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人物志

2013-04-29 09:30赵玉亮
山西文学 2013年8期
关键词:菊子老夫子夫子

赵玉亮

老夫子

谁也不知道老夫子到底读过多少书,但一年到头,不论是龙口夺食还是春播大忙,忙得提着裤子找不到腰的乡下人,总会看到老夫子与众不同的大背头梳得纹丝不乱,倒剪着双手在村边的小路上踱步,村里读过高中、无论谁家遇到红白喜事,总喜欢站到桌子上做诗的赵家秀才见了就说:嘿,这老夫子!

老夫子也知道人们背后叫他老夫子,可他不在意,甚至,他还有些得意。一大早,他就撑起一张桌子,摆上笔墨纸砚,工工整整地写了副对联,贴在自己果园里看园子时住的小房子的大门上,上联是:耕祖宗田造福万代;下联是:读圣贤书诗礼传家;横批:甘苦自知。字多,纸长,屋小,长长的对联上顶了天,下垂了地,看上去不像对联了,倒像是旧式女子鬓边特意留下的两缕秀发,飘飘洒洒的,在风里头招摇。老夫子呢,捧着一把沏了浓茶的泥壶,悠闲地靠在躺椅上,一边浅浅地把茶倒在杯里慢慢地啜,一边眯着眼,欣赏自己的墨宝。茶喝过了,字赏够了,老夫子捧起身边小桌上放着的书,依依呀呀地读。那书呢,一定得是线装的,纸都黄了,散发出一种古旧的霉味儿。

偶尔,老夫子也会站起身来,伸伸腰,舒舒腿,在园子里踱几步,然后拎起小屋墙上靠着的锄头,到园子里锄草。村里种园子已经好些年了,果子值钱,村里人疯了似的在地里劳作,把果树侍弄得像发了情似的,见风就长。老夫子的园子正好在大路的两边,稀稀拉拉的,树上没几颗果子,树下也没有几根草。园子边上开出的几块畦子里,南瓜花寂寞地吹着喇叭,韭菜面皮儿蜡黄蜡黄,没精打采地跟有限的几只蜂蝶做着游戏。

到中午,老夫子的老婆大菊子会提着篮子来送饭----老夫子的家距离园子也就几百米,走路用不了五分钟,可他就是要让老婆来送饭。老夫子的饭食也简单,两个发面馒头,一碟子盐渍白菜,或者一碗白花花的面条,老夫子却能吃出山珍海味来,吃完了,还要美美地打一个饱嗝,一旁的大菊子赶紧递上小泥壶,低眉顺眼地收拾了碗筷,坐到矮凳上,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老夫子聊天。聊天的时候,大菊子的大嗓门使劲地压着,憋得一张柿饼脸红通通的,嗓子眼里像憋了浓痰,吐不出也咽不下,呼哧呼哧的,听得人难受。

不知道谁家的鸡迈着方步踱过来,踱到老夫子的菜畦里,啄鲜嫩的南瓜花吃。大菊子见了,一跃而起,拍着屁股开骂了:哪个挨千刀的,放出鸡子来吃老娘的菜啊?老娘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的,自己还没菜吃呢,倒先喂了你家的祖宗?……骂到后来,这只鸡就壮烈地牺牲在老夫子晚饭的桌子上了。老夫子呢,先是倒剪着双手,远远地站了看老婆骂街,一边看,一边摇着头,很不满意的样子。到晚上,太阳落山了,村里人从老夫子的园子边走过的时候,便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香味来,探头看看,老夫子坐在小桌旁,一手持箸,一手举杯,就着一碟子嫩嫩的小鸡肉,美滋滋地做神仙呢。这小鸡子是谁家的呢?不知道,反正没有人来找。

谁敢啊,大菊子可不是吃素的,她不但可以白吃了你的鸡,还会让你赔了她的菜。不光是今年的,连明年乃至后年的都得赔,因为你的鸡啄了她的菜,她的菜就不长了,哪里还有果实来留作明年乃至后年的种子?而她家的地,种了别人家的种子,是不长的!

大菊子

作为老夫子的老婆,大菊子实在是太称职了,她不但把老夫子伺候得无微不至,而且对老夫子言听计从。这么说吧,老夫子要吃干的,她绝对不会端上来稀的;老夫子要穿绸的,她绝不会拿出来布的。就连老夫子一个咳嗽,一个眼神,她都能明白老夫子是受了凉了,还是着了热了;是口渴了,还是肚子饿了,然后呢,即便是身边守着闺女或者小子,她也不去使唤,自己巴巴地跑过来,嘘寒问暖,倒水端饭,那份小心翼翼的劲儿,比伺候月子里的婴儿还周到。

家里家外,老夫子想得到的,她照着做了;老夫子想不到的,她想着也做了。老夫子见了,也不说什么,至多一个赞许的微笑,大菊子就喜得什么似的,饭都能多吃两碗。偏偏老夫子见不得她多吃,却不说,见她起来添饭,斜斜地看她一眼,她就乖乖地放下碗,一缸子一缸子地喝水了。娃们替大菊子抱不平,拿了碗要给她添饭,她一把夺过来,说,不吃了,再吃,腰成汽油桶了。话说给娃们听,眼睛却看着老夫子,既像做了好事等着老师表扬的孩子似的期期艾艾,又像犯了错怕挨老师批评似的,躲在一边偷偷张望。

都为大菊子不值,俩口子过日子,这样下去哪行啊?可大菊子一点也不觉得憋屈,相反地,她觉得自己捡了大元宝似的,比别人幸运多了。

大菊子的娘家,在十三里以外的沟里。也怪,就离了这么十几里地,娘家那地界沟沟坎坎的,没一块平整的地,婆家这一带,却是一马平川,豁亮,而且富足。这还不算,二十多年的大菊子,长得膀阔腰圆的,干起活来,一般的小伙子都不是她的个,再加上她典型的柿饼脸,大嗓门,如果不是背后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哪里看得出来是个大姑娘?眼瞅着大菊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三乡五里的媒婆,却没一个上门的,急得大菊子她妈到处求亲告友的,央求人家给大菊子找婆家。

也是有缘吧,有那么一天,当时还是小夫子的老夫子的守寡的娘,到沟脑上的村子里走亲戚,路上遇到了大菊子。大菊子赶着牛,扛着犁,正从沟里头往上走,劈头碰见夫子的娘,咧嘴一笑,继续走她的路。夫子娘就乐了,颠着小脚打问这是谁家的闺女,有没有婆家?结果呢,亲戚家没去成,倒给儿子订下了一门亲事。

夫子不愿意,他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娘,我要的,是风摆柳,不是顶门杠啊。夫子娘伸手捏捏儿子的细胳膊,拍拍儿子的瘦腿,说,儿子,你要风摆柳,咱娘俩喝西北风啊?

就这样,大菊子进了夫子的家。看着夫子白白的脸儿,她喜欢;听着夫子的之乎者也,她喜欢。她觉得,夫子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是她的粮食和蔬菜。她替夫子侍弄庄稼,照顾娘,替夫子养大了儿子和女儿,到晚上,自己脱光衣裳把被窝捂热了,才伺候着夫子脱衣解带。

没有人敢动她的夫子。为了夫子,她可以跟人拼命。村里人破四旧,要烧夫子的书,夫子不敢说什么,乖乖地把书都拿出来,放在院子里等着一把火烧。大菊子冲过来,趴到地上,抱住书,可着嗓门喊:要烧,连我一块烧了吧!领头的走过来拉住她的手,要拉她起来,她一把抓住人家的手,捺在自己的大奶上,喊,娃子,你想占老娘的便宜吧?来啊,来啊!领头破四旧的还是一个奶娃娃,哪里见过这阵势?脸就臊成了猴屁股,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老夫子的书保住了。这些书,使得老夫子可以在许多年里继续做他的夫子,直到那一年,老夫子的妹夫做了教育局长,给老夫子谋了个职,老夫子穿上崭新的白衬衣,衬衣口袋里并排插三支钢笔,梳着整齐的背头,骑着锃亮的自行车上班去了,大菊子还把夫子的书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用一块布罩着,天天拿出来抖一抖,怕书上沾了尘。

可老夫子呢,他是顾不上读这些书了。岂止是这些书啊,他连家都顾不得回了。县城里,老夫子有了一个窈窕淑女,不光会风摆柳,还会老跟夫子一起之乎者也,虽说岁数也不小了,但那是风摆柳啊,不是什么顶门杠!

这事全村人都知道了,只有大菊子不知道,她还是天天守着那几本线装书,等着她的老夫子,等着她的天,她的地,她的粮食和蔬菜。

小脚三大大

夏天,午后,蝉声渐渐稀薄了,村里人从长长的午睡中醒来,打着哈欠,坐在门楼底下等着吃午饭。穿堂风吹着,昏沉沉的头脑慢慢灵醒起来,把头往巷道里一转,就见一个或者两个老婆婆,手里摇着蒲扇,低着头朝池泊那头走。

“这老婆子,抹牌抹得连命都不要了!”母亲笑骂着,把一碗一碗的饭往桌上端。

“是到我三大大家去了吧?那里的台场还没散?”

“ 可不,你三大大虽然不在了,老婆子们还是习惯到她家里去。后巷的朋朋妈跟媳妇和不来,搬到那里去住了。她连娃都不给媳妇看,一个人闲着没事,牌场就还支应着。不过,朋朋妈小气,连开水都不让人喝的。”

母亲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我却再也听不进去。三大大一双粽子似的小脚,一拐一拐的,穿过十多年的岁月,走到我的眼前来。

“奴的父赵度堂身为官宦,奴的母王家女人称大贤,自幼儿奴与那朱春登结为亲眷……” 三大大手里扑扑踏踏地拉着风箱,嘴里一板一眼地唱着,细密的汗珠顺着她白皙的面颊流下来,落在她多皱的颈窝里。天热,三大大没穿汗背心,一件浅灰色的的确良短袖衬衣贴身穿着,被汗水濡湿了,紧紧地贴在身上,她的松弛的乳,也便清晰地显露了出来,随着她的唱,一晃,一悠,如同树上熟过了的果子。

母亲搬个矮凳,坐在旁边的台阶上,手里纳着鞋底子,跟三大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呢,一屁股坐在地上,仰着脑袋,一会儿看看三大大白皙的满月一般的脸上汗水冲出来的小河,一会看看母亲把手里的针在头上蹭一蹭,使劲扎进鞋底子里,顶针顺势一顶,从另一边抽出来,白白的鞋底子上就爬出了细小的针脚儿。青砖砌成的台阶儿被我的屁股暖热了,印上了圆圆的屁股印儿,我挪挪屁股,仰着脑袋继续看。三大大的唱腔,依依呀呀的,不清不脆,却低沉,婉转,比大队广播匣子里唱的好听多了。

不仅是白天,晚上我跟母亲也是三大大家的常客。也不仅是我跟母亲,后巷的黑脸伯,起子伯,我家隔壁的五大大,村子另一边的苗子姨,也都常来。用不着商量,吃罢晚饭,一个一个地,慢慢地聚了来,喝茶,抽旱烟,纳鞋底,天南海北地拉呱着,长长的夜就在这拉呱声里,一点一点地缩短了。

我最喜欢的是冬天的夜晚。小东屋里,炉子里的钢炭欢快地舔着茶壶底,壶里正煮的茶咕嘟咕嘟地响着,散发出一种略带苦味儿的清香,是那种最普通不过的砖茶,很大的叶子,在结了厚厚的茶垢的壶里跳着绝望的舞蹈。大人们的茶缸子里,也结着厚厚的茶垢,黑黑的,折射着岁月的沧桑。看着大人们端着缸子有滋有味地吸溜着,彷佛啜饮着天上的琼浆,我忍不住了,端过母亲的缸子来喝一口,苦得呲牙咧嘴地,差点就吐到了缸子里。三大大呵呵地笑了,笑过,颠着一双小脚,走到柜子边,从柜子上放着的一排罐子里抓一把白糖,用一只细瓷碗冲糖水给我喝。

少盐没醋的日子里,三大大柜子上摆的那一排罐子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阿里巴巴发现的藏宝洞,伸手一摸,白糖,红糖;再一摸,核桃,红枣,还有包着花花绿绿小纸头的水果糖。有时候我放学回来,肚子饿得紧,家里又是铁将军把门,我就到三大大家里来,等着她从罐子里给我拿点心吃。家里一时缺了盐醋钱,或者学校里书费催得急,母亲刚一开口,三大大就把手伸进衣裳的斜襟里,摸出一把长长的老式钥匙来,打开柜子上的锁,拿出一个布包来,取出一张或者几张纸币递到母亲手里。至于什么时候还,三大大从来不问。

那时候我以为三大大会变戏法,可以变出这些稀罕的吃食或者钱来,直到母亲告诉我,三大大有一个独养儿子,在西安城里干着大事,隔一段日子会给三大大寄钱来,我才恍然大悟。

从此我就天天盼着过年了,因为过年的时候,三大大干大事的儿子会从西安城回来看他的爹和娘。干大事的人是什么样子呢?跟强子下煤矿的爸一样吗,身上飘着好闻的香胰子味儿,皮鞋亮得照得见人影子,可我有一天无意中看见,强子爸的鼻孔里黑乎乎的,有许多洗不净的煤渣儿。

过年的时候三大大的儿子果然回来了,带着老婆跟孩子,说着好听的关中话,天天烧肉给三大大吃。我喜欢听他们一家的关中话,更喜欢闻他们家上空飘荡着的炖肉的香味儿,就天天往三大大家跑,让母亲教训了一通,不敢去了,可还是远远地,听三大大爽朗的笑,听她的儿子给她唱秦腔《张连卖布》和《放饭》。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过完了年,孩子们就都走了,三大大一个人,做饭,聊天,抹牌,日子似乎也能过。我照旧日日到三大大家里去,帮她择菜,替她担水,听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唱蒲剧。

有那么一天,三大大唱着《放饭》,唱着唱着眼泪就滴滴答答地流开了。我知道三大大想儿子了,一声不吭地拧了把毛巾递过去,站在身边看她哭。等三大大不哭了,我问她:“你咋不跟儿子到西安城里享福去?”

三大大眼睛红红地,笑了,说,憨女子,金窝银窝,不如咱的土窝啊。老辈子留下的家业,我得替我娃守着。

抬头看看,阔大的正房,结实而小巧的东屋,还有高门楼,高门槛,沉重的厚木门,确实是村里少见的一份家业。“前些年闹灾荒,西屋给拆掉卖了,”三大大说,“剩下的两排房子,说什么也得看好了。将来孩子们回来了,好歹有个窝。”

三大大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母亲不放心,让我陪三大大住。天降暴雨,池泊满了,水倒流到巷子里,三大大的家的东房山墙被泡在水里了。积水一个劲地往上涨,院里的水流不出去,院外的水漫上台阶,开始往院子里倒灌。眼瞅着院里的水一点点往上涨,三大大跪在泥水里,磕头如捣蒜。

“大大,你的衣服湿了!”

我的惊叫唤不回跪着的三大大。她依旧磕头再磕头,直到院子里的水位开始下落,她才“扑通”一声倒在了泥水里。

三大大病了,连续十几天高烧不退,她儿子得到消息,把她接到西安城里去看病。没几天,一辆救护车开进村子,三大大被送回来了,鼻子上还插着氧气管子,眼睛紧闭,气若游丝,嘴唇上爆出一层干皮来。她的孙女跪在身边,用一根棉签蘸了水,一下一下地替她润着唇。

孙女得赶回去上班了,临走前,跪在地上给三大大磕头:奶,你等着我!你一定要等着我!三大大猛地睁开眼,撕心裂肺般地哭:毛毛,奶等不了你了!

三大大干枯的手,死命地拉着孙女的衣角,说什么也不肯放。我爬上炕,坐到三大大的身后,把她白发凌乱的头揽在我的怀里。两天后三大大去了,走的时候身边只有儿子和媳妇,两个孙子,两个孙女,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一个都不在身边。

本家们排成队,穿着麻布孝衣送三大大走。我不是三大大的亲属,也不是本家,不能走在送葬的队伍里,只好远远地跟着,看依依呀呀的唢呐引领着雪花似的漫天飞舞的纸钱,和几个青壮汉子抬着棺材,缓缓地朝墓地里走。

许多年过去了,村里的房子越盖越高,不少人家都起了楼,三大大的高门楼变矮了,变旧了,弃妇一般,在成片的脂粉堆里暗淡了颜色。房顶上的青苔一年年地厚起来了,荒草春天绿,秋天黄,年复一年,屋子里,很久都没有人住了。

没有了人气的房子破败得快不说,就连门前园子里的树也逐渐老去了。那棵老杏树是早就不结果了,那棵花椒树先还零零落落地结几串椒,渐渐地,不要说椒,春天母亲要烙饼的时候,连一把花椒叶都扯不回来了。

天黑下来的时候,牌场散摊子了,两三个老婆婆相跟着往回走,路过我家的时候,还不住地唠叨着:这一个下午,连口水都喝不上!

另一个接口道:要是三婆娘还活着,不要说水,放了白糖的凉茶早都端上来了!

我知道她们都怀念着三大大,我也是。再回家来的时候,母亲若是不在,我可到哪里去歇歇脚,喝口水,吃一块点心?

注:大大是我们老家对年长于自己父母的女人的称呼,类似于“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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