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娘

2013-04-29 18:03张甫义
北京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田坝婶娘秃子

很多男人怕女人,也没有我二爸怕二婶娘怕得那么厉害。二爸一见二婶娘就要跑,二婶娘喊他站住他就站住,喊他往西他是不敢往东的。一家人在一起吃饭,只要有二婶娘,二爸是打死也不敢上桌的,舀一碗饭端到边边上去吃,还不敢夹菜。晚上睡觉时,喊他睡角角里他就睡角角里,稍微不顺心,一脚把他蹬下床,喊他拿到一边去,他就只有抱一床铺盖到另一间。有时候另一间房也不准睡,他就只有到柴房里。一个大男人,怕女人怕到这程度,也真是太窝囊了。

原来二爸不怕二婶娘,二婶娘疯了后,二爸就开始怕了。二婶娘是二爸气疯的。

那一年的夏天热得早,玉米耐不住寂寞,老早就结了包包,玉米包上的须须还没蔫,珍珠般的玉米籽就从尖尖上冒出来,亮闪闪的嫩玉米,惹得人肚子咕咕叫,嘴巴里的口水冒。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看到诱人的玉米包,人人都想啃几包。到了这时候,就得安排人白天黑夜转田坝,看有没有人偷玉米。

二爸是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权力大,值班守夜巡逻都是他安排。要安排好这样的人,还真是一个大难题。被安排的人个个不想去,这是得罪人的事,万一抓到了,都是乡里乡亲的,面子上过不去。面对这样的情况,只好分组转。那时的一个生产队,要分成几个作业组,各组有组长,转到哪一组,就由组长去安排。组长没有法,只好挨家挨户转,被转到的那一家,就是看见有人偷,也假装没看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再说田坝有那么宽,转到这个田,看不到那个田。偷玉米的个个是人精,假装在田埂上割猪草,觑到没人就扳几包藏到猪草里。玉米还是经常掉。

二秃子是个不讲情面的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在队上哪个都不怕,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操社会的。把他惹到了,日天倒地骂你大半天,要不就是在晚上偷偷跑到你的田里去,把菜苗苗扯起来丢一边,把你的秧田扒个缺,把田里的水放了。明明晓得是他干的,想到他又歪又恶又不要人说,惹不起,也就算了。轮到他守玉米地,他就做出了认真的样子,有人偷玉米,只要给他逮到了,不由分说就把背篼给踩了,还要把人拖到生产队的晒坝里,罚站半天高板凳。后来转到哪一家,哪一家就把看田坝的事交给他,把那一天的工分也给了他。看田坝不出力,还可挣到满工分,二秃子挺乐意。

我们家住街上,是居民户口,每月供应的粮食就那么一点点,敞开肚儿吃,要不了半月就吃完。于是半干半稀吃两顿,有时候还接不上,不到月底就没了,肚子里经常是空的,一天到晚就盼两顿饭。想到乡下田里长吃的,我和妹妹常往乡下二婶娘家里跑。

二婶娘有个女儿叫萍儿,二秃子想跟她耍朋友,二婶娘不同意,后来就跟人跑了。不晓得为啥她要跑,二婶娘不明白,只晓得在河北,在河北什么地方二婶娘不知道,这样就等于没有女儿一样。二婶娘就特别疼我们,我们一去就煮些红苕土豆给我和妹妹吃,有时在柴灶里烧几包嫩玉米。玉米烧好后,二婶娘用火钳夹出来,在地上磕几下,去了多余的灰灰,递给我说,和你妹妹拿到一边藏着吃,不要让给你二爸看到了。我和妹妹藏在猪圈边,几口就啃完,用袖口擦擦黑黢黢的嘴,嫩玉米的香味,几天几夜都不走,想起来口水就往肚里咽。

那时街上的人,还是要喂猪。我和妹妹背着小背篼去乡下的田埂上割猪草,想到二婶娘家里有吃的,有意走到二婶娘家田边去,二婶娘看见了,就喊我们去家里,从她家的猪草堆里刨出几包嫩玉米装进我的背篼里,有时一个黄南瓜,有时几根大红苕叫我拿回家。

田里的玉米经常掉,不要说偷玉米的人,连个影儿都没抓着。那一天轮到二爸看。二爸是队长,他是不会把看田坝的事交给二秃子的,他要亲自去,他就不信抓不到偷玉米的。二爸在田边转,转到一组时碰到了二秃子。二秃子开始在二组转,转到一个高坎时,他看到了二婶娘,二婶娘背个背篼蹲在田埂上割猪草。我们那一带,割猪草的时候背篼背背上,右手拿着扁扁镰,左手抓住猪草,用右手的镰刀割,割到半把或一把时,反手放进身后的背篼里。二婶娘埋着脑壳割,身后面有啥子事她不知道。二秃子悄悄来到她身后,喊一声,队长夫人好,你在这里割猪草。二秃子这一喊,把二婶吓了一大跳,骂一声,二秃子,你要死了,吓了老娘一大跳。二秃子嘻嘻笑,继续往前走,碰到了二爸。二爸问二秃子,今天不该你,你咋也来了?二秃子说,转惯了,我把这事搞忘了。二爸说,你要转就转,我俩一起转,今天的工分我还是给你记满的。

二爸走前面,二秃子跟在后。二爸对那些割猪草的人,不管是不是小偷,他都要上前翻背篼。二秃子本来不怕人,今天见有队长在,心想正是争表现的时候,只要看见有人在田边割猪草,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是大人还是小孩,他都要跑上去认真地翻,翻了几个人的背篼,不要说是玉米包,连玉米壳壳也没有。二人转一阵,还是没有新发现,来了个回马枪,开始往回转。转到二组时,离二爸家的地不远,碰到了二婶娘还在田边割猪草。二秃子问二爸,是你婆娘,翻不翻?二爸说,翻。人家的背篼都要翻,我家的也要翻,免得人家说我婆娘的背篼见不得天。二秃子上前,抓住二婶娘的背篼开始翻,这一翻就翻了天,还真从二婶娘的背篼里翻出了两包嫩玉米,二爸一下子就傻了眼。二秃子问二爸,咋个办?二爸的脸没地方搁,这时又围上来几个割猪草的女人,二爸的脸更没颜色了,恨不得钻进地里去。大家都把一双眼睛看二爸,看他咋个处理这件事。二爸想,自己是队长,真是把脸丢尽了。他对二秃子说,不要问我咋个办,老规矩,弄到队上的晒坝里站板凳。

二秃子就去拉二婶娘,二婶娘闹起来。二婶娘说,我没有掰队上的玉米。二秃子问,你没有掰,背篼里的玉米是哪来的?二婶娘说,我不晓得。二秃子说,你不晓得?玉米在你背篼里,你说不晓得,莫非这两包玉米是假的?掰了玉米藏在背篼里,还说不晓得。二秃子把包玉米拿在手,叫围上来的几个女人看。二婶娘说,我真的不晓得,我没有掰玉米。在这个时候,二爸不好为自己家里人说话,只是在心里骂,这个瓜婆娘,二秃子说得对,没有掰玉米,玉米又是哪来的?莫非玉米包包还会自己跑到背篼里?这不是黄泥巴落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我看你瓜婆娘咋说得清?二秃子再次问二爸,队长,到底咋个办?二爸说,站板凳。

那一天,悬在半空中的太阳大得很,把地晒得火飘飘,地上的石头都是烫手的。队上的晒坝,是三合土的,光溜溜没有一棵树,晒得二婶娘身上的那个汗啊雨水样,连裤裆都打湿了。站在高板凳上的二婶娘憋着一肚子的气,开始她还大声喊,我没有偷玉米,我没有偷玉米!后来连喊的力气也没有了,人就倒在了地上。二爸把她弄回时,她缓过气来就打二爸,嘴里还是喊,我没有偷玉米,我没有偷玉米!

二婶娘回到了家里,盘腿坐在方桌上,手指作兰花状。嘴里说,我是观音菩萨,来看看这里是哪个在偷玉米。

二婶娘疯了。

二婶娘疯了后,生活上还是晓得料理的,该做啥就做啥,就是天天打二爸,撵起撵起打,摸到啥子东西就朝二爸身上砸。扁担、木棒、撮箕、扫把,二爸都挨过。那种打是当真地打,打得二爸满田坝跑。二婶娘还不准二爸吃饭,二爸一端碗,她就给抢了。晚上二爸去睡觉,几脚把他蹬下床,弄得二爸龟孙样。有时二爸被打得鬼火冒,就想收拾二婶娘,二婶娘根本就不怕,拿起菜刀砍二爸。有一次,竟把二爸的背砍烂了。从那以后,二爸就怕二婶娘了。

二婶娘不但打二爸,还要打二秃子。她把该做的事做完后,就跑到二秃子的家门口,指着二秃子家里骂,骂二秃子断子绝孙,二辈子还要打光棍。二秃子被骂得起了火,就想打二婶娘。二婶娘她不怕,就是要你二秃子出来打,只要你敢打,她就要找你拼老命。二秃子心里晓得,二婶娘疯了有他的责任;他还晓得,疯子打了人是不负责的。二秃子再也不敢看田坝了,二婶娘只要一看见他,就要撵起骂,还要捡起地上的石头撵起打。二秃子一见二婶娘,心里就害怕,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二婶娘还跑到公社去找书记,公社书记在食堂里吃饭,她一去就抱书记的腿杆。她对书记说,我没有偷玉米。还把书记的碗抢了。书记知道她是疯子,叫武装部的人把她送回去。第二天她又去,找不到书记,就找武装部,武装部的人说要把她关起来,她不怕,坐在地上闹。后来她又去,人人躲着她,她找不到人,久而久之就不去了。

二婶娘就认准了二爸和二秃子,其他的人她不打也不骂,见了人还要打招呼。我们去看二婶娘,二婶娘就跟好人样,见我们去了,不哭也不闹,笑嘻嘻地给我们煮红苕土豆吃,还从米坛子里摸出两个鸡蛋来洗干净放进土豆里,煮熟后给我和妹妹一人一个,不再叫我们藏着吃。她给我和妹妹说,我没有偷队上的玉米,自家田里是有的,你和你妹妹来了,我就去掰几包烧给你们吃。我听了二婶娘的话,眼泪就出来了。我说,二婶娘,你是好人,你不是坏人,你没有偷玉米,是二秃子瞎说的,或者就是有人故意整你的。二婶娘听了我的话,哇地一声哭起来,哭得好伤心。

在我爸的帮助下,把二婶娘送进了精神病医院。经过几个月的治疗,二婶娘的病明显好多了。一回到家里,开始还可以,不久又犯了。经过两三次医院的进出,二爸放弃了对二婶娘的治疗,二爸医不起。医生说,病人得的是间接性精神分裂症,时好时坏,是受了严重刺激引起的,这样的病是医不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吃镇静药,吃了药就让她睡觉。二婶娘开始还是要吃的,后来就不吃了,说二爸给她吃的是毒药,把她毒死就伸展了。我去了后就哄她吃。我说,二婶娘,药还是要吃的,吃了药你的病就好了。她说,你哄我,我没有病,为啥要给我药吃?我没法,不可能掰开二婶娘的嘴,把药给她喂进去。我走后,二婶娘就把药丢了。

时间长了,二婶娘对二爸少了些打骂。二婶娘没有发病时,二爸对二婶娘很好,百依百顺,把饭端在她的手,她一有伤风感冒就往医院跑。她发了病就让她,随便她咋个闹。二婶娘经常坐在家里或站在院子里,嘴巴里叽里咕噜,总说有人在整她。她骂二秃子,骂二爸,骂他们心子把把是黑的。

我18岁的那一年,参加工作了,在省外。在我要走的时候,我又去看了二婶娘。二婶娘那天脑壳还正常,知道我要走了,给我煮了四个荷包蛋,还给我煮了十个白水蛋,叫我带着路上吃。还从包包里摸出两元钱,拉住我的手说,二娃子,你走了后,要抽时间回来看看我。我说,二婶娘,我晓得。

在单位里,我常常想念二婶娘,不知道她的病好了些没有,也不知道二爸又挨她的打没有。我写信回去问妹妹,妹妹来信说,二婶娘的病还是老样子,还是要打二爸。现在还要到处跑,特别爱朝庙子跑,一有钱,就到庙子里,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纸钱一背篼一背篼地买,菜油一瓶一瓶地拿。没有钱,卖了家里的口粮也要去,家里穷得叮当响,却把庙子里的和尚喂肥了。有时不回家,害得二爸到处找。看了妹妹的信,我的眼泪是忍都忍不住。

二婶娘去庙子里的目的是要菩萨给她作证。她在菩萨面前说,她没有偷队上的玉米。

一年后,我回家探亲,去看了二爸和二婶娘。二爸那样子明显地老了,很憔悴,一天到晚喝闷酒,喝那种甘蔗烤出来的甘蔗酒。没有菜,从包包里摸出几颗瓜子就是他的下酒菜。我知道,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二婶娘的病造成的。二爸哭着对我说,二娃子啊!不晓得我上辈子造了啥子孽,欠了你二婶娘啥子债,这辈子叫我还,怕是我死了也还不清噢!见二爸的样子,我也流出了眼泪,从包里摸出十元钱递在他手里。我说,二爸你不要怄,事情到了这地步,怄也怄不出办法来,日子只有慢慢耐。

隔了几年回去后,二婶娘的病好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奇迹。我还听说二秃子死了,是在镇上跟别人打架时被人在腰杆上杀了一刀。二爸喊了两个队上的人把他弄到医院里。二秃子晓得他活不成了,对我二爸说,队长啊,我对不起你,当初我想跟你女子耍朋友,二婶娘不同意,我就记恨在心。那一次,是我悄悄把玉米放进二婶娘背篼里的,整了二婶娘的冤枉,把二婶娘气疯了,田里那些丢了的玉米也是我偷的。我不是人啊,我该死。二爸一听,恨不得打死二秃子,看到二秃子不打都要死了的样子,也就算了。他问二秃子,你咋不早说?你这个该死的东西。二秃子说,看到二婶娘疯了,我不敢说。我晓得我要死了,再不说,我就更不是人了,阎王老爷也不会饶了我。

二爸把这事给二婶娘说,二婶娘鼓起眼睛看二爸,她不信,还要打。跟二爸一起去医院的那两个人也对二婶娘说,二婶娘,队长说的是真的,我们亲耳听到的,是他整你的冤枉,是他那天在后面,把玉米悄悄放进你背篼里面的。二婶娘听了,问那两人,他真是这么说?两人说,是真的,是在他快要死的时候说出来的。二婶娘听了后,哇地一声哭起来,骂一声,该死的二秃子,你把老娘害惨了!从那以后,二婶娘的病渐渐就好了。

二婶娘好了后,对二爸很好,在有些时候还怕二爸。包产到户后,日子一天天好过了,两口子过得亲亲热热。可是二爸的身体出了毛病,得的是肝癌,这都是在二婶娘生病期间种的祸。二爸去世后,二婶娘哭了几天几夜。她说,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二爸。

二爸去世不久,萍儿和她男人回了一趟家,见到眼前的情景,要把二婶娘接起走。二婶娘说,我不走,我要守着你爸爸。她不走,萍儿也没法,每年给她寄些钱,也算尽心了。

后来我一回家,就要去看二婶娘,二婶娘看到我,就像看到儿一样,给我煮好吃的。我不要,我说,就给我煮红苕土豆白水蛋。其实,我最想吃的还是柴灶里烧嫩玉米,我不敢说,让那段悲伤的故事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

作者简介:
张甫义,男,生于四川省绵竹拱星,现居德阳。当过木匠,泥巴匠,打过工,卖过猪肉照过相。长期生活在底层,苦闷之时以余时余力爱好文学,然数十年无作品问世,但始终坚持一个信念,挖井挖够了深度,就一定会出水。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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