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看人生

2013-04-29 06:00肖云
语文教学之友 2013年9期
关键词:儒道仕途欧阳修

肖云

最近在教材中读到了两篇欧阳修的文章:《六一居士传》《与尹师鲁第一书》。在对两篇文章进行分析时,我发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细节,就是欧阳修在对待“酒”的态度上发生了巨大的转变,从中我们似乎可以窥见其官场心路的一个变化。

为了进行更全面的分析,我又找来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一文,与这两篇文章一起构成一个系列,以这三篇文章中的“酒”为线索来分析和探究欧阳修一生的官场心路历程变化。因为按照写作时间排序,《与尹师鲁第一书》《醉翁亭记》《六一居士传》三篇文章分别写于欧阳修29岁、40岁、63岁,恰好对应人生的青年、中年和老年。

壮志凌云积极进取的青年时代

写《与尹师鲁第一书》一文时正值欧阳修进士及第后几年,青年才俊,意气风发,为人“天资刚劲,见义勇为,虽机阱在前,触发之不顾。”(《宋史·欧阳修传》)在当时那种人人自危情况之下,他不畏时局之难贬谪之艰,听到高若讷讥讽范仲淹时,毅然写下那封著名的《与高司谏书》,慷慨正义,侃侃直言,怒斥高若讷的小人行径。此举足可见青年欧阳修是非分明,胆识过人,并且充满着济世报国的政治激情。在《与尹师鲁第一书》一文中,欧阳修还用大量的笔墨向朋友诉说了自己对这次被贬的看法和态度,以古时那些死不失义的君子为榜样,认为“得罪虽死,不为忘亲”;认为因言获罪一事,“古人日日有也”,而“事有当然而不得避”。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初贬夷陵的他在信中还郑重表达了对那些因被贬而傲逸狂醉之人的否定,认为他们“自言我为大不为小”是极不可取的行为,表示自己要“益慎职,无饮酒”,还说自己从出京“至今不曾饮酒”, 着重向师鲁表明自己在对酒的态度上的言行一致。

众所周知,在古代士人眼中,酒多为消愁、解脱、纵情之物,名士爱饮酒的数不胜数:屈原、宋玉、曹植、陶渊明、李白、杜甫等等。狂人逸士“斗酒恣欢谑”,顶级文人 “斗酒诗百篇”,迁客谪人借酒浇心中块垒,“与尔同销万古愁”……借一壶美酒,可阅尽人生百态,喝出人生千般滋味。而作为一个失意文人的欧阳修居然能够对酒有着如此自觉而刻意的抵抗,足见其高度的自律性、坚守性。从中也不难看出此时的他虽境遇不佳,仕途坎坷,却仍充满着积极向上的气概,这种受儒家济世思想浸染的敢于视天下兴亡为己任,不以贬谪为患的政治豪情,着实令人心生敬仰。

热情消退矛盾困惑的中年时期

到了庆历六年,欧阳修又因支持范仲淹等人的革新运动,再次被贬到了滁州做太守。此时的北宋王朝政治昏暗,奸邪当道,一些有志改革图强的人纷纷受到打击。看着国家的积弊不能消除,衰亡的景象日益增长,深感忧虑和痛苦的欧阳修政治热情开始逐渐消退,自觉“职事日益减少,养拙自便。”(《与韩忠献王稚圭》)与滁州百姓一起过着闲适的游乐生活。在风景秀丽的琅玡之亭内,他与众宾客们觥筹交错,“醉能同其乐”。这时的酒是让太守与百姓融为一体的媒介,而这把酒畅饮其乐融融之景则是太守当政时政治清明生活安乐的体现。

但百姓之乐与太守之乐终究是不同的。“饮少辄醉”“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 这种颓然之态怎会是一个真正的“乐”者所现?况且酒不曾多饮,人却自醉,这心中是有怎样难言的愁绪?曾几何时,欧阳修还在告诫自己“无饮酒”不“狂醉”,而此时,仕途再受波折的他已无法坚守当年承诺。这时,酒已是他解除烦忧的良药,醉也成了他忘却失意的方式。在美酒中他娱情山水,在大醉中他独自消化着失落和痛苦。四十岁壮年之身的他给自己起名为“醉翁”,一个“醉”字,饱含了他情怀无处可寄;理想无处可托的痛苦,一个“翁”字,自嘲中隐匿着他功业未建岁月蹉跎的嗟叹和感伤。此时的他虽能宽简为政,与民同乐,政治理想也未完全丢弃,但终难掩心中怀才不遇的苦闷。人到中年的欧阳修在现实的矛盾中苦苦地挣扎着,他终于发现,现实永远不如想象中美好,曾经高蹈于云端的高洁理想终究要落入尘世蒙受污垢。

与世无争修身养性的晚年时光

到了写《六一居士传》时,欧阳修已年过六十,步入仕途四十年,与群小与新党中人交相煎迫,几度贬官,历尽宦海风波。暮年,还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濮议”之争,这些磨难都让他身心俱疲。熙宁三年,欧阳修至蔡州,在与友人的书信(《与韩忠献王稚圭》其四十)中曾写道:“某自至蔡,遂不成作诗,老年力尽,兼亦忧畏颇多,冀静默安退藏尔”。此时的他认为自己“既老而衰且病”,回望一生认为是“讫无称焉”。他渴望过的日子是 “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在书、文、棋、琴,当然还有不可或缺的酒,这五物之中终老。这一年,他更号为“六一居士”。

此时的酒又从当年的消愁之物变成了得意之物,“方其得意于这五物也,太山在前而不见,疾雷破柱而不惊;虽响九奏于洞庭之野,阅大战于涿鹿之原,未足喻其乐且适也。”这琴棋书文酒真的能给欧阳修如此巨大而又忘我的乐趣吗?二十年前,他不就在与百姓纵情欢饮了吗?由此可见,他此刻所描述的一心追求并沉浸于此五物之态,更多是在传达一种决心:一种渴望逃离官场,归隐山林,寻求自适与闲居生活的决心。欧阳修这种“隐退”心理,说是畏忧退缩也好,明哲保身也好,老病闲居也罢,总之,他是再也不想身受“轩裳珪组”之累,再也不想过这种劳且多忧的日子了。一个曾经反佛道的坚定的儒家思想践行者,在老年之后,竟然以带有深厚佛家色彩的“居士”别号自称,仿佛在向世人宣告:一个宦海浮沉多年的士大夫终于要急流勇退了!

儒道互补的人生观

纵观欧阳修一生对酒的态度的变化:从“无饮酒”到“颓然乎”醉其间,再到渴望“常置酒一壶”得意于其间,恰好折射出其官场浮沉和心路历程的变化。而这种经历和心态的变化在古代封建士大夫中非常典型。中国古代的文人大都深受儒道思想影响,可以说,他们既是儒道思想的传播者, 也是儒道思想的践行者。

儒家激励人采取积极入世的态度,以天下为己任,要有高尚的追求,有远大的志向。而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传统社会中,这种人生的志向必须和仕途结合起来,才能够施展抱负,驰骋理想。因此他们的人生之路,必然以入世求仕为开端,把仕途作为实现人生价值的途径。个人的追求、家族的期待,社会的需要,在这一点上达到高度的统一。士人们在年轻气盛春风得意之时,无不怀揣“济苍生”、“安社稷”、“经邦济世”的宏愿,渴望出人头地,能为国家建功立业,也能求得个人的功名富贵。于是,不论在哪个朝代哪种出身哪种性格的青年知识分子身上,我们都可以看到“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在闪耀着。不饮酒,正是青年欧阳修坚守正道,矢志不渝的体现。

但现实是残酷的。官场是什么?它是名利场、生死场,是横戈溅血的疆场,它是权利的核心,也是利益的中心,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人际网络。这就注定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在其中游刃有余。多年的仕途闯荡,风波迭起,贬谪成为常态。士人们多有不得志之时,人生价值的意义和官场行为的无意义构成内心的激烈冲突:一方面,为了生存和理想,他们并不愿放弃入世的信念,尊奉儒学,对于政务,仍然是积极作为,尽职尽责;一方面,他们的内心在渴望摆脱这种不得重用的困境的同时,又希望能坚守自己的节操信念,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文人在这种矛盾里徘徊,饱尝煎熬之苦。闻一多先生曾说过:“几千年来一直让儒道两派思想维持着均势,于是读书人便永远在一种心灵的僵局中折磨自己,巢由与伊皋,江湖与魏阙,永远矛盾着、冲突着,于是生活便永远不谐调,而文艺也便永远不缺少题材。”沉醉,便是官场起伏中的欧阳修心灵纠结的外现。

在历尽仕途坎坷和人生风波之后,随着个人的政治理想、人生理想在时间的流逝中渐行渐远,道家回归自然的思想就成为士人们的精神寄托,成为这些官场失意、仕途沧桑的文人心灵的慰藉地。因为只有在这里他们才可以避开世俗的纷扰,找寻到属于自己的心灵家园。在经过时隐时仕的矛盾之后,他们最终都走向急流勇退,修身养性。他们只能选择精神上的超越,来安慰自己失意的情怀。这种超脱不是心灵的寂灭, 而是对社会秩序所带来的束缚的一种疏解,是心灵的自由和奔放。由入仕到出世, 从积极追求到自由隐逸的人生态度变化,折射出的正是儒道互补的人生观,一种中国式士大夫的理想人格和人生之路。以酒为乐,便成了晚年欧阳修超脱于世的宣告。

于是,透过那坛醇香的美酒,我们品味到了一代大文豪的跌宕人生和曲折心态。

(作者单位:深圳市宝安

第一外国语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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