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总让我们手足无措。
——题记
我们约好在半岛咖啡厅见面。那是什么地方?我没去过,应该很贵,很颓废。没去过的地方总要去嘛。
这是本月要见的第三个女人,她叫马莉,33岁,离异不带孩,身高1米68,体重48公斤。很高,很苗条,你能想象吗?前两个女人都35岁,一个带孩一个不带孩,她们的脸你看过就忘了,她们都有庞大的乳房。我对女儿说,我再不相亲了。她不干,她说你才37,人生才开始嘛,就像刚洒过水的新鲜大葱。
我坐45路车到新建设,打算转3路去南屏广场的半岛咖啡。我在龙翔街口下车,很多人围在新建设电影院门口,盘算到底要不要买一张黄牛党手里的门票。我去隔壁小卖店买包红河,她就站在玻璃柜台左边,背靠一张性病广告盯着我。我不认识她。她的眼睛很小,眉毛很宽,皮肤很白,奶子上翘,不大不小。蓝色牛仔短裤下面的两条腿很长,套一双黑色长袜;雪白披肩居然是一块毛茸茸的皮草,看起来像假的。她浓烈的香水味让我喘不上气来。
请我看场电影吧。她说。
什么?我说。
请我看场电影,大哥。她说。新建设坡顶的风挺大,把电影院门头的树叶和海报吹得哗哗响。
电影?什么电影?我说。
随便。她说。
几点了?
3点。
我5点要去半岛咖啡。你知道半岛吗?
不知道。她说,走吧大哥,看场90分钟的外国片,你还来得及去你那个岛。
我去电影院门口看告示牌,刚好有一部《天降美食》的美国动画片。她没反对。我掏50块钱买了两张票。她挨着我踏上自动扶梯。说实话,她比我头两次见的女人强多了。
我们摸黑踏进3号厅,先放广告:一个卷发美女在大街上赤脚狂奔,很快变成一辆滑溜溜的银色SUV,我不吃不喝50年才买得起的那种,后排宽得像厂房,真皮座椅比女人屁股还漂亮,6级变速箱,百公里提速只要8秒钟。8秒,你能想象吗?
我看不清她的脸,她的香水背后有种沉闷的味道,像汗味、烟味、铁锈味、鱼臭味,甚至血腥味。是她的皮草味?电影以大爆炸的方式开了场——天空中横七竖八飘满面包和鱼,不对,仔细看全是模糊的光,蓝色红色绿色黄色。周围观众很少,全戴着墨镜。我这才发现我们没戴。
3D的。女人说,立体电影,没人给我们眼镜吗?
要戴吗?我说。
你等着。她说。她起身出去了,很快折回来,手里拎着两副墨镜。差点和他们吵一架,妈的,他们居然说搞忘了。
我把墨镜戴上,我们像两名宇航员。还是不对劲儿啊,那些光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片模糊。哪是立体的?我问她真的是立体电影吗?她说立体的就这样子吧。我把墨镜摘下来,她想了想,也摘下来。周围那些人还戴着,看得津津有味,这让我觉得我和她出了什么问题。我问她能不能退票?她说电影院哪会给你退票呢?凑合看吧大哥。她说。
好吧。我说。
你去什么岛看你女朋友?她说。
我没吭声。
那算了。她说。
银幕上,一个疯狂的小子整天捣鼓发明,眼看把自己折磨疯了。他周围的人和他那个眼睛被眉毛盖住的老爸都被他折磨疯了。这电影还有点意思。
我渐渐看进去的时候,她说,大哥,你说说话嘛,陪我说说话。
不是看电影吗?我说。
我头晕,不骗你。她说,我几天几夜没睡好,我以为看一场电影就好。可是,你看嘛,这电影简直没办法看。
我没吭声,身体向后靠,两腿尽量伸直,踹了前面家伙一脚。我差不多半躺着,光线在周围游动,她看起来像只惊慌失措的大白兔,那件皮草散发出幽幽蓝光,和你夜晚在澄江撞见裸泳的家伙们一模一样。
她说她叫方静,在黑林铺的小山上做皮草生意。准确说是饲养了368只兔子,3个月杀一次,一次30只;30块兔子皮剥下来洗净,晾在半山腰。她架了三排竹竿晾兔皮,夏天风一吹,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兔皮迎风飘摆,臭气漫山遍野。一个月后她撤下兔皮,装袋,打电话给卡车司机,把兔皮卖到四川和山东。兔肉就卖给黑林铺周边的小饭馆和农家乐。她就是在那一带认识丁三的。他又粗又黑,像个土匪。他问她三轮车上的肉多少钱一斤,她说90块。他皱眉说,什么肉那么贵?她说,麂子,山上的麂子。要吗?他说太贵啦,我馆子才开张,70怎么样?
70就70。她一车兔肉全卖给了他。
再后来丁三说你有多少麂子肉我都要。他跟她上山,被满山的兔皮镇住了。他妈的,他说,整半天是兔子肉。方静说,兔子肉更贵,不信你打听打听。他捂着鼻子往里走,在一面面兔皮之间来回转。在她房子脚边,30只被剥掉皮的兔子赤条条装在一只大竹筐里,他们把筐子抬上他的本田摩托车。他把摩托突突发动起来,一溜烟下了山,那只大竹筐在他左侧摇晃,把他和摩托车拽过去,又拽回来。那些斑驳的兔皮还在半空飘摆。她觉得她该问问他要不要兔皮的。
第二天丁三自己跑来了,摩托车把小山震得突突颤抖。他从摩托上下来,抽着烟,捋一捋满头的乱发说,她的兔皮可以加工成这个世界上最牛逼的皮草。
卖吗?他说。
卖!她说,一张100块。
他说我给你200。方静张大嘴巴。这个叫丁三的男人说,你一个女人搞这么多兔子太难了,我帮你。200块一张皮,你做我的女人。我们一起发财吧。
她没转过弯来。他刷刷几把扯下30张鲜艳的兔皮,扔进昨天那只大竹筐。6000块,对吧?他从贴胸衣兜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钞票,哗啦哗啦数给她。方静站着没动。他把钱递过来,张开双臂使劲拥抱方静。她还是一动不动,觉得他把自己压得快吐了。他说,美好的日子开始了。她的脸紧贴他的肩。她闻到兔皮的腥臭味里夹杂着丝丝甜味,那是他的钞票散发出来的。
讲到这里她想喝水,她在小包里搜了半天也没搜出零钱。她问我有没有,我掏出钱包,搜出3枚硬币给了她。
你也喝点吗?她攥着一瓶鲜橙多回来了。我摇摇头。她已经喝了大半瓶。
我头一回挣那么多钱。6000!她说,她把钱塞进一只小小的铁皮盒子,把堆放兔皮的小屋地砖撬下两块半,把6000块埋进去,像藏一件伟大的财宝。她拍拍手,把地砖使劲踩踩平,再把兔皮一张张摞上。她心里踏实极了。
接下来的故事开始走样。那个男人,卖兔子的丁三即将消失——丁三?我先说的他吗?她压低声音望着我。银幕上的光在她眉骨上来回划拉。哦,丁三,就是他——他被追债的找上门,只能跑路。他偷了方静的存折,两张工行的一张建行的,她所有的钱。他三个多月毫无音信,第四个月才来了电话,说他在外国。什么国家就别问了,总之在外国。他说他不敢回昆明,否则那帮家伙会用斧子把他的手剁下来,再把脚筋挑了。他不让她报警。他说他躲一阵就回来。他说他会回来娶她。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找个有钱男人嫁掉算球。他说。反正你长得不错,奶子又硬,不愁男人。
她悄悄说,那是4万块钱呐。4万!她决定等他。可他再也没有消息。碰上骗子了?她想报警,可想想又算啦。他一直对她不错。再说,那个叫刘四的男人即将出现在晾晒兔皮的山坡上。
我坐直,后背发酸。银幕上,那小子发明的机器飞到天上去,整天往地下扔吃的,三明治、面包、巧克力、冰激凌。如果天上真能掉馅饼有多好啊。周围响起零散的笑声。方静差不多喝光了那瓶鲜橙多,她拨弄着瓶盖,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
你听我说,我先说说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不是刘四,是刘四之前那个——非常年轻呢,才23。他是来写生的,他出钱租我的场房,一个小单间,每月50,够便宜吧?那时候没几只兔子了,丁三带走所有兔子和皮子以后,我差点不干了。我一点打算也没有,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你说呢大哥?
电影放到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些派啦饼啦从空中坠落,老也停不下来。发明这机器的小子真快疯了。方静继续她的故事,租房的小伙子每天背着画夹到处跑,烟抽得很凶,从山前到山后,整座山被他画完了。他对她视而不见,每天掏10块钱吃她三顿饭,睡她隔壁两个房间以外的小单间;他很少说话,像个哑巴。一天下午她在半山腰拦住他,几只老鼠从脚边窜过,她吓了一跳,以为那是逃掉的灰兔子。可那不是兔子,它们钻进草丛,个头大得离谱。从前我养兔,剥兔子皮,卖兔肉。她说。你能画兔子吗?她说。那孩子看着她说,我只画山,画别的不行。她倚着晾兔皮的竹竿坐在山坡上,让他也坐下。他不干,一边抽烟一边说他还要画画呢。方静的脚尖搓着那些干瘪的野草,你不知道,我男朋友叫丁三,我们一起卖兔肉、兔皮,挣了些钱。这孩子打断她,我要画画了,过了这阵光线就不对了。
光线?她问。
对,光线。这孩子指一指天空和太阳说。说了你也不懂。光线对画家很重要,就像,就像,他抓抓耳朵,嘴角出现一丝冷笑,就像皮草对你很重要一样。
那是从前,现在——
我真的没时间。他转身就走。她站起来,他逆光走向山坡,在一棵樱桃树下消失。她站了很久才往山下走,一阵风吹来,她抱紧自己。她吐口唾沫,琢磨要不要把这小子赶走。那孩子很晚才来吃他半冷的晚餐,大约9点多的时候,她觉得她该主动提出来——让他走人。她经过两个空房间,走到他门前。暗红的木门上画着一片湖水和树林,一棵树底下有个蓝色的孩子。她敲了敲门,他半天才开,手里居然提着一瓶啤酒。请进。他说。她走进去,发现靠墙摆着一溜她看不懂的画,那些山和树就是一团团厚油漆。画布下面是一溜啤酒瓶,再过去是桌子椅子和床。地上还堆着不少东西。那叫一个乱。
他请她喝一瓶,她说我不会喝酒。他已经用白生生的牙把瓶盖咬开了。方静接过来,在那些画布前来回走。他画的东西既熟悉又陌生。她不知道他老画这座山有什么意思。在最后一幅小一号的画里,一个女人坐在山脚下,裸着上身,奶子大得惊人。方静看看他,又看看画。她喝了一口啤酒,很苦。你在画谁?我?她问。小伙子摇摇头,说是他女朋友。他说她把孩子偷偷生下来了,他吓傻啦,只能逃跑,从很远的地方逃到昆明。我才23。他说,我还没毕业,我不可能给什么孩子当爹。他说,再说了,孩子未必就是我的。对吧?这世道,谁都不靠谱。
方静盯着画布。小伙子抓抓下巴,继续喝酒。我过几天就该走了,他说,我把这座山差不多画完了。
她又听见他说,其实我脑子坏了,抑郁症。你看,我的画基本上是灰色的。他们说画画对我有好处,不然我就完蛋了。
他突然坐在床沿上,两手捂着脸,发出羊叫似的抽泣声。她吓坏了。他抬起头看着她说,你先别走。你现在可以跟我说说你的故事了,那个叫丁三的故事。我也可以说说我的。
我差点笑出来了。这是所有狗屁艳遇的开头——接下来他们该脱衣服上床了。我听见方静一声长叹,手里的墨镜翻来翻去。电影里的疯狂小子还在折腾,他生活的小岛变成美食天堂,天天有好吃的从天而降,所有的人都疯了。
开始说故事之前,他说他先上趟厕所,方静说。我猜他是去洗洗呢,洗洗,你知道的。我等着。他回来了。我坐在床边。他拽我躺下去,他说他女朋友比他低两届,也学美术,她很漂亮,也很性感。可他怎么能现在就当爹呢?就算生了儿子——再次强调还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儿子呐——也不能那么早当爹啊。他要当凡·高那样的伟大画家,23岁当爹怎么行?
就这时候,外面一片火光——真要命,他刚才站在院子里的水龙头边上洗他下面呢,顺手把他没抽完的烟扔出院墙。你想,满山坡的铁线草,那是又干又硬的冬天呐……后来,后来附近的武警赶来扑火,我们被赶下山。我的地盘被烧掉一半,他的画呀床呀颜料呀啤酒瓶子呀全烧了。他被抓起来,说他故意纵火,我跟人家一遍遍说他不是故意的,他还年轻,还得了抑郁症,算了。
我坐着没动,我笑不出来了。银幕上放什么不再重要。方静说她钱没了,住的地方也没了,只能回嵩明乡下投靠亲戚——实际上是借钱,也就5000多块吧。她跑回黑林铺小山,养了50只兔子。她还住从前的屋,隔壁三间还在,其他的差不多全烧了,到处是黑漆漆的砖头和房梁;山也烧掉一半,幸亏还有另一半可以打草喂兔;老鼠到处安家,看见她不再逃窜。她住了一阵子,没人赶她走。她把三排竹竿子竖起来,继续杀兔子、剥皮,蹬着三轮车下山挨家挨户问他们要不要麂子肉。
我是不是很烦?她说。
我摇摇头。她一定看不见,电影院里多暗啊。
我不说了。她说。
我们看电影吧。我说。
大哥,你经常看电影吗?
不经常。
我也很久不看了。她说,这种立体电影从没看过。不咋好看。你说呢?
嗯。我说。
我饿了,能请我吃点东西吗?
我尽量坐直,没吭声。
电影院左边有德克士。你出钱,我出力。咋样?她说。
我摸黑掏出一张50的,交给她。
她摸黑站起来,左手在我膝盖上撑了一把,像个鬼魂一样飘出去了。我担心她一去不回头,可她的棕色挎包还扔在座里呢。我伸手摸摸,在侧面,靠拉链位置居然挂着一块巴掌大的皮草,软软的,很暖和,摸上去像女人的下面。我一阵战栗。大约15分钟,她回来了,手里举着德克士的小盒子。
鸡米花、鸡翅和鸡腿。她说,49块。这是找回的一块钱。
我接过她手里的硬币。
我没吃,她吃得很欢。空气里全是炸鸡的气味,好在影院的人不多,没人说三道四。
她差不多把鸡翅、鸡腿啃得干干净净,细骨头也嚼巴嚼巴吃了。她擦擦手,冲我笑笑,对不起,她说,我饿,今天没吃一口东西。
我想走了,可她不让。我故事还没讲完,电影也没放完呐。再坐一会儿。你们就是太忙了,忙来忙去有什么意思?我记得我看过一部什么电影,上面一个老男人说,你们忙得把灵魂都丢了。
我有点蒙。女儿也该放学了,正走在河边的小路上,背着她的红书包。她会想我吗?她该给我来个电话。
方静的故事出现新的转折——那个叫刘四的男人出场了,他是房东,他想不明白被烧过的破房子还有人住,她还有胆量跑回来。刘四叉腰站在废墟前面说,政府说了,我的房子不能再租了,你要住也行,不能往外说半个字。租金一分钱不能少。方静答应了。刘四,这个大胖子房东挠着下巴,那里有一大块癣,看起来有点吓人。他往废墟里吐口水,用脚踢那些烧焦了的画框和黑乎乎的啤酒瓶。
你要是不搬也行,他说,你可以跟我过。
方静把竹筐里的兔皮一块块往外扔,堆在隔壁房间里。刘四的话让她停下来,她擦擦额头的汗。她没法想象一个胖得像头大象的男人压住她,操她。她想象不出来。她坐在门槛上说,我住两个月,卖完这批兔子就走。钱一分钱不少你的。
刘四推开堆放兔皮的房门,差点被腥臭打倒。他捂着鼻子说,亏你还是个女人!我操!就跟我过吧。我老婆跟我结婚8个月就得癌症死了,我没儿子没姑娘。我只有个妈,过几年也会死。你还年轻,给我生个儿子,再过几年你就享清福了。我妈有套大房子。刘四说,我这里马上拆迁,会补100多万呢。你一个外地女人,想想吧。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出场房大门。她觉得他不再像头大象,更像一只企鹅。兔皮臭味硬邦邦的,她早习惯了,从前她觉得这气味背后有丝丝奶香,现在觉得这气味像刀子像斧子,剥她的皮砍她的骨,让她又疼又冷。她坐着,听见兔子抓挠竹篾做的笼底。她看见刘四又回来了,拎着三件衣裳和两条牛仔裤。她看出来,这是山下超市买的。给你。他说,考虑好了?没等她说话,他转身把门掩上。
她能怎么办?
他给了她点钱,免了她3个月房租,把她带去莲花小区见他70岁的妈。他才49,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一点。拆迁那天场面很乱,她的兔子和笼子扔在外面空地上——她不知道怎么办。要不全杀了卖掉,皮子留着?她已经攒了30多张皮,按照丁三给的价,该有小一万了。刘四把它们一张张拽出来,她接过去,搁在一只纸箱里,一张摞一张,放平、压紧。她上厕所的时候,看见挖掘机轰隆隆开过来。她听见刘四喊了一嗓子。挖掘机的轰鸣差点把她的脊椎骨戳断。她看见装皮子的小屋像个纸盒子一样被扯开。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提起裤子冲出去。
挖掘机像一只大恐龙,呆在它一手制造的废墟面前。司机跳下来往废墟里跑。刘四被几个男人拖出来,手里攥着一张雪亮的獭兔皮,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把钱。方静明白了——丁三最早给她的6000块钱一直压在地砖里呢。她从没动过。刘四发现了,可他来不及问她点什么了。
我还年轻嘛大哥?方静说,我才26,看不出来吧?
我真看不出来。她看上去至少30啦。她抚摸坎肩和挎包上的皮草。她说这是第一个土匪男人丁三给她定做的。是她368只兔子中最好的一只獭兔,最棒的一块兔皮,没一根杂毛,没有半个虫眼,摸上去溜光水滑。
死了?我说。
谁?她说,丁三?
刘四。
方静没吭声。影院里很闷。我想抱抱她,可我不敢。
我从刘四家出来,到处找工作。她说,很多工作不适合我,真不适合。我还想养兔子,满山的铁线草、三叶草,配上点混合饲料,兔子肉肥,皮滑,毛好。我喜欢那种气味,兔子的味道,草的味道。你知道嘛,对吧?她望着我说。银幕上的光来回飘动,我们像呆在海底。那个疯狂小子坐上飞机,冲上天解决问题。我手里只有那点钱,不多不少,6000,丁三给我的钱。她说。
我该走了。我说。
再坐5分钟嘛,电影还没完。她说。
方静攥着6000块钱在黄土坡租了一间城中村,半年房租,刚好。她还得吃饭啊,她给人卖手机零件,跑到一家小医院做钟点陪护,还给一家二手车公司发传单。
前几天她去黑林铺了,她走上山坡——全变了,原来的地方成了足球场那么大的泥坑,一辆推土机在坑两头开来开去。坑底的泥巴红得像血。半边山坡都没了,只有坡顶那棵樱桃树还在;竹竿也没了,黑竹根沤在泥里。老鼠也不见踪影。她使劲踢那些长长的铁线草,连一只蟋蟀都没有。推土机熄了火,司机开门出来,蹲在履带上抽烟。方静大声问他,这里挖了干吗?男人说,还能干吗,当然是盖房子,别墅,独栋别墅。
你知道这里着过大火吗?她说。
男人摇摇头,咧嘴笑笑,露出漆黑的牙。怎么可能着过火呢?你看看,漫山遍野的乱草,哪像着过火?
现在我真想走了,至少给我女儿打个电话。
早晚我还会养兔子。方静说,找个合适的地方养兔子。不是368只,是3680只,36800只。怎么样,大哥,你觉得呢?
她盯着我。我看看她露出一半的胸,很白,也应该很软。她嫁给我会怎么样?我想象我就站在半山坡上,白花花的兔子四处奔跑,周围飘着它们灰蒙蒙的皮。
我该走了。我说,要迟到了。
迟到?你要去哪里?她说。
半岛啊,半岛咖啡。百盛那里,去过吗?我说。
没有,连听都没听说过。她说。
我真要走了。我说。
大哥,不做点什么吗?她望着我,她好像一直在找机会说这话呢。
做点什么?我说。
你说做点什么?她说。
她继续望着我,目光像点燃的火柴,像两张崭新的钞票。她的手伸向我,准确卡住裆部,来回摩挲。她的手指很长,像五条蛇。
还是不做了吧。我说。
她的手停在那里:你说什么?
算了吧。我说。
30块钱。她说,我准备把钱攒够了,先还债,然后再去开我的兔场,你要相信我,大哥。
我相信你。
才30啊。我用这个。她把她的包拽过来,那块小小的皮草光滑、漂亮,闪着神秘的光。你摸摸看,她说,大哥你摸摸看,你会喜欢的,很特别。
还是算了,我给你钱。我说。我掏出钱夹找出30块钱,塞给她。
她接过来收好。真要走啊?想好了?她说。
我点点头。我站起来往外走。她一把拽着我不放。她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她。我坐下来了,心里突然空空荡荡。黑暗中她掏出我的东西,用她的皮草帮忙。的确很特别,很暖和也很滑,比手的感觉棒一百倍,我像掉在一个湿漉漉的更大的洞里。周围很安静,天上不再掉馅饼。那个疯狂的小子战胜了自己发明的机器。我快乐地抽搐,把积攒很久的液体射进黑暗。鬼知道弄在哪里,她有的是办法,我们没发出一点动静。我瘫软下来,她帮我把裤子整理好,用她刚才用过的右手轻轻拍我的脸,那我走了,你多保重。这地方我永远不会来了,我会把钱还上再开我的兔场。大哥,你过半年来黑林铺看看吧,公车站往西5公里的半山腰,好找得很。
她摸黑走出去,香水味横冲直撞,她像只兔子那样消失了。我望着门外,望着那片黑暗。她刚才坐过的地方连一丝气息都没留下。
走出电影院,我给女儿打了个电话。我说我还没到约会地点呢,快了,就快到了。女儿说她在写作业,等着我回家。晚饭不用管,她给楼下小吃店打了电话,人家会给她送一碗小锅米线上来。
我走到小西门就站住了,我不再想去什么半岛咖啡屋。我花了今天该花的钱,我觉得很累。没必要再见别的女人。如果那个马莉还打电话来,那就再说吧。我站在空荡荡的有点凉有点暗的街头,一只破塑料袋被一阵风吹向半空,它摇晃,颤抖,越升越高,突然掉头向下,一头栽向街心一辆SUV的挡风玻璃。开车的女人破口大骂,大意是我操你妈逼。45路车从远处开过来了,我紧赶几步,跑上站台等着。回家吧。半年后要不要去一趟黑林铺?或者,明天,后天?操,我他妈疯了吗?我使劲摇摇头,把前面一个家伙的狐臭赶走,也把那个带着皮草的方静从眼前赶走。
我想带女儿找个地方吃顿好的。
作者简介:
陈鹏,男,1975年生于昆明。新华社云南分社社文采访部主任。曾经的足球运动员,如今的小说家。17岁开始发表小说。2008年以来获得过“《滇池》文学奖”“《边疆文学》中篇小说大奖”等奖励。曾在鲁迅文学院高研班进修。