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华
当马告飞鱼炒饭上桌时,我已讶异万分,没想到再来的达悟族飞鱼小炒,更让我惊奇到一时不知如何举箸!
马告,台湾原住民泰雅族口中所称的山胡椒,遇上来自台湾东南外海兰屿岛上达悟族的飞鱼干。过去分属不同地域不同族群的传统食材竟碰撞在一起,难得的山海滋味。
那达悟族飞鱼小炒呢?大把又绿又红的青蒜和辣椒中显眼的是豆干、三层肉丝和鱿鱼条,这不是客家小炒吗?昔日居住山丘地带,以晒干的鱿鱼代替不易取得的鲜鱼当牲礼的客家人,拜拜后,利用供桌上的三牲变化出来的一道小炒,今已成为台湾客家族群的一道代表料理。
飞鱼在哪里啊?好个神来一笔,达悟族飞鱼现身了,理所当然也是飞鱼干,原本重口味的客家小炒,竟意外多了一阵清爽气息,飞鱼干不是腌盐日晒而成的吗?却带着淡淡烟熏的味道,末了飘着悠悠的果香,咸得婉转而有韵味。这真的是来自兰屿达悟族的飞鱼干吗?我在一口接一口的细嚼中不禁这样想着。
距离上次在兰屿吃飞鱼干的日子,有多久啊?记忆里的味道被时间给模糊了,但这几年每到夏天,飞鱼的意象在台湾东海岸观光浪潮里却越来越鲜明。而此刻坐在北台湾淡水对岸八里、离淡水河边不远的这家原住民主题餐厅,竟见识了它被跨族群地应用在各式的料理中。
1990年代初,因为台湾将核废料丢在与之相隔49海里的兰屿岛,千年百年来居住在岛上的达悟族为了保护家园而掀起“核废料迁出兰屿”的反核运动。那时刚踏入职场的我,以一个小小研究助理的身份,随着一项“科技文明对兰屿传统文化影响”研究计划的开展来到了兰屿,在一个月田野调查的日子里,有时也跟着达悟族人以飞鱼干佐芋头果腹。在这之前,我不识飞鱼干的滋味,连新鲜的飞鱼也不曾尝过。从此,飞鱼在我的心中,就像神话,只归兰屿的达悟族所有。
每年三月开始,飞鱼从菲律宾北部巴士海峡随着太平洋的黑潮一路北上,乘着耀眼的波光跃出水面,双翅一展,迎着海风,成群滑过浪头。处在台湾东南海域上的兰屿岛上居民达悟族看见这一群又一群此起彼落、竞相出现的飞鱼,对岸从台东到花莲沿海的居民当然也不可能视而不见。这些年,我才慢慢注意到飞鱼也是台湾东海岸原住民春夏之际的重要渔获,从台东长滨到花莲丰滨,随着飞鱼群的北上,每到黄昏时刻,当地的阿美族青年便抓住飞鱼的趋光性,下海撒上系着渔灯的网子捕飞鱼。而每年飞鱼到来时,正逢三四月的刺桐花开,住在花莲丰滨海岸一带的噶玛兰族也会以此宣告飞鱼季节来临,举行海祭。
五月,端午节前后,飞鱼群游到宜兰的外海,这回连日本人都看到。1960年代,嗜吃鱼卵、到处找寻货源的日本人,发现成群的飞鱼就在台湾东北角一带的海域产卵,便鼓励当地的居民捕飞鱼卵,因而鼓舞了出入基隆八斗子一带海域的渔民发明了放草席捕飞鱼卵的渔法,至今不仅东北角海域成了台湾飞鱼卵的重要产地,连海峡对岸的渔民也争相加入了这一波的飞鱼汛期,投入捕飞鱼卵的行列。
在老饕的口中,飞鱼的肉根本难以和被当成珍馐的卵相比。一般市场的行情,飞鱼也许没有多大的经济价值,以致自小生长于台湾西部的我,未到兰屿前不曾见识过此鱼,至今也还没有在我家的餐桌上吃过新鲜的飞鱼,不过,在台湾东岸沿海原住民社会,飞鱼却深具文化意义,难于用经济价值衡量。
阿美族以年龄阶级著称,同年龄层的男人一起出海捕鱼,回来以后,大家平分渔获。飞鱼作为海洋生态系中较低阶的物种,它们以小型鱼虾类维生,但却被鲔鱼、旗鱼、鬼头刀、鲣鱼等具经济价值的中大型鱼类所掠食。在追捕飞鱼过程中,大型鱼类更为原住民的渔人所爱吧!但随商业化现代化的巨大渔船出入其间,这些高经济价值的鱼类一日比一日难捕获,某些时候飞鱼更成了今日阿美族展现男子气概的化身,捕获越多者,社会地位越高。
一篓一篓,大量捕获的飞鱼,过去都是留存自用,而现今即使要卖价格也不高,大多照旧当夜便刮鳞、剖腹、清内脏,盐腌,隔天上午再火烤食用,或者以梅汁及酒酿隔夜浸泡入味后,以甘蔗、月桃、九芎或相思木炭等,长时间慢火烟熏烤成鱼干,留待冬天食用。啊!莫非现在我口中吃来韵味无穷、店家标榜的达悟族飞鱼其实是来自阿美族之手。
飞鱼虽曾是阿美族蛋白质的重要来源之一,以前为了捕飞鱼,从制作竹筏开始,到推竹筏下水、海中下网收网,阿美族也有一套严谨规范与禁忌,但因为资源的多元,他们并不若生存在海中孤岛的达悟族,建构出一套以飞鱼为中心的海洋文化。
对达悟族而言,飞鱼是上天的恩赐,所有的生活作息都环绕着飞鱼而开展,一年只有三季,以3月到7月左右的飞鱼汛期做为春季,8月到10月终止飞鱼捕捞却仍靠着飞鱼干过日子的阶段为夏季,跨入11月不再吃飞鱼干直到隔年等待飞鱼再度洄游而至的2月为冬季。
从上山取木造舟到何时出海,乘大船还是小船,个人还是团体,白天还是夜间,用何种渔具,何时开始捕钓追逐飞鱼而来的大鱼,又如何处理渔获,什么时候制作飞鱼干,又用何种食器吃鱼,甚至什么人该吃何种鱼,一套谦卑戒慎的飞鱼文化不知不觉规范了所有达悟人的生活。而规范的背后正是达悟族对飞鱼敬畏与感恩的表现,如此心情也反映在从3月初随着飞鱼到来一路展开的祈丰渔祭、招鱼祭、初夜渔祭、船组解散、小船昼渔祭、飞鱼昼食祭、飞鱼收藏祭、飞鱼渔止祭,直到10月中旬的飞鱼终食祭。
飞鱼终食祭的这一天,全家聚在一起尽情享受该年最后的飞鱼干,没有吃完也不得再吃,但也不能任意弃置,只能将之挂放在木堆上,任由猪或狗食之。虽然往后还有好几个月的冬天要度过,但自此家里却不能再有飞鱼干,否则会招来不幸。飞鱼终食祭总结着达悟族对飞鱼的珍惜,不做过分的捕捞,以期它们年年的到访。
模糊记忆里的达悟飞鱼干就只是抹盐日晒而已,但那种单纯的滋味搭配芋头地瓜下肚却带给劳动者无限的满足。在飞鱼干成为台湾东海岸原住民招揽观光客的风味餐的今天,虽然不用远赴东海岸,坐在台北淡水河边的原住民主题餐厅里,我就可以享受到它的迷人滋味,但就像李安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数不尽的飞鱼从浩瀚大海凌空跃起打在派和老虎的身上,激起他们的生存欲望,我也有股冲动,想赶在今年飞鱼终食祭前走一趟兰屿,不知记忆里单纯的原味安在否?好想再尝它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