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渝
文/高三的时候,和王小木的关系已经到了非常不好的地步,所谓非常不好,并不是指我们有多少深仇大恨,见面了就要拔刀相向,而是在我认识他的十几年里,我们从未这样客气过。
黑纱薄障般的六点四十,夜晚尚且抓住清晨的手不愿放开,睡眼蒙眬里,是通往早自习的路上。若是往常,我必定和他结伴同行,习惯性地问他今天年方几何,他则立起寒风里微耸的脑袋,一个激灵,惊讶道,“原来都XX号了!”
我们总是重复着这样无聊的对话,因为我们同行的时间实在太长,从地下商场的打折商品到天文新发现,仿佛横贯整个世界的话题都已经在我们口水中融化,再也没有新的句子可以翻出来兴风作浪。只是时间一天天过去,高考又一天天逼近,换个日期便能把我的心割出一道愈加警惕的划痕,这样的对话对我而言,就像家里养在水缸里准备隔天吃的鱼,越提越新鲜。
但王小木显然不这么想,六月七号和六月十七号对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意义,这也是我特别“恨铁不成钢”的地方,当我像恭候“大姨妈”一样在日历上画圈时,他却连去食堂的步子都迈不直。
“木木你能不能快一点,我吃完饭还要回去做数学卷子,还有英语单词要温习,温习完了还要……”
“停!”王小木用手指堵住我的嘴,“再忙也要好好吃饭,你听说过饿肚子的将军吗?劳逸结合懂不懂,我们要劳逸结合。”
当然并不只是吃饭,做任何事王小木都和他的名字一样要比别人慢半拍,我有时候特别佩服他的心境,如果他是灾难片《2012》里那个喇嘛,我相信他也一定能在大水将至时念好最后一页经文。
但有的时候,我特别恨他。
第二次模拟考放榜,一路黑到底的数学仍旧不见起色,总成绩自然不尽人意,这一次心里总结时我却把怨气都撒在了王小木身上,我觉得是时候离开这个慢性子发小了。然而事实却证明,就像老师离开学生还能再谋职业,学生离开老师却没几个人能无师自通,王小木离开我以后仍旧有一堆朋友欢声笑语,结伴同行,我却旋即成了孤家寡人。
某夜下晚自习,我温书忘时走在后面,恰逢王小木和一帮死党逗留在校门口的烧烤摊。
总要去打招呼的。
我一个人,对面的王小木和他的朋友们,六个人。我告诉自己,我没有受排挤,我没有郁郁寡欢,我们的关系还是和以往一样,在这样搞笑的心理活动里,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近,嘴边却没有一个字能吐出来,而他也是一样。
我甚至记不起最后是我们中的谁急中生智,或者说口不择言,我记得的,只有清清楚楚的两个字,“你好。”
明明想破解尴尬,没成想更加尴尬。
我执拗地以为,我做得没有错,一切都是为了高考,高考是最重要的,就是一切,我可以没有任何东西,我不能没有一切。
好一个悖命题!
祸不单行,我的坏运气从二模以后便以江河日下之势,摧枯拉朽,一发不可收拾。首先是和最好的朋友王小木闹翻,然后又和父亲大吵一架,弄得家里饭桌上嘴巴只剩咀嚼这个单一功能,最后甚至在夜半三更,敲開楼上老头的门与他激烈冲突,原因是他晚上看电视的声音吵到了我休息。
我以为我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成绩却似乎没什么动静,任我这个楚襄王使出浑身解数也只得铩羽而归。
这种感觉,现在拿来调笑,或许早已不痛不痒,但毫无长进的三模完后拿着卷子在墙角撕时,却和练葵花宝典走火入魔没有两样。
十几年来,我第一次生活在没有王小木友情,不能叫他木木的时间里;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和家里人闹得如此难以收场;十几年来,我也第一次感到,要办到一件事,是那么的难。
传说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又传说,可持续发展才是长远之计。高考结束,在恶性循环状态,违逆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情况下,我居然勉强算是个好猫,而这全都源于最后那张数学卷子上乱填瞎蒙竟然对了大半的选择题。
我的学生生涯以这样一种方式得以挽回,但我和王小木的友谊却好像没有了修复的余地。
我一直劝慰自己,可怜自己,我达到了我所想要的,对于影响一生的高考来说,友谊这种东西是可以牺牲的,但真实的情况或许是,我们一生所追求的终极意义里便包括了友谊。到底本末倒置,还是矫枉过正,不得而知。
只有再一次,在某个不眠的深夜,楼上老头的电视声蚊蚋般响在耳畔,我终于能置之一笑,才发现,境由心生,失去和得到不过重压下凫水双臂挣扎激起的浪花,我自己的心魔,是我自己,每个人的心魔,是六月那场考试。
编辑/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