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开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饭或炸猪排,不可能好吃。”看到这句话,对电影大师小津安二郎略有了解的人,都会禁不住会心一笑。
小津在好些场合都说过这番“豆腐匠人”的言论,场景虽然略有不同,但大抵都是在回应评论家对他固执趣味的质疑。
小津是描绘日常生活的大师,几乎终身致力于拍摄家庭题材的影片,描述父子、夫妻之间微妙的感情与细腻的心理变化。而这种趣味到了晚期,更是日趋清晰而固化,如出一辙的中产阶级家庭,讲述着类似的婚丧嫁娶的故事。有时细节和情节都“懒得”一变,同样叫纪子的女儿,叫周吉的父亲;男人们总在Luna的小店买醉,感慨女儿的婚事,怀念初恋的情人。
观众在小津的电影里,一遍遍地过着相同的生活,一遍遍地模拟生命的流逝。而演员有时也像厌倦了表演一般,不悲不喜,只是面对着镜头,木木地把台词说出来(台词还可能在其他影片中反复出现过!)。
曾经写过《小津安二郎的艺术》的电影学者佐藤忠男就描述过这样一件事情。1960年代,日本新浪潮正在风起云涌,一大批创作新电影的年轻人如大岛渚、今村昌平、筱田正浩、铃木清顺、增村保造集体亮相,暴烈的青春旋风刮过日本影坛,导演们纷纷用实验性的拍摄探索日本电影的未来。就在此背景下,一日佐藤去大岛渚《太阳的坟场》探班,到处是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和紧张的氛围。
与此构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一个摄影棚,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那是小津的《秋日和》的拍片现场。“西式客厅,原节子穿着和服坐在椅子上。在她面前站着的十朱久雄说了句简单的台词。小津对那台词的语调似乎很不满意,让他反复说了好多次。原节子美貌的面孔冷峻得像一尊雕像,毫无表情……十朱久雄窘得不知所措……(小津)边注视着摄影机边指导演员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一动作。”
这简直像是《艺术家》中的情节,到处是热烈拥抱新时代的嬉笑欢腾,而只有乔治·瓦伦丁还在默默地坚守默片的一片静谧。小津固执到单一的趣味,原本便很难让没有相似家庭体验的人有认同感。而这浑然忘情于外物,对活生生的东西不感兴趣的架势,难怪有激进的评论家会指责他固步自封了。
把自己比喻成做豆腐的,除了谦虚和诙谐的效果之外,小津可能也是深爱豆腐这种清淡、简朴却韵味绵长的颇为自豪的比喻。
小津再三表达过,自己的电影如日本画一般强调留白,追求的不是激情的展现,而是不经意间的细细品味。因此即便是情感浓烈的《东京物语》、《东京暮色》,也很难看到演员有“迎风流泪”、“伤春悲秋”等通俗剧常见的表演。
据说小津教训一个表演过火的演员时这样说道:“笑在脸上,哭在心里。说出心里相反的言语,做出心里相反的脸色,这才叫人哪!”倘若不是对生活认识极为深刻,同时又极为坦然冷静的人,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任世界变迁,小津像他的镜头一样沉静安定,端然不动,描绘他所真正挂怀的主题。小津一段关于《秋日和》的自叙,几乎可以做人生的注脚:“社会常常把简单的事情搅在一起搞得很复杂。虽然看似复杂,但人性的本质其实很单纯……我不描写戏剧性起伏,只是让观众感受人生,试着全面性地拍这样的戏。”
这两年,介绍小津安二郎的书开始多了一些,除了早年引进的佐藤忠男的《小津安二郎的艺术》,近年陆续译介进来的有唐纳德·里奇的《小津》、田中真澄的《小津安二郎周游》和莲实重彦的《导演小津安二郎》。而《我是开豆腐店的,我只做豆腐》这本自传尤其叫人欢喜。字里行间都透着轻快和诙谐,一个质朴而真实的小津安二郎跃然眼前。对于世人所称道的小津作品的风格,在这本集子中也能找到有趣的回应。例如“仰拍法”的起源:是因为不知如何处理地板上的电线,于是干脆将镜头朝上;“表情特写”:是因为不知如何处理远景,“日本传统的建筑体现”,是因为不喜欢拍外景,只要能在棚内拍的戏,一定拍内景……总之小津的理由,聽起来几乎都像是儿戏。但又从中觉得亲切,像是怕麻烦而随意给出的答案,却又带着几分真挚,几分淡定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