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亲人近一点

2013-04-29 17:30邱贵平
北京文学 2013年9期
关键词:黑玫瑰场长香草

陆肆年毕业于林校,他分配到可坑林场做的第一件大事,是把场长女儿香草勾到手。场长有三个孩子,全是女的,香草是幺女,又是林场场花,最被场长疼爱。

可坑林场距县城60多里,并不远,以当时的交通条件,却显得路漫漫其修远兮,在陆肆年看来,比600里还远。

当时的交通条件是,可坑林场不通班车,班车只通到20里外的镇上,搭不上便车,这20里就得步行。不通班车的地方,便车自然少得可怜,侥幸碰上一辆装运木材的便车,驾驶室十有八九挤满了人。

陆肆年接到分配通知,迟迟不去报到,成天顶着一颗长发飘飘的脑袋,光着肌肉鼓鼓的膀子,穿着一条裤管宽似水袖的喇叭裤,和一群狐朋狗友勾肩搭背,横行霸道在狭窄的街道上,或引颈长啸,或对着漂亮女孩吹口哨。

时值改革开放后第一次严打结束,陆家百米外某家庭的一员,就被从重从快严打了。这个社会男青年被严打之前,德性和陆肆年差不多,只不过和他一起勾肩搭背的,还有被喇叭裤包裹得屁股几欲爆炸的社会女青年。

陆父怕陆肆年被第二次严打,天天逼他去报到,陆肆年死活不去。有一天,陆肆年烦了,陆父怒了。当时一家人正在吃饭,陆肆年啪地放下筷子,你就是用枪毙了我,用刀杀了我,用棍敲死我,我也不去乡下!有本事,你把我弄到山坊林场,或者把我留在城里,哪怕扫地都行。

陆父砰地把碗反扣在桌面,吹胡子瞪眼道,老子一个工人大老粗,没这个本事,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这样发展下去,弄不好老子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陆肆年说,既然你没这个本事,就不要管我的事,我有我的打算,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我将来还要好好孝顺你呢。

你要是真孝顺,明天就给老子去报到。

我什么都可以孝顺,就是这个没法孝顺。

既然这样,今天老子就和你作一个了断。陆父说着,操起挑水的扁担,指着陆肆年,老子今天用扁担打死你,省得你被严打,到时还要花老子一毛子弹钱。

陆肆年临危不惧,胸脯一挺,陆家发,有种你就打死我,怕死不是你儿子。

陆父霹雳一声震天吼,那好,老子今天成全你。说罢,扁担挟雷霆之势,向陆肆年腰部横扫过去,噗地一声闷响,陆肆年应声倒地。

陆父还要补上一扁担,陆母一声哀号,扑到儿子身上,陆家发,你这个挨千刀的,你真下得了手啊,他是你儿子,不是你仇人,你要打死他,先把我打死!

两个姐妹前仆后继也扑了上去,护成一团,哭喊声响彻云霄。

陆家发仰天长叹,孽种啊孽种!扔下扁担,甩门而去……

这一扁担还是打出了效果,没过几天,陆肆年撑着受了伤的腰,报到去了。

那以后,儿子没有和父亲说过一句话,父亲也没有和儿子说过一句话,哪怕死别之际。

当地丧葬风俗,死者咽气时要立即擦洗身体换上寿衣,寿衣穿到死者身上之前,必须先在亲人身上穿一穿,以沾上亲人的体温,俗称暖衣,这样死者到了阴间不会感到冷。

这里的亲人,指的是子女,有儿子的由儿子暖衣,有多个儿子的由长子暖衣,没有儿子的,由女儿暖衣。子女在给父母穿寿衣的时候,要不断嘱咐,否则死者带不走亲人的体温。

陆家长子远在外地,一时赶不回来,暖衣的任务义不容辞落到陆肆年身上。

陆肆年给父亲穿寿衣的时候,应当反复这样说:陆家发,我是你儿子陆肆年,你穿上我暖过的寿衣,放心走吧,到了那边很暖和的,你要保佑一家老小身体健康平安无事。

陆肆年居然一言不发,没办法,只好由母亲传话:陆家发,你儿子陆肆年给你穿寿衣呢,穿到你身上的,是儿子暖过的寿衣,你放心走吧,到了那边很暖和的,你要保佑一家老小身体健康平安无事升官发财。

陆母很是期望子女升官发财,五个子女当中,她最喜欢也最看好陆肆年,在传话的时候,加上升官发财四个字,这四个字是专门针对陆肆年的。实际上,这时候陆肆年已经升官发财,陆母的意思,是希望他升更大的官发更大的财。

陆父似乎强烈不满,身体僵硬像块钢板,折腾了半天,才给他穿好寿衣。按理说,时值初秋,气候宜人,陆父刚咽气,又用热水擦洗过,尸体不至于如此僵硬。陆父死后,多次托梦给两个女儿,一说他在那边很冷,经常冷得发抖;二说陆肆年违背他不准大操大办丧事的遗言,大肆收敛钱财,他很不安心,要求她们监督好弟弟,早日金盆洗手,否则没有好下场。

陆家发一根筋牛到底,到了地下也不愿和老婆儿子和解,连梦都不托给他们。

腰部隐隐作痛的陆肆年,高昂着头颅,磨磨叽叽来到可坑林场。

高昂着头颅的陆肆年,眼睛长到额头上,眼里只有飞鸟和星空,对谁都爱理不理。业余时间,要么抱着一把吉他弹得如泣如诉,要么捧着一本名著读得云里雾里,要么打一场篮球秀一秀三分球。陆肆年读的文学名著,全是外国的,作者名字和书名稀奇古怪,什么詹姆斯·乔伊斯呀,什么《尤利西斯》呀,什么《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啊,什么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呀,什么《卡拉马佐夫兄弟》呀,什么普鲁斯特呀,什么《追忆似水年华》呀,什么马尔克斯呀,什么《百年孤独》呀……

对周香草来说,别说看,一听名字都晕,越晕越佩服陆肆年。

陆肆年球技一般,但三分球命中率很高。

要是别人高昂着头把眼睛长到额头上,群众一定不尿他,对他翻白眼吐口水。但陆肆年是可坑林场有史以来第一个知识分子,而且是高级知识分子,群众认为他有资格神气,知识分子不神气,那还叫知识分子吗?当群众经过陆肆年身边或者陆肆年经过群众身边时,群众总是崇敬而又理解地望着陆肆年。

陆肆年虽然不主动接近群众,甚至不正眼看群众,心里还是装着群众的。好比面对美女目不斜视的伪君子,心里其实早已塌方。群众家里遇到红白喜事,请他写个对联什么的,有求必应,分文不收,烟不抽人家一包,酒不喝人家一杯。

陆肆年本来就帅,头又那么昂,眼又那么高,帅得更上一层楼,写毛笔字的时候,简直帅得没有章程。

陆肆年如此多娇,引林场姑娘竞折腰。

被陆肆年帅气和才气深深折服的香草,忍不住在父亲面前打抱不平,爸爸,你也太官僚了,小陆那么有才气,你却安排他在工会,这不是浪费人才嘛。

把他安排在工会当干事,并不屈才呀,抄抄写写的,正合适。我很重视他啊,一来分给他一间宿舍,场里有些工人,干了十几年,一间厨房没分到。

办公室抄抄写写的事情更多,把他安排在办公室不是更合适吗?你看现在那个办公室主任,连张证明也开不清楚,字写得像鸡爪,开张介绍信,吭哧吭哧写半天,我都替他着急。我看让小陆当办公室主任,那才是好钢用在刀刃上。

场长笑了,小陆又不是我女婿,我凭什么让他当办公室主任?

爸爸,你说什么呀,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香草跺着脚,牵一发而动全身,胸前风雷激荡,一张脸红似杜鹃。

香草说完,躲到自己房间,对着陆肆年宿舍的方向,相思成灾。

没过多久,陆肆年便把香草勾到手。这么说不准确,其实是香草主动让陆肆年把她勾到手。

那天傍晚,陆肆年正在报纸上笔走龙蛇,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陆肆年边写边念,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这时,响起敲门声,陆肆年打开门,愣了,香草拿着一封信,怒放在门口。

陆肆年呼吸一下粗糙起来,心跳一下加快起来,脸皮一下灼热起来,握着毛笔的右手颤抖起来,眼睛从额头复位到眼眶,你,噢,不,场长千金,你找我有事吗?

香草扬了扬手中的信,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左写一封信给我右写一封信给我,讨厌死了,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你能不能帮我写封回信,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陆肆年手忙脚乱把香草让进宿舍,眼睛无处安放。

这是香草第一次光临陆肆年宿舍,只见墙壁上贴满写着书法的报纸,这还不够,中间还交叉拉了两根铁丝,挂满写着书法的报纸,桌子上、椅子上、箱子上、床铺上,乃至地上,随地大小便似的散落着一摞一摞的书,每本书里头,至少夹着五张以上字条。

哇,陆干事,你的书真多,能不能借我几本看看。哇,你的字写得真漂亮,能不能给我写几幅。

在香草声声香艳的惊叹中,陆肆年迅速看完那封情书。陆肆年怒发冲冠猛拍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这么差的文笔,这么丑的字,也敢给你写信,不自量力,不,实在是不知羞耻,恕我直言,这简直是对你的污辱。

香草媚眼迷离望着陆肆年,陆干事,那,那这事就全权交给你处理了,我相信只要你一动笔,这家伙一定会从此死心的。

陆肆年一拍胸脯,你放心,我不仅让他死心,我还要让他死肝、死肠、死肾、死胃、死肺,五脏六腑统统死啦死啦的。

香草笑得花粉飞扬,陆干事,没想到你这么幽默,真是笑死我了。

陆肆年没给那家伙写信,却给香草写了封信,一举俘虏了随时准备被俘虏的香草。

趁热打铁的陆肆年,很快将香草这把白灿灿的生米煮成香喷喷的熟饭。饭饱之后,陆肆年突然对父亲不那么咬牙切齿地仇恨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如果不是父亲那一扁担,他是不会来可坑林场的;他不来可坑林场,就不可能和香草相遇相爱。

陆肆年先斩后奏的做法,令未来的岳父十分恼火。本来,场长既不支持也不反对他们恋爱,但陆肆年这么快把他宝贝女儿肚子搞大,让他很没面子,认为陆肆年是在要挟他。堂堂场长女儿的肚子,结婚之前岂是可以随便让人搞大的?

场长平时很少去工会办公室,香草肚子露出破绽后,一天上午,突然大驾光临,面无表情对陆肆年说,陆干事,今天晚上,我请你吃个饭。说罢,不待陆肆年表态,背着手扬长而去。

陆肆年有胆量把场长女儿肚子搞大,却没胆量去场长家吃饭。在香草再三鼓励鞭策下,到小卖部买了两瓶最好的酒、两条最好的烟,沉甸甸拎在手里,跟在香草身后,勾着头,垂着手,抱着负荆请罪的心理,来到场长家。

场长倒是热情,陆干事,你别紧张,今天晚上请你来,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想和你好好喝几杯,像个爷们儿那样喝几杯。

香草撇了撇嘴,爸,你别陆干事陆干事的,多见外啊,叫他小陆多亲切。

场长瞄了女儿肚子一眼,转眼紧盯着陆肆年,陆干事啊干事啊,叫小陆岂不贬低了你,是吧,陆干事?

陆肆年紧张得直出虚汗。

陆肆年紧张得直出虚汗,不是因为把香草肚子搞大而害怕,也不是因为害怕场长秋后算账,而是害怕喝酒。

场长号称林业系统第一喝,喝遍千山万水无人能敌。陆肆年的酒量,顶多一瓶啤酒,场长喝的可是白酒。也许紧张过度,也许想借酒壮胆,落座后,陆肆年二话不说,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那是盛啤酒的杯子,足足二两,二两50度白酒下肚,陆肆年一张脸酱过似的。

二两50度白酒下肚,陆肆年胆子果然大了起来,抓起酒瓶,先给场长斟满,再给自己斟满,端起酒杯,场……场长,我……我敬您一杯,先喝为敬。仰脖喝光,重重坐下,脸上仿佛涂了一层防锈漆,怔怔望着场长,目光都是红的。

陆肆年已经动不了了。

场长抓起酒杯,分别给两个杯子倒满,端起一杯,来,陆干事,有种再喝一杯。

陆肆年舌头打花结,喝,喝就喝,今天晚上我豁出去了。

场长老婆急了,老头子,不能再喝了,再喝下去会出事的。

香草更急,爸,小陆酒量有限,他今晚已经超常发挥了。

场长冷笑,没有酒量有胆量啊,年轻人,我告诉你,喝不了酒,做不了我女婿。

陆肆年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全身弹簧般颤抖着,手中酒杯晃来晃去,场长,您放心,我喝就是,士为知己者死,只要能当上您的女婿,我喝死也甘愿。

第三杯酒下肚,陆肆年死猪般趴在桌子上……

按理,成为场长的乘龙快婿,陆肆年眼睛该长到头顶了,但是他没有,眼睛反而往鼻梁下面抻。

香草对陆肆年说,看来你结婚前的神气,全是装出来的。陆肆年说,我不装,你哪里看得上我。香草假装生气,捏拳捶他,原来你早有打算。陆肆年嘿嘿直笑,不说话。香草又说,你怎么知道我会看上你?陆肆年说,这涉及心理学、生理学,还有社会学,很复杂,一言难尽。香草说,我突然觉得你挺复杂的。陆肆年说,人本来就复杂嘛,哪个人不复杂?香草说,做人还是简单一点好。

结婚第三年,陆肆年当上林场办公室主任。

当上办公室主任没多久,陆肆年几乎变了个人。

首先,陆肆年酒量突飞猛进。陆肆年酒量虽然突飞猛进,却基本上每喝必醉,这跟他酒量没多大关系,而是跟他酒风有关系。陆肆年酒量不好,酒风却好得像劳模的工作作风。

办公室主任虽然不是什么大领导,但在以岳父为首的可坑林场领导班子里,陆肆年一人之下千人之上,除了场长,谁都听他的。领导喝酒,一般只跟级别高于自己的领导来真的,跟级别低于自己的领导,基本来假的。给面子的,喝一口点到为止,或以茶或以饮料或以矿泉水代酒;不给面子的,一口不喝。

陆肆年不一样,一上桌就轰隆隆打通关,喝酒面前人人平等,哪怕司机办事员,一律动真格的。一圈下来,如果没有把别人敬醉,接下来必然被别人敬醉,反正陆肆年是来者不拒。这么一来,往往菜未上五味酒未过三巡,陆肆年便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做事先做人,做人先喝酒,这是可坑林场干部员工的口头禅。陆肆年优良的酒风,不仅赢得了以岳父为首的整个可坑林场领导班子的赏识,也赢得了可坑林场上千号工人大老粗的尊重。伐木工人,只有酒量高下之别,没有喝酒不喝酒之分。陆肆年虽然没有和所有工人喝过酒,但与他喝过酒的工人,少说也有一个加强连。陆肆年这种不耻下喝的精神,为他打下混凝土般深厚牢固的群众基础。碰到搞不定的人事纠纷,只要他出面轰轰烈烈喝一场,便化腐朽为神奇,化干戈为玉帛。

当年场长嘴里的陆干事,是贬义词。正式成为女婿后,场长本打算改口叫他小陆的,见他如此能喝能干,便一直叫他陆干事。当然,这以后他嘴里的陆干事,是褒义词。

陆肆年独一无二的酒风,一直保持到他戒酒为止,不过,这已经是20年后的事了。

陆肆年本来可以早一点戒酒的,如果他早一点戒酒,也不至于那么年轻就把命搭上。

陆肆年的第二个变化是,对书法和读书的兴趣日渐淡薄。陆肆年发奋练习书法和攻读文学名著,不是想成为书法家,也不是想成为作家,而是为了排遣寂寞,不想却意外钓到了香草。美人已然到手,仕途一片光明,寂寞离他远去,他已经静不下心来练习书法和攻读文学名著了。

陆肆年对篮球的兴趣却与日俱增。前面说过,陆肆年篮球打得并不好,但三分球很准,命中率百分之六十以上。陆肆年投三分球的姿势,比他挥毫泼墨的姿势还优雅。陆肆年的三分球总是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

陆干事成为陆主任的第三年夏天,一个酷热的傍晚,可坑林场和山坊林场友谊赛,两队拼抢激烈,分数咬得很紧,终场前一分钟,对方以两分微弱优势领先。关键时候,陆肆年表现神勇,投中一个三分球,反败为胜。

虽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拿了第一总是高兴。在接下来的晚餐上,陆肆年喝了大量冰镇啤酒,一直喝到晚上九点多钟,大多数人喝趴下了,陆肆年却奇迹般屹立不倒。

半夜,陆肆年突然胃痛,胃里面好像有一对小人儿握着大刀长矛殊死搏斗,痛得他哭爹叫娘,香草分娩的时候也没有他哭叫得厉害。

陆肆年被连夜送到医院抢救,医生检查过后连连摇头,这是个脾气古怪又负责任的老医生,骂儿子一样骂了陆肆年一通:你真是个操蛋,剧烈运动之后暴饮暴食冷饮,稍有不慎就会造成胃破裂大出血,还大学生,这点常识都不懂,白念了那么多书……

陆肆年的胃不是破裂,而是爆炸,血流成河,根本没办法修补,只能将炸得四分五裂的胃切除,仅剩下一个胃柄。

顺便说一句,在儿子九死一生的情况下,父亲没有安慰儿子一句。当然,儿子也没有叫一声爸,尽管他从父亲脸上和眼里读出了焦急和关切。

没了胃的陆肆年,饭量一直徘徊在一两左右,酒量却突飞猛进,啤酒基本不醉,葡萄酒从来不醉,白酒难得一醉。但是他那种喝法,第一个喝趴下的仍然是他。

胃切除之前,陆肆年虽然每次喝趴在桌上,散席之际总能准时醒来,偶尔没醒,叫几声也醒了,且十有八九能自行回到家里。

由此可见,陆肆年喝酒虽然痛快,还是有所保留的。或者,喝到一定程度,身体便自动启动保护程序,趴在桌上佯醉。就像杀毒软件,一碰到病毒便自动阻止。依陆肆年的酒风,是不会保留的,他体内很可能有这么一套自动程序。

陆肆年每次喝完酒回家,都要和香草亲热一番,战斗力比平时提高好几倍,换了一个人似的。如果以围棋段位来衡量陆肆年的床上功夫,酒前他顶多四段,酒后可达八段。

有鉴于此,香草十分喜欢陆肆年喝醉。

胃切除之后,陆肆年身体里那套自动程序似乎失效了,十有七八被人扶着或者抬着回家,一躺到床上便死猪般睡去,有时还把小便撒到床上。偶尔自己走回家里,做的第一件事,不是上卫生间,也不是上床,而是把尿撒到茶几上那个椭圆形果盘里。如果果盘不在,便大喊大叫翻箱倒柜乱找。就像狗找不到电线杆和树干憋死不撒尿一样,找不到果盘的陆肆年同样憋死不尿。为了防止他大喊大叫翻箱倒柜和憋死,香草买了几打果盘以备不时之需。

陆肆年的那个工具,只剩下尿尿一种功能,莫说下棋,连棋子都举不起来。

香草从此强烈反对陆肆年喝酒,陆肆年一不回家吃饭,她就跟踪追击,发现陆肆年在喝酒,便苦苦哀求他别喝,就像可怜兮兮的孩子,苦苦哀求暴父不要殴打弱母一样。

这时候的香草,反对陆肆年喝酒还停留在口头上。

有一天,香草居然跟踪到县城,在一家饭店找到喝得热火朝天的陆肆年。苦苦哀求无效后,香草默默坐在一旁,左一把流泪右一把鼻涕,搞得饮者酒兴全无。

陆肆年很恼火,把香草拉出酒店,你给我个面子好不好?你怎么会这样,变得我都认不出你了。

香草用力甩开他的手,你也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你再这样喝下去,就不是男人而是太监了。

陆肆年眼珠瞪得卵大,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香草抓住他的手,老公,别喝了,回家吧。

陆肆年抬头望了一眼湛蓝的天空,低头想了想,没说什么,半推半就跟香草坐班车回家去了。

这时候,班车直通林场,交通方便多了。

在喝酒成风的林场,老婆反对老公喝酒,比儿女反对专制家长反对他们自由恋爱还困难。

香草反对陆肆年喝酒,首先遭到父亲反对。场长说,男人不喝酒,还算什么男人?会喝酒的男人不一定当得了官,当了官的男人一定要会喝酒,不然这个官当不长久。

香草说,他已经把自己喝得不是男人了,再这样喝下去,官当得再大,对我也没有什么意义。

场长不高兴了,狠狠瞪了一眼女儿,你说什么屁话!夫贵妻荣,没见过你这么说老公的,一点不像我女儿。

场长说完,点上一棵烟,气呼呼走出屋子,去办公室看报纸。场长文化程度不高,却喜欢看个报纸,尤其爱看《参考消息》。

母亲连忙安慰女儿,男人嘛,要么好酒要么好色,好酒又好色的男人遍地都是,好色不好酒的男人不多,好酒不好色的男人少见。你爸和小陆都是好酒不好色的男人,好歹他们喝酒还喝出个场长主任来,其他喝酒的货色,除了吹牛骂娘打老婆孩子,屁本事没有,妈知足了,你也知足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说就对牛弹琴了,香草把脚一跺,甩门而去。

香草家和父母家相隔两幢平房,林场只有办公楼一座三层楼房,其余皆为平房。香草三步并作两步回到家里,儿子同同一个人在看电视,陆肆年不见人影。

一定喝酒去了。香草越想越气,挨家挨户找陆肆年,找了几家,听到前面单身宿舍猜拳的声音,走近一看,光着膀子的陆肆年他们正喝得气势磅礴。

这回香草没有苦苦哀求,也没有坐在一旁默默淌泪流涕。不在沉默中死就在沉默中爆发,香草终于爆发了,二话不说,铁青着脸,冲进屋子哗地把桌子掀了,杯杯瓶瓶碎了一地。

单身汉们见是主任夫人,不敢怒也不敢言。陆肆年短暂惊愕之后恢复镇静,不怒也不言,冷冷望着香草,那目光冷得令人发指。

香草掀桌子,凭的是一时意气,桌子掀了,气也泄了,哪敢接陆肆年的目光,勾着头,灰溜溜而去。

此后,无论香草多么温柔,陆肆年始终不冷不热,睡觉时背基本对着她。

香草反对无效,陆肆年酒照喝。

可坑林场的林子越砍越稀,陆肆年和香草的话越来越少,官却越当越大。陆肆年在可坑林场当了三年办公室主任和五年副场长之后,调到山坊林场当场长。

陆肆年能够当上山坊林场场长,离不开岳父的大力扶持。岳父眼看自己要退休,动用他的全部资源,竭尽全力推了他一把。这一把推,好似用到刀刃的好钢,快刀斩乱麻般斩断其仕途上的第一丛荆棘,也是最为险恶的一丛荆棘。岳父为什么不扶持陆肆年当可坑林场场长?不是举贤避亲,而是意识到作为集体单位且资源枯竭的可坑林场,气数已尽来日不长,而山坊林场背靠国家这棵参天大树,即使树砍光了,也不愁饭碗和油水。

山坊林场是县里唯一的国营林场,也是地区最大的国营林场,地区林业局直管。若干年后,其他林场纷纷倒闭发不出工资,山坊林场依然旱涝保收。

当年刚毕业的陆肆年,不愿去可坑林场却想去山坊林场,倒不是嫌弃可坑林场是集体林场,羡慕山坊林场是国营林场,那时集体和国营单位没什么区别,他看中的,是山坊林场交通方便,离城里近。没想到若干年之后,居然当上了山坊林场场长。

当上场长的陆肆年,继续在酒桌上与群众打成一片,谁家里有困难,必亲自上门排忧解难,和他们喝上一口。尤为难得的是,每次出远差回来,他都会给身边的人带些礼物。只要是林场职工,无论谁家父母去世,陆肆年必亲自上门慰问,敬献花圈,三鞠躬。

司机母亲去世的时候,陆肆年竟然为她守了一夜灵。司机是个大孝子,从小死了父亲,对母亲言听计从。此举把他感动的,陆肆年去世时,一连为他守了三夜灵。

司机在陆肆年的灵位前如泣如诉,陆场长,您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领导,您说开车踩刹车费鞋子,每年都要给我买一双鞋子。如果有来生,下辈子我还要做您的司机……

陆肆年也是个孝子,只不过他的孝敬不体现在言语上,而是体现在行动上,逢年过节之际,送给家里的鸡鸭鱼肉两个冰箱都装不下。

儿子当场长之前,家里有一台小容量单门冰箱,没啥东西可装;儿子当上场长之后,陆母买了一台双门大容量冰箱,东西还是装不下。

父母心老是想不到一块儿,力老是用不到一处,家里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氛。成家后的陆家子女,平时不太乐意回家。陆家有三男两女五个孩子,陆肆年排行老三,大儿子陆零年和小儿子陆捌年大学毕业后落户外地,回家不方便,刚结婚那几年,每年回家过年,后来隔几年才回家过一次年。陆零年和陆捌年混得不怎么样,隔几年才回家过一次年,不是他们不孝顺,也不是路远,而是为了省钱。

就地成家大女儿陆贰年和小女儿陆陆年,原本比较喜欢回家。陆肆年当上场长后,她们就不太爱回家了,倒不是妒嫉他,得道的陆肆年虽不至于让陆家鸡犬升天,她们多少还是得了些好处的。主要是陆母越来越抠门,抠门到病态的地步。陆肆年送给家里的东西,干货统统被她锁在橱子里,鲜货统统被她塞在冰箱里,冰箱没法上锁,就把冰箱从厨房转移到小房间,把小房间门锁上。

陆母一再表示,她这么做,不是为了防范女儿,而是为了防范香草。陆肆年调到山坊林场当年,香草调县林委车队油库看油。陆母对香草这个漂亮媳妇,很有成见,最大的成见,是中看不中用。香草从小娇生惯养,连个饭都不会做。这对做了十几年炊事员的陆母而言,是莫大的耻辱。

在可坑林场那些年,香草除了煮面条,没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菜,那面条煮得连猪都觉得难吃。父母家近在咫尺,食堂伙食又不错,陆肆年一周十四餐(早餐不计)至少六餐在外头吃,香草根本用不着做饭。

当上场长的陆肆年,基本吃住在场里,进城基本吃饭店,香草和同同在婆婆家吃。

刚进城那几年,住房尚未市场化,无房可买,陆肆年在林委弄了一室一厅一卫一厨的小套房。林委离婆婆家有三里来路,香草宁愿冒着婆婆雪白的白眼,骑着自行车载着同同,风雨无阻去婆家吃饭,也不愿自己做饭。

在婆家吃饭,饭不用做一顿,碗不用洗一个,吃完饭碗一扔嘴一抹走人,爽得很。吃饭的时候,香草从不早到,总是在饭前五分钟抵达。

香草不做饭不洗碗也就罢了,至少应当在婆婆面前谦卑低调一些,她却吃得面不改色心不跳,有时还挑三拣四,好像婆婆做饭给她和儿子吃是应该的,岂止应该,简直活该!

香草挑三拣四,并不体现在语言上,而是体现在行动上。如果哪碗菜不合胃口,筷子便在碗里扒来扒去,把婆婆的脸都扒绿了。

香草之所以吃得这么骄横跋扈,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和儿子并没有白吃,不仅没有白吃,而且吃亏了。

陆肆年不仅每月给娘儿俩交生活费,每周还至少买一次鱼肉回来,那鱼肉多得可以吃上大半个礼拜,母亲基本上不用买荤菜。逢年过节,买回的大鱼大肉更多。

香草认为,她和同同在婆婆家吃饭,婆婆稳赚不赔,应该谦卑低调的不是她,而是婆婆。婆婆做给她吃做给她喝,是她的义务,即便饭后给她端上一杯茶,也不为过。可是,婆婆动不动给她那么难看的脸色,哼,岂有此理!

更加岂有此理的是,香草不过偶尔从橱子和冰箱里拿点东西送给亲朋好友,婆婆居然防贼似的防着她,把橱子和冰箱锁起来,还到陆肆年面前恶人先告状。告她好吃懒做也就罢了,居然告她偷东西,那东西本来就是她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还不是婆媳主要矛盾,主要矛盾是两床棉被引起的。

陆家培养了陆零年、陆肆年、陆捌年三个大学生和陆贰年、陆陆年两个高中生,生活之艰难,白痴也能想象。陆肆年结婚的时候,陆母为了省钱,给儿子儿媳准备喜被时,被面是崭新的,棉被却是以旧翻新的。她悄悄这么干也就得了,神不知鬼不觉,问题是有一次,她在忆苦思甜的时候,不小心把这事透露出来,而且当作香草的面透露出来,香草那个愤怒,当场和她吵了起来,从此耿耿于怀。

香草觉得,婆婆这么做,不是做法有问题,而是人品有问题,难怪她生同同的时候,差点难产,痛得她不想活了,肯定和被子有关。

无论出发点如何,婆婆在被子这事上理亏,婆婆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示过歉意。可香草得理不让人,动不动拿被子说事,在婆婆面前说也就罢了,逢人便说,搞得婆婆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来,连亲家母对她都有意见,老死不相往来。

于是,婆婆也对香草耿耿于怀了。

陆贰年和陆陆年对母亲封锁橱子和冰箱的做法,同样耿耿于怀;尽管母亲一再表示,这么做不是为了防范女儿,而是为了防范媳妇。陆贰年和陆陆年认为,既然你为了防范香草,那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人一把钥匙?就是不给我们钥匙,也可以把东西送一些给我们,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陆母倒也不是不送,问题是她总要等到东西发霉变质时才送。陆贰年还好,涵养好些,东西拎到家里才扔掉;陆陆年性子急,当场就扔了。

这么一来,母女关系也紧张了。

母女关系紧张归紧张,对付起香草来,还是同仇敌忾的。香草的好吃懒做以及散布母亲旧棉翻新被的言论,引起两个姑姑的反感。

香草的懒做,不仅体现在做饭上,还体现在做家务上,看看她家卫生间,就知道她懒做到何种地步。

香草家的卫生间,很黄很恶心,瓷砖和马桶上的黄垢,厚如老妓女脸上的粉垢。拉屎本来是件恶心的事情,在香草家卫生间拉屎,你会恶心得拉不出屎来。

香草不仅好吃,还好睡好玩,她的业余时间,除了睡觉便是打麻将,如果还有剩余时间,全花在电视上。

父母关系不和,父子关系不和,母女关系不和,婆媳关系不和,姑嫂关系不和,想象一下,在一个关系如此不和的家庭里,大家呆在一起,多么难堪难受。

陆贰年和陆陆年不爱回家,固然与母亲抠门有很大关系,但与香草也有一定关系,她们实在是不待见她。

不爱回家归不爱回家,逢年过节还是要聚一聚的,这也是陆肆年的意思。陆肆年是陆家主心骨,他的意思不好违背。陆肆年在外头和别人吃饭,谈笑风生开怀畅饮,在家里吃饭却一言不发滴酒不沾,再加上一言不发滴酒不沾的陆家发,纵有山珍海味,吃起来也味同嚼蜡。

陆肆年挨了父亲那一扁担之后,再没叫一声爸,再没和他说一句话。陆父也有个性,基本不吃陆肆年送来的东西。为什么说是基本呢?陆父和陆母虽然一生不和,老死没有话说,毕竟在同一口锅里吃饭,陆母把儿子送来的生肉煮成熟肉,他不得不吃,但是对儿子送来的好烟好酒好茶,莫说吃,看都不看一眼。陆家发是个老党员,他觉得儿子送来的东西都是捞来的,不干净。

陆家发一言不发是真的,滴酒不沾是假的。说他滴酒不沾,不是说他天生不会喝酒,也不是说他一滴酒不喝,更不是说他戒酒了,而是说他不喝儿子的一滴酒。哪怕儿子拿回茅台和五粮液,他也只喝自己买的当地产的三块钱一瓶的普通白酒。

当上场长后,陆肆年也不怎么和母亲说话,妈还是会叫两声的。陆母年轻时穷怕了,钱财看得比泰山还重,在她看来,儿子源源不断给她钱财,就是最大的孝敬。

陆母逢人就说,老三是她的骄傲,也是陆家的骄傲。

与陆母相反,陆父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起老三,别人若提起,他便转移话题。

陆肆年当上场长的那年春节,扛回半爿猪肉,从两条粗壮的猪腿上不难推断,这头猪至少两百斤以上。那一年,正是肉价涨得惊心动魄的一年,把母亲高兴得假牙掉下来两回。

当母亲假牙第二回掉下时,父亲忍无可忍,击桌怒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有你哭的时候。

母亲一时反应不过来,来不及把假牙装进嘴里,瘪着嘴,含糊不清道,大过年的,哭什么哭,有什么好哭的,笑还来不及呢。

父亲仰天一声长叹,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甩门而去。

吵架之后甩门而去,是陆家发的招牌动作。

神经病!母亲冲着父亲背影骂了一句,装上假牙,抿着嘴继续笑,笑得那么肥沃。

当上场长之前,陆肆年好歹陪大家一起把饭吃完。当上场长之后,往往吃到一半,甚至才吃几口,便放下筷子,说声我有事先走了,你们吃,多吃点。

说完就走了。

山坊林场是离县城最近的林场,也是路况最好的林场。山坊林场场部坐落在国道旁,柏油路面,乘车半小时即到县城。

陆肆年调山坊林场当年,香草调到县林委车队看油。

香草到林委车队工作没几年,车队亏损严重,解散了,香草下岗,做起了全职太太。

她这个全职太太,做得很失败。

当上场长,陆肆年就不爱回家了。开始是一周回家一次,接下来是十天半月回家一次,等到香草做全职太太时,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

男人不爱回家总是有理由的,通常的理由是忙,而真正的理由是外头有了女人。

作为一场之长,陆肆年的工作自然是忙的,但他不爱回家的理由,既不是工作忙,也不是外头有了女人。

陆肆年一周回家一次的日子里,哪怕饭不跟她吃一餐,话不和她说一句;哪怕和她背靠背睡,什么也不干,香草还是完全相信他的,心理上也是基本满足的。

陆肆年十天半月回家一次的日子里,将信将疑的香草努力说服自己相信他。

陆肆年一个月难得回家的日子里,香草的信心动摇了,崩塌了。这时她已经下岗,有的是时间,决定明察暗访一番,看看陆肆年在外头到底有没有女人。

所谓明察,就是向陆肆年的熟人打听。不过,跟熟人打听只能点到为止,效果不佳。比如你最近有没有跟我老公在一起呀?跟他玩在一起的都有谁呀?有没有女人呀?这样的打听,看似点到为止,其实主题明确,对方一听便明白她的意图,除了和陆肆年有仇,否则不可能如实相告。

所谓暗访,就是到山坊林场及林场周边实地调查。香草调查了一个多月,结果令她大为沮丧。整个山坊林场,居然找不到一个美女,唯一有点姿色的女会计,还长着一副龅牙,上唇蛋卷般上翻。只要是个审美情趣正常的男人,哪怕喝醉酒,也不会跟她打情骂俏,更不会同她宽衣解带。

实地调查期间,香草没有获得丝毫线索,耳朵听到的,都是好话。林场周边农民,说起陆肆年直竖大拇指,陆场长真是个大好人,一副菩萨心肠,买菜从不看秤,也不还价,说多少就多少,零头还不用找,说我们农民赚点钱不容易。要是政府里头那些当官的,也像陆场长这样体恤农民,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他不应该当场长,应该去当县长市长,当场长真是屈才了。

买东西不还价,是陆肆年的个性。成功人士买东西只买贵的不买好的,陆肆年买东西只问价不还价。有一回,陆肆年带同同去精品店买服装,同同看中一件皮衣,店主开价988,陆肆年二话不说,掏出十张老人头拍到店主手里。店主从来没有碰到如此豪爽的消费者,找钱的时候双手兴奋得发抖。陆肆年见状,说了句让店主兴奋得抽筋的话,算了,不用找了,麻烦。

陆肆年父子前脚出店,店主后脚串到隔壁店炫耀,我刚才杀了一头大肥猪,一头大蠢猪……

陆肆年每给同同买一样东西,同同都会毫无保留地向同学炫耀,不是炫耀老爸和东西有多好,而是炫耀东西有多贵;也不完全是炫耀东西有多贵,主要是炫耀老爸多有钱,买东西从不还价。

同同并不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老爸自豪,这个老爸,平时除了过问一下他的学习成绩外,其他一律不闻不问。唯一的关心,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带他上街购物,但不允许香草陪同。

同同从小就怕陆肆年。

一般情况下,醉酒男人都有暴力行为或暴力倾向,程度不同而已。陆肆年三天一小醉五天一大醉,从不打骂香草和同同,非但不打,反而要亲老婆儿子。亲老婆是在床上亲,香草很乐意;亲同同是用络腮须扎小脸蛋,同同很不乐意。陆肆年虽然不打人,但他喝醉的样子很吓人,不管同同乐不乐意,拎小鸡似的,拎过来就亲,同同很害怕。

陆肆年胃切除那年,同同六岁。胃切除后的陆肆年,生理和心理发生很大变化,醉后既不和香草亲热,也不用胡子扎同同。

陆肆年醉后用胡子扎同同,同同害怕;陆肆年醉后不用胡子扎同同,同同还是害怕。陆肆年醉后用胡子扎同同也好,醉后不用胡子扎同同也罢,同同对他的害怕,只是怕到皮肉上。

同同怕陆肆年怕到骨头里,是在他14岁那年。

同同12岁那年,因为沉迷电子游戏,功课无一门及格,被陆肆年暴打一顿。这一顿打虽然打得狠,毕竟用手打。14岁那场打,是因为早恋屡教不改。这次陆肆年动用了工具,把工具打断了。工具是扫帚棒,扫帚棒是竹子做的,竹龄在四年以上,想象一下,把一根四年以上竹龄的竹子在同同身上打断,那要花多大力气多长时间。

从那以后,就像陆肆年当年挨了陆家发一扁担之后,再也没和陆家发说一句话一样,同同再也没有和陆肆年说过一句话;陆肆年咽气后,为他暖衣的同同与当年为陆家发暖衣的陆肆年一样,同样没有说一句话。

同同怕陆肆年怕到何种地步?举个例子吧。

那是在陆肆年十天半月回家一次的日子里,那天早上,陆肆年蹲马桶的时间大大超过往常,不是因为马桶脏得他拉不出,也不是拉肚子,而是那两天便秘。

这时候,他们乔迁新居一年多了,因为是新房子,香草打扫卫生的积极性稍微高涨了一点,马桶还不至于脏得让陆肆年恶心得拉不出屎。

同同正好屎急,先是屏住呼吸佝偻着身子在床上忍着,接着下床捂着肚子踮着脚尖在客厅里走太空步,最后整个身子掰成一个大字贴在墙上,脑门上豆大的汗珠仿佛吊瓶里的药水,一滴接着一滴,就是不敢去敲卫生间的门,叫陆肆年快点。

马上要决肛了,同同才一个踉跄冲进香草房间,推了她一把,语无伦次道,妈,我要大便。

香草嘟囔道,大便自己拉去啊,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还要我把屎啊。

同同几近虚脱,呻吟道,里面有人。

香草这才意识到不妙,忙去敲卫生间门,陆肆年好不容易挤牙膏似的挤出一小段干屎,门一敲,又缩回去了,前功尽弃。陆肆年气急败坏道,敲什么敲?作死啊!

香草小心翼翼道,同同憋了很久,憋不住了,你快点。

陆肆年咆哮起来,嘴巴又不是屁眼,憋不住不会早说啊。

陆肆年对自己的肛门不满意,对同同的嘴巴同样不满意,又呆了十几秒,才走出卫生间。

同同已经瘫在沙发上,是香草把他搀进卫生间的,还没来得及坐下,便一泻千里。

同同跟陆肆年上街购物的时候,同样一言不发,看中哪样东西,手指一下,决不说话。

与巴不得陆肆年回家的香草相反,同同巴不得陆肆年不回家。

同同混到初中毕业,不用回家了,陆肆年把他送进省城一所全封闭、很贵很贵的贵族学校就读。

送同同报到那天,陆肆年一字一句道,其他成绩都可以不好,英语一定要好,否则老子剥你的皮!

实地调查无果,香草把调查对象转移到陆肆年高中女同学身上。

女同学外号黑玫瑰,是当年的校花。黑玫瑰黑得相当有特色,不是非洲那种纯黑,而是混血黑,黑里透着黄,黄里透着黑,黄黑里面透着一点红,黑得让人神魂颠倒。陆肆年曾经为她魂不守舍过一段日子,黑玫瑰也有意于他,可惜被一公子哥儿捷足先登。

陆肆年化悲痛为力量,发愤攻读,考上了林校。

陆肆年当上场长的时候,黑玫瑰已处于空栏期。

他们那个县是养鸡大县,许多养鸡术语被运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形象而又生动。比如凡是养鸡或做鸡生意的,一般不讲自己养鸡和做鸡生意,大都讲做鸡。空栏期原意是一批鸡养大出栏卖掉或者杀掉,鸡去舍空。空栏期一般为半个月,鸡舍经过清洗消毒,接着饲养下一批鸡。说一个女人处于空栏期,意思是说她离婚了,但含义远比离婚丰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富贵不聚会,如同衣锦夜行。陆肆年当上场长,搞的第一项活动,就是同学聚会,全部由他买单。那以后,几个要好的同学经常聚会,黑玫瑰是其中之一,每会必到。

一天晚上,香草获得确切情报,陆肆年和黑玫瑰几个在某酒店聚会。一伙人酒酣耳热之际,香草披头散发冲了进去,拎起桌上的空啤酒瓶,朝坐在陆肆年身旁的黑玫瑰死命砸去,嘴里狂呼着妈个巴子婊子骚货,儿子都懂得泡妞了,还勾引别人老公,死不要脸。

陆肆年眼疾手快,抬右手一挡,酒瓶砸在胳膊上。不知是香草用力太猛,还是陆肆年胳膊太硬,酒瓶应声而碎。

香草一愣,两个男同学一左一右抓住她胳膊,香草身子一拱,抬脚踢翻桌子,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地上顿时花花绿绿……

半夜,右胳膊扎着绷带的陆肆年,意外回到家里,左手一把扯下香草身上的被子,口气异常平静,黑玫瑰两年前得了子宫肌瘤,整个子宫都切除了,你发什么神经吃什么鸟醋。

香草条件反射般从床上蹦了起来。

陆肆年转身便走,才走到客厅,被箭步上前的香草抱住大腿。痛哭流涕道,老公,我错了,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发神经了。

陆肆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冷若冰霜。

香草晃着他的腿,老公,要不,你打我一顿吧,怎么打都行。

陆肆年咬着冷冷的牙,放手,你给老子放手。

香草抱得更紧了,你要是不原谅我,我死也不放手。

老子最后奉劝你一句,赶快松手,不然别怪老子心狠。

香草以为陆肆年要打她一顿,这正是她渴望的,非但不松手,反而闭上眼睛,把头埋在他两腿中间,期待他的暴力。

陆肆年解开裤带,掏出疲软的家伙,对着香草的脑袋撒了泡又腥又骚的热尿。

香草怎么也想不到,陆肆年会对着她撒尿,在惊愕中松开手。

陆肆年系上裤带,随手抓起茶几上那个随时准备用来装尿的果盘,摔碎在香草脚下,扬长而去。

关门时,陆肆年使出全身力气,砰地一声巨响,整座楼为之一震,香草瘫软在地,头上的尿液滴答而落。

这事发生后,陆肆年基本不回家,偶尔回家,从不在家里过夜。

一年后,陆肆年在城里买了第二套房子,这套房子成了他的单身公寓。

香草没有这套房子的钥匙。

陆肆年和香草除了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唯一存在的就是金钱关系,每月把工资如数支付给她,不是现金直接交到她手上,而是打到她的存折上。

除了陆肆年的工资,由陆肆年出资购买的一间店面的租金,也归香草收取,同同上学的费用全部由陆肆年承担,香草不缺钱。

不缺钱的香草,最想的还是陆肆年。陆肆年越不见她,她越想他,不是生理上的想,而是心理上的想。

生育仿佛一场剧烈的地壳运动,使得女人身体各个部位陡然隆起,只不过有的人隆起的是屁股和乳房,有的人隆起的是肚子和四肢,有的人是屁股、乳房、肚子、四肢一齐隆起。只隆起屁股和乳房的,凹处更凹凸处更凸;只隆起肚子和四肢的,凹处不凹凸处不凸;屁股、乳房、肚子、四肢一齐隆起的,凹处和凸处全被肥肉填平,不凹不凸,无凹无凸。

很不幸,香草系屁股、乳房、肚子、四肢一齐隆起的那种。不幸中的幸运,三年后,香草的屁股和乳房岿然不动,肚子和四肢开始沉降,沉降到一定程度却像突然遭遇停电的电梯,戛然而止。这是个什么程度呢?苗条远远够不上,丰满又过了头,肥美比较恰当,是唐朝天宝年间的那种肥美。

胃切除的陆肆年,消受不了这份肥美。缺乏耕耘的香草,肚子和四肢又开始隆起,隆得比产后还剧烈,乳房和屁股开始下垂。同样幸运的是,隆到和垂到一定程度,亦不再隆起和下垂了,但女性特有的曲美和性感荡然无存,肥得面目全非,胖得性欲全无。

香草是胖得没有性欲,陆肆年是瘦得没有性欲。千金难买老来瘦,百金难买中年瘦。但瘦到陆肆年那种地步,不是健康而是病态。陆肆年瘦到何种地步?瘦到屁股跟脸差不多平坦。陆肆年有着一张国字脸,胃切除之前,是颜体国;胃切除之后,是柳体国;患癌之后,是瘦金国。

香草家族并无肥胖史,母亲、姐妹体重正常,也许肥胖是命运对香草的一种报复,只能这么理解了。

肥胖的人都是孤独的。

香草忍不住跑到林场探亲。

香草连去几趟,陆肆年人毛没见着。香草知道陆肆年不想见她,事先不敢声张。

陆肆年对办公人员三令五申,无论香草什么时候来找我,不管我在不在,一律说我不在,谁要是说我在场里,别怪老子不客气。

陆肆年属于那种威而不怒、不怒自威的领导,平时对下属谈不上和颜悦色,却也不声色俱厉;在交代这件事上,却是咬牙切齿,搞得大家心里怕怕的、怪怪的,见了香草如临大敌,一个个表情复杂。她一进场部大门,早有人向陆肆年通风报信。

大家心里怕,不是怕场长发火,也不是怕场长给小鞋穿,而是怕出乱子,虽然不清楚会出什么乱子。一个防火防盗防记者般防老婆的老公,见面的时候肯定会出乱子。

大家心里怪,不是场长不近人情让他们觉得怪,也不是场长如临大敌让他们觉得怪,而是场长一不嫖娼二不包二奶三不搞别人老婆、和老婆关系却如此糟糕,让他们觉得怪,不是一般的怪,是大怪特怪。

香草连连扑空,知道陆肆年有意躲她,于是吸取教训,到了林场,不直接进场部,而是埋伏在场部外围。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香草终于发现从场部昂首阔步而出的陆肆年,一个箭步上前,欲语泪先流。

刚才还一脸晴空的陆肆年,见到香草,立刻阴云密布,你来干什么?别影响我工作,赶快回去!见香草不走也不动,又说,你不走是吧?那好,我走!香草只好答应走,但要求派车送她回去。

陆肆年冷笑道,我又没有请你来,干吗要派车送你?公车私用,这是违反纪律的,你怎么来就怎么回去!说完一屁股坐上刚换不久的豪华专车,一溜烟进城了,顺路也不捎带上她。

香草心里那个火,冲进场部,责令办公室主任派车送她回去。林场有五部小车,两部就停在办公楼前。办公室主任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让座端茶,就是不给派车。

陆肆年一上车,就给办公室主任打电话,我老婆如果要你派车,你别理他。

香草灰溜溜走出场部,到路边等中巴。办公室主任送她出来并陪她一起候车,车一来又抢着付了车钱。

中巴很挤,没座,也没人给她让座。车到站,乘客走光,香草连下车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屁股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面无人色,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司机和售票员还算人道,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她架上三轮车,三轮车夫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她送到家里。三轮车夫收了她两倍车钱,还是觉得不合算,发誓再也不拉她这样的胖子。

香草不敢再去林场,改变策略,向陆肆年发起电话攻势,一天至少一个电话。陆肆年一看来电显示,要么黄河般咆哮一声,我忙,没空,你别烦我,挂机;要么不接。

香草改发短信,一天至少一条,陆肆年烦不胜烦,好歹回了一条:感情已欠费,爱情已停机,诺言是空号,信任已关机,关怀无法沟通,相思不在服务区!

香草一看,心凉成冰,再不发短信。

那天,香草晃荡着一身肥肉信步街头,迎面看见陆肆年,激动地冲了上去,声情并茂,老公,老公……

陆肆年听而不闻,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走过,形同陌路。

那一刻,香草感觉自己被速冻,筑在街头一动不动,呼吸仿佛也被冻住。

香草离陆肆年那么近,却感觉离他那么远,不是隔着一条街,而是隔着一条江;不是相隔十几米,而是相隔十万八千里。

香草仿佛冰冻了一个世纪,解冻后猛一跺脚,冲着陆肆年背影扯开嗓子,陆肆年你妈的,你妈的陆肆年,老子要和你离婚!

而后,香草一步一个脚印走向娘家。

十一

到了娘家,香草有气无力道,妈,我要离婚。

母亲以为自己听错了,睁大浑浊的眼珠,香草,你说什么?

我要离婚,和狗操的陆肆年离婚。

母亲伸手去摸香草额头,香草拨开她的手,妈,我没病,你听我说,刚才我在街上……

你不用说了,说也没用。母亲粗暴打断她,从冰箱里拎出一只野兔一条草鱼,砰地往饭桌上一放,这是小陆昨天送来的。

香草怔怔望着那只剥了皮的野兔和那条死不瞑目的草鱼,想要开口,心里却一片空虚。

香草每次跟母亲控诉陆肆年的时候,母亲总是搬出陆肆年的糖衣炮弹来堵她的樱桃小嘴。

母亲旗帜鲜明站在陆肆年一边:男人嘛,要以事业为重,只要他在外头没有女人,喝点酒赌点钱算什么?他当着官,赌钱的时候别人还不故意输给他,不像你,老输别人。只要他把工资如数交到你手上,少回两趟家算不上什么大毛病,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香草嘟囔道,他不是少回两趟家,而是根本不回家。

那也不能全怪小陆,要留住男人,先要留住他的胃。你青菜炒成黄菜,黄菜炒成黑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不是糊了就是焦了,别说吃,看看都没胃口,怎么留得住他?

他的胃没了,怎么留?

你呀你,小陆只是没了胃,你却没了心。

我的心是被他伤没的。

母亲抡起冻得硬邦邦的兔子,往桌上一砸,不回家就不回家,只要小陆不跟你离婚,永远都是你的男人。

他这样的男人,有跟没有,有什么区别?我都成结了婚的光棍了。

放屁!母亲端起鱼,正要往桌子上砸,猛然空中紧急刹车,轻轻放在桌上——鱼是放在盘子上的,她怕砸碎盘子。母亲再次抡起那只可怜的兔子砸向桌子,没有小陆,谁培养同同?没有小陆,谁给你妹妹妹夫找工作?没有小陆,谁给我送这送那?没有小陆,你哪有条件不用上班,跷起脚来打麻将?小陆虽然不回家,心里还是念着家的,不然他何苦这么尽责?

那是他心里有鬼!

母亲再也忍不住,手指探进鱼鳃抓紧鱼头,鱼尾指向香草。鱼拿出冰箱之前,放在冷藏室,不似放在冷冻室的野兔,冻得僵硬。鱼尾在母亲手里剧烈晃动着,好像要搧她鱼耳光。

母亲唾沫横飞,我看不是小陆心里有鬼,而是你心里有魔。你也不看看自己,你这个样子,离了婚谁要你?你去照照镜子,你以为你还是当年那个你?你现在要工作没工作,要年轻不年轻,和小陆离婚,哼,吃泥巴去吧。

母亲训得香草大汗淋漓坐立不安,起身要走。母亲说:走什么走,吃了饭再走,晚上我们一起煮鱼吃。

吃鱼时,香草喉咙被鱼刺卡住,咽醋吞饭折腾半天不起作用,到医院才把刺弄出来。

母亲对香草说,你再别提离婚了,再提的话,要遭报应的,下次小心被鱼刺卡死。

香草大哭,我再不提了,再也不吃鱼了。

十二

陆肆年调山坊林场第三年,双双退休的岳父岳母搬到城里,安享晚年。可惜,岳父只安享了七八个月的晚年,就长眠不醒了。

房子是由林委以集资方式盖的,林委出大头,个人出小头,一套70平米的房子,个人只要出万把块。参与集资的,不是林委的头头脑脑,就是各林场的场长书记。

这是最后的福利住房,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陆肆年居然把房子让给副场长。

副场长孩子都八岁了,还跟父母挤在一起,妻子常常从城里跑到林场探亲,丈夫单身宿舍虽然简陋,至少可以放开手脚,有声有色地亲热。

山坊林场的书记,从工人班长一直干到场长书记,林场二层干部几乎由他一手提拔,树大根深,倚老卖老是他的爱好,收买人心是他的专长,当面一套背后几套是他的手段。

这个副场长,也被书记收买,做什么都看他眼色。整个领导班子对陆肆年也是口服心不服,搞得他很狼狈,工作不好展开。

副场长怎么也想不到,陆肆年会把房子让给他,这一收买太有含金量了,一锤子把灵魂都收买了,从此对陆肆年心服口服言听计从,充当起扳倒老书记的急先锋。

老书记被连根扳倒之后,副场长接任书记。当上书记的副场长,比当副场长的时候还对陆肆年心服口服言听计从,多次对陆肆年表达忠心:场长,我虽然当上了书记,但在您面前永远是个副场长。不仅书记,全场领导班子对陆肆年皆心服口服言听计从。

岳父退休之前,除了工作便是喝酒,喝酒也是工作;退休之后,除了喝酒还是喝酒,喝酒主导他的生活。大家都劝他少喝点,最好把酒戒了,毕竟岁月不饶人。岳父说,我能喝说明我身体好,等到哪天我不能喝了,说明我不行了,你们看我什么毛病也没有,倒是你们,戒这个戒那个,越戒毛病越多。男子汉大丈夫,活着干喝死算。

岳父果然是条汉子,查出肝癌之后,依然喝酒不止。当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患了肝癌,家人串通医生骗他重度酒精肝,再不能喝酒了。岳父问医生,如果再喝会怎么样?医生说,再喝就没命了。岳父说,不喝酒才要我命,喝死拉倒。拔掉输液针头,回家喝酒去了。

岳父查出肝癌之前,只要周末回家,陆肆年必上门跟老人家喝两杯。那时候他每周还是要回家一次的。陆肆年对岳父很有感情,岳父不只是他的岳父,还是他的父亲,官场导师。至于陆家发,他只在血缘上承认他的父亲身份。

岳父查出肝癌之后,陆肆年找各种理由推托,不是岳父得肝癌刺激了他,也不是他想戒酒,而是不忍心和一个晚期肝癌患者喝酒,总有一种加速他死亡的负罪感。

这天晚上,岳父打电话给陆肆年,问他在哪里。陆肆年以为岳父叫他喝酒,连忙说在场里。岳父说,不管你在哪里,马上给老子赶回来,不然你再也见不到我了。

岳父说完,把电话挂了。电话反打回去,没人接。

陆肆年其实在县城和别人喝酒,半个小时后,装着气喘吁吁的样子,来到岳父家。

岳父正在自斟自饮。

岳父说,陪我喝几杯,说说话,我们好些日子没见了,今天特别想你。

此时距查出肝癌已经一个多月,岳父能吃能喝能睡,大家都怀疑医生是不是弄错了。陆肆年犹豫地端起酒杯,爸,您肝不好,尽量少喝。

岳父说,我知道我的肝不好,可要是不喝酒,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肝更不好,管他那么多,来,先干他一杯再说。

干罢第二杯,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脸红脖子粗,上气不接下气,也许是为了把气理顺,咳着咳着,岳父猛然站起,就在他站起的刹那,喉咙仿佛打开的高压水枪,一股鲜血狂喷而出,喷了一桌和桌对面的陆肆年一身。

岳父一下萎了下去,瘫倒在桌子底下。陆肆年连忙抱起他往医院送,平时140多斤的岳父,此时抱在手里轻飘飘的。岳父没能熬过当晚,送医院两个小时后断气,死前留下两条遗嘱,都是针对陆肆年的。

第一条:陆干事,你最好把酒戒了。

第二条:陆干事,无论你在外头有没有女人,都不能和香草离婚,不然我到了地下,也放不过你。头上三尺有神明,你一定要记住。

十三

第二条,陆肆年不折不扣做到了,第一条不折不扣没做到。

如果用分数来衡量陆肆年的孝顺度,他对母亲的孝顺度90分以上,对岳母的孝顺度80分以上,岳父死后,提高到85分以上。

陆肆年孝顺岳母和孝顺母亲的方式一样,就是不断给岳母送这送那。

岳母和母亲不同,享用不完的东西,及时分给两个生活比较困难的女儿。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亲人之间也不例外,岳母和两个姨子哪有底气说陆肆年半句不是,何况他的形象在她们心目中是那么高大。

岳父在世的时候,陆肆年还会坐下来,陪他说说话喝喝酒。岳父死后,陆肆年放下东西走人,门都不进,有时甚至不上楼。如果自己开车,打电话叫岳母下楼提货,司机开车,则叫司机送货上门。

往往是母亲说起,香草才知道陆肆年去过娘家了。

他们生活的这个县,是个大县,人口60余万,城区人口16万,城区越来越大。林委宿舍在城东,林业局在城西,相隔五里。两年后,陆肆年在城西买了第一套房子,距林委宿舍八里。一般情况下,香草只在周末回家,仍在婆家吃饭。婆家住城西,从林业局宿舍搬到新房后,离婆家更近了,步行十几分钟可到。

岳父死后,陆肆年到岳母家而不入,不是对岳母不敬,也不是懒得爬楼(岳母住三楼),而是怕邂逅香草。他不想在任何时段任何场合见到香草,因为这一点,他平时基本不在母亲家吃饭,把东西送到家里,叫一声妈便走人。

岳父在的时候,陆肆年一律亲自送货上门,不是怕岳父,也不是不怕邂逅香草,而是怕岳父误以为他摆架子,伤害岳父自尊。岳父退休后人走茶凉,原来相隔百米也有陌生人急步上前问候,如今熟人迎面而来也视而不见擦肩而过。岳父对此非常敏感,也非常伤心,陆肆年不忍雪上加霜。

岳母也有这方面感受,但感受不深,毕竟她没有担任过领导职务,对陆肆年却是百分百理解,当领导哪有不忙的,老头子当场长的时候不也很忙嘛。老头子当场长的时候,在家门口忙;女婿当场长的时候,在几十里外忙,跑来跑去的,那是忙上加忙啊。

母亲坚定不移站在女婿一边,女儿还能说什么,说也白说。香草还是忍不住要说,陆肆年又多久没回家了,祥林嫂似的。

母亲听了,要么老调重谈,要么一声不吭。

家丑不宜外扬,香草只能跟母亲说,母亲虽然站在陆肆年一边,至少不会对她冷嘲热讽。姐姐和妹妹则完全不同,站在陆肆年一边也就罢了,还幸灾乐祸,巴不得他们夫妻不和。

姐姐和妹妹从小跟香草不和,姐姐视其为狐狸精,妹妹视其为眼中钉,仗着父母的宠爱,香草从来不把她们放在眼里。

姐姐和妹妹本来妒嫉香草,好事让她占尽,父母把最美的容颜遗传给了她,又找了个英俊潇洒的官丈夫。就长相而言,同为姐妹,好像不是一个子宫出来的,香草貌若天仙,姐姐勉强有点姿色,妹妹连漂亮都算不上。找她们诉苦,等于给她们送落井的石头,苦上加苦。

姐姐好歹有点做大的风范,嫉妒只表现在言语上。妹妹则落实到行动上,看她那眼神、表情、口气,只要陆肆年一个暗示,随时准备投怀送抱。

好在陆肆年从来不给她这方面暗示。

被鱼刺卡过喉咙后,香草再不向母亲诉苦,转向同情她的人诉苦。陆肆年不回家那点事和婆婆把旧棉翻新被那点事一样,为越来越多的人所知。

香草这么做,不是不忌讳家丑外扬,也不是有意报复陆肆年,给她十个胆,也不敢报复陆肆年,可她肚子里好像破了十个胆,胆汁太多了,不倒会苦死她。

十四

陆肆年发病症状,近似岳父,也是喝酒的时候,突然咳嗽不止,直到咳出血来,血不多,一汤匙。

那天跟陆肆年一起喝酒的,是黑玫瑰。本来还约了另外两个男同学,临时有事来不了,两人对饮起来。这是两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没有第三者的情况下喝酒,喝得有点暧昧,有点罗曼蒂克。碰第三杯的时候,陆肆年打趣道,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血。话一说完,就咳嗽了,一咳咳出了血。

陆肆年没往心里去,擦了擦嘴角,狗操的,难道老子的胃又爆炸了?黑玫瑰心里七上八下的,有可能,你的胃多少年没检查了?陆肆年说,切除后我就没上过医院。黑玫瑰说,这样吧,我明天给安排一下,你到医院作个检查,你别担心,想过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即使胃爆炸,也是个小爆炸,你只剩个胃柄,能有多大威力。

黑玫瑰是县医院妇产科护士长。

一查查出胃癌。

黑玫瑰将信将疑,县医院的水平,她是知道的,往往小病诊成大病,大病诊成小病,癌症误为炎症,炎症误为癌症,良性弄成恶性,恶性弄成良性。她的子宫肌瘤就被误诊为恶性,幸好她到省立医院复查,才没有被当成癌症患者摧残。

黑玫瑰对陆肆年说,给你看病的医生水平太臭,把握不准,我陪你去省立医院找专家,我和妇产科护士长熟,可以托她。

结果比县医院还严重,晚期。

专家问黑玫瑰,你是病人妻子?黑玫瑰愣了一下,随即点头。专家说,你是家属,我必须直言相告,这是对你负责,对病人不便直说,一般受不住打击,本来还能活个一年半载,一说,三两个月吓死了。

黑玫瑰哽咽道,我是护士,这个道理我懂,那我到底怎么跟他说呢?

专家说,也不能说得太轻,否则也是不负责任,就说是胃癌早期,切除就没事了。

陆肆年比黑玫瑰想象的坚强,意味深长地看着黑玫瑰,这事你跟谁都别说,尤其不能让我家人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医生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要去做手术啊,一住院就露馅了。

手术当然要做,在省立医院手术,我们不告诉别人,谁知道。

家人好骗,反正你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关键是场里怎么办。

好办,就说出我国考察了,最近正在办理出国手续,本来十月份走的,现在提前了。不过,你得请假陪我去,到时好照顾我,你愿意吗?

黑玫瑰没有直接回答,刚才专家问我是不是你妻子,你猜我怎么说?

你怎么说?

我说是。

陆肆年没说什么,伸出手,把她搂在怀里。

黑玫瑰摸了摸他的嘴,从现在开始,你滴酒莫沾。

陆肆年说,从现在开始,哪怕琼浆玉液,我也不沾一口,用枪逼我也不沾。

十五

医生打开陆肆年肚子,发现情况比诊断严重得多,癌细胞多如少男脸上的青春痘,已经扩散至肝脏和肠子,无法手术也不用手术,什么也未切除,就把肚子缝上了。

医生和黑玫瑰继续骗陆肆年:手术很成功,但需要化疗。

一化疗,露馅了,掉头发,想瞒也瞒不住。

有两个人却一直瞒着和躲着,一个是母亲,一个是香草。母亲这时得了脑萎缩,记忆力江河日下,比较好瞒,也比较好躲。

母亲至今还活着,一直以为儿子出差去了。

陆母脑萎缩以来,生活不能自理,别说做饭,连吃饭都要人喂,陆肆年出大价钱请了个保姆,全天候照顾。婆家无饭可吃,香草一人懒得开伙,她麻友多,麻友即酒肉朋友,不愁没地方吃饭,今天你吃我明天我吃你后天你吃他(她),吃来吃去,原本滴酒不沾的香草,变得能喝善饮起来。

香草头脑正常,麻将桌和餐桌又是传播不良信息的最佳渠道,瞒是瞒不住的,主要是躲。不管住院还是在家休养,陆肆年都躲着不见她。这里的家,指的是林场单身宿舍。住院和休养期间,由陆贰年和陆陆年全权护理,黑玫瑰隔三岔五去探视。

选在林场休养,不只为躲香草,也为躲熟人。陆肆年为人好,熟人多,在城里休养,探视的人非把门槛踏平不可,不利于休养,影响也不好。

休养期间,陆肆年诸事不管,只管一件事,签字。场里任何支出,依然要他签字方才生效。在场里休养,也为了签字方便。

当然,陆肆年对外宣称的理由只有两个:一是乡下空气好,利于休养;二是病情并没有外界传得那么严重,他还能带病坚持工作。

陆肆年既不让香草护理,也不让香草探视,把香草急疯了,两次强行闯入医院和宿舍。陆肆年一见是她,脸上立即露出厌恶的表情,紧闭双眼,过了好一会儿,睁开眼见香草还没走,又闭上眼睛,有气无力道,如果你想让我多活几天,就不要来见我,我不想见到你。声音虽小,却冰刀般寒冷锋利。

香草咧了咧嘴,想哭哭不出来,想走又不想走。

陆肆年突然伸右手去拔左手输液针头,他妈的你不走是吧,你巴不得老子早死是吧?那好,老子死给你看。

陆贰年眼疾手快,抓住陆肆年右手,冲着香草大叫,你还不快走,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香草捂住嘴巴,晃着肥胖的身子踉跄而去。

老公病成这样,她还能长肉,哼!

陆陆年的讥讽长矛般掷向香草后背,香草被刺中似的,趴在墙上剧烈抖动着身体。

香草还是忍不住去探视陆肆年,不敢进病房和宿舍,或隔门相望,或隔墙相望。隔门相望是隔着病房门相望,这里的病房,不是省立医院病房,而是县医院病房。陆肆年每次从省立医院化疗回来,还要到县医院输几天营养液,再到林场休养,不然缓不过来。在县医院输液那几天,前来探视的人络绎不绝,没一个空手的,水果、牛奶、补品、鲜花摆满病房。

陆肆年住的是包间,十几个平方,陆贰年和陆陆年每天往家里运一趟礼品,不然病房放不下。还有送钱的,出手大方,一送就是千八百的,有时一天能收上万块。

那天晚上九点多,鬼鬼祟祟的香草正把脸贴在观察窗上窥视,黑玫瑰摇曳多姿地从病房走出来。香草一把抓住她,你跟我出去一下。香草抓她手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风起云涌。

黑玫瑰以为香草要和她秋后算账,心虚道,什么事?

香草突然笑了,笑走脸上的阴云,你别紧张,没什么大事,想请你吃顿饭。

吃饭?现在?

吃饭是晚了点,那就请你喝酒,本来就是请你喝酒的,这年头吃饭就是喝酒,喝酒不吃饭。

我不会喝酒。话一出口,黑玫瑰后悔了,谁不知道她能喝啊。

香草死死盯着她,真的?你说你不喝酒,自己都不相信。

黑玫瑰无言以对,乖乖跟着她下楼。

香草在医院附近找了个小酒店,要了个小包间,点了几个菜,屁股还没坐稳,便叫店主拿来两个大碗,开了两瓶啤酒,倒在两个碗里,端起一个碗,用力碰了一下另一个碗,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喝完用空碗指着黑玫瑰,我已经先喝为敬了,你要是不喝,就是瞧不起我,我跟你没完。

陆场长病成那样,我们却在这里喝酒,不好吧?

妈个巴子,香草把碗拍到桌上,你到底喝不喝?你要不喝老娘今晚跟你没完。

黑玫瑰只好喝了,不是怕香草跟她没完,也不是怕喝不过香草,而是心底突然生起了灌醉香草的强烈欲望,于是也开了两瓶啤酒,叼起一瓶一口气吹进嘴里。

香草吹不来瓶子,把酒倒进碗里干了,这么一来,气势上反而稍逊黑玫瑰一筹。

香草左手抹着嘴,右手拍着黑玫瑰的肩,痛快,今晚我们来个一醉方休,酒后吐真言。

两瓶酒洪峰般涌进肚子,两人都有些醉意,经不起大碗和吹瓶,接下来一杯杯对饮,喝到第四瓶的时候,果然无话不说。

香草把她和陆肆年的婚后生活包括性生活,以及胃切除前后陆肆年的改变,一五一十告诉黑玫瑰,包括那晚袭击黑玫瑰之后,陆肆年回家对着她撒尿的细节,统统实话实说。

黑玫瑰对他们的生活和陆肆年的改变没有表态,但陆肆年对着香草撒尿这事刺激了她,沉吟半晌说了一句,没想到陆场长是这么个人,他在外面很尊重女人的。

黑玫瑰接着如实相告了陆肆年的病情,当然,在省立医院冒充妻子的细节省略了。这并不是香草最想知道的,她最想知道的,是她没有任何对不起陆肆年的地方,为什么他快死了都不肯原谅她,不想和她见面。

黑玫瑰说,既然你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他也就没什么地方要原谅你,说句实话,陆场长这么对你,我也感到费解,许多人都感到费解。

香草往嘴里倒了一杯酒,大着舌头问,他在你们面前从来没有说起过我吗?

黑玫瑰摇了摇头。

香草又往嘴里倒了一杯酒,肿着舌头问,那你们在他面前从来没有说起过我吗?

说起过,但是一说起你,他要么转移话题要么发火,搞得我们都不敢说起你了。

香草最后往嘴里倒了一杯酒,闪着舌头问,你那下面真挨过刀?

黑玫瑰愣了一下,你喝醉了吧?

我没喝醉,实话告诉你,我今晚请你喝酒的最终目的,就是想知道你下面到底有没有挨过刀,你现在就脱下裤子给我看一看。

黑玫瑰拍案而起,我现在终于知道,陆场长为什么把你讨厌到骨头里。

黑玫瑰说罢要走,香草拦住她,今晚你不脱下裤子给我看看,别想走。

黑玫瑰大吼一声,你给我滚开!用力推了香草一把,香草一屁股坐在地上。

黑玫瑰夺路而逃。

十六

化疗三次后,陆肆年不行了。

死前半个月,陆肆年尿道和胆道全部堵塞,无法进食,喝米汤都会引起令人震颤的巨痛。一天挂六七瓶药水,经导引管排出的尿液却不足一两,由于胆汁无法循环排解,全身黄似蛋黄,眼白都变成黄色,瘦如木乃伊。死前那几天,每隔二三个小时打一次杜冷丁镇痛。

陆肆年从省立医院第三次化疗回来,在家里住了一夜,也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夜。这个家,不是母亲家,不是岳母家,不是林场单身宿舍,不是城里的另一套房子,而是香草住的那套房子。

是香草要求陆肆年到家里住一夜的。

面对香草的强烈要求,陆贰年和陆陆年表示出同样强烈的反对。

香草说,我对陆肆年一日夫妻百日恩,陆肆年对我一日夫妻百日恨,恩也好恨也罢,到这份上了,我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想和他一起最后过一夜,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陆贰年和陆陆年不为所动,如果你想让我们哥哥和弟弟多活几天,就不要胡搅蛮缠。

香草披头散发,仰天长悲,天啊,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我和陆肆年夫妻关系虽然名存实亡,总还是他老婆,他就要死了,和他最后过一夜,这是我的权利。我不争他的遗产,只想和他最后过一夜,求求你们,成全我吧!

陆贰年和陆陆年交换了一下眼色,那好吧,不过,我们必须在场。

香草斩钉截铁道,不行,谁都不行。

陆陆年跳了起来,你不要得寸进尺,你就是死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不答应。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决定由陆肆年裁决。

陆肆年居然同意在家里住一夜,但提了三个条件:一是护士必须在场,以便随时给他注射杜冷丁;二是陆贰年和陆陆年也必须在场,她们和护士一起呆在客厅,不进卧室;三是家里要大扫除,搞得干干净净。

香草当然同意,只要陆肆年肯在家里过夜,她什么条件都答应。

香草一口气请了两个钟点工,忙了八九个小时,把房子打扫得焕然一新。

时隔多年,陆肆年终于回家了。

进门的时候,陆肆年眼睛是睁着,这里瞧瞧那里看看,一进卧室单独面对香草,便把眼睛闭上了,一声不吭。

香草专注地望着他,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同样一声不吭。此时的陆肆年,在香草眼里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半夜,陆肆年突然睁开眼睛,怔怔看了香草一眼,说,你太胖了。歇了歇,又说,你还年轻,我百年之后,有合适的,再找一个,不过,你要减肥,不然没人要你。

这是陆肆年第一次正面谈到死亡,但没有直接用死这个字眼,而是用百年之后。患病以来,他始终认为自己可以挺过这一劫,至少不会死得那么快。

香草号啕大哭,我不改嫁,我不减肥,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陆贰年和陆陆年听见哭声,冲了进来,愤怒地盯着香草。

陆肆年说,没事,刚好,我有话要跟你们说,我怕是熬不过今晚。三人一听,立时紧张起来,同时又安静下来,竖起耳朵倾听。

陆肆年说,该交代的事情我已经向贰年和陆年交代过了,现在我补充一点,我死后,把我埋得离亲人近一点。

说罢,陆肆年呼吸变得粗糙起来,三人大哭,要他坚持一天,一定要等同同回来,同同已经飞到香港了。

我怕等不到他了,我再强调一下……说到这里,陆肆年已经气若游丝,两眼死死盯着陆贰年和陆陆年。

陆贰年把嘴凑到他耳边,大声道,你放心,我们会坚决按照你的意思办,财产一分为二,大部分给同同,小部分给香草养老,同同取得澳大利亚永久居住权后,不再回国。

陆肆年脸上的表情却变得焦灼起来,嘴巴一张一合,似乎还想说什么。陆贰年把耳朵贴到他嘴上,凝神屏气听了一会儿,然后对着他耳朵大声道,我听清楚了,同同取得澳大利亚永久居住权后,不再回中华人民共和国定居,是吧?

陆肆年的表情立时松弛下来,微微睁开眼,看了一眼床对面墙上那幅田园画,上面画着一棵小树和一座亮着灯的小屋,背景是墨绿的森林……

尔后脑袋一偏,停止呼吸。

十七

陆肆年说的亲人,无疑是父亲。

父亲死的时候,陆肆年踏上升官发财的康庄大道,五兄妹共同出资,给父亲买了一个中档公墓,陆肆年出大头,四兄妹象征性出一点。

那时候,县里公墓建成不久,价格虽贵,尚未离谱。陆肆年死的那年,同样一个中档公墓,已由6000块涨到18000,整整翻了两倍,贵得死人都心惊肉跳。

陆肆年要求把自己葬得离亲人也就是父亲近一点,可是6年之后,父亲周围的墓穴,全被订购或者使用了,离他最近的空穴,至少500米。天上一日人间十年,人间一米地下千米,500米相当于50万米,实在太远了。要把他埋得离父亲近一点,真是件困难的事情。所幸父亲坟墓右手第二个坟墓是预订的空墓,花了三倍价钱,把它买了下来,总算把陆肆年埋得离亲人近点。

父亲的坟墓是双穴的,空穴是预留给母亲的,这意味着将来母亲去世后,母子的距离也近了。

陆肆年的坟墓,也是双穴的,如果香草说到做到,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那么将来香草去世后,夫妻的距离也近了。

作者简介:
邱贵平,男,福建省光泽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南平市作协副主席。已在《十月》《小说界》《雨花》《福建文学》《佛山文艺》等刊发表小说百万余字,部分作品被《长篇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著有长篇小说《五朵厂花》《普希金时代》《过难》,出版中短篇小说集《赚碗饭吃》。短篇小说《手机不在服务区》入选羊城晚报《五十年花地精品选小说卷》和《福建文艺创作60年选短篇小说卷》,并获南平市首届(2011年)百花文艺奖一等奖。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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