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莺
自从医院改变了制度,要求急诊尽量不滞留患者,我们的工作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知道协和这样的全国顶级医院,有一大部分的患者来自外地,不到迫不得已,谁会滞留在急诊,忍受没有床只能躺地上的待遇?所以,一线的工作除了诊疗病人外,还多了一个判断。对诊断治疗明确的,就尽量劝患者带着治疗方案和药品回社区医院输液治疗;对外地患者,实在没床时就劝去其他的三甲医院。但由于协和名声在外,后者收效甚微。
早晨查房时,地上已经三三两两躺着几个患者了,查到这些患者时,站也不是,蹲也不是,要问诊和查体实在有点尴尬。好在楼上留观区还有几张空床,分流后显得一楼大厅整齐了不少。刚舒一口气,手机响了,是主任打来的,语气焦急,问我椅子底下怎么还躺着一个?
不会啊!明明早上已经安排好了地上的患者,怎么又冒出来一个。赶紧下楼,见主任已经站在那里,指着不远处拿PVC垫子铺就的地铺,让我去问一下怎么回事。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地上躺着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面色萎黄,腹部膨隆,露在外面的躯体有片状的瘀斑,典型的肝病面容!手上输着血小板,旁边还挂着一袋血浆和两小袋保肝药。
我刚开口问患者的基本情况及病历在哪里,旁边一个中年女子就站起来,情绪激动地指着我说:“我们也不想躺在地上,可是你看他,哪里是个经得起折腾的好人样?”她这么一嚷嚷,围过来几个家属,也纷纷开始指责医院不人道,都这样了还要轰病人走。
我拿过其中一名家属手中的资料袋,翻看患者厚厚的门诊病历,耳边是家属间断的情绪激动的控诉,只不过那些声音离我越来越远。这患者发热两个月,原因不明,伴有肝功能进行性衰竭,一个半月期间他看了不下十五次专科门诊,除了重复性地记录病史,不同的是开出一些专科的化验单,指示患者换个科室就诊或者去急诊留观,到了急诊又以病程太长生命体征稳定为由让患者继续去看门诊。整个就诊期间,没有一个专科门诊给患者开过住院条打算收他住院。
我又看了看患者这两天的检查,严重贫血,血小板减低,胆红素升高而转氨酶下降,血不凝,纤维蛋白原消耗。这样恶化速度的患者的生存期相当有限,就算是CT报了腹膜后有肿大的淋巴结,也不会有大夫冒险去取病理。这患者被高度怀疑长了恶性淋巴瘤,却已经没有机会再去明确诊断了。
看着情绪激动的患者家属,我默默地将病历和片子收好,还给他们。我能做的就是千方百计从急诊找来一张床,至少别让他躺地上。可是我扑不灭患者家属的绝望和仇恨,我们大力修盖宏伟的住院楼、明亮的门诊楼,我们尽力扩展门诊量,将抢救室、重症监护室的床位增加,我们买来最新的仪器和最高端的设备,而普通百姓依旧得不到应有的诊疗。是时候离开这个纠结的体系了,至少我不会再心有不安。
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患者千里迢迢来到首都的大医院接受最后的诊断,为什么有那么多老年病、慢性病患者只是因为社区没有药品而在急诊大厅的椅子上坐着过夜?我暂时也想不出一套完整的办法去改变这一切。但我相信,只有加强全科的力量才能让老百姓相信身边的医院,而我们要做的,也许只是分一部分人力物力出来填补疾病预防和健康管理领域的不足;有更多像我这样接受过国内顶尖医学院校教育并在一流的医院里有了丰富临床经验的医生走下去,才能让患者看到希望。说得再简单一点就是,等我的父母老了,不要因为我是大医院的医生才能在急诊得到一张留观床,而是在离家近的医院里不凭关系就能得到很好的照料。这才是公立医疗的目的。
【原载2013年6月29日《文汇报·笔会》】
插图/望而却步/翟海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