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纳特·庞迪(Esnart Paundi)很少对着镜头笑。一张老照片上,她穿着巡护员的迷彩服,一脸疲惫,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身边是一堆兽肉和三名垂头丧气的偷猎者,其中一个戴着手铐。
一直以来,死神追着埃斯纳特不放。母亲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她只能承担起养家重任,把弟妹们抚养成人。她五个弟弟死了一个,三个妹妹死了两个。埃斯纳特本人则两度结婚,两度守寡,成为单身母亲,带着五个孩子过活。
38岁时,死神找上了埃斯纳特,来得突然、残忍、神不知鬼不觉。她又抓住两名偷猎者—他们想偷偷把屠宰过的野生动物运往赞比亚的铜矿带出售。其中一位偷猎者身上藏了把弯刀,尽管埃斯纳特拼命奔逃,那人还是紧追她不放,用弯刀把她的头骨砍裂了。她的孩子就此成为孤儿,现在散落在好几户人家。州政府没提供一丝帮助。
埃斯纳特是绿色前线基金会(thin green line)的卫兵之一,也就是国家公园巡护员,面对的对手是来自非洲和世界的穷凶极恶、全副武装的犯罪团伙,要对付的是前所未有的攻击。据绿色前线基金会(Thin Green Line Foundation)—这是一个慈善组织,致力于支持巡护员的工作,以及在他们牺牲后帮忙照顾他们的家人—统计,过去10年里,至少1000名巡护员为保护野生动物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一场不是势均力敌的战争
“一旦你被派到巡护员的岗位上,你就会笃定地意识到:我将奔赴战场。”47岁的利瓦力·阿卡库鲁贝尔瓦(Liywali Akakulubelwa)说。他是赞比亚野生动物管理局的资深情报和调查官员。“你会接受这一现实,因为这份工作的性质就是这样。”想缓口气是不可能的。地球上最为珍贵和脆弱的那些狩猎保护区日益军事化,巡护员被绑定在一天天扩大的“野生动物战争”中。像任何大自然中的争斗一样,这场战争很残酷。
基金会说,在印度,非法伐木者将巡护员活埋在锯木坑里。在哥伦比亚,巡护员要面对贩毒集团、地雷和地方武装分子,时常遇害。但是,非洲可能是最为血腥的战场。随着黑市中象牙和犀角的价格节节上升,大象和犀牛都成为偷猎者屠杀的目标。在反叛武装层出不穷的刚果民主共和国,过去十年仅一个国家公园就有183名巡护员遇害。光是去年一年,肯尼亚就失去了6位巡护员,包括一名孕妇,犯罪分子伏击了她,子弹射中她的面部。在乍得的扎库玛国家公园(Zakouma),五名巡护员晨祷时被手持自动武器的犯罪分子一通扫射,尽数丧命。
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争。一些偷猎者是从军队退役的士兵,杀死动物或人类时丝毫不会犹豫,而且他们背后有强大靠山。与他们相比,巡护员往往年纪偏大,报酬低微,缺乏装备、资源和相应的训练,在交火时无法自卫。当他们为保护野生动物流尽最后一滴血时,政府往往也不会对其家人施以援手,坐视他们陷入贫穷和潦倒。
埃斯纳特的悲剧
处于内陆的赞比亚通常被视为一个民主、和平、野生动物资源丰富的国家,但多年以来,它在这方面问题重重。赞比亚的犀牛几被消灭,大部分大象在1970年代和1980年代被猎杀。现在,该国努力复苏和保护野生动物资源,主要聚焦于“五大类”—非洲水牛、大象、豹子、狮子和犀牛—因为它们能够吸引到国际游客。
1990年代早期,埃斯纳特决定成为巡护员,保护这些国家珍宝。曾和她一起受训两年的利瓦力回忆说:“她希望能保护我们的动物,这样孩子们就可以过来,看到大象和野牛。她希望年轻人能看看我们这个国家的自然资源。她希望能够阻止野生动物肉类交易。”
1995年埃斯纳特正式成为巡护员,给赤贫的家庭带来了至关重要的收入。母亲死后,埃斯纳特帮助父亲养家。埃斯纳特许多前同事说,她对于这份工作蕴含的风险完全知情,却从来没有为此而踌躇过。但是她的弟弟、33岁的出租车司机莫托·庞迪说,埃斯纳特私下吐露心里话:“有段时间想换工作,赚到钱后,就干点别的。她想做跟电脑有关的工作,这样就可能成为公务员。这主要是因为在森林里巡视太危险了。她对这份风险很是担心。”
2 0 0 9年,埃斯纳特在威廉·索科(William Soko)手下工作,月收入1350克瓦查(约合1500人民币)左右。索科是拉方萨区一位资深巡护员,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索科回忆说。“她是位很好的女士,总是微笑着,每个人都喜欢她。”索科手下有20名“野生动物森林警察”(巡护员的正式名称),埃斯纳特是唯一的女性。“她很自豪能走在时代前面。我分派给她一些具有挑战性的任务,比如巡逻时要翻越悬崖峭壁。我以为她会说:‘不,我不能去。—但让我惊讶的是,她去了。这绝对改变了我对女性的看法,因为我知道甚至有些男巡护员也怕去那些地方。”
埃斯纳特于2010年9月14日死于赞比亚中央省的卡布韦,当时她正在一条偷猎者时常出没、私运野生动物肉类的路上巡逻。一辆体积不大的轻型卡车开近她设的路障时,突然调头,加速逃跑。没带武器的埃斯纳特和另外两位佩有步枪的巡护员一起徒步追入森林。他们发现犯罪分子弃车而去,遂跟着车辙追踪,最后发现了一堆兽肉和两名偷猎者,就将两人逮捕。然后一名巡护员就离开,去找交通工具。
“一名疑犯身上藏了弯刀。”索科说。“他动作很快,先是击中那位男性护林员的头部,令他失去了意识。”埃斯纳特拼命奔跑,但是那个偷猎者穷追不舍,她的头部数次被弯刀砍中,直至最后倒地身亡。看到埃斯纳特的时候,51岁的索科哭了起来:“现场太可怕了。我带着悲痛离开,凌晨三点去找疑犯的行踪和住所。”但是疑犯已经逃走,时隔两年多之后,至今仍然在逃。据悉其中一个是刚果人,可能已经回了家。索科补充说:“如果他们还在赞比亚,是一定会被抓住的。你可以跑10年,跑20年,但如果你手上沾了人类的血,你一定会被抓住。我永远不能原谅他们。他们必须付出代价。”
索科将埃斯纳特的遗体运回了她生长的小村庄。埃斯纳特的父亲曾经也是巡护员,对于女儿的死表示“理解”。很多人来参加葬礼,人们唱歌、颂经、讲道。按照传统,埃斯纳特的同事朝天鸣枪,向逝去的巡护员致敬。但事发之后,埃斯纳特的家人并未收到相关机构一分钱经济补助。兼任赞比亚狩猎区协会主席的索科抱怨道:“政府本来应该做很多事情,因为孩子们的境遇很惨。失去养家糊口的支柱之后,他们的生活立即陷入崩溃。她是一名单身母亲,当她去世,一切也就随之而去。”
“我不知道政府在想什么。他们一直沉默。‘绿色前线是世界上唯一过来帮助这些孩子的组织。”索科说,赞比亚、非洲和全世界的巡护员不应该被他们的政府抛弃。“这是一份非常危险的工作。每年我们都有人死亡,从来没有停止。只要有偷猎者,就会有人死亡。”
“但我知道她的工作很危险”
从索科的办公室走过去不远,就是埃斯纳特住过的简陋房屋,用略带红色的泥砖筑就,一扇弱不禁风的木门,铁皮屋顶用石头压着。房子周围尽是泥土和灰尘。那位姓名不详、身份不明的偷猎者用弯刀杀害了埃斯纳特,也摧毁了一个家庭。她的五个孩子现在分别住在三个镇上,由不同的亲戚照顾,彼此相隔很远。
其中年龄最大的安娜·菲瑞(Anna Phiri)今年17岁,看上去与其他十几岁的青少年并无多大不同:她喜欢出门,最喜欢的电视节目是Hannah Montana(《孟汉娜》,美国电视剧)和Shake It Up(《舞动芝加哥》,美国电视剧)。在学校,她学得最好的是英语,她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记者。“我不会做巡护员,因为不安全。”她说。
安娜的父亲、同样身为狩猎区巡护员的加瓦·菲瑞2006年死于脑膜炎。安娜跟着父亲的妹妹玛莎·菲瑞住在首都卢萨卡东部,玛莎是一名小学老师,她的丈夫马克斯威尔是个会计,两人有四个孩子。从埃斯纳特老家前往玛莎家的路尘土飞扬、颠簸不平、没有铺装过,两边尽是垃圾。在那栋灰色的水泥方块楼外,散发出污水的臭气。
安娜的卧室里有两张高架床,住着四个孩子,洋娃娃和泰迪熊散落在房间各处。一根绳子悬着绿色窗帘,铁皮屋顶下的墙面千疮百孔,屋里只有一根日光灯管,衣柜顶上摆着一个鞋盒。
回忆起妈妈的葬礼,安娜眼含泪水,但竭力保持镇定。“是姨妈把消息告诉我的。我听了非常难过和震惊。我经常想到她。现在生活不好过,因为我没法经常去看弟弟妹妹。我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在城镇的另一边,埃斯纳特的儿子、14岁的乔治跟叔叔马修·菲瑞(Mathews Phiri)住在一起。“妈妈不大跟我们谈起她的工作。”乔治害羞地嘟哝着说。“但我知道她的工作很危险。”
其他的孩子,跟埃斯纳特妹妹阿比加尔的两个孩子生活在一起。31岁的阿比加尔负责照料埃斯纳特留下的这处房产,她还保留了姐姐的巡护员制服。“看着它我就会想起她,因为她以前经常穿这件衣服。”
“我们都看见了现实”
埃斯纳特的故事在许多公园巡护员那里得到了共鸣:一方面他们感激自己能有个工作机会,令家里许多人口不至于衣食无着,另一方面他们又觉得报酬低,恐惧于常年存在的死亡威胁。由于政府补助缺位,埃斯纳特的家人只能靠绿色前线基金提供的捐款维持生活。
那么,其他巡护员遭遇不测之后,他们留下的配偶和儿女除了悲痛,还能向谁求援呢?住在Rufunsa的卡伦加一家就面对着这样令人沮丧的问题。从Rufunsa出发,沿着一条颠簸的土路,可以抵达赞比西下游国家公园。公园门口装饰着野牛、大象和黑貂的骨头。一群巡护员轮流在此巡逻,每人连续上班15天,49岁的马西亚斯·卡伦加(Mathias Kalounga)就是其中之一。他和妻子生下了九个孩子—最大的22岁,最小的才3岁。
“我什么都不怕。”卡伦加说。“我曾经被子弹打中。我们遇到了偷猎者,他们开了枪,双方交了火。偷猎者跑掉了。”但是他的妻子洛伊斯却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交火的地方离营地很近,我们甚至听到了枪声。我担心丈夫会被打死,回不了家。对方的人数比他们多—四名偷猎者对三名巡护员。我希望他能做别的工作。”
如果最糟糕的事情发生在马西亚斯身上,那么洛伊斯作为一个家庭主妇,要独自承担起抚养孩子的重担。“政府不关心其他人的死活。”她说。“我们都看见了现实。埃斯纳特为政府工作,但是她死之后,政府不管她的孤儿。把我的孩子喂饱、送他们去上学,这是很沉重的责任。如果我丈夫死了,政府不会帮我和孩子一点忙。我们会碰到很大问题。”哪怕是现在,全家人的日子也过得很艰难。马西亚斯和洛伊斯两人睡一张单人床,孩子们都睡在地上。家里没有电,没有自来水。马西亚斯每个月工资仅为1700克瓦查(约合201英镑)。“非常少,不够付孩子们的学费。因此有的孩子上了学,有的就不上了。”
惨烈的野生动物保护战场
当赞比亚的副总统居伊·斯考特(Guy Scott)得知埃斯纳特的家人还没有收到任何政府补助时,他说肯定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但今天的野生动物保护战场已经极为惨烈。作为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旅游胜地南非,在那里,每11个小时就有一头犀牛被偷猎。偷猎者甚至使用了直升机、特制的无声麻醉枪、护身甲、夜视镜,还带上了特别善于追踪犀牛的向导。
政府官员发誓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有名的Kruger国家公园部署了军队,因为那里的枪战越来越频繁。南非国家公园管理局高管旺达·姆卡特舒尔瓦说:“我们面对的是一群无法无天、不尊重任何生命的敌人,而巡护员的行动准则一般是尽量逮捕偷猎者,只有对方先开枪的情况下才能还击。偷猎者掌握着时间和地点,你永远也不知道他们将会何时在何地出现,因为国家公园太大了,面积相当于半个瑞士,超过了斯威士兰。”
用肖恩·威尔默的话说,巡护员是反偷猎战争中“被遗忘的牺牲者”。威尔默是澳大利亚一位环保主义者、纪录片制作人、“国际巡护员联合会”负责人。是他在背后推动成立了绿色前线基金,基金的支持者包括英国著名灵长类动物学家简·古达尔。“商业偷猎者往往在装备、数量和资金方面都超过巡护员。”威尔默说。“而且,令人悲哀的是,他们平均每周都有人被射杀、砍死,甚至遭到残酷折磨。”
基金会表示,它已经向80名巡护员遗孀和550多名孤儿发放了补助,但现在依然有900多名寡妇等待救助。威尔默补充说:“由于只得到很少补助,很多巡护员的遗孀和孩子常常陷入困顿,生活在贫困线之下。因为家庭没有收入,孩子们往往要退学。这种贫困循环就这样持续下去。补助是我们给予这些巡护员及其家人的一点谢意,感谢他们冒着生命危险保护野生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