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的陀螺

2013-04-29 00:44伍文辉
辽河 2013年8期
关键词:铁头鞭子老张

伍文辉

A1

没想到这个时候,强就醒了。他是被蚊子轰炸机般的鸣叫吵醒的,被它们叮醒的。它们在空中盘旋,一旦锁定目标,就一路俯冲,死命地咬住,直至肚皮圆滚。他懊恼地朝空中胡乱抓了几把,嘴里恨恨地骂道。

不知什么时候,安放在墙洞里的煤油灯熄灭了。他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身体,粘乎乎的怪难受。他只穿着短裤。睡在那头的亮亮,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一只脚丫。在黑暗中,他摸索着划亮了一根火柴。小家伙脸上漾着一抹淡淡的笑意。这时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一朵花在脸上绽放。强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站起身来。

他又擦亮一根火柴,用手拢住,背对着门口,点燃了事先放在墙角的葵秆,随后发出一阵热烈的毕毕剥剥的脆响,顿时照亮了整个屋子。接着,他擎着火把,抬腿迈出了高高的门槛。

该到谷坪上看看了。

黑夜沉沉,星月消隐。有一丝风从耳边拂过,热热地。汗从身体各处冒出来。

一切正常。堆在谷坪中央不大的谷垛,像座沉默的岛屿。盖在金黄色波浪上的那些白色“公”字印戳,宛如飘动的白帆,十分醒目。帆与帆之间挨得十分紧密,不留一丝缝隙。这个老张!强一想起保管员瘸着腿走路的样子就觉得好笑,那姿态极像床上的那种动作,格外夸张。

这已经是第二夜了。照这样的天气,大概还得再守一夜,就该分到各家各户了。他知道,不少人家的米缸早就腹中空空了,储备的各种杂粮已经或即将告罄。

还没有发生过什么意外。队长的提醒似乎显得多余。谁也不愿被人戳脊梁骨。不然,连祖宗的脸都会丢尽——说到底,这是一个民风淳朴的村庄。强觉得身上有些痒痒,自己空有一身肉,却从没有派上过用场。

这是今年收割上来的第一次夏粮。他似乎嗅到了空气中飘浮的不同于往年的气息,具体是什么,他也说不上来。在天黑的时候,他恍惚看到了谷堆旁晃动的头颅。

强用了几分钟时间,绕谷坪四周看了看。谷坪不大,大约两亩来宽,呈不规则形状是当年队长带领大伙用石灰和着稀泥,硬是一棒一棒砸出来的。还算平整的一块打谷晒谷的场地。谷子里的沙子是多了些,好在大家不计较这些。硌牙又怎么的,能吃上饭就香死个人了。管他硌牙不硌牙。强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包括旁边丛生着的高大的黄芪,他也用手拨拉着看过了。

小家伙居然大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当强擎着火把照着他时,他飞快地把手中的一个东西藏到了草席下面。你在玩什么呢,睡吧。强说。他伸手在草席下一摸,是一只陀螺,鹅蛋般大小的陀螺。强看见自己亲手做的陀螺,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说罢,走出门外,把未燃尽的葵秆扔到地上,用脚踩灭。

B1

转,转!亮亮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紧咬着下唇狠命地抽打着自己的陀螺。然而,它就像一个醉汉,摇摇晃晃没几下,糊不上墙的稀泥巴一样塌在了地上。没想到,还是像以前一样,真正的较量还没有开始,他就提前退出了比赛。铁头他们几个的陀螺,百米跑道上的运动员一样,虎虎生风。

亮亮的眼眶汪上了泪花。他嘟哝着扔掉手中的鞭子,碎布条扎成的鞭子,走到自己的陀螺边,狠狠的一脚,它飞了起来,跃过铁头他们的头顶,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到了谷坪的另一端。没人注意他。他恨恨地,又飞起一脚,这次没有踢中,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他蹲下身来,抱着麻秆似的腿,茫然地看着手中的笨头笨脑的家伙。这时,谷坪中央爆发出一阵欢呼。他悲哀地意识到,又一个新的冠军诞生了!

他感到窝囊死了。他打小就没输过他们,抛三角,跳房子,捉迷藏,滚铁环,打狗脑壳……就是在塘堤上,从这棵树跳到那棵上,也没有落在人后。这臭不要脸的陀螺,让他……他抓起它就往地上砸,砸。他恨死了爹做的陀螺。

天色渐晚,开始有家长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晚饭了,铁头他们说说笑笑地来到他的身旁,手下败将,手下败将,回家吃奶去吧。说完,冲他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一阵风似的四散而去。

亮亮,又输了?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他扭头一看,是隔壁的张叔。他漠然的瞟了一眼,不想搭理他。他的那只酒糟鼻,三百六十天都是红彤彤的;还有那双细细的眼睛,笑起来就是显微镜也休想找到它们。他甩开了妄图摸他脑袋的长满老茧的大手。

你看你这哪是鞭子呀,死耗子样,软塌塌的;陀螺细得像大姑娘的腰,还想转得快转得久?强满脸的不屑。

亮亮白了他一眼,一把抢过他手中的陀螺,气冲冲地走了。他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一秒钟也不想多呆。强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笑着说,臭屁孩,脾气还挺牛哦。

亮亮独自呆在教室里。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三五成群的同学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追逐着,打闹着,嬉笑着。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那群弯着腰。挥动着鞭子的同学身上。一声高过一声,一浪高过一浪。那声音,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炫耀与骄傲,自得与满足。那鞭子,仿佛一鞭一鞭抽打在自己身上,却也说不出具体是哪儿疼。

自从那次从家里带来爹做的陀螺“表演”过一回后,他自觉地把自己从那个队伍开除了出去虽然没有谁宣布剥夺他的资格。他们说,亮亮,你的陀螺把你们家十八代祖宗的丑都出尽了。你的陀螺就像臭狗屎,别人踩着都嫌恶心。在同学们浪涛般的笑声中,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塊系着铅块的破木板,在下沉,下沉……

A2

亮亮的额头有些发烫,嘴唇略略枯白。强说,亮亮,你爹娘晓得吗?亮亮神情蔫蔫地看看他,点点头,又摇摇头。究竟是晓得还是不晓得,你这孩子。我……我……不知道。亮亮的目光有些慌乱而躲闪。强本想让他回去,可现在他就像是自己家养的那条大黄狗,形影不离。他挪动了一下铺位,原来靠着门口,他把它移到了靠北墙的位置。天还是那样的闷热。白天,天空中那个圆圆的东西依然躲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仿佛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一直不肯露面。蚊子依然如群鹤翔空。在临睡前,强用葵秆点燃了几把苦艾,苦涩清凉的香气顿时弥漫在这间不大而四处通风的土坯房。天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强安排亮亮先睡下,他还得出去看看。

稻谷比昨天干燥了许多,咬在嘴里,虽然有些润涩,但碾成米应该没有问题了。他在谷坪四周巡视了一番,然后站在谷堆前弯腰伸手抓了一大把,只见谷堆上白石灰印成的“公”字没有丝毫的缺損或变形,他的心沉了一下。这时,他看到了大摇大摆走过来的队长,他主动地搭讪,后来他们聊了几句。这个有着浓密络腮胡的中年男人,眼神里藏着股狠劲,临走时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百多口人的命都撂在这里了,你小子可不要大意。否则,我饶不了你。强陪着笑脸说,哪能呢,睡觉我都睁着一只眼呢。队长打着哈哈说,那就好,最好两只眼都睁着。在谷坪上盘桓一段时间后,强蹑手蹑脚地到土砖房睡下了。不知过了多久,一泡尿把他憋醒了。待他撒完重新躺下,一摸亮亮的额头,浑身一激灵,我的天呀,比刚睡时更烫了。不能再耽搁了,他摇醒亮亮,蹲下身背着他,一手托住他,一手举着葵秆,急匆匆地往赤脚医生李大头家跑,深一脚,浅一脚,有几次差点滚下高坡,好在不是很远。咚咚地敲开门后,李大头手忙脚乱地试体温,看舌苔,拿药打针,一阵忙乎后,李大头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强陀啊,你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啦,莫非是捡了个现成的爹当吧。强说,我原以为你这个大头很聪明,谁知道左脑是面粉,右脑是水,一动就成了浆糊,你什么时候见过我讨老婆啊,这是月嫂的儿子,月嫂知道吧。李大头嘴一撇,月嫂谁不知道,不就是奶子大,屁股也大的那个女人吗,可惜了一块好地啊,她男人是个废人。他摇了摇头,又定定地看着强,你小子莫非是对她……强擂了他一拳,你个大头再胡说八道,今天就别想要钱了。李大头忙说,别当真,开玩笑呢。这样的玩笑能开吗,强看了看闭着眼的亮亮,眼眶周围似乎湿湿的。

亮亮的体温渐渐降下去了,强嘘了一口气。结好账一刻也没有耽搁,急急地往回赶,安排亮亮睡下,大步流星地赶到谷坪。不看则已,一看,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靠近东边的几个“公”字已经面目全非。有人偷了稻谷?!有人偷了稻谷!!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日他奶奶的,我日他奶奶的!可恶的贼,可真会选时间。他绕着谷堆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没有一丝风,脑门上,手心里,全是汗。邪门了。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别让我抓住,到时就会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日他奶奶的。他猛地一跺脚,往自己家走去。

B2

亮亮放学路过强叔家门口的时候,几次看见他又是剁,又是砍,又是削的,不知他在搞什么名堂。说实在的,他挺羡慕强叔的,一个人住那么大一栋高大的青砖瓦房,一排五间,还砌有围墙。啧啧,他们家才两间土坯房。他一个人在家,打拳都嫌宽敞哦。

强在院子里朝他招了招手,还朝他笑了笑。他没有进去。强叔那双绿豆似的眼睛瞪起来却怪吓人的,何况,那次在谷坪上没有给他好脸色呢。他不进去,只在外面探头看了看,就回家了。管他干什么呢,总不会是在做陀螺吧。

这天放学回家,离强叔家老远就听见劈里啪啦的叫声,他竖起耳朵一听,觉得似乎是鞭子抽打什么的声音。他飞快地奔向强叔家,到了后慢慢地挪动自己的脚步,整个身子贴在他家门边的墙上,就像一只壁虎。他小心翼翼地往里探头,嗬,强叔在欢快地抽打着陀螺,难怪!那陀螺,是他所见过的最大的陀螺,足足有自己的拳头那么大,好家伙,就像一个大肚将军神气活现,在不停地转,转,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有强叔手中的那条鞭子,甩在空中那个响,绝对不比雷公炮仗差,“啪”地一声,震耳欲聋。他的眼睛看得直了,手也痒痒起来,身子不知不觉地完全探了出来。

强冲他挥了挥鞭子,就是不说话,只是忘我地进行表演。

A3

亮亮比昨晚要好得多了,他还是要跟着来守夜,只得由着他了。这个家伙有些倔,可挺可爱,强越来越喜欢他了。他突然觉得,自己那颗一直在天上飘着的心回到了胸膛,他觉得踏实了。小家伙睡得很香,一只蚊子叮在他的鼻梁上,强把它赶走了。他背靠着墙,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今晚,那个贼还会来吗?他想,日你奶奶的,来吧,我要把你千刀万剐!我可不是好惹的,你怎么拿去的还得加倍给我拿回来,便宜你,门都没有!

睡意潮水般袭来,他硬撑着。白天插田,累得骨头都散了架,真想早早地躺下,好好伸伸腰脚。睡着多好啊。无奈之下,他从兜里掏出一根火柴,折断,留下小半截撑在上下眼皮之间。睡觉是肯定不会了,可时间一长,眼睛涩得不行,甚至眼睛都不会眨了。明天得找亮亮娘要几个干辣椒嚼嚼,兴许好些。想着想着,他就进入了梦乡……如果不是被蚊子叮醒,天知道会睡到什么时候,他擦亮火柴一看手表,居然两点了,暗叫一声不好,一跃而起,点燃葵秆拔脚直奔谷坪。

他高举着火把仔细地查看每一处可疑的地方,顿时,他的眼前一个人影一晃。他心中一阵狂喜,来了,好!谷坪旁边的那丛高大的黄芪又晃动了一下。他猫着腰慢慢地靠近,然后猛喝一声,谁,出来吧!一个身影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他不由得呆住了。

B3

亮亮终于迈进了门槛,一步一步地挪到了强的跟前。脸上是丝毫不加掩饰的艳羡与欣喜交织的表情。他停在了三步开外,不敢靠得太近。然而,那陀螺仿佛就是一个磁场,吸着他不断地往强身边靠。强悠闲地抽动着陀螺,一下一下,时疾时徐,时轻时重,那扬鞭的姿态犹如催动着胯下的坐骑,春风得意,实在是爽极了。那清脆的鞭打声就是世上最美的音乐,而强就是最牛的指挥。他的眼珠不会转动了,一缕口水像断线的珠子,啪哒啪哒地落在地上,扬起阵阵尘烟。

给,你抽抽。强叔将鞭子递给他。他有些不敢相信,满是困惑地看着他,迟迟没有伸手去接。强摸了摸他的脑袋,不由分说地把陀螺连同鞭子一股脑儿地塞到他的手上,目光热切地看着他,你试试,试试。

他有些慌乱地接过来,满脸通红,目光虚虚地看了看强叔,他点了点头,面带微笑。他蹲下身来,鞭子紧紧地缠绕在陀螺周围,然后往地上一放,鞭子狠狠地一拉,陀螺欢快地旋转了起来,在速度减缓时再及时地狠抽一鞭,它又不知疲倦地转啊转。孩子的笑声,鞭子的抽打声充满了这个宽敞的院落。亮亮的笑容阳光一样,尽情地灿烂。

A4

强怎么也没有想到,是她。他怀疑过队长的老婆。那婆娘胖乎乎的,像个箍桶。说话嘎嘎的,喜欢占人便宜。有一次,强亲眼看见她从翠花婶家出来时,顺手将搁在窗台上的一盒雪花膏塞进了怀里。发现强在看着她,就嬉笑着在强的胳膊上掐了一把,强陀啊,今天到嫂子家去吃饺子哦,给你留着呢。说罢,嘎嘎笑着,像皮球样滚走了。骗鬼去吧,还吃饺子?!能吃上红薯,就谢天谢地了。他朝地上呸地吐了一口唾沫。后来他又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老张的婆娘。她长得清清瘦瘦,慈眉善目,乍一看准以为她是什么大善人,其实她也不是什么好鸟。晚上时,他揣着一瓶竹叶青去她家,他们正在吃晚饭,老张端着酒杯说,来来来,强陀陪叔喝两盅,还拿什么酒啊。边说边看婆娘的眼色,她一声不吭,兀自吃得叭叭作响。强就站着说了一会话。老张说,昨晚没有什么情况吧。眼睛却在强的脸上扫来扫去,警犬一样。强愣了一下,随即镇定地说,没有啊,一切正常,呵呵。老张说,那就好。强的心里暗地一惊,这老狐狸!幸好做了弥补,不然就好看了。自始至终,那婆娘没有正眼瞧过他,她是看不上那瓶酒。他讪讪地走了。开始他还不信这女人有多厉害,还和别人打赌来着。看来那件事并非虚言。队长有次趁老张不在家,想上演一曲霸王硬上弓,结果,半根手指没碰着,衣裤还被扔进了猪圈。明里暗里,她从仓库里往自己家拿回去不少东西。队长还在做着他的春秋美梦,没有说破。强打死他也不愿相信眼前的事实,居然是她,月嫂。

嫂子,你这是……家里……咳……他嗫嚅着,不知道该怎样说。

月嫂的脸涨得通红,手足无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勾下头瓮声瓮气地说,大兄弟,家里实在是……别跟队上说,好吗,要不然,我死了算了。说罢,摸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要往自己的头上砸。强慌忙地抢过石头,嫂子,别这样,哪能到那一步啊。

可他知道,一旦事情暴露,真的不太好办。强想,我该怎么办呢。如果换了别人,他会毫不犹豫地把她送到队长那儿,听凭队长的发落,等待她的将是唾沫与惩罚。前次,大海媳妇偷了队里的一袋麦子被队长抓住了,她没有让他睡,结果被押送到大队,剃成了阴阳头,敲锣打鼓地批斗了一圈。回家的当晚,她就上吊自尽了。

可是,她是月嫂。当年,来发哥对他有救命之恩。小时候一次在河里游泳脚抽筋了,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这时也来洗澡的来发救了他的一条小命。现在,来发哥下煤窑砸断了腿瘫在了床上,里里外外就全靠月嫂一个人了。何况,月嫂待她不错,要洗的被套床单她全包了,逢年过节怕他冷清邀他一起过。她就像自己的亲嫂子,甚至是亲娘。

火把照着她的瘦削的脸庞,眼神流露的是无奈和恓惶,仿佛从来没有过快乐,也没有过忧伤,突起的胸脯一起一伏。一只手上拿着已经卷了边裂了口的撮箕,这会儿怯怯地藏在身后。她曾是多么美丽的女人啊,方圆的大脸庞上,镶嵌着一对黑溜溜的大眼珠,多情而温柔。强不忍再看下去,夺过她手中的撮箕从谷堆里装得满满的,递给她,回家吧。她惊讶地推开,大兄弟,不……不,我不能,我不要……强把撮箕往她的怀里一塞,朝她挥挥手,不声不响地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雕塑一般。好半晌,她端着撮箕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B4

亮亮一下课飞也似的奔出教室,早早等候在操场。他的那只将军肚般的陀螺,已经横扫了整个校园,连一向骄横的铁头也甘拜下风。小伙伴们纷纷问他陀螺是谁做的,不会还是他爹做的吧。他歪着脑袋神秘地笑笑,不告诉你们,就是不告诉你们。有不服气的,费尽周折求来的陀螺,照样败在他的陀螺之下。一时间,他的名声大噪。他的心儿仿佛荡到了天上,那里有白云在蓝天上高傲地飞翔。看着朝他竖起的一个个大拇指,他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幸福和自豪充塞得满满当当。在学校,在路上,他俨然就是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前呼后拥。铁头的那些死党已经成了他的喽罗,铁头成了孤家寡人,虽然恨得他牙根痒痒,却也没有办法。现在每天一放学,他就到强叔的院子里看看有没有更先进的“武器”。在这期间,强叔为他更换了一根树皮做的鞭梢,抽起来更响更有力。啪,啪,啪,震天价响。

A5

分粮的时候,就像过节样热闹。大人挑着箩筐,小孩吵吵闹闹地跟来,谷坪就成了欢乐的海洋。每次分粮时,都是老张司秤。在分粮前,先抽签决定顺序,然后依次进行。有的社员挑着粮食欢天喜地地走了,那是家里劳力多挣工分多分的粮食也多的人家。有的则唉声叹气,那是困难户,达不到平均线的人家,劳力少老人孩子多,往往要寅吃卯粮,东凑西借,新粮分后基本上还给了人家,仍然是吃了上顿不知下顿在哪里。轮到月嫂的时候,老张把秤杆压得低低的,秤砣几乎要滑下去砸到脚趾头了。强抓起瓢舀了一瓢进去,秤杆翘得高了一些,老张又抓了两把出去,说,下一个。强狠狠地瞪了老张一眼,他也回敬了一眼。以往为短斤少两的事没少争吵过,甚至大打出手,头破血流。在轮到队长时,秤杆都翘到天上去了,大家心里暗骂这死瘸子马屁精穿肠烂肚,不得好死。老张没敢克扣强的斤两,强才没有让他尝尝老拳的滋味。强没有想到,分完粮食后老张居然一瘸一拐地登门了。强觑了他一眼,说,什么风把你老人家吹来啦,稀客哦。老张不管他请不请他坐,一屁股坐在走廊上的一张条凳上,从兜里掏出两角四分钱一盒的斑竹烟,用食指弹出两支,递给他一支,朝他努努嘴,来一根。强摆了摆手,他不抽。胡乱扯了一气后,老张说,强陀啊,那谷子真的没有动过?强懒洋洋地瞟了他一眼,怎么,你不相信?老张笑了笑,阴阴地,你是知道的,每次盖完印我都数过,这次是十八个,第二天也是十八个。强说,这不就对了嘛。可是,老张摇了摇头,有些不对头。有两个明明是同一个方向,结果第二天见鬼了,方向变了,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边说眼睛边在强的脸上扫来扫去。强心里猛地一跳,随即镇静下来,你不会记错了吧。强下意识地朝房间里睃了一眼。老张说,我老张没有别的本事,记性这东西还真不是吹牛,过了我的眼就不会忘记。强的脸上有了不悦,你的意思是……老张站起来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便问问。这就走?我们叔侄俩不喝两盅?强做出挽留的样子。那你走好,注意脚下的路,你的腿脚不方便,万一摔出个好歹我可担当不起。

强送走老张后,一摸额头,一把汗水。强的目光此时软软地扫过墙角,那里有一个印戳,和队里的一模一样。

B5

亮亮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过孤独。在学校,在路上,铁头他们一见他来,就停下话头,神神秘秘地,他一过去,他们又朝他指指点点。他本来想把自己的陀螺给他们玩玩,他们说,他们玩腻了,现在玩水枪,竹管做的,打水仗。其实,看他们的神色,想得很。后来,亮亮悄悄地问一个叫青蛙的小伙伴。开始,他怎么也不肯说,他说,铁头会打死他的。亮亮说,你不是想玩我的陀螺吗,说吧,让你玩一个下午。青蛙眼睛一亮,接着蔫头蔫脑的,在软磨硬泡之下,支支吾吾地说,你保证不说吗?得到保证之后,他说,铁头告诉他们,强叔是在和他娘做了丑事之后才给他做陀螺的。亮亮一下子傻了,抓住他的胳膊说,铁头真是这样说的?!铁头是在说谎,你告诉我呀。青蛙看到他疯狂的表情,慌忙地挣脱开,一溜烟似的跑了。亮亮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娘不会的,强叔不会的,铁头是在说谎,在说谎!!!

亮亮鼻青脸肿地站在娘的面前,衣服破了,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月嫂惊叫起来,亮亮你和谁打架了,告诉娘,我去找他娘评评理。亮亮呜呜地哭了,娘,铁头说你和强叔的坏话。月嫂的表情有一丝慌乱,他在说瞎话呢,会烂舌头的。来,把衣服脱了,我给你洗洗。来发听见娘俩说话,嚷开了,月啊,娃又和别人打架了不是,你该好好管管,将来会上天哟,气死我了。

第二天,在上学的路上,亮亮要铁头张开嘴巴给他看看。铁头说,你小子想搞什么名堂,不会往里面塞牛粪吧。亮亮说,你说谎,你的舌头肯定烂了。放你妈的狗屁,你才烂舌头呢。那你就让大家看看啊。看看就看看。说完,铁头张开一张大嘴。大家看得清清楚楚,猩红的舌头完好无损,除了舌苔厚了一点。亮亮突然觉得今天走到学校的力气都没有了。

A6

月嫂一闪身进了他的房间,摸到床前。强拉亮了电灯,来啦。月嫂麻利地脱掉衣裤爬到床上,一把搂住他,想死我了。手在他的身上四处游移,像一条蛇。舌头就如洗脸巾在脸上涂抹。完事后,月嫂说,怎么啦,今天。强说,以后不要来啦,今天,亮亮问我和你的事了。你怎么说的?我说,他们是乱嚼舌头呢。亮亮看着我的样子,就像是陌生人。你怕了?不是怕,我怕过谁啊,问题是,迟早他会发现的。不会有事的,现在我不能没有你。说着,她又翻身爬了上来,那对硕大的乳房在他的眼前,晃来荡去……

他们这样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是她主动的。那晚,他回家时看见一个人影等候在门边,他说,谁啊。她有些羞赧,说,是我。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块猪肉,大概两斤来重。你这是干什么啊,拿回去给来发哥改善伙食吧,她说,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你……让我进去坐坐吧。她的脸上飞上了红晕。这,强迟疑了一会儿,说,你进来吧。一迈进他的房间,就看见了墙角的那只印戳。她惊讶地张开了嘴,你,有这个?!他说,我可没有揩过公家的油。那我拿回去的,你怎么交差啊。呵呵,嫂子你就别问了,总之,没有沾队上的光。

说了一会闲话,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强说,嫂子,不早了,你回吧,来发哥一定等急了。她忸怩着,没事的,他睡下了。她把额前的头发捋上去。在灯下,她的脸上漾着少女般的红晕,胸前高高地凸起着,一起一伏。强有些不能自持,感觉到某处有了变化。她觉察到他的异样,缓缓地却又是坚决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在他的面前,完全地裸露,一丝不挂。强吃惊地看着她做着这一切,却没有阻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浑身燥热,血在身上四处乱窜。他语无伦次地说,嫂子,你这是干什么啊,穿上,穿上。他弯腰拣拾她地上的衣服,她从背后搂住他,脸贴在他的汗津津的背上。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的裸体。最终,他们一起摔倒在地上,他周身的血液在奔涌着,浑身的力气却使不上,他不知道幸福的源泉在哪里。在她的引导下,她把他送上了快乐的巅峰。

B6

清晨,强推开门一看,门环上挂着一只陀螺,自己做的陀螺,上面有小刀划过的累累伤痕,左一刀,右一刀,惨不忍睹。鞭子也缠绕在门环之上,鞭杆悬着,在风中摇摆。

强抬头看了看天空,风起云涌,似乎听见隐隐的雷声从东边传来。

(责任编辑/李亚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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