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数学极差。十以内的加减法需要数指头,两位数的乘法就得列竖式。因此,只要身边有旁人,买东西算账就从不用我动脑筋;就连小学三年级的表妹给我打电话问问题,也总会怯生生地补上一句,“姐,放心啊,不问数学”。
从小,我识数就比别的孩子晚一些。同龄的孩子数星星能数到一百多时,我只会说:“数什么,这么多星,看就很好。”上幼儿园后,我的识数困难成了老师们的心病。先是教,教不会就骂,骂不会就打,打不会就给家长拨电话……
在数不清多少个回合之后,老师终于和爸妈闹僵了。老师“嘭”一声扔下电话,用细长的手指戳着我的鼻尖,“真是没救了!我从来都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孩子!我再也不管你了!你自生自灭吧!……”如今,那个老师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我全部都记不得了,但她长长的手指、她尖细的声音、她盛怒下说的每一句话,我全都忘不了。
上了小学,我的数学老师姓郭,人很不错。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不出几天便解决了我的识数问题,还有本事教我在两分钟之内做一大页口算题,全对。
我开始渐渐喜欢上数学课。
每一次我考了好成绩或者做出一道难题,老师总会带一个红彤彤的大苹果奖励给我。我舍不得吃,把苹果排成一排放在窗台上,没事干就数一数。数着数着,心里就甜了,像苹果一样甜。
我以为所有人都喜欢郭老师,像我一样。但郭老师教我们不到两年,家长们就闹意见了,说郭老师教的太基础,不涉及一点奥数;说郭老师只照顾到中等生,尖子生没有进步的空间……在几个家长的组织煽动下,家长们联合起来,要求换老师。
郭老师彻底被打垮了。那时候我年纪小,虽有心疼,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她收拾东西,眼巴巴地望着她离开。
回到家,我一一抚摸窗台上的苹果。它们已经枯朽了,我却仍不舍得吃。我把它们埋到草坪里,想着它们有一天能长成苹果树,结出果子;想着我有一天会找到郭老师,送一些苹果给她。但是,十几年过去了,我的苹果没有长成苹果树,我也没有再见到郭老师了。
换来的数学老师姓韩,她原本是学校的奥数老师。老太太个子矮,人瘦,眼睛凸出,戴眼镜,常年穿土黄色的呢子裙和大头鞋。
韩老师的课讲得特别好,那是班里的聪明孩子说的。对于我,听她的课就是听天书。我不懂得,为什么数学题里,为什么总要把牛赶到同一片草地,而且这片草地的草长得那么快?为什么要把鸡和兔子关到一个笼子里,它们不会打架吗……
王小波的数学老师曾说,“今天你们学的内容可能你们一生都用不上,但是我之所以要和你们讲,是因为这知识太美好,你们应该知道,值得了解。”但在我的学习生涯中,连这样一句解释都没有得到过。
我的老师,只会在我目光迷茫的时候把我叫上讲台,尴尬地站一整节课;只会在我刚有进步的时候泼来一盆冷水,对全班说:“连她都在努力,你们还不赶紧学?”
老师的话像一颗颗毒瘤,深深地扎根在我脑子里,每当我翻开数学书、看到数学题,它们就“嘭嘭嘭”地炸开,流出无数嘲笑、白眼、疼痛、眼泪,直到我大脑一片空白。
爸妈也为我的数学伤透了脑筋,课外班不知报了多少。四年级的时候,爸妈又给我报了个班。我们学校的老师代课,姓任,50来岁的女老师,人高马大的,看着就踏实。
任老师特别注重学生的作业,作业写得好就是好学生。恰好那时有个表姐在我家长住,可以教我数学题。因此,我自然而然地被任老师归为好学生,甚至是尖子生。
任老师和课外班,成了我学数学的精神依靠,每次韩老师打击我,我就想着任老师,想着学好数学,不辜负她的喜欢。课外班,让我第一次那样认真地对待数学,那样渴望真正地学好它。那时候,我是多么期盼,平时的数学课也能让任老师来代。
算是心想事成吧,上了五年级,韩老师退休了,接替她的竟然真的是任老师。
任老师不知道,半年的离别,我的数学早已不像她教我时那样好,我也早已彻底失去了学数学的信心。更要命的是,表姐不住在我家了,我再也没办法交上那么完美的作业。
开学的第一天晚上,任老师就布置了20道数学题作为作业。我是多么想像从前那样,把所有的题全都做对。但是,无论我再怎样绞尽脑汁,还是只做出了6道题。
那天下午,同学朴告诉我,她去办公室找班主任,听到任老师问班主任,水含玉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太好,还是家里有什么事,作业也不交。班主任呵呵一笑,说你不知道,水含玉的数学成绩一向很糟糕,根本不学数学,不交作业才是最正常不过的。
连着三天,我没有交数学作业。我知道,任老师将离我而去,每过一天,这结局就逼近一分。我知道,任老师的喜爱,我是怎样骤然间得到,就会怎样骤然间失去。
到了第四天,数学课上,任老师一走进教室,就厉声地说,“水含玉!站到讲台上来!哪节课交上作业,哪节课再坐回去!”
那一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呆呆地瞪着老师,眼睛里渐渐充满了泪水。任老师眉头一皱,大喊一声,“快呀!還愣着干什么?”我这才缓缓地挪上讲台。台下一片死寂,随后是窃窃私语。同学的表情各样,有嘲笑,有讥讽,有不屑。
第二天一早,我五点钟就到了学校,翻围栏进入校园,用冻红的手摸索出钥匙,偷偷开了教室门。我的朋友婷已经在教室里了,她重新把门锁好,打开手电,借着微弱的光掏出她的数学本,递给我。婷掌着手电照着,我飞速把她做好的数学题抄到我的本子上……
就在我俩都疲惫至极、略带困倦的时候,教室门突然“嗵”地发出一声巨响,把我们吓傻了。我一抬头,看到教室后窗外悬着任老师铁青的脸。完了!
任老师走进来,直接掀开课桌,掏出我们的数学本,摔在我的脸上。啊!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任老师的一记耳光就“啪”地打上来。我的脑子完全懵了,只是觉得疼。 第一节就是数学课。任老师没有讲课,她把我拎到讲台上:“告诉大家,你今天做了什么好事?”我不说话。她使劲推搡了一把,几乎把我推倒。“讲啊!有脸做就没脸说了?这时候就知道要脸了?”我还是不说话,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让你不说!让你不说!抄作业,让你抄!”她说着,抄起教室墙角的一把扫帚,就往我身上打。班里的孩子们吓坏了。坐在第一排的帅一下子冲出来,用胳膊挡住她狠狠落下来的扫帚。
“啪”,扫帚竟然折断了!她用了多大的力气!
泪光莹莹,尘土漫天,帅像是鸡妈妈护着小鸡一般伸开胳膊护着我,我躲在后面不住地哭着,完全吓傻了——在我眼里,我面前的这个女人,再也不是我喜爱的老师,再也不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她是施法术的老巫婆,是吃错了药的疯子,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手……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进来,把帅带到醫务室,让我到办公室去罚站。
办公室里,有一个老师家的孩子在学习识数。她稚声稚气地问,“妈妈,十九后面是什么?二十九后面是什么?三十九呢?……”我烦透了,真恨不得给她一耳光。
第二天,我被叫了家长,爸妈去学校挨了一顿骂。
晚上,我和媛一起回家,她突然像变戏法一样从书包里拿出两大张黄纸,说你跟我来。她把我拉到一片荒芜的小树林里,停下了。
她说:“任老师那样对你,你恨她吧?”我使劲点点头,又微微摇摇头,说不清。媛咬着牙说:“我恨她,她打我最好的朋友,我恨她,我要咒她,我咒她死!”
她把其中一张黄纸扔给我,“你来撕纸,我写咒语,我们给她下个咒。”
迟疑了一阵,我摘下书包,听从了她。我把那黄纸对折、再对折,开始撕。媛用毛笔蘸了红墨水,在纸上郑重地写着一些我认不得的符号,然后在纸的角落里标注,“我恨任××”、“任××死”。她把这些纸用小图钉钉在树上,一张连着一张。
第二天,任老师果真请假没有来学校,生病了。
媛高兴极了,我却永远不能像她那样痛快决绝。相反,整整一天,我都有点魂不守舍。晚上,我与媛一起回到家,回家后又一个人悄悄折了回来,跑到那片贴着符咒的小树林里。那些符咒就在前面了。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黏稠的泥土,布鞋湿透了,又冷又僵。
我飞速把一个个图钉从树上抠下来扔掉,把湿漉漉的符咒撕下来揉成团。完事后,我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了眼,“请求上苍,原谅任老师,原谅媛,原谅我。”接着,我飞速起身,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那日,我依然没有写数学作业,我甚至不敢打开数学书。
我总觉得,那书页间阴风阵阵,里面都阴森的树林、鲜红的咒语、爬行的蛆虫、邪恶的女鬼,有尖叫、有痛苦、有血、有泪……
>> 8
任老师病了一周才回来,人瘦了不少。
班主任见我又没交数学作业,把我叫到办公室责骂了两句。恰好任老师走进办公室。看见我,任老师立刻别过头去,走开了。她无力地摆摆手,“罢了,罢了,再也别让我看见她。看见她,伤心。”说着,用手倚了倚门框,叹了口气。
我坚定地记着这个细节,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但当时,我没说话,没哭,只是愣愣地站着,面无表情。
那天晚上,爸妈带回了一位家庭教师。我的数学作业再不发愁了。但是,从那天起,整整两年,我再没有交过数学作业,也再没有与任老师说过一句话。
从那天起,我常常做同一个梦:我梦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孤岛,周围猿声凄厉,哀响久绝。岛上只有一棵树,上面爬满白蛆,按满图钉。天空中飘满各式各样的数学符号,伴着咆哮的江水,不住地向我砸来……
三年后,我听说任老师得了胃病,病得很重。同学们都去看她,只有我没有去。他们叫我的时候,我不假思索就拒绝了。媛说:“回去看看吧,都是过去的事了,别这么记仇。”我不住地摇头。我不是记仇,而是害怕;我不是不想去,而是不敢去啊。
过往如尘,尽随阵风,但我依然打心眼儿里害怕任老师,正如我打心眼儿里害怕数学。
>> 9
初中的数学老师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我们叫他彪哥。尽管他常常骂得我一无是处,常常罚我站在办公室背概念背到八九点,但我还是很喜欢他。遗憾的是,彪哥的命运和当年郭老师一样——平时和他说说笑笑、称兄道弟的半大孩子,在一年之后把他告到了校长那里,说他给部分学生开小灶,偷偷补课。
直到彪哥走的那天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彪哥找我到办公室背概念、改卷子,那就叫“开小灶”啊!学校打发他去教计算机课。这对于一个研究了小半辈子数学的人,是莫大的讽刺!
初中换了三个数学老师;高中换了两个数学老师,再加上课外班和家教老师,我自己都数不清我有多少个数学老师了。这之中,有我非常喜欢的,也有我分外讨厌的。但无论他们是正面引导还是激将刺激,都没能让我苟延残喘的数学成绩起死回生。
幼儿园老师早在十几年前就一语成谶——在数学上,我算是“没救了”。
我终究在高考中得了个极低的分数,并因为这,离我的梦想渐远。
清华的董老师对我说,你根本就不是一个适合研究科学的人,研究科学定要心无旁鹜、风雨无阻,而你却人心太乱,想这想那,让这纯净的科学交杂了太多的人情冷暖、苦辣酸甜。
他说,其实数学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我微微地叹了口气,一语未发。
董老师接着说,不论你以后是做导演还是编剧,都需要很好的逻辑思维,学学数学吧,很有用的。
“我们专业没有数学课!嘿嘿!”我一咧嘴,“以后用数学也就是上街买买菜了。”
“那你的孩子将来也得学数学啊!你得辅导。”
“那我宁愿不要孩子。”
董老师乐了,“数学在你心里真就那么可怕吗?”
我顶了他一句,“可怕的不是数学,是人心。”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