欲去找隔壁的队长牛赤娃,却被女人一把拉住了。
女人敛了嗓子低声说:
你就这么赤手空拳找人家牛队长?
三跛子不解:那还要咋?
女人道:村里找他的人,都提着一条烟两瓶酒或三斤猪肉去孝敬的。
三跛子困惑:去孝敬他个赤娃子?俄还享受不到咧。这远亲都不如个近邻呢,料他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呢。
三跛子跛着一条腿,如同儿时一般,摇摇晃晃拐进隔壁的院落。
“好俄的牛大队长,这当了领导就难见着面咧,几次敲门都没人,还忙呐?”
三跛子嗓子亮亮的,还想找到少年时代的亲近感,这感觉却陌生得难以把握,心里虚虚的没有底。
那时候队长牛革新正端着海碗吃干面,一条硕大牛脸埋进海碗里,吧唧 —— 吧唧 —— 吃出香甜。
许久扬起一张木然的脸,脸子是那种生冷的硬。
三跛子都看到碗里的景致:白的面条,黄的鸡蛋,绿的韭菜,红的辣椒,比队长那张脸子生动许多。
“俄说今儿个就斜门咧,就好好地来了一个你,真是日头西边出来了”队长的头依然不抬,他的脑壳上好像长了眼窝。
一声“斜门”,让三跛子好生尴尬。早年间上学时,老师上课讲了一个歇后语“跛子的屁眼儿——斜门”学生们大笑着,都转头去看他三跛子,此后牛赤娃便不再唤他三跛子,干脆叫他“斜门”了。斜门成了三跛子的外号。
三跛子红一下脸,不去理会,却问他近日忙不。
“队里那些烂鸡巴事儿,烦人咧,糟心人咧!”喷出这不耐烦的一句话,牛赤娃连座也没给他让一个,也没一句客套话。
三跛子的主题不知从哪儿切入。
“狗日的坐地户,都想把自家以前的好地分到名下,要在前几年,还不是想复辟搞翻天反攻倒算么,勒他一麻绳戴纸帽子游乡串村,非消消他们的狂气不可!”牛赤娃气咻咻咽下了最后一口面条,赤娃婆娘款款接了空碗,又款款给男人端一碗腾热气的面汤。
三跛子的心,被牛赤娃的话揪紧了。
“你小子,如今可日弄美咧,风不吹,日不晒,雨不淋,坐在教室里享清福。现在你是先生咧,教书先生咧,该称呼你三跛子周老师咧,周整齐老师咧,老师光荣啊,你周整齐又光荣又整齐咧……”
三跛子被牛赤娃的一串话击打得趔趄几下,身子仄仄地压在一条跛腿上,差点没倒下。
周整齐是三跛子的大号儿。老爹起的,当三跛子一拐一瘸边走路边想起周整齐的大号,心里就一阵苦笑。
这大名儿早已陌生,多年来已被淹没在三跛子的叫唤里。
他到学校当起民办教员后,周整齐的大号,在教师花名册上,黑板报上,才频频出现。从三跛子到周整齐,他渐次享受到受人称大号的感觉。
今天,队长牛革新一句一个周老师,一句一个周整齐。三跛子听出他话里的醋意。
吞吞吐吐,三跛子仗着老邻居的关系,仗着老同学的关系,还是道出了自己的原委。表达了自个的意愿。
就知道你驴日的无事不登三宝殿。就知道你瘸胳膊跛腿心眼儿活。你们坐地户就这么点大出息,好咧,划地时我尽量满足你,谁让咱是邻居哩!谁让咱俩同学哩!
说完这句话队长牛革新猛喝了几口面汤,汤水击打胃部的咕咚声,是对三跛子的一个表态。
十亩圆终没划分到三跛子名下。初当队长的牛革新也没好意思划归已有。但十亩圆却成了队长的干亲家李多福的责任田。
三跛子曾在队长面前询问此事,队长讪讪地道:
人嘛,得了这头儿,就不能再得那头儿。你当了民办教员,再拥有自己的祖地,就圆满咧、就周全咧、就整齐咧,人一周全就得出事哩。这不好,就像你叫个周整齐的大号,咋能叫这大号哩?你想整齐哩,腿却跛了,一跛一瘸的,哪来的整齐?俄这是为你好,你得能理解,你得识赖好。
三跛子以为队长开玩笑戏弄他,一看那张牛脸崩得死紧,有雪霜样的冰冷嗖嗖落下,不敢再说什么,便跛跛地不平地离去。
李多福是个逢人便笑弓腰驼背的中年人。自从牛革新当了队长,李多福弯驼多年的腰杆一下挺直了,人前人后说话底气粗壮,啥事儿也不朝眼窝里放。大伙便惊讶他这种变化,都说,李多福的干亲家如当了县长,李多福就尿到天上咧!
三跛子的祖坟地因成了李多福的责任田,三跛子就多次领教了李多福的厉害。
那是次年清明上坟的时候,三跛子忽地发觉,他家祖坟坟头,一抔抔黄土瘦小下去。坟头坟身被人用铣削小了,紧挨着坟身的地,居然也种着麦子。责任田里大凡有别家的坟茔,坟茔占地的面积都被抛去,丈量土地时是非常宽松的。这李多福都把麦苗种到坟根底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还有,每家的地里,都有主人新挖的水渠,夏日下暴雨时,让洪水顺着土渠流遍全地。可气的是,李多福却把水渠修到坟头上,那里地势高,从那里收集地垅上的水,再顺着水渠流下来。最让人生气的是,除了三跛子老爹坟头间那棵长高了的柏树,其它的小柏树、小杜梨树还有几颗小楸树,都被人从根砍去。三跛子弄不明白,为何李多福要砍这些无辜小树。这坟茔上树木,并不碍他事体,为啥他下手这般无情?
三跛子尽量压抑着火气,却带了质疑找到李多福。
“……”
听了三跛子的一番陈述与话语里的质问,李多福一脸的鄙夷和不屑,他朗声回应道:
“在我家地里种庄稼,旁人没有干涉的权力;坟根下的麦苗么,那是拉耧回牲口时,耧眼眼里掉下的麦籽;坟头上的水渠,那纯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啦,光屁股娃娃都知道,土塬上一年能下几场雨哇?至于你坟地的小树被人砍掉,你这样问我就等同于污陷人。村人多的去了,凭啥说我砍你的树?是坟地里老祖先告你的么?你三跛子身子拐瘸影子歪,还有啥资格当教员?”李多福胸脯拍得山响,嗓音如同吵架,引来不少围观者。
三跛子脸皮薄,气得一会红一会白。自知不是李多福的对手,摇晃着身子离开了。
一年一年,李多福的庄稼执着地侵占坟茔,那条水渠也固执地从坟首穿越。三跛子只是清明时上祖坟烧纸祭祀,仅能把坟头被削瘦的土,往起拱一拱,把水渠硬硬的土垅,狠狠铲几铲,口里愤愤骂几句,从不敢在人前骂出的粗话:李多福你个割球子的,你伤天害理犯阴德,让你老婆当窑姐儿,让你娃娃当太监……
三跛子也仅是清明时节这么一骂,一肚子的暗气还得使劲憋着。
三跛子聊以自慰的是,坟头间的这棵弯腰身的柏树,他李多福还不敢轻举妄动,是老爹的阴魂,在威慑着他哩。这柏树便以自由心态,无拘无束地长着,伸展出粗砺枝叶,也扩散着大团大团的神秘灵气。
三跛子此时有些惬意地想。今儿,这片祖坟坟茔地,就是他的归宿了,这棵神奇的柏树,是帮他跨越归宿的桥。在这条桥上,他不是吊着,是晃悠着,只一小会儿,他三跛子就见到久违的老爹了。老爹会引着他,一个一个地拜见爷爷奶奶,还有他未曾谋面的老祖宗们……
三跛子在解自个儿的裤带了。那可是在南方打工的儿子宝孩过年回来时,给他这个当爹的买的一条皮裤带,是他这一辈子第一次系的皮裤带。宽宽的,厚厚的,黑黑的,沉实,结实。儿子说,这条裤带,老爸能系几十年哩。他心里说,爹会系到阴间去的。今儿个,他用这条儿子买的黑幽幽的皮带,送自己上路,去见自己的老爹。这条皮带就把周家三代人系到一块了。
老爹肯定会骂他,没出息的三跛子,看你跛着一条腿,你咋这么快就来咧?
他会给老爹陪着笑说,还不是这条瘸腿疼得我受不住了哇,那可是钻心地痛哩;
老爹会说,那就到医院好好治么,找个好医生让人家好好看一看;
他耷拉着脑袋,颓丧地道:医生看过了,是绝症哩,是这条残腿的骨头生了绝症咧!要看,得花几万十万哩;要不看,一天痛于一天。我哪儿有钱哇?咱宝孩辛辛苦苦打工挣几个血汗钱,哪敢用到俄这残腿上!爹哎,俄早想来喽,这样好,这样见你好。命长命短都是个死,到了还是要下来。这样宝孩不受累,俄也不再受罪咧。
老爹无奈地说,好你个三跛子!你就不知道,好死还不如赖活着么。咱周家门上,一辈一辈往上算一算,哪一个像你这样,一根带子吊走喽。你能受得了,俄的老脸也挂不住咧。
三跛子没敢给老爹说他寻短见的真正缘由。真的不敢,那个缘由让他生了多日的暗气,让他一想起来心就绞痛。那种痛,比病腿的疼痛,还要厉害十倍,百倍,他为自个儿的无能伤心,为远方打工的宝孩伤心……
……
当三跛子把皮带拴到柏树斜横粗枝上的时候,他发觉他的行为出现了破绽,那是一个小小的计划上的失误。抽出皮带的裤子,有着宽松的裤腰,他起身拴皮带时,宽松的裤腰须一只手掖着,才不至于下滑到脚面。他惊吓出一身汗来,想像着如若自己脖子探进皮带的套子里,身子吊在柏树枝上时,小腿大腿和半个屁股,就光祼地悬于空中。那可真是丑陋到祖坟咧。他三跛子不能体面地活,上吊哩上吊哩总得吊得周正一些吧。
这样,套好皮带的三跛子,一手提了裤腰,一手在坟茔的草丛里揪拽,把蒿草呀藤条呀拽下来,拧成一条临时的绳子,系在他的裤腰里。
一切收拾妥当,三跛子布满青筋的细脖儿,便往套中探伸。忽地,他顿了一下,停了一下,微微朝后一退。转过脸来,下意识里他要最后瞅一眼塬下的村落。那是他生活了五十七年的庄子。庄子大小长短的每条土路,布满了他轻轻重重的脚印。放眼下去,他看得见那两排整齐的平房,还有平房前的树木。那曾是村庄的小学呀,他在那里教过八年书的。他三跛子腿脚跛,书教的还成…… 小学合并到镇上,村庄里的校园,便废弃不用,一把铁锁锁住大门。院里的荒草替代了往日的孩娃儿…… 那棵绿伞一样的梧桐树,正蓬勃着一些季节的茂盛,是他刚教学的那年,亲手移栽下的…… 算起来,到如今也三十个年头咧…… 。目光离开校园,顺一条村路,一拐,再拐,就拐到一座小院里了。三跛子的目光,有些飘忽和游移,这是玉秀的小院,是给过他三跛子温暖的玉秀的屋舍呢。玉秀院里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着哩。隐约能看出那棵桃树、那棵杏树,还有那棵紧靠墙边的大枣树……在那儿,三跛子的眼窝多瞅了一会,企图看到玉秀的身影在院里走动。眼珠都瞅酸了,院落里依旧空洞。怅怅地,三跛子移开目光,那目光便不自觉地粘在自家院落了。这会儿他不大敢看自家的院子,确切说是院子里的屋舍。村里最旧最破的屋舍,就属他三跛子的。四十多年的土坯房,还是老父手里盖的。屋脊陷了,房基斜了,土墙的灰皮一片片斑驳……他三跛子手里,值得骄傲的,就是给儿子宝孩儿盖起一排亮堂的新瓦房,他再无力收拾自己的老屋,就让老屋同自个一样老去吧。今儿个,他比老屋先走一步咧,让老舍老院给自己送行,让院子里的那棵老核桃树作个见证吧……
三跛子深情而使劲地瞅了老院落一眼,脖子一伸整个脑袋进了圈套。那一根好腿用力一蹬,整个柏树晃悠一下,他的身体就脱离地面,悬在坟茔上空咧。
那一刻三跛子只觉得脖子让皮带勒得难受,气管被卡成两段,上段的气儿扩散一下,下段的气就牢牢憋住,憋得一长一短的两根老腿胡乱踢蹬。……他不知道上个吊还这么难受,朝黄泉路上走还得遭遭这份罪。……脑袋晕眩的时候,两腿却失了踢蹬的力气,人就那么在柏树枝杈上,吊着、吊着……
三跛子并不清楚,自个儿什么时候从树杈上掉下来的。那根斜仄仄横伸出去的枝杈,是粗壮的是结实的。悬他少许,却不堪重负,从根部断裂,柏枝连着皮带和皮带套住的三跛子,嘎——喳—— 一声,掉落老父的坟侧。
许久了三跛子才回过神来。他就奇怪那又粗又壮的柏树枝条何以断裂?想一下,深想一下,知是老爹魂魄起着作用,反对他坟茔寻死。三跛子无声地哭泣一阵,哪敢再违老爹意愿?抺一把酸涩老泪。没忘了拾起那条裤带,摇着、拐着,离开了祖坟和坟头间的柏树。
村校的桐树
三跛子顶着一把油布伞,也顶着淅淅沥沥的雨,一脚高一脚低,拖踏在去往村校的土路上。
夏秋之交的雨,像三跛子这样年龄的人在撒尿,有一股没一股,滴滴哒哒。哪像年轻那会儿,年轻时腿虽跛,裆里东西却健硕,硬硬的掏将出来,如捏一根山萝卜,随便朝哪儿一尿,哪儿就得承受夏天暴雨的冲洗,痛快淋漓。
这季节的雨,下得他心里好烦。天上是湿的,地上是湿的,就连他的心里,也是湿漉漉潮乎乎的,像遗尿老汉的裤裆。
以前,他的残腿只要一痒痒,就预告着明日的雨讯。雨天一到,那条腿且痒且疼。立不是,站不是,躺卧更不行。心里烦躁,情绪也糟糕透顶。自查出骨癌,再遇这倒霉的雨天,腿部的疼,超过以往百倍万倍。疼起来,如同一万只黑蚂蚁,在一起啃他的骨,在咬他的髓。在自家的破屋里,忍不住一声声叫起来,震得房顶的土屑,连同那些攀爬的臭虫,伴了雨滴朝下掉。
三跛子心里清楚,这骨头的绝症,会一日甚于一日,说不定哪一天,会疼倒在土炕上,站立不起来。到那时,卧在炕上,不能自理,吃哩,喝哩,尿哩,拉哩,他的土炕就成了猪圈,成了茅房咧。他会死在一滩肮脏哩,让自个儿的粪便掩埋了尸体。
三跛子毕竟当过教员。三跛子是个有自尊的人。他不让自己那样窝囊死去,他得死的体面一些,死得有一些意义。这个意义是什么?一时也说不清,像眼前这混混沌沌的雨天。他得尽快采取行动,不可以坐以或卧以待毙。上吊的方式是几经犹豫之后确定下来的,雷也打不动了。在此之前他曾选择过,考虑过几种死亡方式。在山庄,无论传统或是现代,无论往昔还是眼下,人们选择死亡的途径,无外乎以下几种:跳井投河;跌沟掉崖;服用毒药;剪刀割腕;脑袋撞树;悬梁自尽;绝食饿死;触电身亡;还有,头栽茅坑……
三跛子的村庄是没有河流的,塬面的凹处曾有过一汪水池,汪泊了一人高的山水,十年前水位渐小,以至于一天天干涸,就免了这一条;
村子里倒是有不少水井,甜水井、苦水井,都是浅水井,淹不死,摔不死,还得活活受折磨,这一条显然也不行;
跌沟掉崖也死不痛快,死不利落,弄不好摔个半死的人,还得喂了蛇蝎野狼。这根本不是三跛子的选择;
服用农药包括灭鼠药之类,三跛子觉着这样的死,未免太卑琐,堂堂正正一个人,咋能像虫子耗子一样,让药水活灌死?不成;
剪子刀子割手腕?三跛子下不了那样的狠,见不得自个的血,万一割不死呢?还得忍受皮肉痛;
脑袋撞树这念头曾经一闪,三跛子便否定了。撞树得有力气,选一棵粗壮的树,到了树根下,择一片头撞的大致方位,便需后退,再后退,同大树拉开一段距离,猛烈地朝大树跑去,跑的速度,越快越好,脑袋认准选好的位置,靠了奔跑惯性,奋力一撞,只觉眼前一片混沌,或一片黑暗,便人事不省,便脑壳开花……这种死,倒也几分壮烈,倒也几分豪气。三跛子却空怀了羡慕。亦跛亦病的腿,根本无法带他跑动,何况还得暴烈地快跑?对这一条,三跛子心有余,力不足;
绝食饿死,三跛子不是没想过,自个命贱,一冬一夏不知吃饱是啥滋味,好不容易到了土地责任制,肚子才算能吃饱,饿了半辈子的他,死呀死呀还当个饿死鬼?三跛子把这一条翻过了;
至于触电身亡,三跛子一想到这里,就浑身发麻,浑身的鸡皮疙瘩。他是个谈电色变的人,以前拧电灯泡时曾被电打过,一下把他从炕上击打到炕下,那种击打让他一直恐惧不已,他害怕电老虎,就像后来害怕村干部牛赤娃一样。他是不会摸着电线去见老爹的。
还有一项是头栽茅坑,哦呀呀,听一听就窝囊腌臜哩!这是最没出息的人才会干的事,死也死得不干净。三跛子小的时候,听说过村上一老汉栽茅坑而死。栽茅坑强调一个栽字,不用跳呀,蹦呀,投呀,关键就是头要朝下栽哩!庄稼活儿有栽葱儿、栽树哩,那是拿了一头朝土里栽哩,栽茅坑是自个的人头朝茅坑里栽!你想想,一般都是满荡荡的一坑茅粪,稠乎乎的,亦黄亦绿亦黑亦红的那种,绿头苍蝇在四周飞舞,长短茅蛆儿于坑沿攀爬。忽然,就有一颗苍老的脑袋栽了下去,砸了进去,连同一段苍老身躯,茅坑失却相对宁静,红红绿绿的粪汁,激溅了半人多高,苍蝇愤怒叫嚣,茅蛆儿欢快翻滚,待一切平静下来,只见又增高许多的茅粪坑面上,最后冒出一串儿气泡儿,带了微弱声响,宣告一个生命的最后终结,说实话,这种臭烘烘的死法,是颇需勇气的,他三跛子还没这勇气哩。
就剩下悬梁自尽了。
古人可真文雅,把那么凶险的事情,用这么文雅的字眼表达,还多少有几分诗歌的境界,在房梁上拴一根绳子,拴一个套子,踩上木凳,身子就在空中悬起……
三跛子没有这份诗意。确切说,三跛子没这诗意条件。他的屋舍,老室旧墙的,房上哪有拴绳的大梁,只有几根被秋雨洇湿的椽子,那椽子的细,宛若他精瘦的胳膊,万一拴上去,套上去,吊上去,人还没勒死呢,屋顶就整个儿吊塌下来……
三跛子的目光便投放在屋外,屋外的地场阔哩,眼界宽哩。院里,村里,地里,哪儿都是他熟悉的地方,哪个地方都有适合上吊的树木,熟悉了就亲切了,选一处熟悉亲切又有纪念意义的地方,选择一棵具有纪念意义的树,对三跛子来说,不是太难的事体,却有些纠结的麻缠。此时三跛子走在如泪秋雨中,也走在心事迷茫的悲凄里……
他是朝村庄小学走去的。
这是一条相对宽敞的土路。这条路,三跛子来来回回,一走就是整八年,就是闭着眼窝,他的两条跛腿,也能一拐二拐,拖他走到村校的。
以前这路儿,是光洁干净的路,那是一茬茬上学放学的孩娃儿,用双脚踩出来的,是两只小手手,拿了笤帚扫出来的,孩娃儿们不仅仅要清扫校园,还要清扫这条每日必走的土路,路就清爽干净了,就像那个时候,他三跛子清爽干净的心。
三跛子当民办教员,是被当时的校长相中的,校长是他读初中时的语文教师。那会儿局势有变,除了四害,所有学校都抓教学质量,教员队伍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校长想到他曾教过的拐腿学生周整齐。
周整齐腿虽跛,心却细,能写一手周正大方的钢笔字,会推算复杂麻烦的代数题,值得提及的是,他有写作天赋,作文篇篇在班里传阅。这样在他初中毕业多年后,语文教师当了村校校长,推荐民办教员时,自然想到跛子学生周整齐。
村校校长提名,大队支书同意,乡镇联校批准,三跛子又被人唤作周整齐,进了村校当教员。
校长没有看错人,周整齐真是个教学的料儿,除了体育课,其它各科都能代。这周整齐既听话又勤恳,校内的几块黑板报,半月他就换一次,大标题小标题,又是黑体又是仿宋体,边花插图,一块黑板报,让他打扮得整齐又花哨,内容还讲究个知识性趣味儿性。
周整齐是个闲不住的人。课余了,拐着一条腿,喜欢在校园里转悠,他的转悠是走动,不是散步,慢慢地走着,两只眼窝四处打量,看边边角角里,有没有堆积的杂物,看旮旮旯旯里,有没有未清理的垃圾,发现乱堆的杂物,他会把它们摆弄整齐;见了死角的垃圾,他自然会及时清理。尽管各个班级有属于自己的卫生地段,但娃子毕竟还小,收拾时毛手毛脚,丢三落四。 周整齐会掂起一把扫帚,细细地把院落扫过,把树叶和纸屑掠过,把属于垃圾的东西倒进垃圾圈内,把扫下的一层细土,用手掬起来,填在院落的低凹处。
春秋两季的时候,校园里的白杨树长势正欢,直挺挺窜向蓝天,还撑一把绿叶的伞,不免有旁枝横条,斜刺里长出,把把杈杈,不守规矩的样子。周整齐会找一根长长的木杆,笔直的模样儿,一头儿紧紧拧着钢铲,钢铲的刀刃,磨得锋利。民办教员周整齐举起铲杆,在一棵一棵杨树下,奋力上戳,把影响杨树生长的枝枝杈杈,通通给铲下来……他铲得极仔细的,极卖力的。远处,端着茶缸的老校长咂着茶水,看着周整齐的劳作,美滋滋地点着花白头发的脑袋,意味深长地道:小树成材要括打,小娃成才要克打,这就对了。
校园里还种有几排冬青,春风拂掠那些绿色叶片,叶片们便不知好歹地疯长,长长短短,高高低低。民办教员周整齐的两腿有长有短,走路有高有低,但他不允许校园的冬青随意性太强,没个整齐的样样。这样他就掂起一把沉重的铁剪刀,圪噌——圪噌——修剪了所有冬青。经他修剪的冬青像一排排列队整齐的学生,装点着春天的校园。
教员们打趣说,周老师哇,你把校工和园丁的活儿都做了,学校里该多发你一份工资呢!
周整齐的脸就有些发红,收拾着残枝断叶,不好意思地说,俄就是这个贱命,动弹惯了的人,一闲下来就闷的慌。
见他脸上有长长短短的汗渍,女教员田玉秀便拿了一条湿毛巾,让他揩汗,同时把他肩上背上落下的冬青残叶儿,一片一片地细心摘下。
周老师,你可真是个勤快人,以后有时间了,帮我看看教案,补补数学,那会上学时,都给荒废了。
同样是民办教员的玉秀,眨动着一对诚恳的眼,在这样的眼睛面前,周整齐是会连连点头的。
这样,除了上课,除了主动干校园的一切杂务,周整齐就有计划有步骤地给同行田玉秀辅导一些功课。
这一年三月,周整齐在植树节这一天,为纪念当上民办教员,他在办公室前面五尺远的地方,栽了一棵梧桐树,那是一棵法国梧桐呢。
梧桐树青白的身躯,硕大的叶片,一枝一杈呢,粗粗壮壮的那种。这种桐树属于风景树的,长不直,也长不太高,旁枝斜杈,纵横交错,颇有一些诗意。那么在一年的三个季节里,春夏秋的日子,民办教员周整齐的窗前,就交织着一团儿绿色诗意。
周整齐的心里,也有一团儿朦胧的诗意交织,他咋能说得清哇,无法说清,那就是每次走往田玉秀的办公室,或是玉秀来他办公室里,那团模糊的诗意,就渐渐充盈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呀,从来没有过。婚前,那时应称三跛子,三跛子从未敢对村里有姿色的闺女多看两眼。看也是偷偷一看,因为那些姿色女子,就从未看他一眼。结婚了,是老母托人费心地从后山给他说了一个柴禾妞儿,他对柴妞儿从未动过心。虽在一炕里睡着,虽在一锅里吃着,虽在一院里走着,虽在一块地里动弹着,三跛子也不去多瞅柴妞儿一眼。三跛子难得的好脾性,就从未和柴妞儿红过脸。柴妞儿给他生了女儿宝凤儿子宝孩,他从内心感激,却从未去真正动过心,没有过心跳加快的感觉么。柴妞儿是他的老婆,是他儿女的妈,更像是他的一个邻人。这些,他三跛子只自个知晓。他一个拐腿的人,走路摇晃的人,和柴妞儿一起,把日月过得稳稳当当就烧了高香。
当了民办教员的三跛子就成了周整齐。民办教员周整齐给民办教员田玉秀辅导功课时,心里像蹦着一只公野兔子,一会儿跳塬上,一会儿又跑到凹里,为了平复自己,周整齐就使劲闭一会眼窝,待睁开双眼时,却看到田玉秀高高耸耸的胸脯,薄薄的衣衫里面,分明藏两只雪白的兔子哇。周整齐的眼窝就直了,脑袋就晕了,那一团朦胧的绿色诗意,又在眼前幸福地交织。
固执地交织也仅仅是个交织。民办教员周整齐还是顽强地从自个交织的网里,一次次突围而出。
他有老婆柴妞儿,有女儿宝凤儿,有儿子宝孩儿,有家有室有光景的人,咋还能有这多余的想象的交织?
民办女教员田玉秀属于那种实在又心善的女性,她对周整齐的请教是诚意的请教,自己的文化底子差,对文化基础好的周整齐就多出几分佩服,特别是周整齐的多才和勤劳,滋生出她女性的一份爱怜。
周整齐便在这种既兴奋又克制、既忙碌又充实的教程里,过着他民办教员的生活。
周整齐恋村校,就像恋自个儿的家。他不同于其他民办,整日泡在自家责任田里,把给娃子上课当成顺路捎带。周整齐觉得校长要他,是看重他,他就不能辜负校长;村校接纳他,他就不能辜负家长;孩子们眼巴巴听他的课,还唤他周老师,他就不能辜负娃子;他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当民办的第二年,村校门房老头病了,且一病不起。校长正发愁得物色一个干净利落还得勤于动弹的人,因为得看点打钟,得分发报刊,重要的是得晚上住在村校,照看校园财产,桌椅板登、书本报纸什么的。老校长正挠那一头白发的时候,周整齐进了校长室。
问:校长,你看俄像个看门房的老汉不?
答:要说身形还真像。
问:你看俄干得了看门房的活计不?
答:当然你能干得了。
问:既然俄能干了,你发愁啥?今儿俄就把铺盖卷抱了来,上课门房两不误。
答:只是苦了你周整齐,让老夫心里过意不去……
问:嗯嗯,有钱难买个愿意二字,这不是你以前教俄们的?
答:嗯,老夫心里明镜似的,你是为老夫分担忧愁哩。
从此民办教员周整齐又兼了门房老汉。不过,他并没在门房住,是住在他心爱的办公室。那只操纵全校作息的铃铛呢,就拴在他亲手栽植的桐树上。
这样,大清早起来,周整齐会先挑两担水,把属于校园的铺了青砖的院子和另一处土院洒些清水,清扫一遍,六时四十分,他准时地掂起一把铜锤儿,步到桐树树杈下,以铜锤儿敲击铜铃,叮叮当当清脆响亮的铃声,先把校园敲醒,再把村庄摇醒,这是晨习的预备铃声。铃声里,就有村民咳嗽着,从自家的土院里步出,就有三三俩俩的娃子,朝村校这边蠕动,晨读是一天的正式开始。对面的塬上,村民吆牛唤驴的耕作声此起彼伏,这边的校园每排教室里均发放出嘹响的读唱。孩娃们的读唱酷似小公鸡学打鸣,先伸直了脖颈,再扬起小脑袋,嘴巴大张着,吟唱出一声声的课文来。
此时的校园,晨光正清新地普照,照在梧桐的叶片上,叶子便绿出光泽。周整齐的脸子也涂着一层光亮,他会拿了课本,在梧桐树下来回走动,或朗读一些时新散文,或背诵经典古诗,他不会像孩娃那样大放诵声,只是轻轻地读着,吟着,记着,也品咂着。
再一次掂出铜锤,再一次击打铜铃,是正课的开始,校园里会静下来,如一群蜜蜂钻进蜂箱。每一个教室里,只有一个声音的讲授。这时的周整齐如没课,会把昨晚分好的报纸和信件,分别送往每个老师的办公室里,他腿虽跛着,走路却轻俏快捷,他不让瘸腿生发出半点噪音,影响娃子的上课。
闲暇里,周整齐于梧桐树下砌了一方桌形砖坛,可以坐在砖桌边,在梧桐叶片过滤的日影斑驳里,给娃子们批改作业,给田玉秀讲讲语法,特别是定语、状语和补语的区分;傍晚的暮色里,老校长顶着一头苍发,端了泛黄的茶缸,会坐在砖桌边,同他拉呱些陈年旧事,唠叨些生活零碎,感慨些尘世沧桑。
一天里最后一遍铜铃敲过,铃当就把暮霭唤回到校园。这时的周整齐会爱怜地拿手掌将铜锤轻抚一遍,收拾起来,陪了小心放在一枚抽柜里。他轻易不让其他人去碰触它,或不恭地把玩它,不行,他觉得铜锤与铜铃是不可分割的一体,是具有灵性的宝物,像司号士兵腰里的号角,其他人能随意触碰么?偶尔有娃子们掂了它,敲东打西,他会一反常态,厉声喝斥;同事们欲把玩它,他总把铜锤藏起来,不让轻易得手。有人私下开玩笑说,在周整齐眼里,那把铜锤比他的跛腿还要看重哩。
民办教员周整齐是隔三差五夜晚挑水,浇他那棵梧桐树的。
一拐一瘸的,在校园里巡视一圈儿,再查看一遍,角落和旮旯也会深瞅一眼,没任何异常了,他会闭合两扇大门,挂上一把铁锁,再慢慢地给梧桐浇两担或三担清水。
梧桐树下,早有他拢起的一圈土垅,让蓄水呢,泥黄的水汪在土围里,慢慢滋润着梧桐。
梧桐长得壮且打眼,粗粗的枝条,青白的表皮,叶子却绿得让人心醉。梧桐也仿佛很有灵气,用这样的长势回报栽植它的周老师。
冬日,北风呼啸着梧桐,雪花在枝条间打漩。周整齐事先在梧桐树身上绑了一层保温的稻草,又在主枝旁杈上缠上布条。那年冬日奇冷,村里冻死不少树木,这棵梧桐和校园的其它小树一样,因了周整齐的护理,平安越冬。
五年后一个秋末,学校雇车买回一车焦炭。要到村校厨房,必经周整齐的办公室前。那时候周整齐正坐于树下一侧砖桌边,专心致志改作业,那个三轮车经过身边时却一个颠簸,靠近他的那个轮子内胎爆裂,负重的车身一个倾斜,直朝周整齐倒来……周整齐与三轮车之间仅隔三尺余,这三尺间却长有那棵梧桐树,那时的梧桐已粗壮起来,它以青春的身躯,抵挡了三轮车,虽被撞击和挤压得歪斜,却护佑了它的主人。
周整齐且惊且怕,他想像着若没有梧桐,那辆笨重的三轮和一车斗的焦炭,将压扁他的血肉之躯,或者压到他的另一条好腿上,那他就彻底成了废人咧!他吓出一身汗来,对这棵梧桐多出一些感恩,更多了一些殷勤。
梧桐长到第八个年头,已完全成了一棵大树,他周整齐,也成了一个资深的教员,当然,还是民办教员。
这一天,村委会的喇叭破例地叫唤周整齐的大名,让到村委去一趟。那时候周整齐正和老校长走了个对面,他奇怪地看校长一眼且带了疑问。老校长心事重重地对他说,你去吧,去了就知道咧。
接待他的是村委会会计。留着偏分头的会计说,老周,经村委会研究决定,你从明天起不再担任咱村民办教员了,你现在就可以回去收拾东西,和学校办一些相关交接手续。
什么?民办教员周整齐惊讶无比,困惑无比,他还准备着考试转正呢,怎么会有如此变故,说不让干就不让干了?
会计是他八年前刚去村校时,教过的六年级学生,这娃娃高中没毕业,回村当了会计,当了会计的学生居然叫他一句老周。
会计显然不甚耐烦,偏分头甩了一下,也甩出一句硬话:村委会决定的事情,还会有错?村委自有村委的安排。
周整齐无法细问村委的如此安排,他得细问老校长去。
脑袋忽然晕起,且嗡嗡作响,像几年前的小三轮重新发动,朝他碾压过来。
他颠跛着倾斜着身子,去向校长讨个说法。
老校长是昨晚知道村委决定的,村委不是征得校长的意见,是告知他这一决定的,当时校长曾和村干部争吵起来,吵得一张老脸通红,一头白发颤抖。
校长抖动着一头白发,找到乡教办(联合学校),气愤得声讨村委不近人情又不利工作的决定。教办主任静静地听过,微微笑着,给老校长冲一杯茶,点一支烟,平和又平淡地说,老校长,你老也知道,咱乡教办只管民办业务,不管民办人事,村里出工资,咱只给补贴,大权在人家手里,咱只有建议权,你老也别激动,胳膊拧不过大腿的。
老校长长叹一声,无奈地回到学校。
乡教办主任目送老校长的背影,也长叹一声,哎,老了就一塌糊涂,该办退休手续啦!
周整齐含泪整理属于他的书本、被褥之类,他就要告别八年的民办,就要回归田亩,就要重新当他的三跛子了。
教员们一个个安慰他,或长吁短叹,表达惋惜;或义愤填膺,表示不平。周整齐含满热泪,把这些安慰一一记在心里。无人的时候,民办教员田玉秀进来。玉秀早已红了双眼,显然私下里悄悄抹过泪儿。她不像其他人那么作无用的安抚和劝说,她是要找一些原因,征得一个猜想。
三哥你想一想,村委咋会无缘无故裁你一人,是不是哪些地方得罪人家干部们,目标再往小里说,得罪了我那个远门子表哥牛赤娃?
这回玉秀没叫周老师,叫了一句三哥,这倒叫周整齐心里暖一下。
牛赤娃牛革新现在早成了一村之长村主任,周整齐使劲一想,哪敢得罪人家大村长,再苦苦一想,哟,曾有一事,不知算不算得罪。
原来,牛村长家的二十岁的大儿子看上了周整齐十八岁的女儿周宝凤,小伙子死缠烂追,宝凤就是不答应,村长家还派了村婆儿来说媒。周整齐是个民主的家长,虽说柴妞儿已病殁,是他巴结一女一儿长成人,女儿的脾性他知道,那就是一百个不愿意。
周整齐如此说过,田玉秀心里全已明白。周哥,你可把人家得罪深啦,这叫尿泡打人,虽说不疼,却骚味难闻,人家心里恨你哩。
这……?周整齐没想到,儿女们的事也这般得罪人,一码是一码,他大村长还有心胸没?
书本一包,铺盖一卷,这样一手提着,一肩扛着,民办教员周整齐最后给老校长深鞠一个躬,给心爱的梧桐树深鞠一个躬,转身走出了村校。
走出村校的周整齐就又成了三跛子。
村民三跛子事后才知道,裁他之后,村校去了一个女代教。女代教是邻村一个姑娘,也是村长牛革新未过门的儿媳妇。
……
秋雨打着三跛子的脸;
秋风吹起三跛子破旧的衣衫。
今日走往村校的土路上,秋草在秋雨里挂着泪滴,像一个伤心者暗暗哭泣。
三跛子知道,这条路,废弃快十年了。十年前,撤乡并镇时,村校也一起并往镇里。这座有了上百年历史的村校,也就成了两排空旷的房屋,一片荒弃的地场。
三跛子执拗地走到校门前。
他曾熟悉的两扇木门紧紧关闭着,还悬了一把铁锁。木门已乌黑斑驳,铁锁早已生锈。可笑的是,紧靠大门的院墙却塌了一面,露一处高高低低的残缺,这大门锁的已毫无意义。
三跛子是从塌墙处,并不费力地跳进校园的。
校园里满长了荒草,有野扫帚苗,臭蒿,刺丹等,半人高的样子,作为不速之客的闯入,有野兔或是野猫一类的东西惊吓着在草丛里窜了一下。
三跛子走过曾经的校长室;
老校长自他被村委裁减的三个月后,办了退休手续,在三十里外的老家,养老赋闲。
三跛子走过民办教员田玉秀的办公室;
玉秀是合并学校的那年,辞去民办的,教师转正考试她没有通过,在外地煤矿工作的老公又意外死于井下,年岁渐大的她也无心再教下去,就识趣地回到村里。
三跛子一步步走到自己曾经办公和居住的那间房子前面,其实是走到了那棵久违的梧桐树下。
细细算来,这棵梧桐有了三十多年的树龄,是他初当民办时亲手栽植于此的。梧桐见证了民办教员周整齐的八年充实且欢乐的岁月。那是他人生的辉煌阶段。
他在树下看书、备课、敲钟、喝茶,高兴的时候,双手攀了粗壮的枝权,把身子悠起来,荡起来,孩童般玩耍一回。
树下,他用砖砌起的桌坛,边角已有残缺,桌面早已风化。这一切都在诉说,他的教书日子,已消逝在遥远的陈旧里。
村民三跛子此时踩着陈旧砖坛,扔掉布伞,把手里拿着的那条皮带,拴到粗壮的树杈上。当年,这里是悬吊铜铃的地方;今儿,就要拴上挽成套子的皮带,把自个悬吊起来。让梧桐最后见证他的死亡……
一阵秋风刮过,从硕大的梧桐叶片上,落下成串儿水珠。这水珠拉成一线儿,不偏不斜。灌进三跛子脖颈,又从脖颈,湿进腰里,使他猛然一凉。几乎同时,他听到树上有鸟儿的啼叫,还有,铜铃的叮当,那是记忆深处清脆动听的声响,是诗样的鸣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说不准,再过几年,村校又召了学生,这棵美丽的梧桐树上,又悬挂铃铛,树下,又有成群孩娃的嘻笑和走动。可是,孩娃们不敢,不敢接触这棵树,视它为不祥,视它为凶险。因它曾悬吊过一个跛足的农人……
三跛子眼前,尽是作孽二字,这一辈子,他没有伤害过一个人,死哩死哩,却无意中伤害往后的孩娃。三跛子狠狠地自骂一句:三跛子,你腿跛了,脑袋也让驴踢了么?
抽下皮带的三跛子,孤孤地站在雨雾里;
他的瘸腿,又钻心地疼。
玉秀的枣树
瘸腿疼到极致,三跛子就吃止痛片。起先三片五片,后来十片八片,再后来呢,就一把一把吃进嘴里,像年轻时吃炒熟的黄豆儿。
腿疼非但没有减轻,他的胃却被吃疼了,他便改吃药片为喝白酒。
酒是村里代销店的散酒,便宜。三块钱就买一瓶。散酒度数却高。六十二度,一口喝下去,嗓眼里像滚动一团儿火苗;二口咽下去,火苗就在肚里燃烧;第三口灌下去呢,日怪,被驴踢过的脑袋,就晕起来,眩起来,身子就想飘起来。
这样的时辰,三跛子的病腿,便发麻,发木,便铁一样没有知觉,任由身子拖着,走在来往的村路上。
代销店小老板是一小老汉,小老汉眯逢着眼窝打量他。生发一串嗬儿嗬儿的笑。你狗儿的三跛子真是大斜门儿,本事不见大,酒量却见长咧。你该焖上猪肉粉条子,再拌上花生米呀——那就是神仙咧!
三跛子没那个口福。女人柴妞儿早已殁去;女儿宝凤早已远嫁他乡,还跟了老公在南方打工,一年只有过年时看望他一回,还匆匆忙忙的;儿子宝孩常年不在家,儿媳在家却在镇上,给上小学的孙儿做饭呢。他跛子让谁给他焖菜呀?不用,都不用,三跛子有三条黄瓜,两根大葱就够咧,就是顶好的下酒菜,就吃出噌噌声响,咂出滋滋美味。
一两下肚,三跛子面红耳赤,气涌丹田;二两下肚,三跛子想入非非,蠢蠢欲动;三两下肚,确定目标,眼前幻化出田玉秀形象;半斤喝下,他就敢一摇三晃,于暮色里朝着田玉秀的院落走去。
田玉秀命苦。教员没有转正,丈夫又死于井下,一个宝贝儿子,无奈又顶替丈夫名额,也在井下受苦。成了农民的她,整日在家,种五亩薄地,看两个孙儿,亦闲亦忙,平淡度日。
基于当民办夯实的那些根底,细心的玉秀对鳏夫三跛子多有照顾。丈夫留下的衣裤,改一改,裁一裁,改装成三跛子能穿的;隔一段时日,她会到三跛子的院里,给他洗衣物,拆洗被褥收拾里外。有时她做下好饭,也会叫三跛子到她家去分享;三跛子呢,自然不会冷落守寡的田玉秀,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呢,他腿虽瘸,人却勤恳,田玉秀的五亩地,他抽空打个帮手。他会犁地耙地还会随着瘸腿的摇摆去摇楼;他会锄地打垅还会细心地作务棉花。有一样他不行,他挑不了茅粪,挑茅粪不同于挑水。他挑得了水,桶里可以盛多半桶,净水即使洒在路上也不打紧。茅粪洒路上,是遭人唾骂哩。三跛子却是灌粪高手,一担茅粪放在地头,拿了芦葫瓢舀了一瓢,灌进棉行里。粪水灌进合适位置,太靠近棉花,会烧死棉苗,太远了,又粪力不足,三跛子会掌握好分寸,灌得快速利落。田玉秀家的棉花,长得很是出色,夏日里青绿浓郁,秋日里棉桃如雪,晃白了乡人的眼窝。
玉秀的院子里,点缀有两棵树,东墙根是枣树,西墙角还是枣树,东墙根是脆枣树,西墙角是木枣树,粗眼看去,两棵树都如三跛子样歪着上身,表面很质朴的样子,都圪圪瘩瘩,都黑褐颜色,都粗糙且丑陋。将脸子凑前去细瞅,却能看出些许区别。东墙根的脆枣树,皮子褐灰,但有淡绿的青晕,条纹密集细腻,排列得体自如,树身树枝的圪瘩也小小巧巧。三跛子拿手抚去,貌似涩巴的皮子,却着实光滑。八九月里结下枣呢,当然是脆枣了,模样俏皮,皮儿莹莹地透些光亮,咬一口,清清地甜脆,蜜样的汁液漫上牙床,就甜浸到人的心里;西墙角的木枣树,村人叫木圪瘩枣,树身树枝,线条粗糙,大小圪结遍布,树皮也乌乌地泛黑,纹路宽厚深长。结下的木圪瘩枣,皮厚,肉肥。生吃时,一咬,木囊,皮,筋,没味儿。木枣儿却能存放,晾到厦坡,晒到屋顶,一个冬季下来,年关春节时,皱了皮子的木枣,皮儿深红,颜色深沉,这时候再吃,甜、绵、酥、香、肉、醇味悠长。
年年收枣时节,玉秀便有了自个儿的筹划,三跛子呢,被玉秀请了来,作一个筹划的参谋。三跛子心儿细,就提前备好竹杆儿,簸箕,老式木斗,柳条圆子,还把几条口袋扫了又扫。他把筹划说于玉秀,脆枣儿放小斗小缸里,好蒸枣儿馍,吃枣儿糕,腌酒枣儿;破了皮伤了肉的呢,酿它一缸两缸的枣儿醋;木枣儿装在袋子里,晴天里就散在屋顶上瓦沟里,一月两月地晒,好存放好给过年备用。
玉秀常被三跛子的周到和细心打动,当民办时,他是个周到细心的好教员,回到村里,又是个过光景的有心人。她对这位三哥的感激,是无以复加的感激。
打枣这天,三跛子早早来到玉秀家,拿了绵笤帚,先把土院清扫一遍,扫出一片少有的清净。扫出玉秀干干净净的期盼。三跛子又将玉秀家的旧席新席棉垫床单悉数抖落出来,齐齐铺在树下,铺出一面宽大的炕来。鸡鸭们上午是不准放开的,圈在窝里,锁在笼里,不许它们出来乱跑乱拉。小花狗很乖,晃着尾巴看稀奇,知道家里今儿非同寻常,就站在台阶上走来走去。
三跛子腿跛,却很会上树,光溜笔直的杨树,双腿钳子一样夹住,双手镊子一样抱住,一窜一窜,就上去了;枣树枝杈多又都是圪瘩树结,双腿夹住一处,像钉铆嵌在那里,两条胳膊便可自由运作,如在地上一般。
三跛子在树上拿了竹杆儿,树下玉秀仰脸叮嘱,“三哥,——你可留意点,打多打少无所谓,贵贱别把你掉下来——”
三跛子一笑:树上掉下的,只能是枣子,不会是三哥,拾你的枣好咧——。言罢,第一竹杆就括打出去,早已熟透的枣子,雹子一样扑碌扑碌落下来,接着,二杆三杆打出去……三跛子打枣儿,只打枣枝枣叶儿,不伤枣子本身,运竹杆的双臂,有轻有重,有急有缓,这就忙坏了树下的玉秀。
整整半个晌午,脆枣树和木枣树上,枣子枣叶全稀疏下来。三跛子建议,把最高枝头的枣儿,就留下来,让枣树爷爷也留几个娃娃过冬,来年呢,还要指望着好好结枣呢。这样,每棵树梢上,都挂了一串红嘟嘟的枣儿,在轻松了的树枝上,在深秋的凉爽里,活蹦乱跳着,尽情展示一串串迷人的紫红。
那些摔破皮肉,又一时吃不动的枣子,三跛子就帮着玉秀,把它们酿成枣儿醋,再一坛坛淋出来,田玉秀堂屋的桌下,揭开桌帘,一排三口四口的瓷坛儿,黑黑地泛一些光亮。从容地揭了盖子,顿时,屋里溢满枣醋的醇香。
整个的劳作过程,三跛子是踏实而投入的,就如同多年前帮玉秀辅导功课的投入一样,他心无旁鹜,埋首干活,这也正是田玉秀欣赏他的地方。
浓郁枣醋的醇香,不足以让三跛子陶醉,让三跛子陶醉的,是代销店的散装白酒,不仅仅陶醉和晕眩,还幻化出许多美妙图景,产生许多刚烈冲动,还赋予他朝美妙图景走去的勇气,他走得急切而义无反顾。
三跛子是在一个夜晚的酒后朝田玉秀屋院走去的。以前的两次酒后他曾经动过去的念头,往往走到半路就打消了想法,骂自己是混账东西,借酒撒疯去欺负一个心爱的寡妇,也不洒泡猪尿照照自个儿的南瓜脸,骂着,不由抽自己的耳光,搧得噼啪作响。这回不,这回三跛子酒喝得不少,任何的犹豫和纠结,也难以阻挡他颠簸前行的脚步。
还好,刚入夜玉秀尚未插大门,三跛子斜着身子进来,随手插上门。小花狗汪汪地叫了一声跑过来,见是熟悉的瘸身形,就乖乖摇起尾巴以示友好,以示亲密,三跛子朝花狗踢了一脚,心里骂道,狗日的,你三爷要和你家主人亲密呢,你凑啥热闹?一边呆去!
那时玉秀正在灯下织毛衣,是给三跛子织呢,听外面花狗的叫声,还有一轻一重的脚步,知是三哥来了,刚走到厅门口去接,三跛子就歪歪扭扭倒进玉秀怀里。
那是一面温暖柔软酥热的怀,三跛子一头扎进怀的温存里,欲叫欲哭欲疯欲狂了,终了只是静静地流泪,静静地用脑袋去拱那一片高耸的温柔。
玉秀这样中年女性的胸是开阔丰腴的胸,就如同山塬上那片“十亩园”,博大而丰肥。这片塬今儿就交给了三跛子,任由他去开垦和耕耘。
三跛子浑身颤抖着在塬上行走,他揭去了塬面上所有的披挂,他真正领略了有些阅历和沧桑的土塬,那种秋色迷人的曲线,那种撼人魂魄的凸凹,那种激越人心的起伏,那种任你颠簸的包容,那种配合你共同抵达爱潮彼岸的实惠……
三跛子在塬面上,变作一柄犁铧,他使尽浑身力气奋力耕耘,走进白云飘忽中,犁进秋草纵深处,终了如一只土塬公狼,生发出惬意释放的嗥叫:呜——呜——呜——
玉秀则像一只绵羊般,温顺地用温热毛巾给三跛子揩汗,从额头直到脚趾头,揩完了躺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三跛子,像年轻时拍着她的儿。
玉秀:三哥,你夜里每次来,咋都喝了酒?
三跛子:俄不喝酒就没有来的胆量。
玉秀:三哥,以后夜里,想来就来,不用喝酒的,我玉秀的大门,给三哥开着。
三跛子:秀儿,你待俄,太好哩,村里只有你把俄当人待哩。
玉秀:你就没有娶秀儿的打算么?
三跛子:秀儿愿意嫁俄,俄就敢娶,好歹这一辈也做成这一样事儿。
那时候三跛子和田玉秀紧紧搂抱着,三跛子将整个身子嵌进玉秀怀里了。
那以后的夜晚里,三跛子隔三差五便到田玉秀的屋舍里来,说些生活的零碎,筹划二人的大事儿。
这一夜三跛子推开田玉秀虚掩的大门时,同往日一样的,小花狗儿在蹦跳着迎接他,同往日不一样的,是院子里放一辆摩托车。
三跛子知有来人,哪敢贸然入内,他悄然躲于墙角那棵枣树背后。
断断续续,三跛子听出是玉秀的儿子从矿井回来,回劝说他妈来了。
妈,你不嫌丢人,我还嫌脸红哩,你就不知道我的赤娃叔,说的有多难听哩!
三跛子听出一些惊觉,听玉秀儿子说出赤娃叔,那不就是牛赤娃儿,就是村干部牛革新么,他对玉秀儿子说了啥?
大老远的他牛赤娃找到你,就是为了说你妈的坏话?就是为了坏你三叔的名声,他,他,他作为一个村干部,究竟安的什么心?是玉秀的声音。
正因为是村干部,我赤娃伯才要维护村里的和谐,打击坏人保证村里的安定团结。什么三叔三叔,瘸跛子一个,妈你也得照顾点体面,让我在矿上下井时省心一些。
你不能这么说他,这多年来他对妈是真心的,又帮衬了咱家许多,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你咋能听旁人嚼舌头?
我不管那么多,我在井下就操心的了,还让我再操心你,你行行好吧,和那跛子断了,断了,一切都好了,如不断,让我踫见三跛子,把他那条好腿也打折三节!
……
枣树下的三跛子,又惊又怕又气恼,他明白了事情原委。他是个聪明人,他不会让玉秀夹在中间,两头作难两头受气的,他喜欢玉秀,也珍惜他那条健康的腿。
好腿拖了瘸腿,三跛子拨开浓郁夜色,匆忙逃离枣树, 远离了田玉秀院落。
今夜,三跛子又喝了散白酒,又一步一步地朝了田玉秀院落走去。这回,他不是去会田玉秀的,他是去会那棵老枣树的,是老木圪瘩枣树。
可以说,老枣树是他三跛子和田玉秀爱的见证者。他们在树荫下干乡村的零碎活计,拉扯绵长的生计话题,分享收枣儿的快乐,穿梭日月的忙碌,就二人在房中那些隐秘事体,老枣树也透过窗玻璃看得一清二楚……三跛子思谋多日,决计将自己挂在老木圪瘩枣树上,以表达对玉秀至死不渝的心志,生不可以在一起,死要死的有些纪念意义,还有比人生的真爱更有意义的事情么?老枣树是他人生终结,更是他爱的归宿,老枣树会笑吟吟欢迎他,玉秀更会为他的选择感动,会铭记到老的,一早一晚看到老枣树,一早一晚会想起忆起他的……
三跛子带着如此决绝,朝玉秀家的老枣树颠去,为给自己壮胆儿打气,他事先喝了半斤白酒,酒精催涌他来到老枣树下,且选好了一处拴皮带的位置。
那时候夜色深沉。
他要最后看一眼玉秀的小院小屋,最好再看一眼小屋里的玉秀。
难道玉秀不会再从屋里出来,到小院里,看看鸡窝堵好没?看看院门拴好没?或者,到院墙角的茅厕去一下?
三跛子最后期待着。
由远而近,村巷里响起一阵摩托声。
摩托响到玉秀家院门口,院门被啪——啪——敲打着,同时有人唤一句:妈——,开门,我回来了。
冤家,是田玉秀的儿子回家了。
玉秀自屋里出来,开院门迎进儿子。
咋这么黑还回来?玉秀关切地问。
嗨,我必须今夜赶回来,后天我赤娃伯家大喜事哩,我明天得给人家帮忙干活呢,妈,我得赶紧把灯线拉到院子里,摩托坏了,要趁夜里修好,明个要到集上给赤娃的家买肉买菜呢。
母子俩进屋去拉电线的当儿,三跛子懊恼地离开老枣树,悻悻走出院子,远离了玉秀家。他能想像到如不赶快走开,等一会电灯照着小院儿,如同白昼的样子,那该是个怎样的局面。
自家的核桃树
三跛子在村巷徘徊。
长短不齐的两根腿,一轻一重,敲打着黑魆的土路。
今儿非同往日,往日的夜路,少人行走的死寂,今夜的路,偶尔被踩得破碎。
那是一些沉重或轻松的脚们,承载了硕大或弱小的身子。身子们是去往村干部牛赤娃牛革新家的,当然,也有去过了往回返的。
三跛子就躲开这些去的或返的身子,拐到更僻静的村巷。
他朝暗雾喷一口浓痰,也朝了那些模糊的身影。身影们是去牛革新家的,是去帮忙的,干活的,讨好的,像田玉秀的儿子,专门请假回来帮忙哩。
三跛子的家和村干部的家一墙之隔。村干部牛革新的小儿子结婚,一面宽阔的院子里前两天就搭着棚子,垒着灶炉,搬着桌椅板凳,,吊几盏雪亮的电灯,忙碌着帮忙的乡人。
村干部牛革新,现在气八粗得赛过牛,支书村长一肩挑,权力大得无人比。小儿子结婚一事还没通知呢,村里家家户户都知道,乡邻争着抢着去帮忙。
狗日的,讨好吧,讨好吧,说不准哪一天,就把老婆妹子搭给人家啦!
三跛子气咻咻骂一句,朝了黑影又补了一口痰。
三跛子不去凑那个热闹。作为隔壁邻居的他,也听不惯隔壁那闹哄哄的嘈杂,远远地躲着,把自个儿点缀在村巷的僻静处。
三跛子是信步拐着,由了一长一短的两根腿,随便把他带到哪儿,哪是随便呢,这不,走着,走着,就拐到去往儿子房院的那条胡同了。
三跛子也说不清楚咋就不自觉地拐到了这里。看来瘸腿也是有灵性的,也知晓脑子里的那一点念想。来就来吧,夜雾里再眊一眼那一排瓦屋,那可是五大间青砖瓦屋哩,那是他三跛子大半辈子心血的结晶,它耗尽了他的积蓄和能力,才矗起那一排能让儿子说到媳妇,能让自己腰杆挺直,也能让他像个男人样样的瓦屋。
瓦屋完工的那天,他吐了一口长气,也吐了一口殷红的血,那是累的,昏睡了三天三夜,当再次站立起来时,也让儿子宝孩立起了一个家庭。
一排五大间瓦屋,儿子住了西侧三间,把东侧两间让他住。他摆摆手,执意要回到老屋去。老实的儿子娶了邻村一个模样俏皮的女子,三跛子要给小俩口一个独立空间,他不愿让自己跛瘸的身子,令人生厌地点缀在小两口生活中。
一晃几年下来,儿子到南方打工,儿媳也陪孙子在镇里上学。宝孩儿曾给他一把钥匙,让他没事的时候,照看照看屋院,村里虽说太平,村干部整日喊着要构建和谐农村,毕竟也有些不安分的小年青,跳墙翻院,偷鸡摸狗。这样,隔个半月二十天的,三跛子就会到新院照看一回。
能怎么照看呢,无非是收拾一下院落,清扫一下落叶儿,透过窗玻璃看看屋里,看门窗有没有异常,他轻易是不进去的。在院里待一会儿,呆一会,就出来锁好大门了。
有一阵三跛子心烦意乱,情绪躁躁地没着没落。那条病腿也趁火打劫,且痒且痛兴风作浪。这一日他拐到了这偏僻胡同,来到儿子的院门前,奇怪的是大门口放一辆崭新的摩托,红色的。三跛子辨得出,是一辆女式摩托,其实那是一辆高档的电动自行车的,三跛子还是辨不得。莫非,莫非是儿媳回来了?不可能呀,以往,儿媳是骑了车子的,即使带着小孙子回来,也是让小家伙坐后座上。
三跛子颇觉蹊跷,难道,院里进了小偷不成?里面锁着,要知道,他是有钥匙的,慌忙掏出来,平静一下情绪,院门打开了,他敛了粗重的呼吸,放轻脚步,走到台阶上。屋里传出男女的嘻笑,是那种暧昧且狎昵的感觉,能听出女的是自己的儿媳,而男的呢?这时节,儿子宝孩绝对不会回来,那,这男的是谁?
三跛子脑袋轰——地大一下,晕一下,他猜测出一个可怕的人来。刚才,从声音里,似乎能辨出一些,但不敢肯定。
多日来,三跛子从村人的目光里,看出一些些奇怪,那是和以前不一样的东西。有人问他,三跛子,宝孩儿还在外打工么?外头挣下钱儿了,家里挣下人咧!
嗬儿嗬儿嗬儿——
那是一串串说不清道不明的笑,他不清楚那笑的含意,笑声变作一枚枚坚硬的石块,砸在他的脸上。他心生疑惑,一个问号也烙在心里。
今儿,这问号就找到答案了。
三跛子推了厅门,走进厅里时,便听到里间男女的呼叫,还有深深长长的呻吟。
好一对狗男女,大天白日的,就敢做这苟合脏事!三跛子气愤地欲闯进去,倏忽间他站住了,他不可以进去,他得给儿媳一点面子,他不能过分地让她难堪,他毕竟是她的公公;他得为远在外地打工的宝孩儿保留最后一点面子……
三跛子已从淫邪的呼叫声里,证实了他的猜测,他在客厅里大嚷一声:
牛赤娃——你狗日的还是村干部里,你狗日的还支书村长一肩挑哩,你就干下这等下作事儿哩——
三跛子的叫喊显然是一颗炸弹,把里屋的二人炸得一时发懵。
屋里果真是村干部牛赤娃和宝孩媳妇姣姣儿,牛干部正把一颗硕大的牛脑袋抵在姣姣儿小巧却挺拔的双乳间,而下身宽大的两扇屁股,正在奋力夯砸……村干部是两月前勾引上姣儿的,并给姣儿买了一辆便捷漂亮的电动车。当然,还承诺过几年给姣儿批一面宅基地。
姣姣儿是乡村那种有点姿色却没主见的柔弱女子,青春的枯寂和对虚荣的爱慕,使他没能逃过牛革新的那点手段,像一只兔子,被一只老狼猎获,就任由老狼的蹂躏和玩弄。
姣姣儿被公爹的响雷,炸得浑身发抖,一张泛红的脸儿霎时白成麻纸。牛革新也被吓了一跳,后悔自己过于大胆以至于让人逮个正着。村干部毕竟是村干部,瞬间就镇定下来,还没忘安慰姣儿两句:没事儿的,有我呢,量他个三跛子球毛也伤不了一根。
牛赤娃,你个驴日下的,你猪狗不如呢,你个割球仔的!宝孩儿在外打工,你就忍心欺负他的女人?宝孩比你家儿子还小哩,你就不怕作孽,让老天收你么——
村干部牛革新刚一走出里屋,三跛子就骂着一头撞向了他——牛赤娃,老子跟你拼了——,三跛子哪是牛干部的对手,早有准备的牛干部身子一躲双手一推,三跛子就狠狠摔在水泥地板上,他是那条病腿着地的,疼得他一时间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早已人去屋空,水泥地面的凉爽凉进他的骨头里,让三跛子也清醒了头脑,他深知胳膊拧不过大腿,这等丑事只能埋进心里,千万不可以让儿子宝孩知道,自个不说,村人不会告给宝孩的。
把丑事埋进心里,也把仇恨埋进去了,三跛子想以死来无声控诉牛赤娃的恶行,既控诉了他,又可结束病腿的无情折磨,还能减轻儿女的负担,这可是一举几得的大事、好事,三跛子一时决定的事,就铁心了,三匹马四条驴也拉不回转咧!
对于他的吊死,村人会猜个七七八八,村人精明着呢,你牛赤娃仗了权势,一次次欺负他,不给他分坟地,辞了他的民办教员,阻挠他和田玉秀的婚事,霸占他的儿媳,平时大大小小的欺负,举不胜举……让村人的议论鞭子一样抽打牛赤娃的心,对于他的吊死,村人猜不着的,是他主动的一面,是他患了骨癌的折磨,他永远守口如瓶,是他为了解脱疼痛,远离那一笔昂贵的医疗费用,免去儿女们沉重的负担……
在这个秋天的夜里,三跛子再最后看一眼那一排属于儿子的瓦房,心里便滋生出对远方宝孩的念想,滋生出对儿媳姣儿的怨恨,说到底是对牛干部的仇恨。仇恨化作他寻死的力量,一股一股,在心底涌动。可是,吊死呀吊死呀,竟没有找到一棵最适合上吊的树,这让他纠结且怨愤,纠结找树的不顺,怨愤自个儿的无能。
三跛子拐回自己老院老屋时,夜已很深。隔壁牛赤娃的院落,帮忙者早已散去。同往日般一片静寂,不同于往日的,那一排高大的屋沿下,居然吊着几盏大红的灯笼,把院落及四周涂抹了一层血色,高大的门楼前,还搭了气派的彩虹门,这就叫张灯结彩吧。
三跛子是踏了血色回到老屋的。他在西边,牛赤娃在东面,东面高大豪华的宅屋,把他破旧矮小的茅屋衬比得愈发卑琐,就像身材高大,牛头马面的牛赤娃比之于他身子趔趄的三跛子一样,就像人家支书村长一肩挑,比之于他一介小村民一样。三跛子一直承受着来自于牛干部的多重压力,房屋的,身材的,身份的,在压力的阴影下,他如一只苍老的狗,自卑地躲在生计的角落,沉默寡言,苟延残喘。
三跛子黑喑里大睁了眼窝,他睡不着是因了阵阵腿疼,是因了重重心事。此时的眼窝看着窗户,窗纸上就有树叶的斑驳,哦,那是自家东墙根的老核桃树,宽大的叶片被东院的灯笼投下的光影哩,树叶在夜风里晃动,窗纸上的投影也跟了晃动,晃动出秋夜的静谧。
核桃树;
自家院里的核桃树!
怦——
三跛子的心动一下;
怦——怦——
三跛子的心动两下;
怦——怦——怦
三跛子的心狂跳一阵;
为啥就没想到自家的核桃树呢?真是老了就一塌糊涂,还跑到坟地找柏树哩,还跑到村校找桐树哩,还跑到玉秀家找枣树哩,放着自家的核桃树还挑三拣四哩,真是老了就一塌糊涂。
三跛子倏忽间兴奋起来,有了眼屎的眼窝里,发放出亢奋的光点,把夜雾燃烧得噼啪作响。
一个崭新的决定,激动得他一下从土炕上坐起来。
牛赤娃,你个割球仔儿的东西,你的小儿子不是结婚么,你不是大摆宴席为儿子庆贺么,你不是宴请你那些头面人物么,你不是让全村人给你随礼相庆么,好咧,俄活不到人跟前,走不到人面前的三跛子,也破例送一个大礼给你,谁还有俄这个礼物大呢,狗日的呢,割球仔的东西!
核桃树是三跛子老父亲亲手栽下的,细算一下,一百岁了,一百岁的核桃树,哪里都是粗的,粗腰身,粗枝条,粗大的叶片。核桃树浑身是青白顔色,摸一下,蹭一下,手上和身上,就有了细粉一样的东西。结下的核桃是绵核桃,个儿大,仁儿多,肉香甜,核桃皮呢,却薄薄的一层,手一捏,牙一咬,就破了。每年秋里,要收三四蛇皮袋子核桃,给宝孩一袋,宝凤一袋,自己还留一两袋子,一个人的日子,枯焦了,口馋了,就砸了核桃吃,脆香的核仁,让满嘴生香,让心田滋润。
可是,也因了核桃树,与邻家生过气,有过口角,产生过不快。
核桃树紧靠东墙根,自然有不少枝杈越过墙头,长到属于邻居牛赤娃、村干部牛革新的院子里。早些年,作为邻居的牛赤娃倒也相安无事,树嘛,由着性子长哩,管是谁家的院落,越过墙头枝杈上的核桃,牛赤娃还会送到三跛子家;作为村干部牛革新就不行了,特别是牛赤娃追求三跛子小妹无果,之后态度就变了,一会嫌核桃树枝遮挡了他家院里的阳光,一会又嫌烦枝头枝梢刮风时划拉了他家的电线……口角就由此而生。从牛干部家的院子里,常常会甩过来含沙射影的骂,那通常是牛干部的儿子;或干脆放开嗓子指桑骂槐,那通常是牛干部的婆娘,三跛子一家人听得生气,也无可奈何。
牛干部家大儿子追求三跛子闺女周宝凤无果,两家关系基本恶化,某一日牛大儿子居然掂了斧头,蛮横地把那几条枝子生生砍断……
这可心疼死了三跛子。核桃树曾是他家的救命树哪,三年困难时期,他才六七岁,是每年那一树的核桃,才没使家人饿死,还有后来多年的春荒,是核桃换下的粗粮,帮家人度过饥馑的日子……
斧子砍在核桃树上,疼在三跛子心头,砍断的枝条流着汁液,分明是三跛子的眼泪。
说也怪,核桃树断枝处,如革命先烈前仆后继,不长时间那枝子又顽强地长出,且伸展开去,依旧探到牛家的院落里。这回三跛子怕被邻居砍断,曾有言在先,探伸过去的枝杈上,结下的所有核桃,就归牛家所有呢。这样,牛家一权衡,才停止了疯狂的砍斫。
说也怪,凡是探伸到牛家院里的核桃枝,叶子是少有的繁茂和硕大,小蒲扇一般,于风中招摇,枝杈上就是不结一颗核桃,如同一个结了扎的女人。
老天长眼呢——!
院子这边宝孩低低地说——;
核桃树敢情也是有灵性的——!
核桃树下三跛子默默地想——;
这时坐在炕上对着窗纸发呆的三跛子,倏忽间蹦出一句瓷实的话来:
多年不结果的核桃枝子,将在牛赤娃家大喜的日子里,会结出一个三跛子的!牛赤娃,这是跛爷给你最好的礼物。
一夜没睡的三跛子,眼肿成两颗青核桃,老核桃皮一样的皱脸上,条条缝缝里都藏了一些笑,那笑不是装出的,不是挤出的,是从心河里流淌开来,在脸子上绽放的,远看是一片核桃叶,近瞅是一朵老菊花。
这样,三跛子又在阳光睛好的时分,带着核桃叶的鲜活,带着老菊花的生动,笑吟吟走出他的院子,一拐二拐,拐到彩虹门前,走进邻居牛赤娃,村干部牛革新的院落了。
一面宽敞的院子里,搭了几排红色棚布,棚布里外走动着忙碌的乡人,有帮厨的,有贴喜联的,还有闲坐吸烟喝茶的,都是锦上添花者,喜庆么,就是图个热闹增些人脉的。
三跛子的到来,并未引起乡人的惊讶或惊觉,邻居么,平时有多大的过结,这等喜庆的事,也该到场的,面子情也该如此。这样,就有熟悉的脸孔们,对三跛子打一个或浓或淡的招呼;也有昔日教过的学生们,躲不过去了,唤他一句周老师;也有装作没看见他的,或埋头洗碗掰蒜,或仰脸遥视青天;也有开玩笑极不恭地唤他一句斜门——你也拐来咧。他一律奉送一个菊花的微笑。他不像往日那样,在心里计较了。倒是主家牛赤娃牛革新,对三跛子的到来略显突兀和惊诧,原来是仇家嘛,居然也来了。当确定三跛子前来庆贺无疑时,支书村长一肩挑的牛革新,便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姿态,嗬儿嗬儿笑着,给三跛子递去一支烟,以往的恩怨情仇算是烟消云散。
三跛子颇有范儿地被“一肩挑”让到席位上,便与同席者一起,大口吃菜,小口饮酒。一肩挑爱摆排场,酒是十年陈酿老汾酒,三跛子第一次喝,觉得醇醇绵绵韵味悠长,就索性同乡邻们大口喝酒小口吃菜,还不忘把眼光放开去,捡拾一些有用的元素。一肩挑院子好宽阔好排场,别人家最多是五间宅基地,他家是十二间,十二间高大瓦屋一字排开,院落呈了正方形状,像一美术大字国家的国。三跛子眼光去看墙根,属于他家的老核桃树的枝杈,正不亢不卑地伸过来,主枝已小腿般粗壮了,丛枝也有许多,由于伸探过来的这一主枝,目前尚无结下核桃,叶儿就茂密成一团神秘的梦。三跛子透过叶片的遮挡,寻找到最适合套皮带的一处,那一处正好有一个树结,而黑乌的树结正好挂住宝孩买给他的那条黑乌的皮带。
今儿深夜,确切地说是明儿个黎明,三跛子将走进那一团绿色的梦里,在神秘中增添一些恐怖。
嗬儿嗬儿嗬儿……
乡邻兴奋,三跛子更兴奋,兴奋就是一道下酒的好菜,何况还有一桌子的荤荤素素,鸡鸭鱼肉,今儿不喝,还待何时?从日影正午喝到日坐西山,三跛子才同东倒西歪的人们一起,也拐着也偏着也摇着,离开牛干部院落。
三跛子是凌晨三时酒醒的。酒醒了,脑袋也分外清醒,他穿上了早已备好的一身黑衣,想了想,又脱下黑衣褂子平铺在炕上,用以前攒下的白粉笔,在脊背书写两个粗粗大大的白字。他纠结了,纠结于用繁体写还是用简化字,胸前一字是通用的“哀”字,后背一字是繁体的“丧”字,他将雪白的粉笔蘸了清水,这样写下真切而不易擦落。
三跛子一笔一划认真书写,同多年前当民办教员出板报一样,片刻,两个白色大字落成,他就穿上了写有“哀”“喪”字样的一袭黑衣。
那两个字,一个是古朴的隶体,一个是周正的黑体。
凌晨三时抑或四时,村庄沉浸在八月的睡梦里,远远近近的树上,有各种鸟儿们在欢快地鸣唱和抒情,鸣唱村庄的和谐,抒发乡人的幸福;地上和草丛里的秋虫也一个劲地啼叫和喧闹,啼叫生命的秋天,喧闹乡村的庆典。三跛子在这种氛围里,悄悄爬上心爱的核桃树,登高望远,深情注目一下他熟悉的村落,还有村落对面的土塬。之后就收回目光,敛一敛底气,悄然又小心地跨越着枝枝杈杈,那条病腿此时没有了疼痛,昨日的酒仿佛全灌进腿里,木木地,也听从他的支配。顺着粗壮横枝越过了墙头,到了邻家地界,邻家许多红灯笼高高悬挂着,但失却了夜里的红亮,显然也已疲惫入睡,红色的棚布们静静立着,恭候天亮后的客人。三跛子笑一笑,再笑一笑,他已找到树结的位置,且在那个位置上拴好了皮带。皮带套着一个圆圈,比裤腰要细,比脑袋要粗。
三跛子双手紧抓树枝,脑袋一点一点钻进皮带的圈套里,脖颈,就卡在套子里。双手,一点一点从树枝上松开来,松开来,全身的重量,就放在皮带套住的脖颈上。
核桃树上,终于吊着一身黑衣却缀有白字的三跛子。
三跛子起初感觉脖颈勒得生疼,气儿憋得难受,眼珠眼仁直朝外凸,后来就有了晕眩的快感,朦朦胧胧,缥缥缈缈,脑袋里又像灌进二斤高梁白酒,眼前,眼前是灯笼的火红,是衣服的乌黑,是乡村此时的灰灰白白……
天一点点麻亮;
客人们不久将会光临;
这个宽敞的院落里,必定会有别样的热闹。
张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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